尺寸江湖
2017-03-06踏歌行
踏歌行
湖上烟雨茫茫。
远山如黛,青冉冉地润透了水面。几只白鹭点水而过,留下一串似有还无的影。
这是江湖的晨景。
静谧、阔大、清旷,而又深沉。
此时,远山之上红日渐升,广阔的湖面又隐隐罩了一层稀薄的霞光。一叶小舟从湖对岸荡过来,舟头上立了个戴着斗笠的剑客,衣袂随风鼓荡,飘然如仙。
我怔立半晌,终于叹了口气,扔下了画笔。
才过辰时,屋外的蝉声已经聒噪得裂云穿石。毒辣的日光穿透窗纸,在门槛前的地面上投下一块栅栏形的耀眼白斑。
哎,江湖。
我又叹了口气,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肩膀,走到桌旁去斟茶解渴。抬手发现指间染了些许墨迹,便蘸了点茶水去擦。
我的一双手,是我全身上下生得最好看的地方——十指纤长灵动,皮肤细腻白皙,明亮如玉。不过,这双手的价值却远不止“好看”二字。
我出身世家,打小受着极好的女德教育,极擅刺绣和书画。自从七年前嫁到许家,一族几十口人的花销,十之八九都是从我这双手底下挣出来的。
正感叹,庭院外突然传来“咯吱”一声。有人开门进来,大步流星穿过院子,直向我房间走来。
是他来了。
我心头突然一跳,起身想将那幅江湖晨景图收起来。可是墨迹未干,无处存放。只这一瞬犹豫,他已像往常一样在门上轻叩了两下,推门而入。
“呀!娘子又有新画作!”他向我直跨过来,满眼都是欣喜。
然而等他看见这幅图的全貌,脸上的喜色便突然僵住了:“咦,竟是……山水画!”
我心中暗叹了口气,把画卷往我这方拖了拖。
“昨夜发梦,醒来尚有意兴,便随手涂了一张,见不得人的。”我手指摩挲着纸边,只盼墨迹快些晾干好收起来。
“哎!冉娘的画作,岂有次品?”他又恢复了笑态,挤过来一把将画卷夺过,“来,让我仔细瞧瞧!”
我被他一碰,只得退开。
我嫁的这个男人许疏,是个书画经纪。家世普通,品貌普通,才干也无一出色。若非七年前我家里遭难破落,怎的也不会下嫁给他这样的人。
不过,我对此也并无什么怨愤——当时下嫁的决定是我自己做的。他是个老实人,这七年来,也确实待我不差。
“哎呀呀!这画里意境,甚是……甚是别致啊!”许疏大声赞叹,整个人都似要扑进画里,“先前只知冉娘会画花鸟,怎的还藏了这等绝活?依我看,今晚的六院萃选不如换了这幅图?定能压那醉棠画院一头!”
听他说这句,我心中咯噔一下,没由来有些慌神。
六院萃选,乃是京城六座民间画院每年一办的盛会。六院携手请来宫廷翰林画艺局和图画院的几位泰斗作宾,每座画院各选一幅门下画师最好的作品,在会仙酒楼一齐亮相,当场点评。魁首者,便能一举成名,画作价值自此连番数十倍不止。
这些年来,许疏一直在流枫画院门下效力,我也算是流枫门下花鸟画的首席画师。每年的六院萃选,流枫选送上去的均是我的画作。前些年倒也得过数次魁首,只是近几次,醉棠画院新收了不少佳作,渐渐压住了我的风头。
“怎么,那幅《浅草落英图》可耗了我两月心血,穆老板还嫌不好吗?”我走过去,抢回那江湖图,“这半梦半醒乱抹的图,拿出去岂不惹人笑话?”
“哎,怎么会!”许疏大手一挥,又夺了回去,“出奇方能制胜!花鸟图看多了也怪腻歪的。我这就拿去裱了,送去画院!”他说了便准备走,低头一看,又转回来,“呀,尚未题词钤印。你再补几笔!”
