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地神人
2017-03-07
2055年,中国的科研水平俨然已是世界第一。
不要觉得这不可思议。在早年,美国同样连一个诺贝尔奖得主都没有,当时的科研重镇是欧洲。然而,随着美国国势与经济力量的提升,他们获奖的人数也不断增加,以科学奖项来看,一度占比超过40%,甚至逼近50%,远超过任何国家。即使近百年来,美国国力下滑的论调不断出现,但在科研方面,直到21世纪初期,美国仍明显执世界牛耳。论诺贝尔奖,只有欧盟各国把早期的成就通通加在一起,才能够超过美国的得奖人数。
直到2015年,非旅外、非海归,第一位出身中国的诺贝尔科学奖得主才终于出现,而且头一位就是女性:屠呦呦。不过从她获奖之后,情况就逐渐好转,如果不算欧美过去的辉煌,单看近40年,诺贝尔物理奖、化学奖、生理学或医学奖的获奖人,中国人的占比在去年已突破30%,正式超越美国,人称数学诺贝尔奖的菲尔兹奖得主则超过35%。2053年,更写下难得的大满贯纪录,诺贝尔物理、化学、生理学或医学、经济学奖,加上菲尔兹奖,同一年当中都出现了中国获奖人。
情势逆转的理由,据我看来,最主要的就是经济规模。中国凭借庞大的经济规模,有能力以高薪聘请最优秀的学者讲学,并提供最多的预算,以及最理想的研究环境。物以类聚,当优秀学者在北京、天津、上海、南京愈聚愈多,中国自然成为全球学术的重心。
“姚先生,请用茶。”
“喔,谢谢。”
我挑挑眉毛,茶还挺香的,服务员也很亲切,不过最多最多,我也只能给他一个礼貌的回应,没空多加理会。毕竟我的时间宝贵,每一秒思索都代表国家的高额投资,绝不能浪费。
回到我思索的问题。不只是科研,文化创意产业的情形也类似,中国的电视台提供高预算、高报酬,吸引最优秀的华人艺人,甚至世界级艺人来中国发展,这现象在几十年前早就发生。跟我最有关的,则是中国台湾省的台北市有个文创园区经营得有声有色,称为华山园区,后来被某个集团拿出两百亿元人民币,买下了名称、经营团队跟所有智财IP(intellectual property,知识财产),成立新的公司。于是华山文创园区在陕西华山重新开幕,称为华山一区;台北市的小规模华山也继续运营,通称华山二区。华山园区从此认祖归宗,名实相符,岂不是规模优势的最佳证明吗?
中国台湾省来的营销团队还真有点远见。据说他们的集团以前出版金庸小说,风行一时,现在到了正牌的华山,更可以纳入文创元素而大肆炒作。于是他们先是集结了中外五大武术高手,在华山园区办了“华山论剑”;发现效果不错,又找了我们5位中国顶尖的物理学家、数学家,每年到华山园区聚首两个礼拜,称为“华山论学”。时光匆匆,到现在已经办第五年了。
与顶尖学者激荡智慧火花,是极为美好的经验。虽然把我们5人聚首的代价很高,空出一年当中的1/26,间接成本超过10亿元,但收获却远胜于此。美景、佳肴、学术、奇想,在这儿都成为一个有机的整体,最重要的,是跟对的人谈论对的事!华山真是什么都好,可惜,还是有一点美中不足。
让我最不舒服的,是华山论学的营销手段,为了迎合大众,硬是给咱5人安上了一个名号。出身山东,提出重力场倾斜理论,解决恒星附近重力波测量误差问题,获得诺贝尔奖的黄晓奔,就被安上了“东斜”的诨号,不过现在倒是跟我一样在北大。西安大学的理论物理学家凌水泉,以博学多闻、饱览群书闻名全球,就是因为他不可思议的阅读量,才让他以跨领域的研究,找到希格斯场“对称破缺”问题的化解方法,在2044年得到诺奖肯定,被称为“西读”。
“南帝”对大众来说不难说明,人人都知道,中国两度获得诺贝尔物理奖的第一人,目前唯一的一位,就是南京大学“物理皇帝”李成光。至于“北盖”,则是最没道理的一个,我是在北大没错,诺贝尔奖得奖后也常上媒体没错,但我的研究从没搁下!到处演讲受访,也是为了配合国家政策推广科普!这些人居然随随便便,找了几个主播编排我一个“盖仙”的诨名,让北京大学诺贝尔物理奖获得者第一人姚一星,从此成了观众心目中的“北盖”,真是情何以堪!
