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理发师
2017-03-06聂鑫森
聂鑫森
我们都叫她“兵姐”。
其实,她并不姓“兵”,只因她的夫君是个扛枪的,在云南边防守哨卡,所以我们都这样叫她。
“兵姐”姓傅,名巧华,今年二十四岁,高高挑挑的个子,辫子很长——眼下年轻的姑娘或者短发,或者长发披肩,但“兵姐”却蓄上了辫子。问她为什么,她恬静地一笑:“我不喜欢和别人一样。”
我们这爿小理发店,八个女同胞,另加一位男经理。他年纪二十八,个子矮矮的,大脸盘,生得最有趣的是鼻子,又长又肥,正如相书上说的是“鼻如悬胆”。他很喜欢“兵姐”。“兵姐”还没有和“兵哥”牵上线之前,没事他老在她身边转,一口一个“巧华”。他姓毕,“毕”与“鼻”谐音,我们背地里叫他“鼻老大”。
“鼻老大”脑瓜子很灵,打从报上登出边防战士和越境武装毒贩英勇作战的消息后,他忽然开了一个会,号召我们给战士寄自己绣的花手帕。他收获了一份荣誉,市报以显著位置刊登了我们“时代理发店”的消息报道;也收获了一份苦恼,巧华姐和前线的一个“兵哥”接上了关系,书来信往谈得很热乎。
那一天夜晚,顧客都走了,我们开始审问巧华姐。
“那个‘兵哥叫什么名字?”
“姓马,名豪风。”
“多少岁啦?”
“二十九岁。”
“他老家是哪里?”
“本市乡下的,还要问吗?”
从此我们便叫她“兵姐”。
终于有一天,“兵哥”来完婚了。
他们还买不起房子,“兵姐”和我们住的是一间大单人宿舍。我忽然想起理发店楼上有一间放杂物的空房子,就去找“鼻老大”说。
他爱理不理:“不行,工作间怎能住人?”
“那是一间空房子,不是工作间。”
“反正不行。”
我一拍桌子,吼起来:“好你个‘鼻老大,你要报私仇,巧华不喜欢你,你就来这一手!”
“鼻老大”立马焉焉的,有气无力地说:“算了算了,我同意还不行?”
“兵姐”结婚的那一夜,理发店休业了,里里外外张灯结彩,闹了大半宿,我们才嘻嘻哈哈地回家去。
“鼻老大”没有来。
三天后,“兵姐”就拿起了推剪。
“兵哥”不怎么爱说话,就待在店子里。
他很想和“鼻老大”聊天,也喜欢看“鼻老大”如何上药水,如何卷头发,如何电烫,看得如醉如痴。
“鼻老大”有时不耐烦地说:“喂,莫碍事,离远一点。”
“兵哥”憨厚地笑笑:“对不起。”退后一步,继续看“鼻老大”做发型。
日子过得真快,二十天了。
店子里来了一封加急电报,是打给“兵哥”的,叫他立即归队,有紧急任务。
整个店子一下子肃敛清静。
“兵姐”正替一个老人刮光头,手开始抖动。我赶忙走过去,接过她的刀子,说:“你去楼上歇歇,我来。”
“兵姐”和“兵哥”上楼去了。当我替老人把头剃好、洗好,收了款,“兵姐”和“兵哥”又下来了。
“兵哥”坐到理发椅上。
“兵姐”要给他理发。
电推剪插上了插头,“哒哒哒”地叫起来。这时店子里很空,几乎没有什么顾客。黄昏了,夕阳从窗口透进来,嫣红如血。
一片片的黑发跌落下来。推一剪,“兵姐”就用手往剩下的头发上抓一抓、捏一捏。
“豪风,我给你理短些,好吗?你不是说,有一次,你们和坏人遭遇了,绞在一起格斗,有个小战士头发蓄得长,被敌人揪下一大把来。”
“兵哥”默默地点头。
我们眼里忽地盈满了泪水,“兵姐”真是个好女人、一个好妻子。
“兵姐”终于给“兵哥”理完了发。
洗脸架上,“鼻老大”手忙脚乱地搁上一大盆热水,泡上了一条新毛巾,摆好了香皂。
“兵姐”对“鼻老大”感激地一笑。
洗完了头,“兵姐”从口袋里掏出五块钱,交到“鼻老大”手上。
“巧华,我不能收,不能收。”
“毕经理,收下吧,公事公办。”
“鼻老大”只好收下。
第二天,“兵哥”走了。
“兵姐”的脸渐渐地苍白起来,不想吃东西,吃了就呕。
又过了三个月。
部队来了一个电报,请“兵姐”到部队去有事相商。
“兵姐”接电报的当晚,就收拾好简单的行李,去了火车站。
半个月后,“兵姐”回来了。
那正是我们快下班的时候,夜色很深了,小店里的灯惨白惨白的。
“兵姐”一步一步走进小店,然后瘫坐在理发椅上,一个人放声哭起来。我们没有去劝她。
“鼻老大”擅自打了个报告给服务公司,请求将“时代理发店”改名为“豪风理发店”。
新招牌挂起几个月后,“兵姐”的孩子生下来了,是一个胖小子。“刚出娘肚子,他就叫得欢,好像吹军号一样。”“兵姐”幸福地对我们说。
“叫什么名字?”
“你们给起个吧,这么多有文化的阿姨。”
“鼻老大”想了一个,叫“志戎”。
“兵姐”一笑:“志在戎伍保国土,好听得很,谢谢你,毕经理。”
“不谢,小宝宝,叫我,叫毕叔叔。”
小宝宝只是一笑,他还不会说话哩。
店子的一角多了一张小摇床,志戎就躺在里面,这么多阿姨,外加一个叔叔,谁有空谁过去摇他或抱他。
志戎一岁了。
“兵姐”有一天悄悄对我说:“有人替我介绍了一个对象。”
“做什么的?”
“在前线扛枪,他的妻子两年前得病死了,他的样子很像豪风。”
“又找一个当兵的?”
“我不是叫‘兵姐吗?”
“毕经理对你还有意哩。”
“兵姐”不说话,只是久久地望着我,望得我一张脸发红发热。
志戎忽然啼哭起来。
我忙跑过去,轻轻地摇起摇床来,一边摇,一边轻轻地哼:
“小船儿,轻轻摇,
一摇摇到外婆桥,
外婆来接我,
我要吃年糕……”
真的,新年快到了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