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进化维度中的民国文论建设
2017-03-06黄健
黄 健
(浙江大学中文系,浙江杭州,310028)
用历史进化观为民国文论设定发展主旨和路径,是民国文论建设一个显著特点。因为历史进化观具有发展(development)和变革(revolution)的双重涵义,并认为人类社会与客观自然界一样,都是在不断地进化和演变,不断地向前发展。旧的事物、旧的社会必然被新的事物、新的社会所替代。在民国初期,新文学先驱者大都认同历史进化的观点,认为中国文学和文论要适应新的形势发展,就必须通过进化、革新的方式完成由传统向现代的价值观念转换。陈独秀、胡适、鲁迅、周作人、钱玄同、刘半农等人,都不同程度地接受了历史进化观的思想影响,主张用历史进化观点来批判旧文学,倡导新文学。胡适在《文学改良刍议》一文中就宣称:“文学者,随时代而变迁者也。一时代有一时代之文学。”并强调指出:“吾辈以历史进化之眼光观之,决不可谓古人之文学皆胜于今人也”,并预言:“以今世历史进化的眼光观之,则白话文学之为中国文学之正宗,又为将来文学必用之利器,可断言也。”[1]他还自我评价说:“我的文学革命论也只是进化论和实验主义的一种实际应用。”[2]可见,用历史进化观审视中国文学的转型,是民国文论获得长足发展的一个重要原因。
一、明清文艺变革思潮对民国文论建设的影响
李泽厚指出:“明代中叶以来,社会酝酿着的重大变化,反射在传统文艺领域内,变现为一种合规律性的反抗思潮。如果说,前述小说、木刻等市民文艺表现的是日常世俗的现实主义,那么,在传统文艺这里,则主要表现为反抗伪古典主义的浪漫主义。”[3]明中叶至晚清以来的文艺变革思潮,作为一种最直接的思想资源,对于民国文论的生成和建设发展来说,不仅仅是一种时间上的承继关系,同时也是一种价值理念和精神格调的承继与进化关系。周作人指出,至明朝的“三袁(指明代袁宏道三兄弟——引者注)虽自称上承白苏(指白居易和苏东坡——引者注),其实乃是独立的基业,中国文学史上言志派的革命至此才算初次成功,民国以来的新文学只是光复旧物的二次革命,在这一点上公安派以及竟陵派(可以算是改组派罢?)运动是很有意思的,而其本身的文学亦复有他的好处”[4]。在为重刊《袁中郎集》作序时,他再次强调:“公安派在明季是一种新文学运动,反抗当时复古赝古的文学潮流,这是确实无疑的事实。”[5]
在中国文学发展历程中,明中叶开始的文学革新运动及其所产生的文艺思潮,对后世的文学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从历史维度上来看,这种变革不仅具有坚实的社会基础,同时也具有深厚的哲学(文化)理念。如果说明中叶手工业和商业的发展,为社会发展打下了扎实的财富基础,并影响上层建筑的思想观念的变化,那么,明中叶出现的王阳明的“心学”,就是对处于变化、革新和转型之中的文艺思想的强有力支持。
王阳明强调“心”的本质乃是一种直觉和感应,而非知识性质。他提出了著名的“四句理”之说,即他在《传习录》中所提出的“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发便是意,意之本体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的主张。对此,他进一步解释说:
心者身之主也,而心之虚明灵觉,即所谓本然之良知也。其虚明灵觉之良知,应感而动者谓之意;有知而后有意,无知则无意也。知非意之体乎?意之所用,必有其物,物即事也。如意用于事亲,即事亲为一物;意用于听讼,则听讼为一物;凡意之所用无有无物者,有是意即是物,无是意即是无是物矣,物非意之用乎?
