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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宿风陵渡(外一篇)

2017-03-06李仪

延安文学 2017年2期
关键词:知青兵团河水

李仪,本名李智勇。天津市河东区人。天津市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天津文学》《延安文学》《西北军事文学》等。曾获第二届“延安文学奖”。

“长在河边的孩子/夜里枕着黄河睡觉/声震耳膜,上下颠沛/母亲枕着土地睡觉/用苍老的声音,为梦中的儿子/唱一曲老掉牙的《黄水谣》”。

几年前写的这首《夜枕黄河》,总在不经意间冲击着我的神经。今夜,又想起这首诗,因为此时我就宿在河边,枕着黄河睡觉,听黄河母亲翻唱新的歌谣。

这是在晋南,一个叫风陵渡口的地方。

黄河在晋陕大峡谷演绎了九曲十八弯的神奇之后,挟壶口愤激之势跳出龙门,然后浊浪排空,直泄而下,继续由北向南前行。一路上,河水裹泥携沙,甩过吕梁山,直奔风后的陵墓凤凰嘴和中条山龙首而来,这就是风陵古渡。

我来到这里的时候,太阳已经西斜,但见斜射的阳光下河水发出散漫的光,河的上空,公路和铁路两桥如双虹并列,将河的东岸和西岸连为一体。站在公路桥的中间北望,铁路桥上有列车往潼关的方向驶过,迎着大桥,右岸高垣上突出的凤凰嘴在夕阳下呈现剪影形状,剪影的前端在夕阳的照射下发出熠熠的光。

在初秋的一个普通日子,我就这样站在这里,静静地看流动的河水,看天上的残云,看河滩上的绿树和还未成熟的庄稼,看远处的华山和潼关古城,看凤凰嘴后一片一片的厂房,看桥下移动的帆影……

这是黄河拐弯的地方。黄河走到这里,还来不及向它相依相偎了千万年的土地倾诉一路积攒的心事,就一头撞向傲然峭立的西岳华山。华山是秦岭的余脉,它已经在这里等了八千万年,此刻,河水涌来,它以父亲般的情怀,轻轻地一推,以接近九十度的拐角,推出天下黄河又一弯,推出一个民族与自然相融相合的曲折历史,推出一曲黄色与蓝色相交相汇的交响乐章。

就这样,顺着流水的方向,我转过身来,望着黄河绕过中条山,然后在拐弯处消失。我知道,那后边是广阔的豫西大地,也就是从豫西的孟津开始,这条河流被称为黄河下游,直至穿过中原,穿过东鲁,千里奔腾,汇入大海。

是的,这就是风陵渡,晋、陕、豫三省的犄角之处,所谓“鸡鸣闻三省”的地方。在中国的版图上,有很多地区处于三省交界,然而只有风陵渡总是那么令人神往,即便是在梦中,也会想到这个地方,然后惊醒,起身,找出地图顺着黄河的流向寻找,寻找华夏文明五千年的根祖源头,再然后指着地图的这块地方,呼唤中华的祖脉,如醉如痴,如舞如幻……

有时我真感慨于上苍造物的神奇,比如秦岭,它呈东西走向横亘在祖国版图的中央,由此,地分南北,物有不同,就连一同发源于青藏高原腹地的两条“母亲河”长江和黄河,也默契般由牵手到分头亲吻属于不同气候带区的祖国大地。就这样,我们的先人,在长期的融合发展中,迁移征伐,足迹遍及南北,然而从“三皇五帝”开始,沿着祖先活动的脉络梳理、寻找华夏文明的正源,还是在风陵渡及其身后晋南这片古老的土地上。这就像一棵大树,只有正根源远流长才能造就枝繁叶茂的庞大树冠。

