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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眠的青铜剑

2017-03-06马海

延安文学 2017年2期
关键词:小凉山宁蒗

马海,回族,云南华坪人。云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散文选刊》《文学界》等。著有散文集《味蕾上的云南》,诗集《爱情在天堂醒来》。

入冬的宁蒗小凉山,开始进入一段漫长的寂静时光,如一个沉睡的高原汉子,胡须遮盖了古铜的脸庞。他耳畔拒绝候鸟的啼鸣和蜂飞蝶戏,头颅之上,只剩苍鹰的盘旋和乌鸦的喊叫。是的,六百里小凉山,此时让追花逐梦的养蜂人告别了野花灿然的秋日,驱车带着蜂兵下了高原。剩下土著的牛羊和牧犬,在栅栏外的冻土带,踩着冰霜寻找坡地薄薄的一缕阳光。我就在这时节尾随云南省考古研究所的考古队伍进入了宁蒗。我记不清是第几次踏上小凉山的土地了,但过去每次都是怀着对苦寒的書写来这儿,收获一腔苍凉而回。这次,居然是要抚摸宁蒗土地深处沉睡了两千多年的青铜器,滇西北的文明大发现破土在人们认为最荒凉的小凉山。宁蒗县城北隅一个叫干坝子的地方,一块三百六十亩的缓坡被划进保护带,在考古队锄、铲和刷子缓缓的纵深推进下,若干青铜剑、斧、钺、戈、矛、胄甲、金器、陶器现身十几米深的墓坑,沉睡了两千多年后重见阳光。初步鉴定出土文物是战国至西汉的军队遗物。发掘的仅是墓葬群边沿地带,核心墓室还远远没有触及。墓葬的主人是谁?我翻看《蛮书》《华阳国志》等离此最近的古代史书,以及近年的《西南民族史》,对小凉山区域在西汉之前汉文明军队介入的记载几乎为零。这更增加了这块土地的未知性和神秘性。当上百的形制不一的青铜剑得以出土,一种颠覆各自史学知识的坍塌感暴起。战国至西汉的器物都在不同深度的墓坑中露出面容,一段沉睡的历史被唤醒。

其实在几年前,宁蒗干坝子、翠依等地都有青铜器出土,当然发现者无一例外是盗墓贼。在干坝子墓葬群中心区域的几十个盗洞就是他们所为。在考古界,人们都戏称盗墓贼是考古祖师爷。中国的盗墓史始于西汉,这个民间“学科”远远早于考古学。宁蒗干坝子墓葬的一些盗洞深得惊人,是从河畔平着进入,用木板防流沙的盗掘方式潜入墓葬核心区域,深达几十米,盗洞在地下七弯八拐,像犬的嗅觉,跟随五色土潜行,最后寻找到“沉睡”的文物,在夜黑风高的夜晚,逃离四方。因为前几年邻省盐源县盗墓团伙流出的文物在市面被缴获,最后追查下来文物的源头是宁蒗,才打开了干坝子考古发掘的序曲。盗墓贼丢弃的部分青铜器,包括几把朽坏的青铜剑,率先被从盗洞外拿回了博物馆。

考古发掘穿过了宁蒗小凉山整个漫长的冬日。深达几十米的墓坑里,每天在梯子上上下往返的考古人员,将各种深眠的远古器物小心地送出,进入博物馆——另一个时光的容器。每一件器物,出土后都有一段短暂的露在阳光下的时刻。它们在我眼前,就是时空的飞箭,正中我的被二十一世纪尘染的眼睛。尤其是青铜剑,泥土拭净后,铜绿斑驳,古雅的形制,似乎携带着入土前随主人征战的峥嵘。其实,它入土以后,就已随主人在地下越走越远了,甚而沉沉睡去,不准备再醒来。青铜剑随他的主人曾嗜命饮血,在军队与早期游牧民族之间杀伐浪迹,当狼烟在马蹄上逝去的时候,青铜剑也累了,随主人的遗体长眠地下。它的睡眠属于一段尘封的历史,两千多年的地下长眠,谁知它还要从睡眠中醒来,以一把剑器的气流冲击世人。