我看着那画上的剑客,不由心中又是一软。
哎,江湖。
曾经,我也是有机会去的。跟青萍一起。
如今七年过去,也不知她飘荡到了何处,过得好不好。
我叹了口气,又撩起袖口,起笔蘸墨。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己亥暮夏、青冉作。”
我搁下笔,许疏已殷勤地帮我钤上了印,口中啧啧有声,喜不自胜。
我心中不由暗叹了口气。
他确是个太普通、甚至可以说是无能的书画经纪。这幅图拿去画院里,穆老板若不骂他,倒是怪了。
我忽觉很累,对他笑了笑,任他拿着画去了。
这一日过得甚是漫长。
不知为何,自许疏走后我便坐立不安,口干心悸。做绣活手也有些发抖,几次险些刺伤手。距卢员外的绣屏交货已没有几日了,今日这一耽搁,明后天又要吃苦了。
可是现下这般状态,久熬也无益。我叹了口气,放下针线,推门走出屋去。
入了夜,暑气总算降下来了些。院中的老槐树被风吹得叶子沙沙作响,月亮也渐渐升到了院子里能看到的尺寸天幕里,安宁又静谧。
这间屋子,我一人独居——这也是我如今生活里,最得幸的一件事。
七年前我下嫁许疏,便在这间偏僻的民宅里。那时他尚在街头摆摊,贩卖些劣质字画,生活拮据。我在屋中无事,只由着兴致随手做些绣活,他见着还成的,便拿出去卖卖,销路竟也不错。
后来他母亲生病,無钱买药。我看他愁苦无措,便叫他买了水墨纸笔回来,开始画花鸟图。按说闺阁笔墨不该外传,尤其不该贩卖,可生活所迫,也顾不得许多。没想这一画,竟被流枫画院的穆老板相中,使了些商业手法,让“青冉画作”在京城一炮而红。
接下来便顺风顺水,许疏进入流枫画院做了正经书画经纪,在城里的繁华地段买了大宅,慢慢还有了余钱请下人帮工,过上了富足人家的生活。只是我生性不爱热闹,画画刺绣也皆需静心,在那边住了一段时间,便提出一个人回来住。
许疏只得答应——对于我的要求,他向来都会满足,毕恭毕敬的。每两天他必然会亲自过来看我一次,日常起居的照料也安排得细致稳妥,丝毫不用我操心。
按理,我的人生,便该如此平静如水地过下去。
本来也没什么不好的。
只是我不知道,昨夜为何会突然梦见青萍,梦见了江湖。
“咚咚”,叩门声响起。我站在廊前没有动,很快夏姨便从偏房出来,提着灯笼去开了门。
这个时辰,该是许疏差人从府上送宵夜过来了。果然,夏姨关上院门,提着食盒向我走过来,笑盈盈地道:“二夫人准备了冰雪圆子羹,送来给夫人消暑。”
我点了下头,轻声道:“夏姨吃了吧。”夏姨也不多说,道谢行礼,便拎着食盒回偏房去了。
许疏的侧室,也一向对我很是关怀亲热。只是我懒于应对,生怕如最初那般,稍稍对她示点好,便要三天两头往我这跑,甜腻得招架不住。
我抬头看着从槐树枝叶间流出的月影,不由又叹了口气。
除了杳无音讯的青萍,这人世间竟再没有我喜欢的人了。
而在她心里,除了江湖,又还有没有我这个姐姐呢?
就在这时,院门之外突然响起了踉踉跄跄的脚步声。我心头一跳,忽然升起了一股不好的预感。
门外人似乎喝醉了,砰砰地砸门,口中大声喊着:“青冉!夏姨!给老子开门!快!陈青冉!”
竟是许疏。
我本能往门口迈了一步,复又收住。这不正常,定是出了什么大事!
夏姨匆匆从屋里出来,跑去开门。刚开了一条缝,许疏便使劲一推,险些把她撞倒。
“青冉!陈——青冉!”他向我冲过来,几乎是在吼着,“你……画的什么东西!完了,全完了!”
