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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火陕北

2017-03-06刘国欣

延安文学 2017年2期
关键词:寒衣陕北

刘国欣

陕北的火

当我不得不把自己活进充斥着现代性特征的城市生活里时,我对我童年陕北乡村的生活碎片产生了浓烈的兴趣。那时候我们活在一整片的乡村哲学里,活在一堆神神鬼鬼之间,死生相伴,山水相依,万物生死与共,互相流转,自成一个循环。当我的生活缺乏镰刀斧头,没有了猫鬼神,也不再有庙会,吃不到领牲的肉,我忽然想到我童年经历的那种生活可能真的要一去不复返了,就像没有存在过一样。尤其是,当我在城市里见不到棺材,见不到纸火铺,天空里只有火葬场若有若无的气味,跟各色雾霾搅浑,我为这样的生和这样的死不安。凭着对旧有生活的一些记忆,我将我的童年所经历的一切,放进散文,翻过来又倒过去,千方百计想使它永恒起来。我想告诉别人,也是告诉将来的自己,我有过那样的生活,贫瘠制造了一种丰富,它们曾经与我相依为命,是我生命最初的光。于是,我写下这些光,也写下故乡的火,尽量拿掉里面的动荡不安,只是为物叙事。书写之后,我的一部分,就如我的祖母一样,包括我写的这些东西,会重新在那个地方休息,孤独地坐在她自己的墓地里喘息,伴着灰尘和昏光。当然,它们也可能进入博物馆,在那里真正休息。它们在一步步走入黑暗的永恒中去,与我一去不返的童年亘古厮守。而现在,我举出双手揪住这些光,揪住灰烬之前的火。

在我府谷乡下,火是要经常过节日的,就如土一样,不能动土与能动土的日子,都有清晰的表明。黄土高原是风神捏就的,是风与土的杰作,风与土是黄土高原的自然,应该先于人存在;而火,是黄土高原的人文,是风与土天与地之间的另一尊后起之神。风神与土神是高原人民对自然的信仰,火神,则是对祖先的信仰。对陕北人来说,一年的传统节日,要点起七把火祭祀他们的祖先。陕北人重视生育,也是基于这七把火的信仰——坟头上冒烟,后继有人。祭火,柴祀和炭祀,来自木与土,经由水的流转聚合,风木水土,重新回到火里相逢,重新回到对光与明的拥抱和期待中。

众所周知,陕北尚红。红属于光,光属于火,所以有红火之说。火是生命的起点,也是生命的终点,陕北人说死了,有时也会说“身上火灭了。”一个身上不再携带火的人,他就不再是一个活人。

烧火做饭、防虫防兽、辟邪驱魔、祭祖先神仙等都离不开火,从早到晚,尤其是冬天,人人离不开火。所以,陕北一年到头要至少烧起七把火,要让这种日常的熊熊之光一年年流传下去,要火不灭,光不息。

七把火有各自的名分与功用。除夕之夜一把火,在庙里,坟里,自己家的院落里。这把火一定要大,因为是天上各路神仙上任或下班的日子,所以要点燃大火表示隆重。这一天,也是祖先被请回家过年的日子,人们要表达对先行者的关怀之心。正月初一一把火,欢迎开年,红红火火的日子要红红火火过,所以要燃起一把火。正月初七是人日,小火,院落里点一堆,有柴有炭,一代代人要薪火相传。正月十五是天官诞日,天官赐福,所以要点燃大火,表示感恩。这一天,还可以从火堆上跳过,据说保吉祥平安。清明上坟祭祖,要填土或卸土,有时也下阴,为了让先行者在下界过得很好,点一把火。七月十五是鬼节,天地之间,阴气逐渐往地下去,所以要祭祀,不然家鬼野鬼乱窜,容易给人带来不安。冬至一把火,家家户户给祖先送寒衣。死生相通,鬼也会冷的,需要收钱修葺房子,买新衣服。

香、钱、柴禾、酒、米、黄裱等,一直是点燃祭祀之火的必备需求,熟肉当然也算是必备。正月初一早上,在我村,人们就忙着在红柳筐里装满祭祀品,扁担挑着去上坟,一边为柴禾和炭,一边为圣物。一些人家,抢头香,会在凌晨四五点或更早就去的。当然不可以再早,因为对神鬼那样也是不敬。部分人家,前晚就备好瓷碗(必须是瓷碗,塑料碗是有忌讳的)、香、酒以及用素油调制出的面條,一起三三两两相跟着往村庙去。他们先在村庙里跪拜,然后再到自己的祖坟里跪拜。村庙庙门外和庙内,都要各烧一笼火的,每家每户一年一年轮着烧。祖坟也是要烧火堆的,一笼,人住的院子里则要烧两笼。祖坟则是每家每户自己烧。

人们到了庙里和坟里都是一样的,分别把带着的水和酒倒进碗里。那水必须是干净的,不干净不能做圣水。用随身背着的镰刀去割把干草,接着用草枝蘸着“圣水”围着庙门和坟周围洒一圈,边洒边念一些祈祷话,目的是扫除庙门和坟堆周围不干净的各种污秽。洒完圣水,人们就开始给神喝酒,用带着的勺子或草杆,向四面蘸着喷洒,请山神、水神、土地神、村神、风神、树神等各位神仙尚飨,接受上供,保佑全村每家每户老老少少牛羊生灵受到保佑,将他们的生命托付给各位神保管好,保佑他们平平安安,保佑村庄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我很奇怪,我村子居然没有财神,怪不得从来没有出现财主,即使在特殊年代,也无绅士无地主,至多就是富农身份。)一般来说,每有祭祀,神在前,鬼在后,神属于天地,鬼属于人的生前与身后;大不过天地。即使是祖先,也是曾经人,不得逾越天地的界限。所以,请神灵野鬼尚飨在前。对于自家的祖先家鬼,则是祭祀在后,也是往空中洒圣水,让他们来喝。

