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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修行者的日常

2017-03-06刘国卿

延安文学 2017年2期
关键词:奶奶

刘国卿,女,80后。陕西府谷人。本文为其处女作。

三仁是在弟弟四仁死后才出家的。四仁是捞河财去的,那天的水特别大,龙宫像在宴请宾客,一浪高过一浪,浪击打着浪,让惯识水性的浪里白条四仁也阴沟里翻了船。整整一个月,三仁从上游打捞到下游,百里河滩,一寸寸地终于打捞到了四仁的尸体。一夜间,彻悟似的,把所有家当都捐给了寺院,人然后也跟着进了寺院。虽未剃度,但也是个出家人了。佛祖拈花微笑,达摩一苇渡江,四仁就是接引使者,在这凡尘把他渡往了彼岸。

山色有点深,是雨后的颜色,悠远深邃,彩虹落在门前尊者的身上,灰与萧索,飘渺仿若仙境,那万丈金黄,就是通向须弥山的阶梯。香炉里烟气袅袅,檀香满满充斥着三仁的鼻端,他的鼻翼不自禁地缩了一缩,一同回缩的还有正肆意放纵的手脚,他正准备清理沉渣泛起的香炉。定身术大概缘起于惊惧,一如他第一次看到不穿鞋子的真武大帝,那时他七八岁,头后留一个金贵的小辫,母亲和外公转进去里面的院落,独留他面对衣冠不整的崇祯皇帝,他瞪视着这个黑面帝王(崇祯帝自认无颜面见列祖列宗,死时以发敷额),直至外公和住持一起出现在他的视线里,他松了一口气跑过去问外公,为什么这个人只有一只脚穿好了鞋?外公摸了摸他的头,说闯王来了,这个人仓皇出逃,丢了他的鞋子。昂,他讷讷的,再未敢多言一句。对于和外公相谈甚欢的住持,他见怪不怪,外公认识很多奇怪的人。那时,他不知道住持会是他的师祖,小沙弥会是他的师傅。

“有人掉水里去了!”三仁看着很多人向庙斜方的深井旁奔跑,一个高瘦的身影夹在人群中,褐色瞳仁,鬓发微卷,他认识他,行乞的那些年,三仁走过许多地方,其中就到过他的家乡,对他和他的母亲记忆深刻。那是一个深冬,三仁讨吃讨到那个村子的时候已近黄昏,实在冷得扛不住,他便找了一个草垛子想爬进去眯一会等天明,刚钻进去,便对上一双贼亮贼亮的眼睛,警惕、敏锐、充满防备。“真脏”,他不免嘀咕了一声,头发油腻卷曲,脸上黑煤洼道,脏得没个人样了。三仁尽管是一个乞丐,但正像盜有侠盗、将有儒将一样,乞丐也不尽是脏污不堪的,三仁就是一个干净得近乎有洁癖的乞丐。他的弟弟四仁就常常诟病他的洁癖,认为他辱没了乞丐这个行当,“要饭的没个要饭的样子,肉不吃肉,梳洗得比个大姑娘还勤称,饿不死才怪了。”世界上大多行业以贩卖人类光鲜亮丽的那一面取悦他人,惟余几项是以贩卖光鲜亮丽的影子取悦他人,舞台上的花脸、街头巷尾的乞丐、被豢养的猴子。作为一个不像样的乞丐,三仁吃尽了不像样的苦。“人无样,不如鬼;茶无叶,不如水。”他是一杯寡淡无味的茶,一生尽在一个顽石般的谶语中翻滚。

