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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潮》与陈楸帆的重构世界

2017-03-07

科普创作 2017年2期
关键词:赛博朋克科幻

在科幻作家陈楸帆至今为止的所有创作中,出版于2013年的《荒潮》是绝对无法绕开的一个。在《为什么中国没有真正的赛博朋克》这篇文章里,陈楸帆自己引述科幻评论杂志《新星快递》的编辑兼作者Lawrence Person的描述:“一个典型的赛博朋克(cyberpunk)角色是处于社会底层的边缘人,他们往往被一个电脑科技和信息流通极为发达的反乌托邦性质的社会所遗忘,整日只关注新鲜科技,他们乐意进行身体改造,方便侵入庞大的虚拟网络世界。而我更为欣赏的精简概括只有两个词:‘高科技,低生活’(high tech,low life)。”《荒潮》中富有想象而充满矛盾的种种元素,无疑完备地体现了上述的一系列特征,使得《荒潮》本身成为探索中国式赛博朋克的重要作品。

《荒潮》开篇就在精致的叙事设计中引入各方势力,布局庞大,气氛剑拔弩张,一个边缘化的未来城市笼罩着糜烂的浓雾,随着作者视觉性的文字构建,逐渐以全景画面显现于眼前。复杂的电子设备与机械、神秘的民间宗教与仪式、盘根错节的本土势力以及外部集团的窥视,共同被纳入这个未来世界的小岛,在这个科技与时俱进但缺乏思想开化和人权平等的地带,充满了污秽、压迫和非人道的伦理悖反,也充满了权衡、博弈和反抗。从《荒潮》中,我们也能触摸到作者对于朋克亚文化风格在未来世界复古性(或跨文化性)的同构,借由硅屿人的日常生活和下等流民的审美趣味,赫伯迪格所声明的那种群体间的紧张关系和不必明言的反叛气质在陈楸帆的科幻世界中被再次指认。

《荒潮》的主题建构,在地理上有着微妙的空间性。在2025年的中国东南沿海,人的精神状态和社会伦理标准,随着技术发展,不仅没有产生相应的迭代,反而向更加闭塞、阶级对抗的社会倒退而去。作者参照自己家乡——一个东南海滨城市的面貌,打造了这个积重难返的岛屿,外部势力打着经济产业升级的招牌而来,背后却隐藏着主流西方资本主义式的“高明”,这种假设的空间构架以及其中的资本流动和归属,几乎可以说是对某种历史性叙事的迁移和重申。随之介入到这个封闭而陌生的内部空间的,除了异邦人斯科特,还有留洋在外、而今重返故乡的男主角陈开宗,似乎也若有似无地带有作者本人身份探入的味道。

另外,在那个科技高度发达的未来世界,大范围不成秩序的环境意象,实际上模糊了故事里城市与村区社会性二元对立所映射的现实图景——实际上这个岛屿上的一切都是混乱肮脏的,而安排家族本土势力和民间宗教信念成为充斥硅屿舞台的重要色调,则全面隐去了空间的现代性。

因此,可以说,这是我对于包括《荒潮》在内的许多反乌托邦式的世界观建构的一些疑虑:创作反人性、极权政府或种种自然或非自然的灾难性衰败的相关背景,除非全面架空,否则在设定上仍需要一定合理而耐心的解释。如若不是在全球资源、经济、政治剧烈萎缩的情境下(如《雪国列车》),科技的隐患再严峻,也会给人的精神地带留足空间,因为一种新的技术,同时带来的是新的理解世界的方式,利益会被重新分配,人性也依然有阴暗面,但每个人所处的伦理空间一定会越来越宽。我们将一次又一次地前所未有地理解异化的可能性,届时,硅屿这样的“文明”蛮荒之地,在何种情况下仍然在2025年中国东南沿海出现的问题和答案并不难设计,但也算颇为令人玩味。