是的,在风陵渡及其身后古老的土地上,曾发生和演绎了许多动人的历史故事和美丽传说,黄帝战蚩尤、嫘祖养蚕、舜耕历山、禹凿龙门、后稷稼穑……至今想起依然令人神往。而三皇五帝中的尧都平阳、舜都安邑、禹都蒲坂,又都发生在这一地区。自尧之后,划九州,定风俗,形成了最早的国家格局。其实在此之前,就是在黄河拐弯的这个夹角之地,也相传是黄帝贤相风后发明指南针,战败蚩尤的地方。经此一战,炎黄融汇,形成华夏民族的基础,也确立了黄帝作为中华民族始祖的地位。风后战死在这里,黄帝感念其功,就地为他修建了陵墓,这就是风陵渡的由来。

夕阳西下,暮色四合。河面上风儿轻拂,仿佛诉说着历史的苍茫,述说着发生在这块土地上一个个生动感人的故事。是啊,可以这么说,在这片大地,只要你随手抓一把泥土,就可以攥出文明的汁液,因为这里浓缩了华夏大半部的文明史。

走下大桥,返回的路上,从绿树的深处传来一阵阵歌声:黄土地哟,黄河人哟,祖祖辈辈哟,是一条条根。听着,觉得这歌声仿佛是从身后发出,我又回转身来,古渡已逝,大桥犹在,不知怎么,不争气的眼睛濡湿起来……

在绰绰的灯光中,走进镇里,找了家宾馆住下。在餐厅吃完饭后,我又走上这个被称为开发区的古渡街头。

这是白天曾经走过的地方。看着路旁吵闹的商铺,揽客的车辆,还有远处的一片片厂房,我总觉得这不是心中的古渡,少了些山高水远的遗世气象,多了些声色犬马的俗世烟火。是的,古渡苍老,河水悠悠,连同纯朴的生活已经悄悄流逝在远去的波涛中……

夜晚,怎么也睡不着,似有浪涛传来,又想起那首小诗,“涛声阵阵,像雷一样响在耳边/雷声中,有狼在嚎叫/一睁眼,看见/流水依旧,自西向东而去”。

伴着黄河的涛声,我突然想起我的知青生活,是啊,别看歌中唱到“黄河上九十九道弯,九十九道弯畔九十九道滩”,可是黄河从巴彦喀拉一路走来到底拐了多少弯,留下多少滩,恐怕谁也说不清,但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就是河水在河套平原向东奔流受大青山坡地的挤压转而向南折去的那一段。那时,我作为生产建设兵团的一个战士,就生活在黄河拐弯的地方。在那个年代,我们对于未来自然十分渺茫,但心里何尝不渴盼着出现一次能够看到光明的转折,而那样的转折当然就不是我们知青个人的命运了。那时我还不知道黄河经此转折向下流去的情况,只是后来当我沿着黄河行走的时候,才看到那一次转折竟孕育出神奇美丽雄浑奇伟的千里黄河画廊——晋陕大峡谷。而此时,在风陵渡,当我站在这里看河水復又向东折去的时候,我的心毫无疑问被深深地震撼了。

是啊,转折,当滚滚黄河从历史的深处一路走到这里,就是从转折处走出又一条希望之路。我常想,一个人是如此,一个民族是如此,一个国家更是如此……

滚滚河水自此东流,此后一路涛声依旧。想到这,我拉亮灯,披衣起床,轻轻地下楼,走到宾馆的院里,再一次把目光望向中条山,从远处的灯光处极力穿过历史的苍茫。这时我仿佛看到,在黄河与大海相汇的地方,飞扬起激越的浪花……

雪落黄河

1972年10月下旬的一天,我过河去乌拉特前旗办事,其实主要目的是去看住在2师医院的老连长,告诉他我要参军的消息。

住院部楼外清幽静谧,我和连长在树林里边走边说。连长是湖北黄梅人,是经过全军大比武锤炼的老兵,因性情耿直才被调到生产建设兵团来。他不善言谈,但听了我的消息后还是高兴地连连说:“好,好,这是好事!”他表示我走的时候他已经出院了,那时会送我。