最后说明“中神童”,为了让华山论学更有深度,我们4人一致认为,要找个对物理感兴趣的专业数学家加入。众所周知,数学菲尔兹奖每4年颁发一次,必须颁给40岁以下的数学家,因此凡是得奖人,年少时往往有过神童的称号。被华山营销团队封为“中神童”的清华大学展逸飞,就是这样一个天才,2040年以25岁获奖,打破了法国数学家塞尔于27岁获奖的最年轻纪录。即使到了今年,展逸飞也不过刚满40岁,不过,他却认为自己太老了,因此今年的“中神童”已经换成他指导的学生,跳级获得博士的一个21岁女孩子,林玲。
这个决定,一度让华山论学的主办单位哗然并提出强烈反对。不过展逸飞也绝不相让,不仅细数林玲曾经发表的国内外论文,更提出保证,若在3年后,林玲无法打破最年轻获得菲尔兹奖的纪录,他就发布视频公开道歉。而他坚持的理由,则是让林玲跟4位物理大师论学,对中国物理数学领域的未来,绝对有极其重大的意义。
主办单位最后被说服了。不过我知道内幕,以上理由都不成理由,而是林玲那一组照片,空灵的气质、甜美的酒窝,丝毫不亚于当年的林徽因或林志玲,加上数学大师展逸飞亲口为她打赌的传奇事迹,实在是太好营销了!
“姚老师。”
“喔,林玲啊,这么早来?”
“您不是到得更早?”
“哈哈,年纪大了,睡得少嘛。”
林玲本人跟照片给人的印象一样,青春洋溢中有着典雅气质,更重要的是她有真才实学。3天讨论下来,跟我们4位物理学前辈共同探讨,竟然完全不显得生涩,还能提出相当不错的见解。我还注意到,她是一个非常有礼貌的孩子,不只对几位物理大师是这样,就连服务员,她也总是走到他身边道声早安。
说到这点,每次到华山,总有一位最优秀的服务员招呼我们,弄得干干净净,无微不至,还在隔壁房间随时待命。他的肤色黝黑,看来已近中年,精壮利落却完全不逊于年轻小伙子。记得李成光问过他,他来自青藏高原,难怪模样与汉人稍有不同,普通话也带着口音。不过总的来看,沟通没问题,甚至可说十分顺畅,不管我们吩咐什么,他都能迅速而精准地办到,连扫地都扫得一尘不染。可见,职业本无贵贱,只要用心做好,就能达到高水平,我想也是因为这样,才让他拥有年年服务物理大师的特权吧。哈哈!
今天的论学八点开始,探讨量子力学和宇宙学的最新难题:奇异点衰变。这是林玲建议的,不过谈得最多的人,还是钻研天文物理的黄晓奔。当然谈着谈着,你也会发现,就像我在科普节目常常讲的,现在的物理学,从最大尺度130亿光年以外的事,到最小的普朗克长度1.6×10-35米,早就通通串在一起。既然谈论大宇宙,必须考虑量子尺度的小世界,我跟李成光、凌水泉自然免不了要加入热战,反而是林玲的话最少了。
“不,不可能!重力量子化模拟在这儿办不到……咳!咳嗨!咳咳咳咳……”
十点,我正喝着西柚奇异果汁,突然听到凌老冒出一个不合理的假设,当场起来反驳。不料讲得太急,竟把半口果汁呛进了气管,咳得要命,还打翻了杯子;我怕杯子滚下桌,急着去扶,又把整个带提把的果汁瓶给弄倒了,自己的衬衫溅得都是果汁不说,林玲的套装也被波及,那狼狈……真不知怎么说才好,更糟的是,我的呛咳还没停!
(张琭琦 绘图)
看我成了这模样,几位科学家当下手忙脚乱,紧急按下叫人铃让服务员过来。他跑进来的时候我还在咳嗽,呼吸不顺,就像塞住一半的老水管。不过,当他有技巧地轻拍我的背,让我把气管的异物用力咳出来,情况就好多了。他还有一个法宝,后来知道是红外线的按摩球,在背部轻轻地摩挲,也让我舒服不少。
趁按摩的时候,林玲已经拿了面纸,把套装上的果汁擦去,也替我擦,只是污渍没办法擦掉。不过这也难不倒服务员,只见他拿出一小罐喷雾,“嘶嘶”几下,林玲和我衣服上的污渍,就慢慢变成乳化的液体,因为表面张力,看来甚至像一颗颗的小圆球。更神奇的,是他拿起一具电磁铁,居然就把这些污渍吸走了!