那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得好像前生,那时的三仁约莫三四岁,一个热得人快化了的亮红晌午,村里的人都聚集在下村的凉风畔上歇凉,笔直的崖畔下方有一条路,从另一个村子通向这里,那个谶语就是从那条路上走来的。其时,三仁正和他的小伙伴们一起表演柳四奶奶讲的故事,那是一个白雪公主式的苦情故事,只是,那是个男孩,后妈被后爸替代。众人嬉戏着,指点着那个顶着太阳走在红色粘土地上的人,好像他便是那个可恶的后爸,合该受这火炙般的刑罚。直到那人转过塌方的土坯墙,手里的钵盂明晃晃地刺向众人眼里。夏天大多人剃光头,且,佛祖也未给每个和尚赐下袈裟,只有钵盂,那声响直通天际,盛放烟火的什物原是超脱尘世的道具。像被震住了,三仁直愣愣地盯着柳四奶奶,不止三仁,所有人都看向了柳四奶奶,不仅因她年长,有一肚子的鬼怪仙狐,更重要的,她是个神婆,谁家有些古里古怪的事都问她。一个能与神对话的人,身上不乏一种隐秘的威慑力。那和尚只是请求给口水喝,柳四奶奶用眼神一瞟三仁的母亲,他母亲便吩咐他和他大伯家年长他七八岁的堂哥仁小去取水,还特意吩咐要取躺柜上晾好的白糖水。三仁家离凉风畔很近,20米左右,穿过一排树一个大门就到了。当三仁从堂哥手里拿过水,一颠一颠的递给和尚的时候,柳四奶奶已经和他一路谈到了命理。人不自测,况,柳四奶奶是会跳神不是会算命,那完全是两码事,一个事前一个事后。三仁看着颠出去的水花咯咯直笑,柳四奶奶摸了摸他的光脑袋,很认真地对和尚说“你给他看看”。

村里的人都知道柳四奶奶偏爱三仁,甚至三仁的命都是柳四奶奶给的。三仁的母亲是柳四奶奶夫家的侄孙,尽管出了五服,但她依然恭恭敬敬地叫柳四奶奶一声“四奶奶”。她要嫁进来的时候,她的父亲就对眼睛不大好的她说,要对柳四奶奶恭恭敬敬,那是一个有大才的人。起初,她不信,只口头上应承着,后来生三仁,她信了。三仁生在一个冬天,她难产,立生,请好的产婆站在窗子外连门都不进,她听见婆婆再三央求产婆进来看一眼,许诺说三尺红布之外再加五尺上好的花布酬谢,产婆回答得直截了当“加多少都不成,这种情况,不止娃娃,大人恐怕也难保。”这是怕坏了自己名誉的架势呀,她听着忽然觉得心凉凉的,像浸了水,湿答答骨头都痛了,她真的害怕没了明天。“生孩子像过鬼门关”,她怕临门一脚,再也看不到这花花世界,虽然自己也从未看真切过。痛得快晕过去了,她听到婆婆嗫嚅的声音,破破碎碎地传了进来“要不,让柳四奶奶来看看……”嗒嗒的声音传远了,她不知道公公有没有答应。公公和柳四奶奶一向不对付,当过几年兵的他认定柳四奶奶那一套就是装神弄鬼。她再痛醒的时候,嘴里被塞了一块棉布,柳四奶奶正用力按压她的肚子,她疼得连打招呼都不能,柳四奶奶也不理,只是说“柳家可没你这种怂包,你给祖娘娘长点气性。”她用力喘息,又折腾了半天,总算生下了三仁。像耗损尽了元气,孩子吱吱地哭,像小猫叫,满嘴马牙,柳四奶奶直待了两天两夜才离开。家里还没有商量出如何答谢柳四奶奶,孩子就又出了状况,手脚森冰,奶也不吃,这回都觉得不行了,她自己都有放弃的想法。婆婆就又念叨着让公公去叫柳四奶奶来看看,说一回是劳动两回还是劳动,脸没了一次也不在乎多没一次,公公黑着脸出去了。柳四奶奶人怪,规矩也多,请她看事必须是当家的,不然不出动。一会儿,柳四奶奶就来了,摸了把孩子,也是吓一跳,“能试试,但不保证能活。”好歹有线希望,就都看着公公。公公瞥了眼棉花堆里的三仁,说:“能活活,不能活拉倒,你其看着办。”得了这话,柳四奶奶开始吩咐,找艾草的找艾草,烧针的烧针,一切就绪后,柳四奶奶像纳花一样在三仁身上扎针,先是手指头,扎上去都没见血,“这不行。”边说边抓住三仁的左手在手心连落了三针才停下,然后把烧旺的已经拧成条的艾草放了上去,听得孩子哭了出来,她连停顿都没有,又接着扎了另一只手心,双脚脚心,额头,脑门顶,后颈窝,扎完就灸,各灸两下,一番折腾,三仁是活了下来,但整个身上都是灸疤,尤其是额头和脑门顶的,像受戒了一样,小孩又常剃光头,便得了个“小和尚”的外号。这外号吼的人多,连三仁他爸爸都“小和尚”“小和尚”地叫,柳四奶奶听到了,说过他爸爸几回,但他觉无所谓,又不是真的和尚,那时,他要知道三仁真要出家的,恐怕是打死都不会如此唤儿子的。见柳四奶奶说得慎重,那和尚倒也认认真真地端详了一会儿三仁,说,皇上命。三仁的母亲乐了,只四奶奶不见欢颜,还告诫和尚说,“不准乱说。”周围的人起哄,“人人都有帝王相,人稠地窄没赶上。”三仁小,不懂这些,只一个劲地向母亲怀里钻,柳四奶奶说:“他累了,带他回去睡觉。”她声音很轻很轻,像怕惊着三仁似的。看着他母亲抱着他转进了他家的大门,柳四奶奶冷淡地对和尚说了句“你可以走了。”说罢便起身朝上村自家的房子走去。和尚知道柳四奶奶明白了他的话,顿时觉得无趣起来,便顺着柳四奶奶她家门前的马路出村子去了,甚或没有化口斋饭吃。