“好男要当兵,好铁要打钉”,这里的含义是好男儿要保家卫国。我当然不乏这样的信念,但说实在的,和许多人一样,多少也有另寻出路的意思在内。

我和连长感情至深。记得我到内蒙兵团2师20团7连的当天,大家正蹲在老乡的院里吃饭的时候,连长来看望新来的知青。不知为什么,连长走到我跟前,问我叫什么名字,然后随便和大家唠嗑几句后对我说:“小李啊,你说当通讯员需要什么条件?”这一句把我问懵了,看电影看小说知道部队里有通讯员,可我哪知道啥条件啊?我挠了挠头回答:“那是首长身边的人,应该非常机灵吧。”连长笑了,摆摆手,让我们大家继续吃饭。谁知道第三天,我就被调到连部,在连长身边当了通讯员。

自那以后,我和连长就朝夕相处在一起。他是古板的军人,每天早上,会独自扛着铁锨去库布其沙漠边上的草滩去,然后各排的排长才会着急地整队,带人去追赶连长。开荒种地,挖沟打渠,还有刚去时的拖坯盖房,这都是很重的活儿,许多人手上都结了老厚的茧子,搓搓手都嘎巴响。连长大我们二十几岁,可以想见他是怎么过来的。

时间长了,我知道连长的胃口不好,就注意在他回来前把开水准备好,到食堂把饭打好。有一次我打来薯干粥,先把那稠稠的盛在连长的碗里,谁知道吃着吃着,他跑到外面干呕起来,我慌了,仔细一看,原来那碗稠粥里有一只死老鼠。看连长脸胀得通红的难受样子,我心疼地自责。

那个年代没有什么娱乐活动,只有八个样板戏,连长爱听《智取威虎山》,连部有一台手摇电唱机,他回来后我就反复放《林海雪原》,他倒一点儿也不嫌腻,听得津津有味。连长不在的时候,我就放我喜欢听的《白毛女》,有时还跟着吼两句。后来连队的团支部书记问我,通讯员,你是不是又唱《白毛女》了?我说你怎么知道?她说连长在门口偷偷听着哩,还打着手势不让我们过来。听了这话我心里一阵热乎。

那时我还小,十六七岁的样子,兵团的大棉裤穿在身上,走几步提一下,好像成了习惯。前几年有位比我大几岁的女知青看到我,亲热得不行,她学着我走路提裤的样子,“你呀,通讯员,那时……”说完哈哈大笑。我也笑了,那就是我们当时的生活啊。

和连长告别的时候,我默默无语,连长也没说多少话,只是说快回去吧,还要赶路,然后向我招招手。我扭过头去,说不出心里是啥滋味。

返回的路有三十多里地,中间还要过黄河,晚了渡口没船就要住老乡家了。我心里起急,一路脚步匆匆,心里却想了很多。

那一年發生了很多事情:美国尼克松总统访华,两国发表《联合公报》;全国各地由党内到党外开始批判林彪反党集团的罪行;继全国教育工作会议后,在周总理主持下教育工作开始调整;当年全国又有四十多万知青到农村和边疆插队落户……这些事,都和眼前的我们没有多大关系。

也有事关我们兵团战士的事。那年的5月5日,锡林郭勒盟西乌珠穆沁旗宝日格斯台牧场发生大火,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5师43团4连的战士冲进火海灭火,69位知青壮烈牺牲。

还有,在此之前我的老乡天津知青张勇为救护公社羊群,在呼伦贝尔盟克尔伦河北岸不幸遇难。而在一年以前,和我从天津坐一趟列车来到内蒙兵团的四连战士孟繁友,在连队食堂库房即将倒塌的时刻,因要抢出被压在里面的糜子,被砸死在里面……

正想着,我突然觉得周围暗了下来。时间还早啊,抬头看了看天空,阴沉沉的,似锅盖一般扣在原野上,再向四周望去,混沌一片,出来时还能看见的乌拉山早已不知躲到哪去了。刚才还好好的,这鬼天气,要下雪。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我想起来内蒙的当年九月飞雪情形,比较起来这个时候下雪还算正常的。我走的是小路,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可是心里还在来回翻腾。