垒火笼点火堆一般由家中男子完成,但是女性亦是可以参加火的祭祀的,她们的存在隐性而不张扬。按传统,迎新送旧的活动都是女性为主角做的,新指新火,也可以是薪火。人们在年夜前几天,将炉子掏干净,年夜的第一天醒来,早早点新一年的火,被叫做是新火。而旧灰,属于旧火,掏炉子是要倒掉的,但会捡拾一些用过的没有烧完的炭,这些炭因为燃烧的纹路,很容易在旧迹上显出它着火的路线,循着旧迹在新火上迅速燃烧。妇女们将这些旧的炭捡起来放进红柳箩筐里,新年时用,叫接新火。年夜的火要烧到第二天正月初一的,不管是房间炉子上的火,还是院子里和坟墓里的火,最好烧到第二天太阳出来,人们会认为这户人家受着上天的祝福,年年薪火相传,坟头上不愁冒烟。当然,家中的闺女不能垒火笼,到村庙里祭祀,进祖坟上香,她们也是不被允许的。祭祀神仙与祖鬼,多半是男人的事情,即使是四五岁的小男孩,也可以跟着大人去庙里和祖坟里做事,但未婚的女性不被允诺。——这是多么可悲哀的事情。庄重严肃的事情,人类的近一半被排斥在外。这不能不说是陋习。然而习俗如此,又能有什么办法。

我家,父亲去世的那年,祖母在正月初一念叨了几次,埋怨院子里的炉子很快就熄火了,未能完整地烧尽。她不能亲自垒火笼,即使在这个村庄,她做了一个甲子年的媳妇,仍然是被排斥在男性的荣耀之外的。尽管,她提供了自己的子宫,为这个刘姓人家,生了三个儿子,但是,儿子有的权力,做母亲的是无法分享的。她眼睁睁看着院子里的炉火熄下去,不能添柴禾,不能加木炭。同姓的二唤爹爹家,他去世的那年,也是院子里的第二堆火未能燃到早晨,甚至没有到夜半,反正第二天经过的时候灰都已经是冰冷的了。祖母也是暗里叹息过几次。那年未到秋天,二唤爹爹就去世了。

除了七把火,火的结果灰烬也是受敬畏的,也不能随意丢弃和踏撒。过年时候,要接新火送旧火。火神和其他神一样,都受着供奉,不过每年腊月二十三保了一年平安的灶爷爷已经旧了,要上天,正月再变为新的灶爷爷回来,所以他更显得重要。每天有日火,每年有年火,腊月二十三,年火日。日与年,在这去与来之间,灶马爷作为火神,也是既可以带来吉祥又可以带来灾难的。每个人家都希望将附有不幸与疾病的旧火在新年来之前交给火神,而旧的那个灶马爷爷已经老了,不再清醒,容易引发火灾,人们需要从灶马爷爷身上分一个新火神。于是,人们烧柴禾,烧炭,人们点燃炮竹,将那些已经被污染的废气的炭禾扔到厕所边。这时候,村庄的人民就觉得安全感得到了加强。

火是光,重要,火的灰烬也重要。在我乡下,灰比火其實更神秘,更具有法力。当然,这应该再写一篇专门叙述。旧灰一般倒在厕所旁,这是它在循环往返的时候走的第二个流程。第一个,当然是烟。神需要味道,它已引领它的香魂,一路上升到九天;灰烬是魄,需要回到地里,与地来共同完成新的生。我府谷乡下,叫厕所为后炉,也叫后炉圈,土语听着很显得乡巴佬,但是写来特别形象,如同未简化的汉语有更多的形象意义一样。后炉圈和炉子相对,炉子是前炉,是供暖和做饭用的;后炉是用于积蓄人类粪便与前炉倒出的煤灰相拌为土地做肥料用的。后炉的肥料最后升为前炉所做的食物,前炉又成了后炉的前身,它们互为表里。我乡下人将厕所叫做后炉,不能不说非常形象。

人们将煤灰送到后炉圈旁,为拌粪便所用,算是送旧火。这时候,院子一角的后炉就属于不洁的地方,而前炉属于圣洁的地方,所有的洁与不洁在两者之间展开。信念的火,将送走旧的老的不洁的火神,迎接来新的干净的安全的火神。新的火神将保佑新的一年大吉大利无病无灾,将保佑全家牲畜吉祥平安。

此外,日常对火的祭祀,以烧烟为主,多是夏秋之际。我家对院聋子三爷爷活着,总是在每晚收拾院落,然后点燃甘草火。那草有芳香,带着一些枣树干和红柳等的树枝,远远闻着,都觉得要被熏晕了,是那种好闻的甘草香的味道。三爷爷喜欢用这样的烟气来随心所欲地祭奠他心中的神鬼,所以,对我们要求严格,不让我们玩烧剩的灰,也不让我们对着这些甘草柴禾唾口水,更不允许小男孩们撒尿,向着烟火的方向都不行的。也许,他比谁都相信,火是天地的媒介,袅袅烟火往云朵里一路飞,飞,家庭就会平平安安。——于农家来说,还有什么比平平安安更能奢望呢?