没错,有些地方“黄”“皇”“和”不分,都读“huang”,连音调都一样,皇上也可能是和尚,柳四奶奶知道有这样的地方,她几乎可以断定那和尚就来自那里,可她不想挑破,宁愿在这帝王远去的年代再作一个梦,为自己打心里痛爱的孩子。倒是三仁的家里重视起来,给三仁开锁的那天,还特意吩咐三仁奶奶编了红绳,并亲自缀上绘有十二属相的银牌和多年前藏起来的乾嘉时的古钱,随后还带了三仁和他父亲上庙请香并奉了一盏长明灯。三仁虽然书读的并不好,但霍霍然有种与众不同的风范,这种不同,随着三仁的成长,越发的显现了出来。

“男人十五夺父责”,十二岁开锁,之后便是向成人的过渡,越过十五,更是要担起大责任的人了。考较一个人的责任意识和责任能力,莫过于担负一个家庭。大多人,在十五岁生辰过后,开始说亲。只三仁没有,可能是由于那个预言,也可能是由于三仁通体的出尘气息,一晃,三仁就二十四五了,连个媒人上门的影子都没有,三仁的母亲有时候着急得整夜整夜睡不着觉,见个人就唠叨,说三仁爷爷如何如何重视三仁,快咽气了,还哽哽咽咽地说见不到三仁娶妻生子了,他走的不放心呀。三仁父亲倒不急,三仁母亲说多了,他实在烦得不行,就大声的呵责他母亲:“儿孙自有儿孙福,你操那么多心干嘛。”这实在是一个典故,三仁刚生那会病歪歪的。家里又没闲钱,三四岁了,还走不稳当,他母亲便常常想着给他改善伙食,煮颗鸡蛋呀,摊个饼子呀,他父親很不满意,常嫌弃他的娇气不壮实,觉得不像个男子汉。有天晚上,躺炕上,说起从前在柳四奶奶那听来的故事,八仙之一的韩湘子,年轻的时候屡试不第,家中窘迫,常揭不开锅,妻子生了孩子,他便夜里起身到附近一富户家里油坊偷油,刚伸进油篓,葫芦头便被守夜之人剐了下去,也是守夜之人见他可怜,又知他素来是个规矩的读书人,未揭穿他,主人问起也只说见一只耗子跳上油篓,他赶走了。韩湘子自是惭愧,后得道成仙,也终觉难安。多年后,他回长安,见一青年男子高坐马上,胸前红花抖擞,左右从人众多,人群中欢呼不断,打听之下,才知是新科状元游街,他又转入旧时居所,见一妇人门前盈立,竟是他在人间的娘子,纳闷间,居然见那人群簇拥着新科状元向这边行来,只见那状元早早翻身下马,口唤“娘亲,孩子这厢有礼了。”他顿觉万千感慨涌上心头,便即兴作打油诗一首,调侃昔日的自己,“三十年前去偷油,菜刀剐烂葫芦头。儿孙自有儿孙福,何必为儿做马牛。”三仁父亲虽未受新式教育,但实在是一个自我发蒙很好的人,对孩子从不严管严教,当然,也不是不管不教,他自有一套自己的理论,向动物、向植物、向柳四奶奶的古经取经问道得着的理论。当然,在三仁的婚姻大事上,他呵斥三仁的母亲,还有一个原因,只是他永远不准备告诉她就是了。三仁爷爷快去了的时候,一直念叨着三仁成年了还没个孩子,以后有个什么怎办呀。在这个地方,成年男子没个孩子要是出了事,是连坟都不能进的。所以,那么多人急着成家,重要的从不是娶妻,而是生子,“死不回家”像一把悬在每一个成年男子头上的利刃,简直随时都有坠落的可能。三仁的爷爷倒不看重有没有孙媳妇,孙子果真是做大事的人也不宜被个女人绊住脚,只是重孙是必须的,所以他想在自己一息尚存时为三仁过继一个孩子,孩子都选好了,就是仁小的第二个孩子,一个男娃,这样仁小、二仁(其时,二仁也已成家生有一子)、三仁就都有了进坟的资格,他选定的五七间大坟将在他和老妻的脚下枝杈般蔓延。