“姚先生、林小姐,这样就差不多了。如果还想更干净些,不妨用这个‘魔术擦’。我可以替姚先生服务,林小姐请自己来吧,试试看,很好用的。”
我半信半疑,看他拿出有点像黏土的材料,拆成两半,一半递给林玲。这应该也是一种高分子,不知道是不是纳米材料,在衣服上轻轻地摩擦几下,剩下的一点污渍或淡淡的颜色,便清洁干净了。整个过程不到5分钟,真是让我们叹为观止。这人太了解我们的需求了!若要中断讨论回去换衣服,我是绝对不愿意的,但这样处理之后,就算中午才换,甚至不换,都不是问题!
好了,既然不必为清洁烦心,大家继续讨论,让服务员自顾自地拿出吸尘器,把桌上、地上的果汁都吸走。其实严格说来,它不只是吸“尘”器……嗯,我对这款产品的确有印象,虽然是老产品了,却能吸走灰尘、微生物,也能吸取液体,甚至清除一般的污渍,而且噪声非常小,实在是物理学与机械工学了不起的结晶。
插曲到此为止。谁也没料到,这个服务员不知哪根筋不对,打扫到一半,居然在“奇异点衰变前重力量子化模拟”讨论的紧要关头,忍不住插起嘴来,打断了凌水泉的发言……
“凌老,等一下,您不能把这个计算结果直接代入下一个方程。应该把三个模型全部统整起来,做全局的计算机模拟才对。”
我们5个人面面相觑,愣了大约有30秒吧,接着当场爆出大笑。一个清洁工旁听了几年华山论学,就以为自己懂物理了?不料,黄晓奔和林玲首先安静下来,接着李成光也不讲话了。我跟凌老收起了干笑声,瞧着黄晓奔用连上洞庭湖底的神威七号超脑主机做模拟,仔细看了十几分钟,乖乖不得了,他说的是对的!
“你到底是什么人?”我问。
“如果你们不问,还可以继续讨论下去。如果问了,恐怕我就工作不保,也得跟大家说再见了。”
“那你至少可以发表一下高见吧。”李成光突然开口,“就算做了全局模拟,δ变数怎么办?”
我瞪大眼睛看着李成光,想不到他竟会正经八百地请教清洁工这个问题,更惊人的是,清洁工不但听得懂,还可以回答!
“δ变数不是问题,就把它直接代进去。”
“那造成数值无限大怎么办?别告诉我你要重整化,要是搞了这种大动作,全局模拟就等于白做了。”
“物理皇帝”的威严非同小可,换了任何一个研究生,到了这份上,恐怕都要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除了在座的几位,中国物理界谁敢跟“南帝”提出异议?但清洁工的态度,就好像平常扫地一样,不疾不徐。
“我没有要重整化,李先生。我用的是另一种数学工具。林玲小姐,我引用的还是你上个月发表的论文,为什么到现在你都不讲?”
“啊?你说的是……G.I.E.算符?抱歉,那篇论文还不成熟,连数学上都不够严谨,何况应用在物理现象上?”
“你客气了,要是不够严谨,展先生怎么可能让你去发表?至于G.I.E.算符在物理上的意义,的确还不明朗,不过碰到δ变数这个大魔王,说不得也只能用它来试一试了。”说着,又转向黄晓奔,“黄先生!我没有资格用神威七号,所以拿这问题没有办法,您能看出什么端倪吗?”
“哈哈,G.I.E.算符,高招!物理意义之后再找就好。如果它能解开这问题,就不可能没有物理意义。是吧?”
“嗯,晓奔你这样说,是有毛病的。”李成光显然反对这个说法,紧紧蹙着眉头,“不过先试算一下,倒无伤大雅,你估计要花多长时间?”
“12到24个小时。”
“好,那我们先谈别的。”说着朝向清洁工,“先生,不知你怎么称呼?”