我从墓坑中走出来,蹲在土堆上静静地享受着高原天空流泻在我肩头的阳光,它的干净悠远,让我深深迷恋人间的一切。我开始在大脑里沿着文字给予我的信息,追溯青铜剑的历史。青铜剑最迟在商代晚期已经出现,但具体始于何时,目前尚无确切的资料可证。根据考古发现,西周早期的青铜剑形制已相当成熟。但那时的剑的尺寸较短,通常一般在20-30厘米,呈柳叶型,类似于今天的匕首。商代到春秋时,战争以车战为主,因此较常用的兵器是戈或矛,剑只在近战或肉搏时使用。春秋战国时期,吴越崛起,争相称霸;楚王欲吞江南,于是,战火蔓延到了江南。南方河渠密布,战车无法施展身手,步战、水战逐步取代了车战。短兵相接的战斗日渐频繁,剑作为近身作战的得利兵器,越来越受器重。剑的形制有了新变化,由柳叶形变为脊柱形。由于增加了脊柱,剑身得以大大延长。春秋中期以后,剑身的长度和宽度明显增加,剑长多在50-60厘米之间,剑宽在5厘米左右,战国晚期有的青铜剑达到了70多厘米。剑刃前部向内侧收缩,呈弧曲状,从而大大提高了剑的杀伤威力。这时的剑已成为军队近战格斗的一种常规武器。战国时秦国的青铜剑,剑身更加明显地加长而且变窄,最长者达到了94.8厘米,是秦人对剑的改进,称为“秦式剑”。

古代铸剑技术高超,著名的铸剑大师如:欧冶子、干将等人,铸就了“干将、莫邪、湛卢、巨阙、纯钩、龙渊、太阿、工布、鱼肠”等千古名剑,即使实物不存,但仍令我们心驰神往。《吴越春秋》中记载薛烛评纯钩剑:“光乎如屈阳之华,沉沉如芙蓉始生于湖,观其文如列星之行,观其光如水之溢塘,”此外,太阿剑“巍巍翼翼如流水之波”、工布剑“文若流水不绝”,以及龟文、缦理、列星、溢水、冰释、高山、深渊、水波、珠衽、流泉等等形容,均是指剑身上的摺叠花纹而言,今天,当我们看到古剑上的纹饰时,才能体会古人所言非虚。目前出土的剑之极品,是1966年在湖北江陵望山1号楚墓中出土的一把越王剑。这把剑出土时完好如初,制工精美,锋刃锐利。剑身长55.7厘米,上面有菱形的暗纹,并有八个错金的鸟篆体铭文:“越王鸠浅自作用剑”。“鸠浅”就是卧薪尝胆、灭吴复越的越王勾践。这把剑集中体现了春秋晚期以来青铜剑的共同特点:剑的刃部不再平直,而是中段内收,前端较宽,由宽处再次向外凸并前聚成锋,呈一种弧曲的形状。这说明,那时候剑的使用注重直刺功能,而不是砍斫。勾践的剑历时2000多年,仍然锋利无比。秦始皇兵马俑中出土的秦式长剑,有大量碎片压住青铜长剑的实例,移开碎片后,长剑立即反弹恢复原状,可见这种青铜剑韧性之优良。战国时期是青铜剑发展的一个高峰。青铜剑不仅是实战用兵,也是身份的象征。秦汉时期,随着生产力的发展,铁制兵器的出现逐渐代替了青铜兵器,剑已逐渐由刀代替。这是因为当时战场上骑兵已成为作战的主力。马上作战不适宜使用长剑直刺,更多地靠挥劈砍杀。这样一来,尖长剑锋的作用明显减弱,即使这时出现了钢铁制作的剑,但由于剑的剑脊太薄,吃重很小,在实战中往往容易弯曲、折损。另外,在骑马飞跑的同时劈砍敌人,剑身两侧的刃实际只能使用一侧,另一侧发挥不了作用,况且制做这种两侧出刃的剑,工序复杂,不宜于大量生产装备军队。所以此后铁刀逐渐代替长剑,成为军队中大量装备的短兵器。青铜剑也逐渐退出实战,在汉代末期完全退出战场,但是它的象征意义却从未在中国人的心目中褪过色,佩剑依然是达官贵人必不可少的装饰。《晋书·舆服志》载“汉制自天子至于百官,无不佩剑,其后惟朝带剑,晋世始代之以木,贵者犹用玉首”。及至晋代,真剑逐渐退出历史舞台,大臣上朝象征性地佩带木制玉具剑,一般人则用佩戴金银、乌龟壳、蚌珠等物装饰的剑了。冷兵器时代已杳,但是剑文化却依然焕发着其固有的独特魅力。时至今日,我们随处可见流缨飞彩的舞剑者,剑也作为一种高雅的饰品悬挂在厅堂。