三仁的爷爷跟三仁父亲,也就是他的第二个儿子说的时候,本以为会获得支持,哪知相反,三仁父亲反对得不留分毫余地。他咽不下的那口气后来也许不再是因为三仁未成家生子,而是对二儿的失望,他觉得一向淡漠不理事的二儿存了私心,他想二儿大概是怕大儿的血脉抢占了应属三仁子孙的王座,尽管那愿望遥远得仿若天边的彩虹。他倒不是纯然信任那和尚的胡言乱语,他只是觉得那样清癯的三仁颇有他太爷的风范,将来或可带领家族再次走向繁华。就这样,三仁父亲拧巴着,直到三仁爷爷咽了气都未松口。当然,他也不可能对三仁母亲松口,他不可能说出这个像是诅咒的谶语,也怕对三仁产生不好的心理暗示,毕竟,作为一个父亲,他希望自己的孩子儿孙满堂,可是,他也不能因此害了仁小的孩子,万一,三仁真是那样的命,伤了孩子怎么办。

他想起那个得知三仁命运谶语的夜晚,心里又是一阵苦。那夜的月,亮堂堂的,极其圆满,父亲给他说了给三仁过继孩子的事,他内心是激动且同意的,那原是他期盼已久的愿望,只是,他不想因之失了兄弟间的情分,况且,也难保仁小不同意会生出隔阂来,若父亲开口的话,一切又不同了,那是一个家族的事,而不只是出于一个父亲的私心。没成想,他那片刻的木然被父亲解读为反对,只是后来,他倒庆幸起当时的木然来。其实,那又有什么区别呢,之后他确是坚决地反对呀。那夜,他听完父亲的话,说:“待我问问柳四奶奶,况且,为孩子们好,举行仪式也需要选个好日子。”父亲说:“也是,这算大事一件,是该选个好日子。”他出了父亲的院子后便去了上村柳四奶奶家,未进得院门,柳四奶奶家的黄狗早已吼开来,柳四奶奶迎出来的时候,嘴里还在嘟囔着,“灰狗的,半夜三更,吼什么吼,又不是外人,三仁他爹也不认得了。”听脚步的声音就能知道是生人还是熟人,这是柳四奶奶的一项技能。他跟着柳四奶奶进了门,屁股刚碰着炕沿就说,“四奶奶,我爹想让三仁过继个孩子,就是仁小的二小子,这事行吗?”柳四奶奶没搭理他,在地上捡了一根蒿柴伸进了炉子里,拈了一根旱烟,递给他,自己又拈了一根,点着烟后,才开了口,说:“不好。”他当时脸色都变了,他不明白一向最疼三仁的柳四奶奶是怎了,过继孩子对三仁只有好处呀。柳四奶奶身子都没动,只用已近灰色的眼珠扫了一眼他,开始讲起了一段往事,“我十六七的时候,家里藏贼反,我和几个姊妹被送到县里姑姑家。她家有一个窨子,入口极其隐蔽,出口出其不意,窨子里没有可消遣的物事,光线也不好,好在有一个会说故事的本家六爷,他年轻时喜好流浪,去过很多地方,人又极开怀,见识过不少奇人异事。他讲的一些事,我现在还有印象。他说,有些人生来就是和尚命,命中注定无儿无女,即便过继一个孩子,恐怕也难成活。三仁也许就是这样的人。”说着,柳四奶奶顿了一顿,“那些地方,‘黄‘皇‘和不分,都读‘huang,我看那和尚的形容动作,十有八九来自那里。”咬了咬牙,又说,“过继,可能并不合适。”三仁父亲觉得自己全身都被冰封了,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出柳四奶奶家的。他后来问了三仁一回,“你要成家吗?”看三仁茫茫然的,也没再说什么。他想,一个父亲能为儿子做的也实在很少,除却为他选门好亲外,简直就没有什么事了,而亲事,对三仁来说,也是全凭天意了。

