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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幻、真实与人性的反思

2017-03-06刘玉浦

延安文学 2017年2期
关键词:人马座纪事魔幻现实主义

刘玉浦

自从魔幻现实主义来到中国,魔幻元素(好玩的部分)和现实元素(严肃的部分)就开始互相掐架。中国小说的魔幻与现实往往是分离的,二者在同一文本内没有什么交集,更没有呼应。魔幻与现实的自我拆解,成了比较普遍的现象。而《人马座纪事》的出现,打破了这种僵局。这部作品对魔幻元素和现实元素的处理方式,大大超出一般人的阅读期待。这是作者的第一部长篇小说。

人类历史,就是命名世界的历史。我们命名了父亲,便有了父亲。我们命名了上帝,便有了上帝。我们命名了张三和李四,便有了张三和李四。我们既然把世界的中心定在人马座,则人马座以外的空间就是地狱。太阳围着人马座旋转,而月亮落在地狱的水池里。我们把表示旋转的刻度叫作时间,把装满时间的容器称为闹钟。每当闹钟里的马蹄滴答作响,我们就聆听到历史的回音。

两个相邻的事物,若是在这样的命名语法里运行,便进入我们所说的历史。比如说吧:“兔”和“鼠”结合,诞生了“兔鼠”。耳朵很长,打洞,吃杂食,不仅吃草,还会吃肉。“猫”和“鱼”结合,产生的新物种,叫作“猫鱼”。它势必兼备爬树和游泳的本领。

大象和瓷器店结合,生出了“桌子”。众所周知,桌子长着大象才有的粗粗壮壮的腿,以及一颗容易破碎的瓷器心——一个钻到它心里的小小的肉虫,就能毁灭全部。桌子和椅子结亲,则构成一段高低不平的婚姻,催生如下产物:盘子,筷子,水壶,水杯,纸杯,茶杯,玻璃杯,钵盂,高压锅,饭篓子。

在我看来,这个作为插曲强行进入故事情节的羊肚先生的讲课内容,就是《人马座纪事》最核心的思想:迄今为止的人类历史充满了洗脑用的胡说八道和人为臆测。

植物的名称毫无道理。路灯花不是开在路灯柱上。曼陀罗不会旋转,即使你抽它一百鞭子,也一动不动。猫耳并非猫的耳朵。白木耳的形状简直和耳朵离得有十万八千里。猴头是菌类作物,但猪脑呢?它是当地人挂在嘴边的最常见的蔬菜。对了,“猪脑”是用来形容聪明人的褒义词。

一个核桃里有几个仙女?上帝、真主和佛的长宽高公式是什么?当我们走在祭拜真神阿尔法的路上,需要仰望神山的第几根柱子?通往地狱的路程、时间变量和速度的关系是什么?默念咒语的时候,我们的食指和鼻尖的最佳角度是多少?临终祷告的要诀共有多少个字,分几个步骤?等等,等等。

这种戏仿了外来传道士愚蠢腔调的描写,让我进一步倾向于认为:《人马座纪事》是我们中国人自己的一个发明,是中国五千年文明史历来必有的消融和含化“蛮夷之邦”粗糙文明的习惯反应。只不过,这一次是一种个人行为,文学的行为,而不是政治层面的、社会层面的事情。说实在的,面对外来西方文明的一次次浸染,一次次深入,“异质的沙子”早该含化成一粒珍珠了。可是,事实上连河蚌都能解决的事情,我们中国当代的文化领域并没有有效解决。对西方的仰望导致了深深的自卑,我们的“民族性”和“审美传统”没有在对外文化交流和文明交往中跟人家“蛮夷之邦”发生对流。一点都没有!作为一个古老的民族,我们很多时候自认为衰老了,并且龟缩在“衰老”中。甚至不敢在依然年轻的宇宙间展开狂野不羁的质疑、思考、歌唱和表达。当我们的知识阶层丧失了跟西方文化扳手腕的勇气,一个民族的黑暗时代就会提前到来!这绝不是危言耸听。正是在这样一个广阔无边的思维地平线上,我看到刘全德这部小说的另一种意义,我觉得它是对西方主宰的当今文明世界的一个强烈反动,是对另一种可能,对未来世界文明走向的无限可能性极其大胆的猜测。这个写作事件本身的挑战姿态,已经是对中国文学的一个全新贡献。

魔幻现实主义本来是一个非常庞大的写作范畴,和现实生活的结合度很密切,特别适合于那些想象力丰富的作家们切割出各种风景和画面,也让读者的心理感受更加多元化。这种写作方式本身是很有趣的。