相对于被神圣化了的程朱理学而言,王阳明的世俗化“心学”主张的提出,是富有原创精神的,在实践中产生了广泛影响,正如一些海外学者所指出的那样:“王(阳明)的教导被证明是极其有号召力的,而且确实广为流传。”[6]王阳明的“心学”改造了程朱“理学”,使“浙东学术”成为宋代以来新儒学“相对独立思想潮流的发展”[7],成为“与朱熹同时但反对占统治地位的朱熹理性主义学派的小学派”[8],其特点是否定人必须恪守和遵循神圣不可逾越的、人为设立的外在之“理”,而主张通过内在的性心修养,将所有的外在规范均落实在主体的“心”之中,以获得个体的道德自觉。王阳明认为:“心之本体即天理”,“理也者,心之条理也。是理也,……千变万化,至不可穷竭,而莫非所发于吾之一心也。”(《王文成公全书》卷八《书诸阳卷》)在这里,他把“心”看作超越“理”的终极本体,指出“此心在物则为理”,同时,又把“心”当作一切“物”的精神主宰,认为“心者,天地万物之主也”(《王文成公全书》卷六《答季明德》)。这样,在一系列的价值主张上,王阳明的“心学”就突破了程朱理学条条框框的束缚,并提出了著名的“知行合一”的学说主张,强化了“心学”的世俗意义,将不可知的所谓形上之本体,具体地化为可感、可知、可行的人生信念和实践准则,在走出僵化的教条主义“理学”规范方面,起到了重要的引导作用,成为一种“变革的主体性思想”[9]。
这种思想反映在文艺上,就是作为王阳明哲学传人李贽所提出的“童心说”对文学的影响。李泽厚认为李贽是明中叶兴起的浪漫主义文艺思潮的“中心人物”,指出:“他自觉地、创造性地发展了王学。他不服孔孟,宣讲童心,大倡异端,揭发道学。由于符合了时代要求,故而轰动一时。”[10]章培恒、骆玉明指出:“元末已相当繁荣的东南沿海城市的手工业和商业经济,在经历明初的衰退以后,到明中期和后期,重新得到了恢复和进一步的发展,并已出现资本主义萌芽。与此相应的,在思想文化领域也呈现了深刻的变化。以李贽对传统思想学说的尖锐批判为代表,个性解放的思潮曾兴盛一时。它与魏晋时代个性解放的思潮有本质的不同:它是与工商业经济和城市文化相联系的,是具有平民性的;它鲜明地肯定了人的自然欲望和物质追求。这些特点,与欧洲文艺复兴运动有着极其相似的地方。”[11]李贽在文学主张上,反对复古模拟,要求创作必须抒发“己见”,传达真情实感,表达真知灼见,指出:“然则虽有天下之至文,其湮灭于假人而不尽见于后世者,又岂少哉!何也?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于童心焉者也。苟童心常存,则道理不行,闻见不立,无时不文,无人不文,无一样创制体格文字而非文者。诗何必古《选》,文何必先秦,降而为六朝,变而为近体,又变而为传奇,变而为院本,为杂剧,为《西厢曲》,为《水浒传》,为今之举子业,皆古今至文,不可得而时势先后论,故吾因是而有感于童心者之自文也,更说甚么六经,更说甚么《语》、《孟》乎!”(《童心说》)李贽的思想对明清社会思想、文化、文学等各方面都产生了重要影响。李泽厚指出,这股追求个性解放的思潮,首先是影响到文艺界,“当时文艺各领域中的主要的革新家和先进者,如袁中郎(文学)、汤显祖(戏曲)、冯梦龙(小说)等等,都恰好是李贽的朋友、学生或倾慕者,都直接或间接与他有关。……并且这些人物之间,相互倾倒、赞赏、推引、交往,如袁中郎之于徐渭,汤显祖之于三袁,徐渭之于汤显祖,……都有意识地推动了这股浪漫思潮”[12]。
无疑,思想和文学之间的相互影响是环环相扣的。明中叶兴起的浪漫主义文艺思潮,无论怎么说,都与民国新文化、新文学有着内在的精神联系,对民国文论产生了直接的影响。明代文学家袁宏道认为:“文之不能不古而今也,时使之也。妍媸之质,不逐目而逐时。是故草木之无情也,而鞓红鹤翎,不能不改观于左紫溪绯。唯识时之士,为能堤其溃而通其所必变。夫古有古之时,今有今之时,袭古人语言之迹,而冒以为古,是处严冬而袭夏之葛者也。骚之不袭雅也,雅之体穷于怨,不骚不足以寄也。后之人有拟而为之者,终不有也。何也?彼直求骚于骚之中也。”[13]他宣称自己的作文是“独抒性灵,不拘格套,非从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笔。……真人所作,故多真声,不效颦于汉魏,不学步于盛唐;任性而发,尚能通于人之喜怒哀怨好情欲,是可喜也”,并主张:“愁极则吟,故尝以贫病无聊之苦发之于诗,每每若哭若骂,不胜其哀生失路之感。予读而悲之。大概情至之语,自能感人,是谓真诗,可传也。”