火,开始是工具,后来是神器,是温暖与暴力。世间万物,在火里相聚,在灰烬里告别,无始无终。我的乡人,在我的幼年就过早地对我进行了生死观教育,在炉火里,生与死一次次重逢,没有贫贱,亦无高低,不垢不净,万物将坍塌在火里,又在灰烬里重整纲常。我喜欢这样的哲学,在我写出这些的时候,迷迷糊糊又似懂非懂。

火炕火灶及其他

与别处相比,陕北人房间里最引人注目的无疑是房子中间靠墙的土炉了。在这里,炉也被称为灶,拜灶神,也是指面朝炉子下跪的祭拜。我之所以叫炉子而不是叫灶,是因为陕北的炉子和河南等地做饭的灶不同。陕北的炉子不光用于做饭,还用于取暖,用于给炕供热。

传统陕北乡下是没有独立厨房的,夏天住房太热,可能会在房子边搭一个有烟筒的小灶,做饭,或煮猪食。大多人家,陕北的灶和炕相连,至多就是在炕与炉之间打一堵墙,但土炉仍然是通向炕的。土炉一般有两个孔,一个放大铁锅,一个放小铁锅。热水煮饭蒸馍,一般用大铁锅,炒菜一般用小铁锅。大体来说,锅定在那里是不会随意挪动地位的,除非准备再换一口锅的时候,不然,随意动锅也会给主家带来不吉。

陕北四季分明,春秋短,冬季长,夏一过,陕北人家就本能地烧起炉子来取暖了。当然,很多人家,夏天的炉子也是不空的,隔几天给它吃一次柴火,为的是防烟囱里住了耗子和燕子,也为的是驱散炕上的湿气和虫子们。在冬季,准确说,从秋深就开始了,陕北人习惯于围坐在土炕上,妇女绣鞋垫织毛衣缝锅盖(高粱秆子制作),汉子则喝酒或抽烟,大家拉着话过冬。这时候,土炉就成了家庭的中心,幽蓝火焰吞噬着木炭和柴禾,映照着房间里的每一个面孔,围炉夜话,也只有北方可以体现这样的好处。

炉灶在陕北的祭祀活动中也占有非常重要的位置。陕北人对火的信仰由来已久,逢祭祀必有火燃起。这与汉文化固然有关系,但与少数民族文化的关系恐怕更大一些。我府谷,北接内蒙,与山西为邻,蒙古文化与晋文化影响很显著,尤其在巫术信仰方面,与萨满教非常接近,甚至可以说是萨满教的一支。萨满教非常重视火崇拜,我陕北乡下对火的敬仰,大约也受此影响。但是信仰萨满教的人多游牧,我陕北是农耕,重家居。灶为火一种,祭灶也是祭火,应为同源的火文化信仰祭拜的一种方式。

我乡下腊月二十三扫尘祭灶,灶王爷的彩色画像糊在灶壁上,左右一副对联,书: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画像前摆一罐头瓶香炉,炉子燃香火一支,同时立一尊白面做的灶牌,上面小碎花上堆满了小红枣,为的是以此糊住灶神的嘴,让他上天言好事。祭灶的日子,一些人家会将醉过的红枣和海棠海红果献祭出来,放在灶马的画像前。大人们警告孩子们不要偷吃,可是那醉过的水果发着酒香,往往,祭灶一过,就被家中的孩子偷的差不多了,人们也只当是灶王爷吃了。许是因小孩子天眼未闭,也可以当作神仙供养。那醉枣醉果是深秋时候做的,枣子和海红果被酒洗过,放在坛子里用泥抹起口子来,深冬吃特别香。这是陕北特有的贮藏水果方式。

我小时候一直不明白,当然,我现在也不明白,灶台很小,灶神的位置也很小,人们为什么逢到祭灶节,还那么认真庄严地祭祀灶神?长大以后,我走过很多地方,发现将神仙供奉在家里,并让他们接受这样的供养,只有陕北人才如此做。一般来说,人在家里,神在庙里,只有有所求人们才去寺庙里。然而,在陕北,灶神是仙人,也是家人,不能不说是个奇特的现象。

陕北尘沙大,灰尘多,以前多是木窗棂,靠纸糊着,现在虽然多是玻璃,但风从四面刮,到处都是灰尘。然而即使是脏乱人家,灶跟前总打扫得很干净,灶代表火,火神干净,水神也干净,一家人才会得神祝福干干净净。通常,灶过来是瓮,一个高粱盖子盖着瓮,瓮里面盛着沟湾里挑来的村井流出的山泉水。我家的猫儿习惯从灶上跳到床上,因为炉火堆前暖,它习惯在那里卧着。年迈的祖母既不想惹了灶王爷,又不想让自家的猫受冷,因此,每年祭灶,总是要向灶王爷做特别的一番说明:“灶王爷好灶王爷好,我的甘苦你知道,你到了天上只说我的好不要说我的坏。”接着,她继续向灶王爷代猫求情:“灶王上天言好事,杯盘碗盏俱丰祀,猫儿触秽莫嗔怪,云车风马忘人世……”

炉子通炕底部,那里有一个烟洞通着外面的天空,而炉洞底下,则是盛灰的小坑。一般,烟囱一年掏一次,以防储存烟灰儿太多,炉子走烟不畅快;而炉洞下面的灰坑,则用一面布帘遮着,快满了即掏,两三个月一次。这灰是可以拿来做法事的。炉灰有非常重要的作用。灰是煞,可以吓鬼,也可以去邪去灾。陕北人对炉火非常敬重,有时甚至向炉灰下跪。过年时节,一些讲究的人家,会在院子里拿炉灰画了圆圈,里面的人跳出来,再走进去,再跳出来,传说这样可以长个子。当然,这样也可以远离灾难,远离“煤灰”(霉灰)。

在陕北,说男人女人不好,也可以叫“灰汉”、“灰女子”;男女统称,指不好,也用“灰鬼”、“灰人”名之。灶灰的这种特殊意义,是值得民俗学家考证的。乡间人生了病,神官神婆只要掐算说是占了鬼气,一些人家就开始用灶灰来揉搓病人的身子。往往,会取得一定的效果。大约灶灰里有药物元素。殁了人的人家,有时也用炉灰来做法,从土灶的大灶膛挖一碗灶灰来转着圆圈撒在自家的四周,据说可以防止邪神邪鬼侵犯。