三仁也不是没有爱慕的姑娘,十五岁那年,他随爷爷进城,曾远远地看见过镇里望族顾家高高的阁楼上站着一个漂亮的姑娘,那飘逸的姿态与他脑中的“仙子”瞬间合拢。他怔怔地看着那姑娘,只看见天边大朵大朵的白云在流荡,集市上嘈杂的叫声远了,大庙里檀香的味道远了,直到爷爷的铁拐敲在腿上,他才回过神来,嗔怪的低吼,“爷爷,你怎么打我呢,很痛的。”他爷爷说,“我打死你个不长眼的死孩子,顾家的姑娘你也敢打主意。”顾家的顾念,十里八乡的人都知道“盖七省”(指姑娘美貌,堪为七省佳人之首)。尽管三仁有个“皇上命”的预言傍身,但是那毕竟还未成为现实,所以,三仁爷爷想讨顾家姑娘为孙媳妇的念想只能搁浅。

那日后,每逢小镇集市三仁都去,遗憾的是,他再也未见那漂亮的女子,只是,那仙子般飘逸的形象随着时间的流逝在他的脑海里反倒越发清晰了起来。人类真是奇怪,天天见面的描摹不出容貌,惊鸿一瞥的反倒可能记取一生一世。

那褐色瞳仁,像水流的开关,一下子打开了三仁的记忆,重新把他定位到了多年前那个行乞的寒冬和寒冬之前的无数个欢喜与忧伤的日子里。

对于有人掉到庙外深井里的事,三仁并不觉得奇怪,如果这场庙会没有什么发生,三仁恐怕才会觉得奇怪了。这是一所茹素的庙宇,沾不得一点点腥气,见荤则不吉。这是自建庙以来便有的规矩,世代口耳相传,在漫长的岁月里,人们换了衣衫换了容颜,庙也破败过,也修缮过,也重建过,却从来没有人把荤腥带到这里过。没有人在一个国破家亡的帝王面前进献牛羊。而今晨,就在今晨,三仁曾在雨后润润的青色里嗅到了一股一股的腥气,是羊荤,从庙宇后方临时搭建的简易厨房里飘过来。一定不只三仁,其他人也定然闻到过,只是如三仁一般,保持了沉默。沉默简直是乡土气息里最高贵的品质,在重要事项上的漠不关心形成了与市民社会的全然对立,在这里,人们可以畅所欲言那些飞短流长,但绝不会告诉警察谁家的婴孩是被拐的,谁家的媳妇是买来的,谁撬走了完整的十八罗汉宝相庄严的头颅,那个眼神狠毒的罪犯隐匿在谁家的羊群里。

而现在,沉默亵渎了神旨,十米深井在光天化日下敞开了胸怀,卷挟着欲望卷挟着生命在井水中翻腾。

掉落井中的人被救了,救人的赫然是飞奔过三仁视线的褐色瞳仁。四周的人围着他,感谢与欣慰一起流淌。但他却把目光投向了三仁,在那里,三仁荷锄而立,似乎早就忘记了他们曾经的相识。他犹豫了一瞬,终是没有走过去。长大后,他關注三仁的一切,他知道他一直是一个干净的乞丐,到他的弟弟四仁离世之前,到他寄身庙宇之前。他曾无数次想过他们的重逢,那时,他一定不再是落拓的少年,他一定干净一如三仁。只是,真的干净吗?望着花海里的三仁,他真切地察觉了自身的无力、空落与茫然。他是救了一条生命,但于苍生何益?这庙宇里,不喜荤的帝王,又于苍生有何伤?这流动云天的霞霭,又是谁的写意,谁又能留她不散呢?泼墨传栀,他终是承接了这尘世的盛情。

