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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未来走向死亡—电影《降临》背后的时间经验与生死观念

2017-03-07

科普创作 2017年2期
关键词:班克斯毕达哥拉斯柏拉图

中西比较视野下的科幻命题

电影《降临》讲述了语言学教授路易斯·班克斯通过读懂外星人语言从而打破人类集体面对外星人时的囚徒困境,最终促使各国展开合作的故事。而她也在和协助自己的理论物理学家班克斯共同揭开外星人文字之谜的过程中走到一起,收获了属于自己的爱情。电影中提示路易斯在学会外星人的非线性语言之后,能够“回忆”起自己的一生,或者按照她自己的讲法,可以“看到未来”,于是借助这种能力最终促成了各国之间的合作。然而,她也被这种能力所困扰,以至于在最终“看到”她会和班克斯结婚生子并面临他们的女儿夭亡,于是她向这位理论物理学家问道:“如果你能一览自己的人生,从出生到死亡,你会尝试改变吗?”

图1 电影《降临》海报

科幻电影有其严肃的科学设定,并借助光影变化来进一步呈现某些难以实现的合理想象,但在表达过程中总是要和普通人的意义世界产生非常强的关联,才会引起观众共鸣,而这恰恰是科学所不擅长的地方。当我们看到牛顿定律、麦克斯韦方程组、薛定谔方程时,我们会惊异于大自然的神奇和物理学的简洁,但其背后所包含的世界观、时间观等带有哲学意味的内容却离我们越来越远,除非借助更具有冲击力的表达方式,我们才可能感受到新理论背后所承载的内容——比如当思考生与死这样的大问题时。

在《降临》中,作为语言学家的路易斯在掌握外星人语言的同时获得了一种新的时间经验,她的过去、现在和未来被同时展开,并能够在需要的时候调取。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她“提前”知道了自己会和班克斯有一个女儿,并看到班克斯之后的离家出走和女儿的最终死亡。于是,在新的时间经验背后所蕴含的一个根本问题是:假若理解外星人的非线性语言后能够看到自己的一生,那是否意味着所有事情都注定发生,如此一来,人还需要做出努力吗?

尽管这只是一个假设,但并不妨碍我们去思考它的可能答案,从而反思我们自己究竟持有一种什么样的时间经验和生死观念。所以,接下来我们会借助中国和古希腊的例子来说明不同的时间经验,并在对生死观念的反思中回应这个问题。

不偏不倚的时间经验与中国人的生死观

当人类第一次抬头仰望天空时,会惊异于太阳每日东升西落、周而复始的运动,于是在这个过程中建立了最初的时间单位——日,而对星空的观察并注意到月相的周期变化,使人们有了一个更大的时间单位——月,最终在对太阳周年运动的观测中人们建立了年的概念。正是在这三个既有变化,又不断重复的天文现象中,人们逐渐建立了对时间的最初认识。在这一点上,古希腊和中国没有什么不同,然而先人在此基础上的思考和实践却大相径庭。

我们不妨先从中国开始。宇宙是中国最古老的关于空间和时间概念的理解,“四方上下曰宇,往来古今曰宙”。这两个字的连用则最早出自《庄子·齐物论》:“旁日月,挟宇宙,为其吻合”,是说圣人能够做到同日月并明,怀抱宇宙,和外物吻合一体。正是在这种将内在经验与外部世界的统合中,中国人的时间经验在农耕活动中得到了充分体现,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历法——夏历,也称为农历。农历实际上是一种阴阳合历,即同时考虑到太阳和月亮的周期运动而制定的,一方面根据月相的变化将一个月分成大月30天和小月29天,一方面又根据太阳视运动的周期确定一年的长度。由于两者并不完全重合,一个太阳回归年要比12个朔望月长,比13个朔望月短,所以就有了闰月的概念。最常用的方法是“十九年七闰”,从而达到两者周期的最小公倍数,这也是为什么我们的公历(阳历)生日和农历(阴历)生日会有重合的现象。而二十四节气就是在农历的基础上,结合气候和物候变化制定,以帮助人们确定农业生产活动的重要时间节点。

当然,除了这种周期循环的时间经验之外,孔子也发出了“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感慨,向我们提示时间具有某种单向性,个人的时间经验在短暂的一生被转变为生死意识,并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一方面是孔子在《论语》中“未知生,焉知死”的重生避死,到了张载则变成“存,吾顺事,没,吾宁也”;一方面是庄子在《齐物论》中“方生方死,方死方生”的一视同仁,到了王羲之便有了“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的无奈。于是,在中国既有在线性时间经验上所发展起来的发达的历史书写的传统,又不时会根据天干地支、阴阳五行而产生“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各种历史循环论。

