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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秘的河流

2017-03-06寒石

延安文学 2017年2期
关键词:河床河流黄河

寒石,本名包德贵,浙江宁波人。宁波市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作品集《善良是人世最甘美的果子》《乡土摇曳与芬芳》。

河流的基本构造是水和河床。

水本身不是生命,也没有隐私,但是当无数的水聚合,成为山泉、溪流、大江、大河并最终九九归海后,便有了生命,被赋予某种神性意义。人类的远祖最早也生活在水里,能够像鱼儿一样在水里呼吸,用尾鳍推进。那时河流对人的戒备要少一点,我们想要了解河流的隐私还不太难。我们可以像鱼儿一样在河流的各个角落转转、看看,想瞒也瞒不住。但是当我们爬上陆地,用肺呼吸后,河流在我们背后闭上大门。那门没上闩,是我们自己在门上挂了把锁,我们再回不去了,更无法窥见河流的秘密。

河床是河之床,也是河之道,其职能是尽量让水以河流的形式睡觉,或者流走。

河床的前身,也许是片旷野,上面有草甸子和田畴、作物,也有村落和村子里生活着的人类、牲畜;也有可能是一些连绵的山岳,山上有峰峦、溪谷、丛林和栖息的各类生命;沧海桑田,机缘巧合,不知不觉中,就成河的床了。当然,还有种可能,它本身就是一条深埋海底的沟,由于板块地壳的抬升,大海退去,只留一些深陷的沟留在新生的陆地上。总之,河床是世上一种卑微的存在,它总是处于大地的最低处,流水有权选择它,它没有选择流水的权利。悲催的是,当流水暴涨时,它根本无视河床的存在,漫了,溢了,一片汪洋,哪里有河床的影子?相反,当流水一时找不到河床时,它竟然可以原地切割出一条缝,作为自己的床,或者说运行轨道。

河流漫不经心地在世上流走,几百几千甚至成万上亿年,总是不动声色地流,漫不经心地走,其特征就是漫和流,漫到哪算哪,流到哪就哪。水往低处流,河床总是在低处。水漫到哪,哪就是它的家。

再高明的画家也画不出河流的行走轨迹。自然的河流轨迹总是有超乎人想象力的洒脱与不羁。一山当前,你觉得应该绕着走,它出人意料地选择遁走,一条大河活生生从眼前消失,又不知会哪儿冒出来。而当你以为完全可以抄近道、走直径时,它却可能走出一个花样百出、让人大跌眼镜的线路来。

极端的例子最数黄河。在有记载的2500多年历史中,黄河逢山开路,拓土为疆,决堤1500多次,大改道26次,颠覆7个王朝,淹埋开封古城6次。从历代黄河下游古道分布图看,这条中国生命之水轨迹居然覆盖了津冀、黄淮和江淮大部地区,占我国东南沿海地区半数面积强。更为诡异的是,一直淹埋在淤泥、黄沙、古城下的黄河古道充满了无数的诅咒与禁忌:4000多年前,大禹疏通黄河青石峡段,挖出了一个古鼎,受铭文启发,遂将天下分为冀、兖、青、徐、豫、扬、荆、梁、雍九州;2000多年前,秦始皇在黄河濮阳段祭天,发现一只巨型白龟,背负人尸顺河东去;61年前,黄河三门峡段发现几百米深的地壳裂缝,下面用铁链吊起了一个铜鼎;45年前,黄河安阳段发现一座数万只大龟壳堆积成的神秘古城……如此种种,这条中华民族的母亲之河,天性里似乎更多是北方男性的粗犷与彪悍。

但是,河流同时又是最委婉、优柔的,仿佛有诉不完、解不开的心结,它不喜欢直截了当的方式。从空中俯瞰,几乎所有河流都蜿蜒曲折,百转千回,令人难以捉摸,却充满美感。以至于地理学有一个专门名词称呼它——曲流地貌或蛇曲地貌。流经内蒙古草原的河流可谓其中集大成者。克鲁伦河,是一条从蒙古国草原流入我国境内,最后汇入呼伦湖的河流。这段河流几乎是一路蛇曲,一个圆环接着一个圆环,一个圆眼看要完成,突然任性地掉头而去,画另一个圆去了。克鲁伦河在中国境内直线距离150多公里,却画了至少100多个圆圈。发源于大兴安岭主峰——黄岗梁的贡格尔河,在流经贡格尔草原时,也留下了一连串圆弧形的轨迹。如果有机会在蒙古草原的高空看河流,我想除了惊叹,最大疑惑或许是:这些河流究竟想干什么?