作者一贯在细节上对他笔下的人物和世界花费大量心血,角色分布于不同性别、年龄、阶级和立场,他们每一个都会有自己的骄傲、痛苦、恐惧、阴暗面,每一个人都会呼吸、会病痛,每一个人都有来路、有归处,但《荒潮》在长篇叙事上仍现出短板。

叙事可以被理解为:文本凝练浓缩到最低限度以后,所呈现出来的几个因素之间,在时间、空间、因果等范畴内的逻辑关系,这种逻辑关系在人类的语言和思维系统内,往往具有普适性,因而是传递共情的根基。在这个方面,《荒潮》的表现远远不及陈楸帆的其他流畅起伏的短篇。若拿掉细致建构的赛博朋克世界,《荒潮》的主题和故事冲突仍能被凝练在一个短篇之内,或者换句话说,同样复杂程度的结构在一个大容量的文字文本当中,故事的可读性被无限地稀释了。

造成这个问题的原因很多。首先,故事中的两条线索斯科特和小米,他们在整个故事里所要完成的终极目标:完成硅屿项目和化身女神生存反抗是比较单一明晰的,以至于阅读到1/3处,读者已经生成了对于解决这两个矛盾的预期,而仅靠此处的悬念已然不足以支撑对后续大量篇幅的追寻。

其次,如作者在后记中所说,他尽量地去平衡了情节和信息量。然而,如我们所见,这个问题依然极大地影响了作品的可读性。至刚易折,《荒潮》精确精准、严丝合缝的表达方式,也造成全文情绪流动的不松弛。

图1 《薄码》(百花文艺出版社,2012年)

另一方面,人物情感动因不足以驱动情节,而感情的强烈的共鸣却往往承托着读者对故事的好奇心。在《荒潮》中,作者为男女主角设计了一种模糊的纯爱情感模式,但两人强烈的情感冲动背后的缺口,或者说归因,欠缺合理性,因而并没有说服读者接受这段跨越地域、阶级和族群的恋爱故事。再加上贯穿全文的善恶对垒、正邪分明,无论赛博朋克的世界表象如何炫目,主题仍显得有些直白老套。在此基础上,小米俨然成为曾经的“G女神”(《G代表女神》)在赛博空间里纵横肆意,宛如天女下凡,但这部分不算是点睛之笔,倒更像是对自我的重复。

尽管我以苛刻的视角来解读《荒潮》,但阅读的体验依然是令人愉快的,陈楸帆善于对意象的选择进行主次轻重的区分,他借由不同词性的选用、长短句式的节律、感官调动的疏密,构成了文章独特的立体感。在这个过程中,作者把目光从宽泛的宇宙和宏观的世界倾覆当中收回,看向个体本身的情绪以及普通人的命运,此时“人”即是整个世界,是技术变革直接的承受者,是整个社会话语的多元化身。

除了受到大量关注的《荒潮》,在我看来,陈楸帆的其他短篇作品更能展现出他的创作潜力。对于陈楸帆来说,向故事中注入不同主题的方式在集中创作的十年间发生了不少的变化。

陈楸帆的文字涉猎领域颇为丰富,在短篇集《薄码》时期通过风格各异的文字探索,展示了他在驾驭语言方面的能力,《老李》全篇京味、《涟漪》意识缠绵、《第七愿望》更是在多种语境风格中切换,虽然这种文字实验一定程度上分散了作者的创作,但我相信亦为他日后作品中对多重事件和人物的展示打下基础。及至短篇集《未来病史》,他所尝试探讨的东西由肆意满撒逐渐收束,引入一种优雅而周密、克制而深入的风格之中。他的宏观视角于稳定的位置上对故事形成统摄,由看起来不那么硬派科幻的社会性讽喻转变为摸索着科技筋脉下的寸寸骨节,文字不断地深入到以技术为主题的核心里。