我心中狠狠一跳。难道穆老板也昏了头,真的把我那幅江湖图送去了六院萃选!
许疏醉得东倒西歪,手里攥着大半幅残画,一掌往我身上搧过来。
我躲开他的直面击打,一伸手架住了他手臂,又拽住他后领让他不致向前扑空摔个狗啃泥。然而他身子沉重,又喝醉了酒,我即便拉了他一下,却没能止住他向地上软倒。
“哎哟,你个臭婆娘,想害死老子!”他侧身磕在了廊前的台阶上,髋骨处发出一声闷响,“嗷——都毁了!一切都毁了!你画的什么狗屁!你画的……”
“夏姨,去拿盆水来。”我夺下他手里的半幅画,抽身后退。
夏姨不出声,很快照办。我接过水盆,干脆利落地对着他兜头浇下。
“啊!”他一声惊叫,捂着头坐了起来,酒醒了三四分。
“怎么回事?说。”我把盆子还给夏姨,支开她去许宅通知管家,抄起手冷冷问道。
许疏情绪仍旧很激动,坐在台阶上,扯着头发瑟瑟发抖。
“即便这江湖图没摘下魁首,也不至你这般丢了魂儿吧?”我就着月光看剩下的半幅图,上面的舟头侠客被墨笔画了老大一个圈,涂成了乌龟的样子,不由心头一阵绞痛。
“全完了。”许疏捂着脸,“穆老板把我赶出来了,说再也不会买你的任何画。这次……流枫画院丢人丢大了。”
“什么?”我甚是震惊。
“今日宴上,这画一拿出来,便惹得哄堂大笑。翰林画艺局的泰斗直言嘲笑,‘青冉一介女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竟还能知天下。”
“那又如何?”我胸中一股怒火直蹿上来。
“他们一一传阅,指出画上诸多细节错误,嘲笑你一介妇人,竟还妄想描绘天地江湖。”许疏顿了顿,“直到这画,传到了醉棠画院邱老板手里。”
“又怎么?”我眉头一皱。
“他拿出来了一份同样的江湖图。”许疏抬起了头,目光里尽是绝望,“同样的景致、同样的布局,细节比你这张要精致秀丽得多,舟头却不是剑客,而是老道。”
“什么!”我大惊。这怎么可能?
“他说,这张图根本就不是你画的,只是流枫见你名气大,署上了你的名罢了。这张图是他门下一位画师的草稿,被我偷了去。”许疏一面说,一面摇头冷笑,“我当场辩解,今早才从你这里取得,但无人相信。到后来,我越辩解,局面越乱,所有人都相信是我从中做了手脚,连穆老板都……”
他又垂下了头,不再说话。
我听到最后,胸中的怒气已然慢慢平复下来。
这的确是一件大事。我的名声、许家今后的财路生计,怕是都已因此毁于一旦。
然而,这说到底,只是被泼了一盆污水罢了。比之最初“泰斗”的讥笑评语,这污水对我的杀伤力,可要小得多。至于如何被设的套——是我身边有眼线还是许疏裱画时被醉棠画院的人看到,就不是我操心的事了。
“今夜已太晚,你还是回家去,休息一下,明日跟穆老板解释清楚便是。”我懒得多言,绕过他向屋里走去。
谁知他一把捉住了我脚腕,拉得我一个趔趄,向他倒了下来。
“你说!那个剑客——”他扳住我的肩,瞪着我的眼睛恶狠狠地道,“那个剑客是谁!你是不是……跟什么江湖人……有了私情!”
“什么?”我瞪大了眼,这又是哪一出?