草原上的河如此,世上几乎所有河流都一样。

黄河主干流在游入四川若尔盖县这个高原盆地后,左顾右盼,留连忘返,周边众水来汇。黄河好像在这里举办了一次华尔兹舞会,从四面而来的一条条支流都用一个接一个旋转的舞步汇入黄河。接纳了条条支流的黄河,带领众水一起跳起了“华尔兹”,用连绵不断的旋转舞步舞进了群山之中。长江的支流嘉陵江广元至合川段,两地的直线距离约200多公里,但嘉陵江竟然走出了640多公里的蜿蜒河道。在红色的丘陵中,迂回宛转,蛇曲龙行,成就了一段自由洒脱的曲流奇观。四川南充市南面的嘉陵江畔有一个名叫青居的小镇。嘉陵江从北面流来,绕着青居转了一个180°的大弯,绕流了17多公里,形成一个近乎完美的“Ω”圈后,又流到了青居镇的南面,其颈部仅仅400米之宽。过去纤夫由青居拉船上行,走完青居这个“Ω”形蛇曲,需要一天的时间。这样就出现了一个怪现象:“朝发青居,暮宿青居”,纤夫早上出发背了一天纤,晚上又回到了青居,住进了同一家旅店。

河流固然天生不爱走寻常路,不过有一点是共通的:蛇曲宛转的大多是上游,下游(接近大江大河大海段)恰恰相反,大多走的简洁干练的直线。或许我们可以这样理解,河流跟人一样,在外盘桓久了,越近家心情越迫切,以至于最终失去那份优雅与从容。

一条河流隐藏着多少秘密,这问题跟一条河流过多少水一样无解。

水冲刷河床,带走一些泥沙,也带来一些泥沙。按理说,河床应该知道河流的隐秘。河床承载河流,也承载着河水带来的一些异质。但也仅此而已。淤泥可能是组成河流隐私的一部分,但绝不會是全部。水是河床的被子,淤泥是河床的褥子,你问河床河流的隐秘在哪里,是什么,它吱吱唔唔,说不明白;就算它有嘴,有答案,被子褥子把它捂得严严实实,没法回答你。

水呢?水倒是了解一些河流的秘密,但是,水是一些到处漫游的健忘症患者,它连刚刚绕过的一堵石坎、围堰、暗礁的模样都不记得,更甭提河流的秘密了。跟着这个失忆的家伙去寻找河流的秘密更不靠谱,谁也不知道它会把你带到哪。关键是,你能跟水耗多久?在水里,你耗得过水吗?

当然,我们可以隔着玻璃跟鱼作一些简单交流。鱼天胆地大,假如你不抓它,不想吃了它,基本不把你放眼里。鱼朝你挥挥鳍,让你跟它走。它带你去看一处沉船。它灵活地在那艘沉船的舷窗与破损处进出,全无障碍。那艘船也许很大,也有可能很小,是远古时期的木船,也有可能是近现代的水泥船、铁壳船。它为什么在这水底下,怎么沉没的,当时发生了什么,这些都跟你有关,跟鱼一点关系没有。它尾鳍一抖,要带你去一处它认为很重要的去处。那是一株水藻,叶色青碧,叶片像鱼鳍一样在水中飘忽。鱼上去就跟藻亲密吻了一口,在叶上留一下个月亮形缺口,然后是一连串舞蹈似的动作,身子呈S状扭曲,旋转,应该是表达对藻的喜爱与敬意。然后,在河底一条窄窄石缝前,它悠住,旋即一忽闪,进去了,不见了。