2000年以来,蜂窝煤逐渐进入我们的县城,但是乡下仍然是柴禾和煤炭。不过近几年,也有波及,甚至很多村里人家,开始用电器做饭,但冬天,依然是烧起炉子的,因为炕需要增温,少有人家装空调,即使有空调,大家都还是觉得有炉子内心更安稳一些。不过,电器和蜂窝煤的入侵,灶台似乎不再以吃柴禾为主,土炉的前途似乎不容乐观。毕竟,铁皮炉子、蜂窝煤、电器产品更易于水泥和砖石相通,而土炉属于土炕,属于窑和洞。

新农村建立后,我村的很多人搬到了靠近公路的那排白房子里,过上了“市民”日子,没有了大院子,也没有了牛羊可以住的圈,养猪也不再有猪窝。当然,鸡窝和狗窝也属于奢谈,甚至,猫也没有了以往在旧村时候建房子专门留的猫道。开始,人们瞻望着,甚至兴高采烈搬进去。可是,很快,他们在石灰白墙做就的水泥房子里,想念起了炉灶,想念起了旧村时代的烟火。当然,在年轻人当家的家庭里,水泥白墙的新房,土炉自然已经不大受欢迎,但是,留在乡下的又有多少年轻人呢?老年人想念旧村的烟火炉灶,年轻人也觉得熬制的粥和骨头汤还是小柴细火做出来的香,用电和蜂窝煤,总是不够味道,人们需要时间的酝酿,小乡小镇的人,食物要来自柴祀,才更能吃出粮食的情谊。于是,我的村人又陆陆续续搬回了旧村。

我站在旧家门前的院子里,和母亲说话,问村里人为什么又搬回来。他们叫着我叠音的名字,说:“为了看那烟往杨树湾飘,也要回到这里呀。”也确实,新村在沟里,即使有炕,房子不再直通窑洞,而是学习现代文明,有卧室有厨房有客厅,灶王爷不再和人住在一个家,他在锅明炉台净的厨房里孤独地呆着,以至,很多人觉得这样的生活近乎冒犯了他。人烟人烟,是要有人有烟的。于是,原本搬空的旧村,又陆陆续续燃起了炊烟,土炉再一次昭示了它的魔力。

我知道,用不了多久,新一代起来的年轻人,会主动告别炉灰,迫不及待拥抱蜂窝煤和铁炉子,拥抱电器这样的做饭产品。作为现代文明,它们毕竟昭示了一种先进的理念和财富,能给人带来荣耀和光辉。

不知道为什么,我个人更喜欢炉灶时代,那种浓烈的生活气息,那种弥漫的烟火气让我留恋。一家人在一种一样的烟火气里醒来又睡着,被同一种烟火的光照亮,相亲相爱,即便有争吵,也是锅盘碰碟子,发出的声音有一种相互靠近的亲密感。

在冬天,红薯被码在炕的底端,上面摆一圈黄黄的南瓜,炕的一边的底端则是铺盖被褥。因为,陕北的冬天,紅薯如果不放在烧炕的房子里,会很容易冻坏,南瓜也一样,它们在冬天就和人睡在一起。当然,还有玉米棒子,人睡半面炕,它们占半面炕。冬天的夜里,炉火加了一炉再加一炉,人们烧山药或红薯,招待来家串门的村人,也自己吃。大多时候,一家人坐在炕上说着闲话,搓着玉米棒子。

旧村的灯泡是那种没有任何装饰的瓦斯灯泡,二十五度或者四十度,房子大一点的人家,选择六十度;一百度是用在院子里的,太亮,照得人眼晃晃的。最好是四十度,人们在灯下,感受着昏黄的跳动的炉火,说着话,做着事。门外面是西北风,有雪或无雪,都可以。最是这样的幸福时光,炉火亮着,家人搓着玉米棒子,猪在院子里的圈里,后锅里熬着它的食,羊也在它的圈里,牛也拴着,鸡鸣狗吠,那已经是遥远的日落前的时光,此刻夜深,岁月静好,一切都在光阴里安静地流转……

剥下的玉米就摊开来放在炕上,炉火发出的温暖会将它们晾干。人们会吃玉米渣渣稀饭,也会给牛羊上料,玉米是最好的料,当然,猪也要吃煮熟的玉米。金黄的玉米,越多越好。黄是一种富足的象征,玉米给人带来了这种安稳,也给牲灵带来了安稳。我陕北乡下人家,到了冬天,炕上总会有一堆玉米的。大多人家喜欢这种晾晒玉米的方式,人和粮食同眠,炉火给我们一样的温度。在冬天,乡下比城里暖和,是那种万物都来亲近的暖和,毫不拥挤。

我陕北乡下,土炉是有形的,土炉连着炕洞,连着烟囱,连着大锅和小锅,连着灰坑,连着春夏秋冬和日月山川。土炉里藏着一整个山林,也藏着一整个煤层。土炉里藏着前世,土和尘;也藏着我们的后世,烟和灰。它藏着乡村世界的一整个生态系统,似乎比电器化发达的城市,更有人间烟火气息,更有情有义。然而,这样的日子,也在逐渐远去中。

我自己,南下十年,对于我的土炉,远了鼻息相通,远了鸡犬相闻,远了……一转眼,我以为天长地久的炊烟生活,居然成了景观,进入了我的书写之中。此刻,在南方的冬天,想起炉火岁月,只觉得炉安详,灶安详,炕安详,火光熊熊,也安详,那安详的年月……安详的……