“你妹妹青萍,不是出走江湖了么!”他双眼通红,“你们家从前就跟江湖草莽有瓜葛,谁知道你一个人住在这是不是为了……”
“你给我住口!”我怒斥道,使劲一推挣脱了他的控制。没想他醉酒无力,竟被我仰面推倒,后脑磕在了栏杆脚上,就此晕了过去。
想起圖上被添出来的乌龟,我突然明白了。想必此画在被传看讥讽时,有人提起我的家世挑唆了一番,让他受了好一顿羞辱。
这个男人竟就信了。
“青冉姑娘脾气未免太好。”突然,一个陌生的男子声传来。
我大吃一惊,只见一个白衣剑客越墙而入,一眨眼便笑盈盈地立在了我面前。
“别害怕,我叫林趣,是你妹妹青萍的义兄。”他面容俊秀,风姿飘逸,一抬手亮出一个青色的锦囊,挂在指间摇摇晃晃。
我心中大震。那个锦囊正是青萍的,上面有我亲手绣的白鹤,决不会错。
“她让我来接你,去天台山。”林趣露出一口白牙,笑容闪闪发光。
“去……做什么?”我嗓音发抖,心脏狂跳不止。
“自然是遨游江湖。”林趣道,“恰好我们门主知你有一双妙手,也想请你去给他画画秘笈什么的。”
我突然呼吸一窒。
去看看——真的江湖?
这个诱惑,对我来说实在太大了。
我家,确实是出身江湖草莽。我和青萍的太爷爷,曾是江湖上有名的剑客。小时候他常跟我们讲江湖上的事,还教过我和青萍一些武功。七年前家里遭遇剧变,我决定嫁人留在京城,而青萍则孤身去了江湖。
“这,有什么好犹豫的吗?”林趣不解,“难道你还在这呆得下去?”
他这句说出,我突然觉得心头一热,脱口道:“好。我跟你走。”
“太好了。”他点点头,却没有动。
“我……要准备什么东西吗?”
“不用。”他摇头,“吃的用的,路上新买便是。只是,要解决一个人。”
“什么?”我心中咯噔一下,一回头,发现许疏不知何时竟已苏醒了过来,直勾勾地盯着我,拳头攥得如石头。
林趣勾唇一笑,拇指一推,长剑铿然出鞘。
“你要杀他!”我大惊失色。
“天色不早了,他一报官,可麻烦得紧。”林趣将长剑对准了许疏。
我脑中轰地一下。
这江湖……哪里是我心中的江湖?
所谓拔剑生死,所谓天地遨游,哪里是这般为一念之私残忍杀戮!
“不!”我抬起手,挡住林趣的剑,“若要杀他,我便不走。”
林趣一笑:“你挡不住我。”他没有多话,身形陡起,直刺许疏!
白影掠过,亮若惊鸿。
而在这一瞬,我突然明白了过来。
什么江湖,什么林趣,什么青萍?
这尺寸庭院,已是我的江湖。
我毫不犹豫地伸手向剑刃上抓去。
鲜血溅射!
林趣急忙收剑,剑尖离许疏咽喉只留数寸。而我的手被剑刃割入筋骨,血如泉涌。
“冉娘!”许疏惊恐嘶喊,比他自己受伤更加惶急。
林趣手腕一抖,撤剑还鞘,面色黑沉下去。
“青冉双手已废,醉棠画院可否罢手了?”我咬着牙道。
林趣哼了一声,转身便翻墙离去,消失无踪。
我跌坐在台阶上,浑身剧烈地颤抖着。鮮血不断滴落,在地上聚成了一轮明月。
其实,我不过是随口猜测。没想竟然猜对了。
在那电光石火的一瞬,我突然明白了——
生而为人二十四年的陈青冉,嫁为人妇七年的陈青冉,站在这个院子里的陈青冉,被人或视作珍宝、或视作仇敌、或视作粪土的陈青冉,全身上下唯一重要的,只是这双手而已。
可是,对我来说,偏偏这双手,是最不重要的。
那么,就这样吧。
许疏终于酒醒了大半,疯叫着冲出门去找大夫。
庭院里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我深吸了口气,起身回到屋中,扯出一尺雪白的画布,缠住了手上的伤,又打开衣柜,拿出了所有的积蓄。
蝉声依旧忽停忽止。
我推开院门,踏着月色,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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