刺槐花开满了整个山崖。

一片白色海洋上弥漫着甜腻的花香,三仁的心轻轻跳动了一下,他喃喃的道,“像,太像了。”像什么呢?庞大的树冠,圆、饱满,像极了祭奠用的花圈。在漫长的人世生涯中,他见惯的,但从未这么震撼过,舞动的散发着浓郁的气味,那甜腻逼得胸腔一阵阵发紧,锄头跌落了,他也不想理,只握着心口,一步步向庙里走去。他不停诵经,最静人心的心经,一遍一遍,刚开始的时候,诵完一遍捻一颗佛珠,后来诵的多了,佛珠也捻乱了,再后来,索性不捻了,光嘴里不停地念叨。第一道霞光照进大堂的时候,三仁疲惫地蜷缩在了蒲团上,像发热的齿轮终于完成了设定的任务,戛然而止,也许并未完成,只是再也没有了继续转下去的能量。一炷香后,他爬起身,去了后院的住处,枕着以前的祖产、现在的庙产——玉枕睡着了,嘴角还残留着一缕欣然的微笑,那不喜荤的帝王终将原谅这群无知的草木之人,在警示过后,在祈求过后。

就这样过了两日,平静祥和,唱戏的唱戏,赶庙会的赶庙会,抽签的抽签,解签的解签,上香的上香,磕头的磕头。

那一日,正是庙会的最后一日,吃过饭后,唱戏的就离开了。会首刚松了一口气,准备休息一下回家的时候,便听得一阵吵嚷,不知是谁先扯开了帘子,吼了一声“唱戏的车翻了!”他赶忙往出走,只见庙湾不远处的斜坡上到处是滚落的人和物,四散的胭脂、戏服,像极了戏文中百鬼夜行的画面,刺目的红色浮在各种颜色的上方,肆意流淌,他颤栗着,喊道,“快救人,快……”可是,末戏少人看,这一日人来的少,还多是岁数大了的人,但恐怕只有老年人在这场面下还担得住,能下场的都已下场,约莫过了个把时辰,才整整的把所有戏子找全乎,十七个,齐刷刷地摆着。看过《西游记》的人立马就想到了小雷音寺黄眉怪治下那些妖魔鬼怪,本来是十八个来着,只是翻车的瞬间,一个灰头土脸的黑面女子跳了下来,浑身的泥土带着看不见的瘀伤,但那庆幸,显而易见。现在,她正坐在庙前的土梁上,气喘吁吁地说着话,“老天不收没爷娘的孩。”是的,她是一个孤儿,自小跟了戏班混饭吃,做的也多是杂役,也是巧,车里坐不了太多人,她和几个年老的杂役坐在车舱里的箱子上。车一颠一颠的,雨天湿滑虚土垫平的黄土坡,倾向了压了重物的那一面,加之,山路多无护栏,便滑向了沟崖。一路倾轧,树木颓颓倒了,红柳、酸枣的枝杈上到处是头发与碎布,她本能地抓住了刺槐树笔直的枝干,脚底早已不是摞满剧本、道具、戏服的木箱。

夏季每日每日的黄昏,三仁都会来这里除草,也就这几天,他不会到这里来,世事百转千回,而今,他已不再是跑几十里路看戏的少年,热闹也因年龄分野,他的心已是暮霭沉沉的了。那些人走了,他也该出去散活散活。一个一生均在路上的人,几日的休闲已是极致,骨头每时每刻都在叫嚣着松泛,这便是习惯,可怕的生活习惯。他慢腾腾地扛着锄头走,才出庙门便看见了那黑面女子。会首面对他的说话声像从遥远的天边飘来,“师傅,恐怕得借庙里那几间旧房用用,这多人,敞天敞地的放着,也不合适。”他看着她张合的嘴角,一句话都没有,他想:这干净的大地,再也无法干净了。他看着别人拿走他的锄,他也不管了,他想,大地也许早就厌倦了自己的服侍吧,也好,他也不宜服侍它了。他转身向庙里走去,直接进了禅房,直接走向冰凉凉的炕,躺下了,什么人生人死,什么繁经浩轶,统统都不重要了。顿悟顿悟,师傅说的那些顿悟的人究竟是顿悟了生呢还是顿悟了死呢,也许只是顿悟了这生死的过程均是时光的俘虏罢了。这月落了月升了,生命也就终结了。

“女尸被盗了!”