陈楸帆从早期塑造简单的学生、父亲、研究人员形象逐渐地转到了更加复杂多变的人物身上。对照来看,成就单一英雄的叙事在早期尚为明显,但近几年的作品里,宿命式的主角走下神坛,英雄不再以追求科学真理的方式进行自我升华,这就打破了科幻小说中泛滥的献身科学的刻板定式。他笔下的世界绝不是那种“科学家—研究所”的单一线条,而是红尘莽莽,万千众生。

值得一提的是,作者在异化主题上表现出明晰的自我定位,同时还使用一个相辅相成的创作手段,我把它概括为异视角通感——也可以理解为他者眼中的世界。人类所能理解和诠释的事物和理念受限于自己的感官,受限于我们认识这个世界的途径,但是当人的意识可以代入其他个体、物种甚至机器、外星人,将会看到怎样的世界?这类探索不乏前人尝试,乔治·马丁在1973年《莱安娜之歌》里,就曾呈现出男女灵交、群体情绪共感以及异物种通感的震撼视野。在陈楸帆的作品里,异视角通感往往是主角生理或心理异化之后,在整个叙事中所进行的核心活动,这一形式反复多次出现。《谙蛹》《巴麟》是对其他物种感官的代入和观摩,《愿你在此》《沙嘴之花》则是通过视觉代入其他人的视野,甚至《荒潮》中的女主角小米也是由精神上代入进一架巨型机器人而完成了从人到机器女神的身份觉醒。异视角写法在《无尽的告别》中被发挥到极致,当“我”变成“它”(一只蠕虫),会发生什么?拿掉人类的视觉、听觉、嗅觉、语言,只用蠕虫纤毛的触觉去描摹沟通、性爱,体验仪式甚至宗教感受,作者在科幻创作中实现了对一般人类所能感知的真实世界的重构。

所有虚构性叙事所要解决的问题,科幻小说作者都理应解决。除此之外,作者往往还要解决一般小说无需思考的:一种极有水准和信服力的预言或再造能力。

谈到创作,陈楸帆曾表达过自己的一些架构世界观的方式:“由于科幻文学独特的取材、关注点和呈现方式,世界观便显得非常重要。政治是在展现支撑故事的社会舞台,经济呈现的则是生产力和价值分配的状态,科学决定了点子的合理性和创新性,而技术则对点子进行各方面的延伸而使之现实化并铺展到作者所构造的世界观中。”

预言未来世界的理论突破、科学技术、生活方式、精神病理,这些东西都在提高一个科幻作品的下限,但真正未来世界的经济、社会制度,一些终极的宗教、哲学问题,往往才是限制科幻作品的封顶标尺。

如果说《G代表女神》是自我感官的天马行空、节奏的行云流水、意象的风起云涌,那么《造像者》巧妙地结合人工智能(AI)和摄影,令历史与后现代的两个故事相互碰撞,去探究技术与艺术在时代中挺进迭变下的交互影响,则又反映出作者宽广的格局、灵敏的视角和对人类文化整体的关注。再比如《无尽的告别》,以代入他者后本体论和意识论层面上的恣肆想象,达到一种缜密而圆融的境界。这些尝试在人的异化之外,目光落入了更高的哲学范围,精准而幽深。

可以说,以作者陈楸帆的年龄和经历沉淀,现今正应在向一个创作的黄金期迈进。他的作品大多不会脱离时代太远,而是以一种略微超前的时空立场回身刺向现实,在主题上早已形成比较明确的倾向。另外,陈楸帆的作品往往能展示出一种真实可感的全球化的视角。比起而今已略显陈旧的意识形态下的体制问题、商业社会下的阶层问题,在全球化视野中对民族、环境、物种、科技、专家话语系统、趋同与趋异性等问题的宏观感知和把握,应该是当我们在更久以后回顾80后、90后作家的文字所呈现的核心主题之一,届时中国科幻的作家们大概有望在这个问题上贡献一臂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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