“我是藏族,名字叫扎西多吉。”
“好,虽然你肯定认识我了,还是正式介绍一下,我是南京大学李成光,”他伸出手来,“欢迎你。”
“南帝”一言九鼎,没人敢反对。就这样,这位扎西先生加入了华山论学的行列,他的表现不错,却逃不过我姚一星的眼睛。我注意到,他对于敏夫斯基方程、李氏协变论、奇异点衰变这种高难度的领域,常有独到的见解,某些观点甚至可补我们的不足。但当我谈到光学隐形问题、核融合发生条件误差修正,他就未必能搭上话了。简而言之,他学的东西有点偏,就像一个急着想炫耀天分的天才儿童,最爱一些难题。但他却不是儿童,是个大叔。更怪的是,不仅学术界从未出现过扎西多吉的大名,他甚至躲在华山当了我们5年的服务员,这又不像是爱炫耀的家伙会做的事,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一天的论学过去,不是没人想打探他的身份,却总被他巧妙地带过,半点也不肯透露。但这可难不倒我,只要在晚餐后找个机会,跟他一对一地聊聊,略施手段,便逼出了真相。至于这个手段,说来也很简单。
“你不想说,我总有办法知道,只要让你成名就行了。”我故作神秘地笑着说。
“成名?”
“你没有尝过成名的滋味吧?我有。成名真是有趣又劳神的一件事,不管过去你做过什么、说过什么,你记得也好,不记得也罢,祖宗十八代人家都要把你挖出来,还要叫你给个说法。这就是名人的负担啊!”
“姚先生,我不过是个无名小卒……”
“你想说,区区小人物怎么能出名,对吧?哈哈,太简单了。你觉得你露了相,一个清洁工居然跟‘东斜’‘西读’‘南帝’‘北盖’‘中神童’平起平坐,一块儿华山论学,你的秘密还藏得住吗?我想这个故事,媒体一定很感兴趣!成名之后,自然会有一大堆推不掉的邀约,当然上节目的通告费也不低就是了;出入公共场合都有无人机拍摄的滋味,倒也还不错……”
“千万不要!”
“如果不要,那就告诉我你的来历,为什么会学到这些高深的物理?我姚一星以人格保证,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甚至未来有人要探听,我还能帮你遮掩。如何?”
“唉!好吧。姚先生有没有听过一句话?注意你的想法,因为你的想法会成为你的话;注意你说的话,因为这些话会成为你的行为;注意你的行为,因为行为会变成你的习惯,决定你的命运!”
“这么长?哪本励志书抄来的?”
“它是改写自另一句话,比较精简:你要保守你的心,胜过保守一切,因为一生的果效是由心发出。”
“原来你喜欢格言。”
“不,重点在于心。”扎西似乎被勾起了久远的回忆,视线的焦点落在远方,“我来自青藏高原一个贫穷的家庭,要不是遇到好心人来高原设学校,根本一辈子都不会想到读书。但刚开始我也读得不好,一方面我还没开窍;另一方面那所学校的目标也不高,只是让我们学点普通话,还有最基本的常识,至少在都市里做些低阶工作,不至于无法适应。
就是这么一间普通的、低阶的学校,和一群乐意在高原上奉献自己的人,改变了我的命运。因为他们,我才终于走下高原,进了一家清洁公司上班。也是因为他们,我才发现自己对这么多事情充满好奇。您知道是什么东西,最快地把尖端科技带进一般人的生活吗?您大概想不到,清洁用品是其中之一!每一种最新的产品,背后都是一大堆物理与化学的谜!
我发现自己热衷于找出答案,想了解它们是怎么运作的,可惜困难得很。比如今天帮您清理果汁的喷雾,就牵涉到亲水性、亲油性、表面张力,甚至更高深的纳米状态物性与磁性。愈先进的产品就愈复杂,就算询问厂商,他们可以给你一些简单的说明,可是要再深入,技术员就会告诉你,没有学过基础的物理或化学,你是不可能懂的。
上网查查看吧,情况也一样。为了了解清洁用品背后的科学,我慢慢学着上一些科学的贴吧,接触的话题也愈来愈广。我曾经看到有人引了一大堆物理学,辩论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是对是错。我觉得非常有趣!可是当我鼓起勇气发表意见,却马上被打了回来,呛说你先学好某某与某某学科,再来说话吧!”
“所以?相对论是对的吗?”
“等我能够有把握地回答的那天,已经12年过去了。”
“结果呢?”
“爱因斯坦是对的。”
爱因斯坦是对的,我当然知道,因为我也曾经走过这一段。但不知为什么,我居然期待这个清洁工,可以讲出一个不同的解答!为何会这样想?连我自己也弄不清楚。
“你说你在学校没学好?可是要谈科学,总得回到基础啊。你怎么补上基本物理学、数学还有英文的缺口?居然能读懂相对论?”