但这两种经验在先人眼中却是并行不悖的,循环的时间经验并不取消个人的努力,而是给人们提供了从事各种农业活动的合适时机。不同阶段的人也都要面临不同的人生命题,死亡不足惧,正是在这种意义上,中国人的宇宙论才没有掉入彻底的循环当中,而是取得了一种不偏不倚的“中庸”状态。从这个意义上来讲,路易斯在习得外星人语言后的所作所为,无疑是更接近中国文化的。

希腊人的永恒理念与灵魂不朽

在古希腊,尽管也存在线性发展和周期循环的时间经验,但以柏拉图和毕达哥拉斯为例,我们会发现其最终的追求和儒道迥异。

在《蒂迈欧篇》中,这样写道:“天体存在之前,没有白天、晚上、年月等。在造物者的计划中,这些东西都随着天体的形成而产生。它们都是时间的形式。”这是对时间形式的最初概括,强调之所以能形成这种时间经验,乃是由于天体运动变化所至,这里的“天体”并非我们今天所理解的含义,因为那个时候对于宇宙构造的假设和我们不同,所有的运动的天体其实是固定在不同的球壳上,这些球壳分成若干层,通过球壳的转动才形成了我们肉眼可见的运行轨迹,这也是后来托勒密乃至哥白尼建立其天文学说的一个基本假定。

柏拉图将时间理解成运动和变化,于是通过计算天体的运动规律就可以理解时间的本性,乃至理解整个宇宙。但这个看起来并不新奇的做法在科学史上被多次强调,因为其提供了一种将自然数学化的思想,并鼓励更多的人去实践这种思想。《蒂迈欧篇》完整描述了一个通过数学构造的宇宙模型,无论这只是一个隐喻,还是那个时候的古希腊科学家们认为世界真的如此,但柏拉图提供了一种思路——从伽利略开始,到开普勒、牛顿,一直到麦克斯韦、爱因斯坦,最伟大的科学家都通过数学来表达自己对于这个世界的理解。

而正是在对数和灵魂的统一理解中,毕达哥拉斯与柏拉图的学说获得了某种相似性。对柏拉图来说,永恒理念才是值得追求的东西,因为一切被造物都是有朽的,只有通过理念去把握背后的那个统一的东西,人才能获得灵魂的不朽,这一点在毕达哥拉斯的学说中有更具体的体现:

毕达哥拉斯对他的门徒们讲过些什么,没有一个人能够肯定地说得出来,因为门徒们保持一种异乎寻常的缄默。可是,以下几点是众所周知的:首先,他认为灵魂是不朽的。其次,灵魂能够移居到其他生物体中去,而且循环反复出现,以致没有一件绝对新的东西。最后,因此可以说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是血缘相通的。关于投生问题,塞诺芬尼在哀歌中提供证据……他是这样讲到毕达哥拉斯的:“他们说,当有一只遭到痛打的狗穿过时,他(毕达哥拉斯)充满怜悯地喊叫道:‘住手!不要打它。它是我一个朋友的灵魂;我听到它吠声时就认出了他。’”

柏拉图在对前人的工作进行思考之后,最终提出了现象界和理念界的区分,并指出前者依靠感觉和意见,处于不断变化中,因而并不实在,而后者依靠理性和真理,是永恒不变的。现象界只是模仿理念,并且是一个并不完全的摹本。现象界的一切都可以经过数字计算而确定,这最终导致了一种僵化的宇宙图景,因为一切都变成了力学定律,我们的生活世界逐渐与这种宇宙图景分道扬镳。但对于物理学家来说,这种分离是不自觉的,比如,电影结尾暗示路易斯的丈夫——班克斯在他们的女儿长大后不久选择了逃离,原因就在于当他知道了未来可能发生的一切,而感到一种彻底的绝望,既包括生活世界的无奈,也包括物理世界的崩塌。

人类文明的基石是科学

通过考察古代思想中的时间经验,我们会进一步理解中西文化的某些差异。而让我们感到诧异的是,一部现代的科幻电影就其哲学基础而言,可能更接近东方人的思维方式。从古希腊的占星师到现代的理论物理学家,每一个头脑聪明的人都试图将自然的某种规律从神秘主义的面纱下解放出来,并自认为通过对未来的预测和事实的验证获得某种可以决定世界的力量。科学正是在这种信念下获得了长足的进步,并给人们一种印象——“文明的基石是科学”,正如电影《降临》中的理论物理学家在第一次见到那位语言学教授时所说。

尽管科学照亮了我们的世界,但人依然会对黑暗产生畏惧,对死亡产生畏惧。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仍然需要哲学家、语言学家的存在,如此人类文明才能像庄子在《齐物论》中所说的“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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