但如今看起来,连我们很重视的魔幻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也只是《人马座纪事》这部作品的一个外壳而已。使它和一般的魔幻现实主义发生严格区分的部位,便是作者借助于外宇宙空间的异域眼光和所谓的奇特情调,对人类整体历史进行的反思。尽管充满戏谑,充满荒诞色彩,但作者以此冲破了魔幻和现实的界限,把二者毫不费力地熔化在一起。我们从中看不到卑弱的文明态度,而只能感受到各种调谑,感受到“衰老的柿子树下,惊恐的目光”。

如果对魔幻现实主义概念的发展做一个简单梳理,《人马座纪事》这部作品的当代意义可能就会愈发清楚。远在1949年,古巴作家卡彭铁尔已经从小说创作的角度,对魔幻现实主义进行过理论阐述:“神奇乃是现实突变的必然产物,是对现实的特殊表现,进行非凡的、别具匠心地揭示,以夸大现实状态和规模。这种现实的发现都是在一种精神状态达到极点和激奋的情况下才被强烈地感觉到的!”他认为魔幻现实主义是被现代人演绎出的“神奇的现实”。马尔克斯于1967年出版了魔幻现实主义代表作《百年孤独》,以虚构的小镇马孔多以及居住在马孔多的布恩迪亚家族一百年間的断代史,反映哥伦比亚被西方殖民主义扭曲的历史。其中充满离奇的情节,怪诞的人物,是极其浓烈的带着游戏色彩的现代神话。从此以后。凡是把超自然的现象插入到现实叙事中的小说,都被笼统地称为“魔幻现实主义”。

但从本质上说,魔幻现实主义所要表现的,并不是魔幻,而是现实。“魔幻”只是手法,反映“现实”才是目的。阿根廷著名文学评论家因贝特曾经指出:“在魔幻现实主义中,作者的根本目的是借助魔幻表现现实,而不是把魔幻当成现实来表现。”

接下来,我要说的就是,在《人马座纪事》中,作者采取了诗化小说的文学形式,这种形式选择肯定不是心血来潮或无中生有的结果。因为,形式问题在最重大的写作决策上从来不是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果然,一路看过去,诗化小说的形式起到了事半功倍的作用,它包容了作者无拘无束的想象,用大大方方的拉伯雷式的胡说八道、语言狂欢,在尽情挥洒,在掉书袋子,在耍宝和逗乐,从而让全书似真似幻、半开玩笑的抗争意识处处凸显,由此凝聚而成一个个人间悲剧。书中有许许多多的上千处的恶搞式黑色幽默,看似没有什么具体指向,但实际上却不是闲笔。比如,下边引用的几段,是对一个叫作“远古”的巨人(实即中国神话远祖、开天辟地的那位盘古先生)日常生活的描写——

每天起床后,他一定会照一照镜子,还要用石头刀片修剪多余的胡子。

先对着那面珊瑚镜子,欣赏自己英俊的鬼脸——他认为自己英俊得像一道闪电——尽管那闪电里没什么花边新闻,但他还是感到心花怒放。

接下来,再耗费一个小时刮胡子——他用胡子测量风向和太阳的高度。刮胡子用的乳膏挂在下巴上,满是白沫,滑溜溜的。但它既不是肥皂,也不是牙膏,更不是你在电视广告里见过的那种东西,而是皂角树上分泌的甘油。

刮完胡子,他用一口大锅做饭。

一天下来,他要打理九遍胡子,吃九次饭。

试问:远在那样一个历史阶段,“新闻”这个词是怎么来的?“电视”这个词是怎么来的?他睡觉用的钢丝床是怎么来的?吃饭用的大锅又是怎么回事?还有,孤单单的一个人,有必要刮胡子吗?有必要照镜子吗?这些看起来很合理的、需要借助于情节和描写来解答的问题,统统都被作者毫不犹豫地忽略了。显然,作者认为:在更重要的事情面前,这些问题是根本无关大局的。

那么,在这部小说中,更重要的事情是什么呢?