“靠互联网啊!中国台湾有个基金会建了网站,从一元一次方程式开始,一路教到高三的数学,可以从基本题目一题题做起,还附详细解答。2030年开始,大陆的希望工程跟他们合作,已经推出简体版了。
另外一个网站,则提供老师完整的上课视频,据说是为了做‘翻转教学’,就是让学生可以在家提前自学,再到课堂上去讨论。不只是数学,包括英语、物理、化学等,都可以靠互联网循序渐进,而且不需要付费。以当今的课程,只要把高三以前的基础扎实地打好,了解狭义相对论应该不难。到了广义相对论,才麻烦一点。”
“你怎么解决的?”
“我本来就在大学当服务员啊!您知道的,中国大学请了全球知名学者来讲学,我在十几年内,换了3所名校打夜班临时工,别人不爱做的我都做,到哪都被录取,自然有机会多听课程。从普通物理、微积分,到科学大师的课程我都上。后来我又觉不足,甚至去听人文大师的通识课。通过听课、课堂提问,以及下课后的讨论,着实学到不少。”
“不对不对,大学经费自筹,许多课的学分费都很贵的,未必开放旁听。你怎么进去?”
“学分费?那是想要文凭的人才需要担心的事。您是大教授,应该不知道吧?很多学生都有逃课的需求,帮女朋友过生日啦、前一天通宵唱歌爬不起来啦、在线游戏组队时间跟上课冲突啦,理由多得很,请人代上课、代点名的市场非常活跃。事实上这份外快比服务员好赚,大约是月薪的3倍。上课还有钱拿,对于我这种好学的人,真是天堂也比不上。因为这份工太好做,后来我甚至不必值夜班了,可以多点时间读书睡觉,快活得很。”
“你学得这么好,有没有人请你当枪手代考?”
“我只能说我卖上课的笔记,市场很好。至于当枪手嘛……唉,正常我是不做的。但有些熟客玩得太夸张,搞到要退学,一把鼻涕一把泪很可怜的……不说了不说了,基于职业道德,我不能说、我真的不能说!”
他说得轻描淡写,我却听得心情沉重。正如他所说,我算是大牌教授,每堂课都爆满,台面下的小事我通常不太留意。但类似的传闻,倒也不是没听过。假如这个扎西所言属实,对于国家竞争力倒是不小的危机!不过这都扯远了,还是把焦点先转回咱们的清洁工身上。
“那你为什么到华山来?”
“因为大学的课程已经不能满足我了,国内外大学网络上的课程资源,未必是最尖端的。我只好订阅电子期刊或溜进一些学术会议,但毕竟比不上你们的华山论学。因此,我一听说华山放出这消息,就重拾我驾轻就熟的老本行,前来应征,每年两个礼拜听你们争辩,真是精彩极了!”
“你怎么听到的?”
“我是服务员啊,装窃听录像有什么难的?”
“也是。虽然这是犯法的,但本来我们也没有什么秘密,学术讨论嘛。算了,那你听了有什么感想?”
“一开始我非常惊艳!”
“一开始?什么意思?”
“您大人有大量,答应听了不生气、不整我,我才可以告诉您。”
“你说吧,我绝对不整你。我知道你有录音。”为取信于他,我还特地拉高了一点声量,“姚一星答应不诉诸法律,不告你、不害你,只希望你告诉我,你听了华山论学的心得。这样行了吧?”
“抱歉,姚教授您一言九鼎,我真是个小人。”
“没事。”
“你们论学的内容太丰富,我不可能全懂,今天谈的敏夫斯基方程、重力波,还有奇异点衰变,只是碰巧我知道得多一些罢了……”
“你不用客气,这样的程度已经把我们都吓傻了。然后呢?”
“是。就是因为不可能全懂,我只能举我感兴趣的内容为例。第一年,你们畅谈克里斯杨假说,争论时光旅行的各种可能性,实在是妙!高啊!”
“那次不是没有任何结论吗?”
“没结论没关系,您不知道,那次讨论奇思妙想层出不穷,非常具有启发性!我听到你们的高见,视为至宝,回去苦思半年,总算有了点小小成果。后来,我费了好一番工夫,才找到一个当年买我笔记的熟客,以他的身份,替我发表了一篇论文,篇名是:克里斯杨假说与虫洞——敏夫斯基方程的一种应用。”
克里斯杨假说与虫洞!真的假的?那篇引起轩然大波的论文是他的杰作?论文的题目看来虽不大,结论却很惊人,就算克里斯杨当初获得诺贝尔奖的结果,在这篇论文中,也只是一项特例而已!也因为这样,它被视为相关领域当年最出色的4篇文章之一。我早就怀疑,那个资质平庸的博士生,怎么可能忽然冒出来,独力完成这种突破性的研究?想不到事实更不可思议,正牌作者居然会是一个扫地的!