(《序小修诗》)以他为中心的公安派,强调性情之真,直抒胸臆,反对做作,平易近人,力排复古模拟之理,对抗前后七子,在打破古典美学规范的同时,开了一代新风。明代的浪漫主义文学思潮所带来的思想解放、个性解放,以及艺术创作上的主张率性求真,反映现实生活,都对民国兴起的新文学思想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使民国作家、文论家在鼓吹新文学时,在思想传承和文学发展的承继方面,找到了直接的历史依据。周作人对此曾予以高度评价,指出:“从现代胡适之先生的主张里面减去他所受到的西洋影响,科学,哲学,文学以及思想各方面的,那便是公安派的思想主张了。而他们对于中国文学变迁的看法,较诸现代谈文学的人或者还要更清楚一点……”并由此认为:“今次的文学运动(指‘五四’新文学运动——引者注),和明末的一次,其根本方向是相同的。”[14]可见,明中叶出现的浪漫主义文学思潮,作为一种思想资源和文学传统,对于民国文论的支持,是巨大而深远的。没有这样一种资源性的支持,民国文论大格局的出现则是不可想象的。
清代文学虽然看起来是明中叶以来文艺革新思潮的反动,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却恰恰就是民国文论生成的催生剂,如同周作人所说:“在18、19世纪的中国,文学方面是八股文与桐城派古文时代。所以能激动起清末和民国初年的文学革命运动。”[15]在清末,对清以来的复古主义、伪古典主义、禁欲主义,作出强烈反应的是龚自珍。这位被称为“清代第一个站在独立的学者立场上以个人的思考为依据纵横议论时政的人物”[16],在哲学上把自我的价值,人的主体性,提高到了空前的高度,指出:“天地,人所造,众人自造,非圣人所造”,“众人之宰,非道非极,自名曰我”(《壬癸之际胎观第一》)。在文学上,则是把狂傲的自我个性,强烈的自由精神,与对国家、民族的前途的深沉忧患结合起来:“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己亥杂诗》)在创作实践中,他抨击时弊,抒发真情,显示出高于同时代人的思想性和艺术性,对处在动荡和变革之中的近代中国产生了广泛影响,如梁启超所说的那样:“自珍性跌宕,不检细行,颇似法之卢骚;喜为要眇之思,其文辞俶诡连犿,当时之人弗善也。……虽然,晚清思想之解放,自珍确与有功焉。光绪间所谓新学家者,大率人人皆经过崇拜龚氏之一时期。初读《定庵文集》,若受电然,稍进乃厌其浅薄。然今文学派之开拓,实自龚氏。”[17]
明清文艺变革思潮对民国文论的生成与发展,直接起到了“内部对应”的作用,如周作人在论述民国散文发展特点时所指出的那样:“我相信新散文的发达成功有两重的因缘,一是外援,一是内应。外援即是西洋的科学哲学与文学上的新思想至影响,内应即是历史的言志派文艺运动之复兴。假如没有历史的基础,这成功不会这样容易,但假如没有外来思想的加入,即使成功了也没有新生命。”[18]从“内应”角度来说,没有对明清思潮和文学传统的传承,以及从中所获得的文化、文学资源方面的支持,民国文论要获得质的突破乃是难以想象的。一些文学史家也看到了这一点,甚至将作为新文学形态的民国文学形成源头,推至元代,当然,重点则是明清文学,特别是晚清文学,如章培恒、骆玉明就指出:“从明中期开始,要求解放个性、积极表现自我的创造精神的文学思潮重新抬头,至晚明达到高峰,并获得丰富的成果。明末至清代前期,它再次受到封建正统文化的反拨和抑制。但这一次却没有达到明代前期的那种效果,晚明文学的种种特点在低潮状态中得到顽强的延续。这表明中国文学中的变异因素已经广泛而深入地浸染人心,不可能加以彻底清除。如此延伸到清代中期,发展成一个新的文学高峰。从晚明到清中期,虽然经历挫折和起伏,文学发展的步履艰难,但所获得的成果却是巨大的,它给中国文学的面貌带来了显著的改变。”[19]
二、引进西方文论对民国文论建设的推动
民国三十一年(1942年),李长之在分析“中国文学理论不发达”的原因时,大致得出三点结论,认为一是中国的“文学观念不正确”,不承认文学的独立价值,缺少“为文学而文学”的精神;二是中国的其他科学如心理学、社会学、艺术学、美学、哲学、语言学、文法学、神话学等不发达;三是中国的著述体例不完备,中国文学理论多是诗话、札记、批点校正、指南等,缺少有课题、有结构、有系统的、有普遍妥当的原理原则。他指出,传统文论是“荒芜、破碎”的,采用的是“即兴式的、冬烘式的”的方法,民国文论如果要有一个理论性的、逻辑性的建构,就必须借用西方文论标准,建立起一个“严格、精确、体系和深入”的民国文论体系[20]。