三仁被这一声吆喝而起,这已是翻车的十数日后。这十数日来,他过着和平常一样的日子,除了将睡觉的时间提早到以前出门锄地的时间,没有任何变化。扫洒一样不少,诵经一遍不少,上香勤勤恳恳,吃饭因时刻分,只是,似乎又有什么不一样呢?淡然,人更加地淡然了,广袖宽袍包裹下的躯体更加弯曲了,也更加兜风了,简直有一种兜不住风,反被风兜走的感觉了。

“盗尸?”他喃喃的。这儿的尸体也会被盗?遥远他乡才会发生的事情怎们会在这片土地上演呢?这儿的人,即便是尘世未曾婚配,死后也绝不会配阴魂,乡人的法子里有最善良的人性,他们往往会捏一个脸盘圆圆面带福相结实敦实的面人随着亡人一起下葬,全了亡人在阴间的福,而不是去找、甚或去盗别人家的女子。两个曾经活生生的人,也许并不情投意合,而面人,因着亡人而起方有自己一世的生活,便绝无强迫之意,这就像父母给了我们生命一样,即便诸多不如意,也是感谢着领受。“强拧的瓜不甜”,这法则,在乡人的观念里,同样适用于另一个世界。但显然,现在这种认同,已被外来入侵。那也是柳四奶奶的古经,在遥远的地方遥远的年代里,男的死了,必須配个女尸一起下葬,女的死了,也必找个男尸一起下葬。只是,这大国的人口比例一向不是一比一,男的多女的少,所以,盗尸多是盗女尸。以前,山长水阔,盗尸是绝不会盗到这里来的,李白不就说过“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吗?越过山水的天堑去盗尸,除去尸体的保存期限,路费也是一笔不菲的成本。况且,没有湘西赶尸的本领,想要千里迢迢地运输恐怕是更大的难题,所以,即便有盗尸的念头,也无法变成行动。柳四奶奶还说,那里的男子也真是命短,多数二十大几岁就死了,活到三十几,俨然就是高寿了。因此,不乏一些大户人家死了子侄,买贫贱的女子一起安葬的。那些女子,生的价值反倒没有死的价值高,不对,是价格,人命称斤卖两,想来是一件多么悲哀的事,但更哀切的是,有些家贫的人家,生生的折了女子还得生出喜悦来,为了家中男子的生存。那时,幼小的三仁,听得妈妈说,死了,死了,还拉个活人陪葬,也不嫌恶心。柳四奶奶瞪了她一眼,这也是新社会,旧社会,有你女子受的。这一点,三仁母亲倒也无法否认,至少,自己这一代童养媳已为数不多,有的人家有,也不是以前那样,让没完没了地干活,还吃不到一口热乎的稠的吃食。只是,从未听说过有活生生逼死人陪葬的。现在听得柳四奶奶说,即便是个大晌午,也觉得阴森森的。

三仁只觉得脑仁疼得更厉害了,神经突突仿若即刻就要跳出皮肤。死得不明所以,死后也不得安宁,这是怎样的一番轮回?他执着地打捞四仁,让他入土为安,是对自己的悲悯,还是对四仁的不忍呢?四仁那样总是急吼吼的乐此不疲地捞河柴,到底是要打捞什么呢?是一根一根粗木吗,还是想要打捞住已经覆灭的梦想呢?父亲两子,无一成婚,为什么从不催促从无责备,是认命呢还是业已看穿?他慢慢地跪在蒲团上,灰白的眼睛肆意地看着檀香燃开来的一缕缕烟火,明明灭灭,高高地弓起了脊背。

责任编辑:张天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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