我觉得,那就是看起来很不重要的废话。

纪伯伦曾说:“我说的话有一半没有意义,但我要说它,好让你听见另一半。”(纪伯伦,《沙与沫·43》)故而,最应该引起我们注意的,首先就是书里充斥着的大量废话、闲话、风凉话、怪话,等等。我认为这是作者推开腐朽的文化沉积物,推开腐朽的前人,力图打开生路的努力,也可以说是他别有用意的一种逃逸,一种奋力挣脱(秩序羁绊、文明约束)的文本表现。

《人马座纪事》的情节,既是基于现实的幻觉,也是幻想所包蕴着的现实,严格遵守了长期阅读虚构作品的人共同感知但未必讲说的基本公约——这部小说追求“美”的效果,为此而铺展“幻象”,敷设“场景”,从宇宙创世一直写到1920年代的中国洛阳。但它的情节归根结底是现实沿着人性变化所做的种种运动。真如本性的执着,假面后边的初心,这个,也许就是作者时时考虑的“最重要的事情”吧。从文中偶尔流泻出的痛苦情绪,自我嘲讽般的澄澈观照看来,在这部小说里,最重要的情节焦点不是“辩论”,不是“故事”,而是“今天”。变了形的人,活在变了心的今天,在遥遥无期的对于“未来之城”的瞻望里,现实不再是魔幻的,而呈现为最高意义上的真实——向着未来的一次飞翔,触及那个不可思议的、深不可测的游戏与超越之境界:

那里有一座城,那里有一座未来之城。它不属于国王,不属于奴隶,不属于父亲,也不属于儿子。它不属于任何人。它只属于寻找它的人。当你的心里浮现这未来之城,当你画出一道寻找的轨迹,城便倒塌了,成为一座颓败之城。即便如此,你还要继续寻找,因为你的时间别无用处,只是用来寻找而已。在大佛注视的地方,在虚空里,在看不见的远方的迷梦里,存在着自由的未来的城。它不属于国王,不属于奴隶……

正因为立意如此高远,这部小说才全方位地焕发出势不可挡的活力,以近乎完美的、富有魔力的艺术语言突破现代汉语的写作边界。作为后现代中国的全新写作现象,《人马座纪事》不是以故事形式呈现的小说,而一以贯之地出之以“诗的形式”。这个事实永远是值得思考的(它甚至让我想到《故事新编》的作风)。

成熟的读者都知道,小说作为“有意味的形式”,指的是它所包含的剪辑故事的审美形态。优秀的、超一流的作品总是会突破既有形式的约束。

《人马座纪事》广泛涉及了任何一个魔幻型故事都必然会有的风俗、人物志、博物记载、地方性知识,但它们作为异常凌乱的质料得以聚合无间的逻辑支撑不是寻常所谓的“讲述”,而是诗情。靠一团团炽热炙人的情感的魔焰,质料(故事)的各种特效一一熔化在诗的想象里,汇集为火山爆发式的歌哭、毁灭生命的激情。

综上所述,作为一种新型的神话思维的产物和艺术成果,发源于拉丁美洲的魔幻现实主义小说曾经给中国乃至于世界范围的文学生产带来巨大影响,其在中国所派生的效应显然还处在断断续续的深化中。借助于魔幻现实主义,作家的想象力大大解放。这从长篇小说《人马座纪事》可以看得很清楚,因为《人马座纪事》这部作品在语言学上的特定目标就是恢复汉语写作的音乐性、节奏感,让小说作品本该拥有的愉悦的一面得以重新呈现。作者大胆地抛弃了很多陈腐、愚蠢的所谓规定性。这是最可喜的收获。

《人马座纪事》,文气贯通,才智兼备。小说内部的勃勃雄心,向博尔赫斯、卡尔维诺等文学大师致敬和逼近的姿态是很明显的。

从细小的局部画面看来,隨处弥漫的“情”是激烈昂扬的,奋不顾身的,总是追随抑扬顿挫的绝对性的旋律。《人马座纪事》中,很多情节是以变形的方式,在夸张而又可怖的图案上结合起来。这使整体格局越发诡谲,故事的气氛走向轻灵,飘摇。总的来说,老国王的死,与巨人“远古”的死,以及发生在洛阳这一象征空间的众位父身的陨灭,构成了一个异体同构的“父仇”与“复仇”的悲剧。

合而观之,则是超越任何个案的所谓“文明衰亡史”。

作为“纪事体”和“吹牛皮”的奇特结合,《人马座纪事》并没有轻视“真理性”的追求。因为对真理世界的无知和轻蔑,往往导致最高意义上的真实发生缺位,以至于魔幻和现实的元素双重失真。

这部小说绝不是一个浅薄、平庸的游戏之作,其文本是愉悦的,而不是油滑的,沉重的历史与滑稽的现实并未双双消解;相反,它在忠于中国历史本真面目的前提下,深入反思人性与未来、真实与虚幻,并以真正的艺术家风度将故事的组成部件予以检修,可谓是振聋发聩之作,鼓舞人心之作。

长篇小说《人马座纪事》,刘全德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10月。

责任编辑:张天煜 贺延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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