近乎一种假象,我沉浸在怀旧的泡沫里。贫瘠不安的乡村生活,落后的炉灶土炕,也居然成了怀念的象征。

保锁与开锁

我村庄有很多人叫留宝,即使是七八十岁了,也还被叫做宝宝。我现在记住的七八十岁的留宝就有三个,分别是王留宝、刘留宝、张留宝。他们都是被干爹干娘做保留下来的宝贝,出生不久就被保锁锁住了。这些人,在很小的時候,就开始了保锁仪式。一般人家的孩子,也是要保锁的,保到十二岁,天干地支里的十二生肖都过一番,他们就可以开锁出监了。一岁到十二岁,小孩子是要坐牢的。在陕北,和《圣经》里上帝认为羔羊有罪一样,我黄土坡上的乡下人认为生而为人并不是幸事,只因为前生有亏欠,而为了还完前世的亏欠,要坐完一轮十二生肖,也就是十二年,然后通过开锁仪式,才可以洗净前世罪孽重新做人。一些人认为中国文化缺乏自罪自悔意识,实际上在我陕北,这方面的自我忏悔意识一直存在着,从开锁和保锁这样的习俗就可以看出来。尽管现在进入了工业化时代,人们倡导科学生活,但我县城和乡下,十二岁给小孩开锁,并不见淡化,甚至有越来越隆重的势头。因为计划生育的原因,小孩子生的少,做父母的就更希望他们不要有什么三长两短,自然感念上天,要趁他们魂魄不全将他们锁住不要跑掉,保佑他们活过幼年。

人死后有中阴身,未满十二岁的小孩子过世,佛道两教都不做七,他们无法顺利完成中阴身过度,只能等到中阴身的七七过后,自行飘散。这也是非常悲哀的事情。所以,在我乡下,小孩子如果死掉,最好在十二岁之后,他还可以进祖坟;而十二岁之前死掉,是不能算人的,亦无法做鬼,不允许建坟。我说的当然是男孩子。女孩子只能扔掉尸身,烧掉,火化。当然,最好是找个死了的光棍,配阴婚,这样娘家不必面对尸身的麻烦,甚至还通过配冥婚发笔小财。在陕北的大部分地区,女子出嫁是要一笔彩礼的,离门报父母恩,大有买卖的意思。

猫狗贱养易存活。乡村人家,也知道自己的孩子不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多冠以猫狗名,易养。生下来的孩子,一些人家觉得不好养活,就会给孩子找干亲,认几个干爹干娘。这些干爹干娘大都是村子镇子里的头面人物,有说话权,爷娘俱在,自己孩子也已经生了几个,而且健康活着,才是有资格认干亲的。人们认为父母兄弟俱在儿女俱全的人受着上天的祝福,为了分享他们的福气,就让小孩子认他们做干亲,以保护自己家孩子长命。当然,也可以认植物动物为干爹干娘,以祈分享它们的生命。

我父亲学名叫刘荣。在陕北,“荣”读“云”,所以也有时写成刘云,让我想到流云自来自去无挂碍,但也是留云,明知不可而留,是为留。我现在的笔名就叫一片云,简单,却又含有一点思念之意,这点意思我从来没有说出来过。我父亲的小名叫面换,她是祖母求爷爷告奶奶走了很多家寺庙和乞讨了很多家的口粮换来的,因为,在此之前,祖母所生的孩子都死掉了,有好几个,其中一个女孩儿都三四岁了,还死掉。父亲作为祖母活下来的最大的儿子,叫面换,也是贱命,为的是好养,将生命将给了麦子,草色青青,一年一度,期待锁住他在世的生命。可以庆幸,父亲虽然先于祖母走了十四年,但毕竟在人世活了半百,某种暗中保佑的神灵还是满足了血肉之人的卑微愿望。

祖母的二儿子,我的二叔,叫二命。祖母怕他死掉,也是于生命的锁轴里,为他多祈求了一条绳索,希望他能有机会多活一次。可是他同他的哥哥一样,人到中年,提早就结束在世的生命去修行自己的下一世轮回了。

也许,我将他们捉来写进文字里,他们就又不得不重活一次,算是度过了第二次生命。一片流云两条命,与我在文字上团聚,最终,我们一起会跌入文字的灰烬里,不留下任何痕迹。祖母叫王团女,团这个字是一种汇聚,我们将和她一起相逢在泥土和灰烬的天长地久里,相聚在云层之下,尘埃之中。那时候我们就是流云与尘埃,自来自去,再没有分离与衰老。人世的长命锁,再不能锁到我们。

其实,在云南乡下,比这更离奇。我彝族的朋友说他们也认干亲,认鸡认羊为爹娘,认门头的某棵树,或过路的货郎,也可是一座桥。为了保孩子,一切万物都可以做干亲的。万物共享哀与荣,是生命的初始也是生命的终结。我陕北认的干爹干娘都还是人。认了干亲,小孩子就成了一种“寄养”关系,有的改姓,有的就取猫狗等寻常之物的小名,有的,则不叫父母为父母,而称呼别的,比如舅舅姨姨。这样的目的既是减轻孩子的罪,也是为了让鬼邪知道孩子不是其父母的,父母身上所犯的现世罪由自己抵消,就犯冲不到儿女身上。

认人做爹妈,年年生日,干爹和干妈是要送小孩礼物的,一身新衣服,还有蒸的面鱼鱼。当然,生日是大日子,要正式过。讲究的人家,在十二岁之前,每一个生日,都是要大作法事的,以驱除孩子未来一年的风险。于是,就有干爹干妈要给孩子挂锁念保锁词:

天保定,地保定,这个孩童我保定。

一岁两岁天保定,三岁四岁地保定。

五岁六岁神保定,七岁八岁人保定。

九岁十岁我保定,十一十二岁都保定。

天保三年得富贵,地保三年能平安。

神保三年有福禄,人保三年能长寿。

一钵柳树扎下根,辈辈根芽能长久。

保得孩童长成人,保得孩童富贵子。

先长红胡成后生,再长白胡成老汉。

从小到老无疾患,一应关煞不犯身。

由干爹干妈保锁的孩子,是特别不易养活的孩子。这些人到了十二岁,由干爹干妈之一为其开锁,被开锁孩子的父母,要给保锁人一些酬劳,红布是必须的,因为红布镇邪,另外也可以加一些被面,最差,也要送几个鸡蛋。这些干爹干妈,有些是一辈子都常来常往;有些开锁之后,就可以不再来往了,但说起来,仍然是干亲的名义,不然是会被人耻笑的。