“还有没有?”
“有。第三年,你们4位围攻‘南帝’李成光,争辩李氏协变论可能的谬误,‘南帝’以一敌四,使出浑身解数,力退各位高明的质疑,实在空前绝后。听这一场,胜过听一百堂课!这种感动的时刻,至少还有3次,我就不举例了,总之一句话,真了不起!”
“那为什么你说,惊艳只是一开始?后来呢?”
“问题从第二年,您引进关于核融合的讨论开始出现。假如早个10年,核融合的确是尖端物理,对人类的影响也极为重大!可是在欧盟和中国的实验陆续成功后,它就不过是指日可待的应用技术罢了。
您不知道,对我来说,华山论学的精华之处,在于对知识好奇,顶尖科学家奇想尽出,探讨最尖端的物理与数学。可是,您却引进了这个已经相对成熟,只要修正细节,就能在一两年内上市赚钱的题目。恕我直言,实在是拉低了华山论学的水平。”
“哼,这倒也未必!”
“您别生气,咱们纯粹心得分享。其实第二年还好,基础科学问题还是讨论的重心,但到了去年,却全偏掉了。光学隐形技术几十年前就在发展,隐形斗篷离实现根本不远,何必在这儿谈?或像‘天宫’十九号的重力场校正,根本已经是技术问题,不算是基础科学问题;最后甚至连高铁提速的技术,还有您接的一些其他项目,都拿来华山论学商量,我也觉得可惜,愈听就愈失望了。直到今年‘中神童’换人,最初的感觉才回来,敏夫斯基方程、奇异点衰变……这种题目多棒啊!”
我铁青着脸,很想反驳,却偏偏说不出话。看来他最不满意的,就是华山论学愈做愈小了,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居然就是我姚一星!引进应用问题、技术问题,真的错了吗?我倒觉得未必。但他的感想,是不是多少戳中了我的盲点?点出了我的几分私心?
“唉,罢了罢了,还有什么高见指教?”
“指教不敢,只是您的主要论文与媒体文章,我每一篇都看了,我觉得您在40岁以前,真是个冲劲十足的物理学家,我是十分钦佩的。”
“言下之意?40岁以后呢?”
“不知怎地,您居然开始相信,经济规模是决定国家科研强弱的关键因素……”
“难道不对吗?”
“我觉得……不太对。您难道没有发现,虽然中国的经济规模依然巨大,学生却变得不再好学,科研也开始走下坡路了?”
“这个嘛……”
“我知道原因很多,但在我看来,像您这样的领袖人物渐渐增加,确实带来反面的影响。我不是说不能做应用研究,它们很重要,但如果连您这种基础科学的领航旗手,都一个个地沦陷,做研究只求短期能不能发表,能不能换成产品赚钱,能不能在国际舞台一呼百诺,如果是这样,那中国科研恐怕只能迅速地衰弱。”
“所以呢?你怎么看?”
“求知与好奇,才是科研进步最大的动力!就像我刚刚说的,重点在于心,探索科学就看那颗好奇心!电学大师法拉第,最初还不只是一个仆役、一个杂工?爱因斯坦不也在专利局当过职员吗?对物理怀抱热情的心,是他们一切成就的开端。鼓舞这样的人才,给他们一个发展的环境,才是正事!可惜在今天的中国,讲应用、讲实效的风气大盛,已经扭转不过来了,所以,这也是我来华山论学的最后一年了。”
“你要去哪儿?”
“印度,他们虽然也是从应用起家,但最近几年,基础研究的风气却远胜我们。展逸飞教授和林玲、白峰等几个学生,明年起将去印度3年。我想偷偷跟去,所以早就开始学印度话,现在已经小有成绩,所有计划都已经制定好了。”
“不,不要走,我可以请你当我的副教授,做你想做的研究,我绝不干涉。”
“不了,您好好走您的实用路线,对国家也有贡献的。人各有志,您就别留我了……”
“慢着!假如中国可以改变呢?”
我大声说着,忽然看到他眼中闪现一道光。
“假如中国可以改变!这样吧,如果真有那一天,您捎个信给我,我一定回来!不过现在,还是放我去印度扫扫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