等不等它呢?如果一个人能够在河底某一条石缝前守来一条鱼,那么河流对你基本谈不上隐私或者秘密了。

河流的隐秘跟水的深度与广度有关。它用一床玻璃一样澄澈、比丝绸柔软的水被,掩盖了真相。水至清无鱼,水至浅,隐私就无处掩藏。

每条河流都有自己的隐私。跟人一样,向人袒露隐私,是件无奈的事。

河流涸干,有两种可能,一是自然断流,一是人为竭水。对河流而言,可怕的是前者,源头枯竭、断流了,意味着河很可能不复为河。人为竭水固然让人不爽,只要不填埋了,水迟早会回来,河流迟早还会是河流。但是,有一点是共通的,无论自然,还是人为,水涸了,河流的一部分隐私,就将裸露在天光之下,这是河流的不幸,也是无奈。

河床是河流隐私的一部分。对河流而言,河床是秘不示人的,它就是人的下半身。当河水渐渐干涸,河床渐渐显露其尊容,你会发现,一条曾经碧波粼粼、水欢鱼跃、江天一色的河流竟如此不堪:污秽的淤泥,残缺的堤岸、杂沓的沉积物,而残留水洼像一块块污浊补丁,黏贴在河心区域,失去往昔的生机与明丽。

一条古老河流的干涸,或许是个揭开一段历史神秘面纱的契机。某些被河水淹埋的古老记忆,随着河水退却而启封。一枚古币、一片瓷片、一堵断墙残垣、一片船板乃至一个无主骷髅、一根不知什么生物的骨骸,都记载着一个隐秘的、不为人知的故事。河流是制造这些事件的元凶,也可能不是。河流的干涸,让这些沉寂千古的谜底有了破解的可能,也有可能继续沉寂下去。河流提供了一个破题的契机,也有可能随流水将谜底一并带走,永远消失。

鱼呢?那些精灵一样的鱼呢?

曾经,一条河流干涸,人们最关心的还不是什么隐私,而是河里的鱼。水尚未干,河里已人满为患,人比鱼众。往往大冷天,天寒地冻,岸上是看热闹、瞎吆喝的;河里是捕鱼者,裤腿卷到大腿根,刺骨的寒风和凛冽的冰渣子扎得一条条腿像大红萝卜;网、盆、鸡罩、鸭笼……各种能使唤上的工具都用上了。谁抓到一条大鱼,都招来岸上一片震天的喝彩……等河水彻底干涸,河里的鱼也彻底空净了。在一些有关干涸河流的图片中,经常可以看到一些暴露在龟裂河床上鱼的残骸,骇张着嘴,鱼身只剩一副骨架,令人不忍卒看。当一条河流干涸、燥裂,河流本身就是一尾风干的鱼,只能供人瞻仰、缅怀了。

鱼当然也是河流隐秘的一部分。每年年关,村前那条小河总会干涸那么一次。这是我幼年時代年关记忆的一部分,带有浓重的喜庆色彩。这关系到家里春节能不能吃到鱼、吃多少鱼、吃什么鱼等一系列重大问题。当我、妹妹和母亲站河岸上为父兄们抓到一条鱼而跺脚庆贺、喝彩时,内心里还惦记着一件事,那就是那条曾经不止一次叮过我屁股的鱼会否被父兄们逮住。如果是,那么好,我要“啊呜”一口吃了它。但是结果往往这样,当父兄的渔获大大小小、各种各样、挤挤挨挨在盆里时,我眼花了,吃不准究竟哪一条是恶作剧者。

那时的鱼都是纯自然的鱼,是河流的一部分,每一尾捕到的鱼都曾滋养过我们患荤腥饥渴症的肠胃。现在难说了。这些日子,单位周围的河流正在清淤,水抽干了,河底里极有限的几条小鱼再扑腾。

我对清淤的几个外地老乡说,这些鱼可以抓回家犒劳自己了。

答曰:“这鱼,我们不吃。”

“为什么?”

“一条河里就剩这么几条鱼,你说还能吃吗?”

我哑然。确实,年少时,我们用脸盆舀干田畈里一段沟汊,里面的鱼也比这多。

河里的鱼不能吃,这或许也已成河流隐私的一部分。这是河流的悲哀呢,还是我们人类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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