当然,一般人家的孩子,生日时分,自己家保锁和开锁也可以。小孩子,过满月是个大节,过百天是一个大节,然后就是每年的生日,接着最大的节日,就等到十二岁。开锁是一个宴请宾客的理由,因为当一个孩子平安活到十二岁,没有夭折,活过了十二生肖的每一个,他(她)就已经得到了命运的祝福,魂魄就不需要锁住,就可以开始走向自由的成人。开锁之后,有大小事,这个十二岁的孩子,都会被说:“已经是开过锁的人了,要有人的样子。”在我陕北,十二岁之前的孩子,没有经历十二生肖的轮回,前面已经说过,魂魄不全,是和牲口等同的,还不算完整人。他们如果死了,是必须扔掉或烧掉而不能进祖坟的。他们被认为是孤鬼转的,和父母有仇,所以來父母心上宰杀一刀子,然后去进入自己的下一个轮回。所以,没有开锁就死了的孩子,人们会对主家安慰:“快不要惦记那仇人了,还没有活过十二岁。”把死去的小小的儿女说成是仇人,我一直不明白原因。但如果一户人家死了未成年的子女,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更好的安慰呢?只有恨意代替一种爱意,人们才会从失去儿女的悲伤里走得稍微快一点。生而在世,为了让人活得更顺心一点,居然有未满十二岁夭折的儿女是父母仇人的说法,不能不说也是一种生之悲哀。那些未满十二岁的孩子,死了之后,只能魂魄飘离,很难再度转为人。所以,生而在世,人需要承担一定的责任,包括后于父母死去,不然,各种谶语在那里等着。

开锁,有着固定的程序,没有干爹干妈的人家,都是由舅舅负责锁子来完成。舅为救,孩子的生命由他再次确认而赋予;如果没有舅舅,家中的其他长辈也可以来完成,最好是老年妇女,长寿者,因为她的长寿本就是一种吉祥,就更可以让吉祥在人群间流转。在我陕北乡下,人们对上了年纪的老人,总会有较多一份的尊重,尤其过了百岁,会被叫做神仙,经他们摸过的东西,也有了神性。所以,上了岁数的老人给十二岁的小孩开锁,会被看作是非常神圣的事情。

保锁,也可以由孩子的祖父母(一般都是祖母)把用红绳拴着的两枚铜钱摆在供桌上,以示“挂上了锁子”。以后每年孩子生日,都要用红绳拴两枚铜钱挂在灶王爷爷的画像下,一直到十二岁。贫寒人家锁子是金贵的,不能时常戴着,丢了就不吉祥了,因为锁子的特殊性,所以孩子带锁子不必随身携带十二年,而是开锁仪式开始时才戴在身上。当然,富裕人家也仿效着穷人家如此,毕竟,小孩子容易丢东西。

开锁,首先是在大清早起来设供品,供品一般有水果、煮熟的肉、酒等,供桌上层摆放香炉。准备十二根红绳子,一把锁子,或十二把锁子。

开锁仪式比较繁复,有很多讲究。首先,烧香。神仙需要味道供养,所以烧香必须是第一环节;接着,开锁子孩子要给家里长辈行磕头礼;再次,开锁子的孩子钻到供桌前的八仙桌底下,八仙桌上蒙着一块大红布,桌上放着装有烧饼的筐子和一把铜锁。开锁人宣布开锁子开始。前面已经说了,开锁人可以是干爹干妈;如果没有拜过干爹干妈,就是舅舅;舅舅如果也没有,应该是家中的老人,最好是比父母大一辈的;实在不行,才由父母负责。一些人家,会让来念喜的人当开锁人,但得给一点钱。

开锁的具体步骤是:十二根红绳子上的锁逐次打开。也可以十二根红绳子共用一把铜锁,开关各一次,共十二次,每开一次锁时都要说“开监门,放监人,打发监人出了门”的口诀。坐监人开始吃一块桌上被祖辈或舅舅等长辈递过去的饼子,然后那饼子传给自己的同辈,接着再传给长辈。

最后,放鞭炮以示“监门”打开,坐牢人刑满释放,开锁子的孩子要顶一块红布走出门,接着要剪下红布上的一块,给孩子缝在衣服后背上穿一段时间。

整个开锁子仪式结束后,主人家要摆席宴请来参加仪式的亲戚和朋友,开锁的小孩就可以正式上桌和大人在一起平进平出吃饭了。在此之前,十二岁的孩子,一般不上正桌吃饭。

无论是保锁和开锁,那锁都叫长命锁,都是为了锁住人在阳世的生命。锁阴保阳,是为保锁。十二根红绳,也是为了拴住人在阳世的生命,让鬼神不敢侵入。开锁时候套在人脖子上的红绳被紧紧打了结,结在人的胸前形成一朵花形,如一朵带血的胸花。玉锁、铁锁、铜锁、金银锁、鎏金锁等都可以使用,尤以铜锁和铁锁居多,因为都是寻常百姓人家,不可能有多少珍贵金属。钟鸣鼎食之家,会用祖传的金银玉石锁开锁。这些长命锁上面通常都錾有“幸福如意”、“长命富贵”、“福禄平安”等吉祥期盼,同时还绘以花纹。十二根红线,一些人家将它们编成辫子,打结,挂锁,戴在脖子上做项链。也有这样的人家,小孩子太过金贵,从生下来就留着一小簇后脑勺的胎毛头发,从来不剪,扎以五色线,编为辫子,一直到十二岁开锁之后才能去除。这些头发和绳子,被叫做“长命缕”、“延年缕”、“五色缕”等。绳子和锁子,配在一起,也叫百索,也就是说,锁住这个人在阳世百年,希望他活到一百岁。