我特别迷恋结着绿锈的青铜器。参与文博工作以来,我常常在静穆高阔的博物馆展厅,隔着玻璃墙贪看青铜剑的神采。青铜剑是和时光较劲儿的金属器。好像它只是埋进土里睡了一觉,翻个身,几个千年唰唰唰就划过去了,它就老了。而且比老还老,是古老,就从此饥饿地空着,一旦重见天日依然可以吹发即断,割伤世人仰视的目光。青铜剑像化石一样被人参观、评点和研究,没人敢用它,没人想用它,也没人舍得把它当普通器具使用了。被闲置的青铜剑身披了一个神秘的名字叫文物,多了一身美丽的绿锈花,就跟老人的一头白发和铜钱斑一样。其实青铜剑身上绿锈是死去的时间碎屑,把时间击败是光荣的,这锈蚀无损青铜剑的威风,反添了华彩与持重。

原本凉气逼人的小凉山冬日,在两三千米的海拔寒威之下,天欲雪。蜷缩的牛羊纷纷归于寨子。考古队员已经被朔风塑造成西部汉子,在风沙里扬起凌厉的乱发。我看到安静的青铜剑,在小凉山四合的暮色中暗了下来。我内心也有凉意隐隐袭来,就想起权倾朝野、酒林肉宴、阴谋权变与血雨腥风的历史厮杀。那个时代,青铜是贵族的专属。傲慢地摆在高屋华堂之上,从整套的祭祀礼器到日常生活的各类酒器、食器、乐器,还有兵器,是钟鸣鼎食之家的排场,是攻城略地的工具,也是残酷的刑具。而今天,青铜沉睡在高原平民日日耕种的土地之下。浑厚凝重的造型,繁多的品类,或简单的,或精美,或狞厉的铭纹,都显出它的尊贵、庄重,还有雄性和权力的符号特质。青铜时代,距离我们这个工业文明轰天炸地的时代实在太远了。影视作品里响起的编钟与编磬相互配合的古乐声,悠扬的乐音中,朝代飞快更迭,江山频繁易主,整个青铜时代的风云变幻,像茫茫荡荡的洪水一样,随着铁器时代的到来,终于呼啸流过,成了飞逝的一抹暗色。而现在,漫长的铁器时代也已经挽歌绝响。我坐在大西南小凉山的土堆上,抚摸青铜剑,遥想中华的浩荡。

离开宁蒗的时候,考古队还在继续发掘,继续向土地纵深潜行。我突然希望那些青铜剑继续留在泥土深处,延续它们的睡眠。把人类曾经因贪婪、仇恨而发生的流血与流泪的战争统统带走,永远睡去不再醒来。青铜剑累了,就躺在土地中。事了拂衣去,深藏功和名。继续它的梦,延续我们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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