小孟死后半年,兵团专门发文,追认他为烈士,追记二等功。那时我们全团除了学习张勇和69位灭火知青烈士的事迹,还近学孟繁友为了抢救国家财产,在生死的紧急关头“宁可前进一步死,决不后退半步生”,“只要是革命的需要,就是流血牺牲也要勇往直前”的精神。当时我去四连看过现场,那是因为春天地面“翻浆”,而建房时赶进度加上没经验基础做得不好,导致库房坍塌。我觉得当时尽可以不去冒这个险,这不是火灾,压在废墟里的粮食完全可以再挖出来。可是我这个想法是不能说出口的,因为大家对一切都是充满了热情,我只是为那些逝去的生命惋惜。现在有人把那时候年轻人的热情说成狂热,我不完全赞成,看问题总要历史地看才好。

我这样说,是因为当时我也并不缺少这种热情,当年全团通报嘉奖的命令中就曾有我的名字。我在滴水成冰的天气里曾下井救过人;为抢救连队患急病的马,曾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去沙梁上找兽医,结果迷失在库布其沙漠;半夜里,我还自告奋勇去给远在荒滩上耕地的拖拉机班送饭;风雪天长途拉练,我自恃路熟主动收拢掉队的几个知青,黑天雪地里带着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夜半才返回连队……热情无可非议,只是热情需要引导,更需要爱护。那次我半夜去沙梁未回,自我走后一直没睡觉的连长急了,一大早就派出战士到沙梁满处寻找。

也有对一切都失去了热情的,我身边曾有一个极富音乐才华的青岛老知青,就是因为对生活感到无望,不明不白地死了。后来当我还在西北边境线上巡逻的时候,这里开始变得异常混乱,自杀、械斗时有发生。当然还有清醒的,距前旗不远的19团,有三个知青反对当时在教育上的极“左”做法,给黄帅写了一封信,因“四人帮”插手,成为轰动一时的“王亚卓事件”,造成冤案。

多少年之后,《血色黄昏》的作者老鬼在怀念牺牲的69名兵团战友时,深情地说过这样一句话:“他们是死去的我们,我们是活着的他们。”也许,他说这句话时那茶色眼镜后面在兵团受到伤害的眼睛早已湿润了。现在,我要走了,去参军了,我突然也生出许多撕扯不清的感情,只觉得生命中有一部分留在这里。

就这样走着想着,终于来到黄河边。这个地方叫四方渡口,与下游的三湖渡口相距不远,黄河一路向东行到这里,因受乌拉山的阻挡,转而向南折去。就在这黄河拐弯的地方,水势变得更加汹涌湍急,河水拥挤着向前流着,哗啦哗啦地拍打着堤岸,发出震天价的响声。渡口已经没人,也看不见船只,我心里有点慌,焦急地大声喊起来,“哎——有人吗?”过了一会儿,从上游那边传来回音,也是“哎——”的一声长音,我知道,这是船工在把船拉到上游要往下放呢。这个天气,没几个人过河,船工真是辛苦。

我放下心来,注意观察河面的情况。这时突然感到脸上湿漉漉的,抹了一把,原来是雪水。是啊,下雪了,今年的第一场雪终于来了。雪开始很小,慢慢地,有雪片子在我眼前在我身边在黄河上打着旋飞舞,我回头再看,走来的路上已经被雪覆盖,周围成了一个雪的世界。只有河水依旧流着,雪落到河面上,悄无声息地融化成河水,汹涌地向着前方奔去。

渡口那只熟悉的船在朦胧的水面上露了出来,船工大声说:“回来啦,咋不住前旗呢?这天气还要赶路?”眨眼间,船已经靠在岸边。我知道,这是船工在专门等我,心里不免生出歉意,也大声说:“谢谢你啊,还等我。”说着,一步跳到船上。看我站稳,船工轻巧地撑了一篙,船离了岸,斜斜地向对面放去。

我站在船上,放眼望去,雪花漫卷,天地一色,只有眼前的黄河依旧是它那浑黄的本色。是的,雪落黄河,化为河水在雪野里流淌,在大地上流淌,在人们的心里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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