长命锁将一个长命的空间和短命的空间割开,制造了一种分离。在世的人类用锁固化自己的领地和生命,把一种期待的命运寄托给锁子。锁人,锁住他的山水与光阴,锁住他的世上情。

给我开锁用的那把锁是家中用了多年的铁锁,就是叫做“将军不下马”的锁子,黑锈色,却闪着光,重。锁住了钥匙才可以拔出来,不然钥匙就必须插在锁子上。钥匙与锁子本是矛盾的两面,但是它们相互配合。钥匙既可以打开这把锁子,又同时可以锁上这把锁子,彼此不能独立完成,体现了一种妥协和团结,它们相聚在隧道尽头的黑暗处,然后交融。

这把锁子很多年都没有见到了,就如忽然死去的祖母一样,我不得不适应一些东西和一些人的消失。东西被替代了,人看似也被替代了,一切的生与一切的死,都过成了像是给别人看的。不过,我开锁用的那把笨重和简陋的锁所体现的生命的拙朴之美,却还一直存留在那里,逼迫我随想随写去记下这一切,省得这些记忆也很快被忘掉。

人们为了让自己的孩子活下来,想着交足一切的保险。所以,长命锁还可以加另一层防护,可以让更多的人家来保小孩子平安,那就是在出生前后,家里妇女要到不同的人家乞讨一点小钱,然后买了锁给孩子戴在身上,用百家钱活自己的生活,贱命,神会多一层佑护。一些人家,会拿了整钱去和来村子的乞丐换零钱,因乞丐的钱是来自不同人家的,也有一样的效果。和钱一样,一些人家,还可以向百家人家要一些布,一块一块的旧布那种,这样,拼贴在一起做成一件衣服,就叫百衲衣。穿百衲衣,戴百家人家出的零钱的锁,一个人他就富贵了。因为,物极必反,神仙也会保佑他活的。在陕北,乞丐不叫乞丐,叫讨吃子,也叫念喜人,他们在农村比在城市受欢迎,因为他们身上带着祝福,人们通过给他们钱财和米谷来换得内心的清静平衡。神的意念在念喜人身上流转,我陕北人不戚戚于贫贱,自有一套对生活的解释方法。在世俗衡量里,他们认为最被鄙视的人身上透着神的热光,是可以超度他们的。开锁时候,如果能碰到念喜人来唱曲子,就会让念喜人合着自己的节律唱出开锁歌,因为他们认为这样做那个开锁的孩子就一生受到祝福了。所以,一些人家,若是有小孩子開锁,甚至在前几天通过相关的人联系一个村子或者别村的念喜者,于开锁日来家唱戏。一些人家,甚至让小孩子认念喜人为干爹或干爷爷,叫拜爷爷。祖父就与一个念喜人结拜成了兄弟,让他成了我们的拜爷爷,生日或嫁娶,他会到我们家来。睡在炕头,听他讲上山下山各种故事,觉得人世悠长得很。他越来越老了,在没有知觉中我也逐渐长大了,总觉得他会每年来。现在想起来,他大约已经逝去多年了,若活着,也已经九十多了。那时候他就经常颤颤巍巍的,扛着一个米袋子,来我家念喜,吃饭,过一夜,一年至少有那么几次。离最后一次见他,已经过了二十年。

人世的生命,保也至多在百年左右,而开却是常态,就如死是常态一样,玩物流转在光阴里,保险都有有效期,而开是无限。锁住命而锁不住运,命有大限,而运不设限,我陕北古人将保锁设置在十二岁,不能不说有大智慧。在此之后,生死有命,无论亲人还是自身,一切都愿意去承担和接受,而不再做挣扎。

送寒衣

季节到了冬天,人就变得更珍爱自己,因为生命的节律表明,人如草木,在冬天容易回到大地的怀抱,回到尘埃与灰烬之中。在冬天,人们比任何一个节日都更珍爱自己,都过得更认认真真小心翼翼。所以无论对于生还是对于死,都分外有一份珍重,就有秋深的重阳节,一路往下,寒衣节,冬至节。对死,送寒衣,以慰藉基因里已经先行的那一部分孤单;视生,则有秋收冬藏冬保,要炖羊肉吃羊肉汤。

我陕北乡下人家,白毛纸一张,完整,不钻之以孔,裹以五色线和棉花,放在墓门堆上,是为送寒衣。一般选在下午时分。当然,有一些人家上午也上坟,但那多是赶时间,大多人家选择在下午,有风,有微茫的寒意,旷野千里万里,莽莽地一片土黄,天地相祭,草木相祭,生死相祭。

寒衣亦分厚薄之分,除过古老的方式外,在近些年,人们也加一些新东西。一些人家将纸张剪成衣裤,包上棉花和线,焚化。这多是城市。在乡下,大多人家还是旧时方式。一些更讲究的富人,请纸火铺的裱糊匠糊花皮袄、皮裤等高级冬装,坟头焚烧这些祭先人。白纸做就的寒衣是不烧的,只是盖在墓门上,这是陕北的习俗。然而不论用什么样的寒衣,都要以纸钱、纸锭为主,一并装在包裹内,供罢焚化。

陕北多长城,孟姜女哭长城的故事,陕北人也多自厢情愿认为是发生在这里的长城。世间流传千古的戏剧,总是与千家万家的平凡情愿有关,不外乎夫妻离别,恋人失散,父母兄弟分奔。孟姜女万里送寒衣,也是在这样的世俗戏剧里,进入千家万户。

陕北民歌里这样唱:

正月梅花绽喧喧,家家户户过新年。

人家夫妻团圆聚,我为明月缺半边。

二月兰草满山香,青草发芽好春光。

蜜蜂嗡嗡把花采,哭得孟姜泪汪汪。

三月桃花是清明,双双燕子把窝悬。

双来双去多欢喜,孟姜孤单只一人。

四月葫花白如霜,长城最苦我夫郎。

一去不见回家转,没有书信纸一张。

五月榴花是端阳,站在门前望夫郎。

来来往往人多少,不见夫主范杞梁。

六月荷花生池塘,洪水泛泛朝东淌。

姑妹陪我找夫主,可怜死在半路上。

七月菱花映水乡,蚊虫轰轰如雷响。

蚊虫宁吸奴身血,莫到长城咬夫郎。

八月桂花满园开,孤雁足下带霜来。

奴同孤雁一样苦,棒打鸳鸯两分开。

九月菊花满院黄,菊花雕酒满缸香。

厢房夫主来吃酒,恩爱夫妻未成双。

十月芦花甩蓬飘,霜打藤菜枯又老。

长城天气多寒冷,奴夫无衣冷难熬。

冬月雪花漫天飞,丈夫一去没回归。

奴家亲把寒衣送,不见丈夫死不回。

孟姜女送寒衣,妻送夫,雪花冰凉人冰凉,但情却是热的。世俗戏剧不管如何悲悲切切,总有一份真在,千里长城一哭塌,也来自这份真情的力量。相思河决堤,城墙塌,民间夫妻情谊却流传千古。我陕北,因了这份寒衣情,也在生活里将这份热望和祭奠一直传递。盖在墓门上的白纸,也许就是孟姜女的白泪;而墓门的砖,则是那长城;人间地下得相见,靠得就是这一纸传情。

寒衣节祭祖,男儿多墓祭,女子多家祭。寒衣节,在我陕北乡下,既关夫妻人伦情谊,又关两性爱情情谊。人们在孟姜女身上体现自己相思之苦,生活之呐喊,甚至将这一天附会为寒衣节的理由,选择去相信去祭奠,不能不说是一种对于生死相聚的召唤与呐喊。

陕北乡下对送寒衣看得很重,甚至远甚于清明节。清明节多针对家中的男性,主要由家中主事的男性上坟表达对先人的挂念。而冬天的寒衣节,则男女老幼皆可以祭祀。出嫁的女儿不回娘家,也要在家门口的十字路口,画圈烧寒衣,同时,亦要给孤魂野鬼烧一些,省得他们来与自己要送的亲人抢。冬至送寒衣,给祖先送,也给先人送。寒衣节的先人,不纯是祖宗。在陕北,不管大小,死者为大,尊称为先人。

陕北的“寒衣”,是用五色纸(红黄蓝黑白)剪制的衣裳,雙侧,里面夹棉花,同人的棉衣一样,事死如事生。毕竟,人在用人的温度体谅往者的温度,他们也是会冷的。人三鬼四,人属于奇数,鬼为偶数,奇为阳而偶为阴。所以,送先人衣服,必须最少焚烧两套。以此类推,翻倍往上亦可。

寒衣可以做的如同活人大小,那已经属于改革开放以后的事情了。因为以前的人家穷,很少有人会给先人烧活人大小的纸寒衣,除了下葬时。改革开放以后,随着经济的变化和发展,人们给往者不光烧寒衣,也开始烧汽车和别墅,甚至烧几个“二奶”。当然,这算是陋习,然而从中也可以看出男女不平等的端倪,或者,男权社会三妻四妾的变相延伸。我村有叫锁子的孤儿,少年失怙,母再嫁,又育又养,在他看来是失其贞也失其智的。于是,成年之后,大作法事,居然在寒衣节给他父亲烧去了一个人扎的小老婆。见者无不感慨,然而这也可以算作小村奇事。比这更骇闻的事亦有,古延州(今称延安)有菩萨化为渡头妓女安抚船工的记载。今某地有巨富慈父,因儿猝死,寄寒衣索性附上一美女,将自己儿子生前所追女子,找人撞死配阴魂。乡人电话,唏嘘不已,谓之为世说新语,其实倒更像当今的“三言二拍”。

一般,寒衣节一天除了日落时分送寒衣,还是要吃红豆捞饭的。在我府谷乡下,郑重地吃红豆捞饭,寒衣节是一次,人殁下前三天晚上村人送灯时候吃三晚,为一次。红豆汤捞饭,是与神鬼结缘的,人殁了吃红豆汤饭,叫倒头捞饭,也可以说到头捞饭,“捞”亦作“牢”。我乡下陕北,将在世做人看作是赎罪,十二岁要开锁,意思是指十二岁以前的时光,是为赎前世之罪。人死了为殁,吃到头牢饭,意思是此世的罪已经还完,要去过下一世了,为到头,也为倒头,一切将重新开始,世界将有重新的样子。死,在这里,是到头,同时也是倒头,是开始。

农历十月初一那几天,每天从外面归来,已经是夜上时分,总是看见有人蹲在地上烧纸钱,纸火微微,在风里摇曳,我能闻得见那粗糙纸张的味道,属于祭祀才可以闻到的烟火的味道。不知道为什么,我并不害怕,反倒觉得温暖。城乡怀人,各有自己特色,于送寒衣的牵挂上,却是万念同归。冬天夜里,只是有点不安,不敢离他们太近,也不敢表现出轻松的面容,只摆出一脸肃穆,以看似冷漠的表情里,表示着尊重。这古老而悲哀的奠基仪式,让我觉得爱才是真正的挂碍,一生里无挂无碍是不可能的,挂碍是最大的宗教,挂是牵挂,碍是障碍,来自于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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