其实,关于传统文论这种特点,在民国新文学运动中,不少民国作家、文论家就已经注意到了这个问题。再早一点,如王国维,这位学识深厚、博古通今的著名学者,在哲学、美学、史学、文学、教育学、文字学、文献学、考古学、历史人文地理学等诸多学科领域,都作出了开创性的历史贡献,获得突破性进展,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他自觉地运用西方文化、文学的观念和方法来进行文学批评,从而取得了丰厚的成果,对民国文论建设和发展产生了重要影响。
王国维在家乡海宁接受的是传统教育,22岁来到上海后则开始接受“新学”,先是致力于近代西方哲学,尤其是康德、叔本华、尼采的哲学的学习与钻研,并由此涉及西方美学、教育学等领域,深受近代西方文化影响,从中获得了一种透视中国历史、文化和文学的全新观念与方法。如他运用叔本华悲剧哲学阐释《红楼梦》的内在精神和美学、伦理学价值时,就提出了不少的新见解和新感悟。在他看来,《红楼梦》不是那种“茶余饭后”谈资的小说,而是有着深厚的人生哲学意蕴的小说,其独特之处就在于:它不仅提出了人的生活之欲的大问题,而且看到痛苦产生于意志,终究也要由意志来解决,他指出《红楼梦》是在通过欲望的故事以寻找解脱之道,是悲观主义的杰作,它的成功在于它曲折而错综地反映了悲观主义思想。而《红楼梦》是悲剧中之悲剧,就在于“以其示人生之真相,又示解脱之不可已”。他说:“凡此书中之人有与生活之欲相关者,无不与痛苦相终始。”通过文学认识观念的调整,王国维对《红楼梦》的美学价值、伦理学价值进行了全新的阐释。指出与其他古典名著相比:“《桃花扇》,政治的也,国民的也,历史的也;《红楼梦》,哲学的也,宇宙的也,文学的也。此《红楼梦》之所以大背于吾国人之精神,而其价值亦即存乎此。”因此,“《红楼梦》一书,与一切喜剧相反,彻头彻尾之悲剧也”。它的美学价值与伦理学价值是相关联的:“在描写人生之苦痛与其解脱之道,而使吾侪冯生之徒,于此桎梏之世界中,离生活之欲之争斗,而得其暂时之平和,此一切美术之目的也。”[21]王国维的这种阐释及得出的结论,不仅在学术研究上具有极高的价值,而且更重要的是他的这种学术研究及其所形成的观念,对民国文论的生成与发展也产生了深远影响,连同他后来的《人间词话》等多种文学理论著作的问世,他的学术研究及其影响已为民国文论的建设作了充分的理论准备,诚如陈寅恪在《王静安先生遗书·序》中所指出的那样,先生之著作“其学术性质固有异同,所用方法亦不尽附会”,但足“可以转移一时之风气,而示来者以轨则也”[22]。
引进近代西方文化、文学理论,民国在翻译上则是不遗余力的。据不完全的统计,除了对近代西方文学作品的翻译之外,同时也翻译了近代西方文学中的相关理论著作和文章,如鲁迅,他一生共翻译了15个国家200多位作家的作品,涉及短、中、长篇小说、戏剧、童话、诗歌、散文(含散文诗)、科幻作品、杂文、文艺理论(含专集和单篇论文),总字数达300万字,并且形成了自己独特的翻译观。与鲁迅一道开始文学翻译的周作人,早年对日本、俄国、英国等国家的文学作品进行了大量的翻译,他的“人的文学”和“平民文学”主张的提出,在相当大的程度上,与他翻译外国文学,受到文艺复兴以来的近现代西方文学观念的影响是分不开的。在民国文学发生之初,沈雁冰(茅盾)对外国文学理论的译介,对民国文论建设作出了重大贡献。民国八至九年(1919至1920年)间,沈雁冰相继撰写了《托尔斯泰与今日之俄罗斯》和《俄国近代文学杂谈》,详细地介绍了俄罗斯文学大师列·托尔斯泰和近现代俄罗斯文学的发展。在他主编的《小说月报》中,曾专门刊发了“俄罗斯文学研究专号”、“法国文学研究专号”和“被损害民族的文学专号”等,此外,还先后刊发了“泰戈尔专号”、“拜伦专号”、“安徒生专号”、“罗曼·罗兰专号”等。在翻译实践中,沈雁冰还编译了十几种外国神话和寓言故事。客居日本期间,撰写了《神话杂论》、《北欧神话ABC》,是最早把希腊、北欧神话介绍给中国读者的翻译家之一。在30年代,沈雁冰在进行创作的同时,还撰写了两部重要的西方文学论著《汉译西洋文学名著》(1935年)和《世界文学名著讲话》(1936年),翻译了苏联作家丹钦科的《文凭》和吉洪诺夫的《战争》,编辑了他介绍弱小民族文学的译文集《桃园》,并协助鲁迅在上海创办了《译文》杂志(1934年)。抗战期间及40年代,他仍然没有停止翻译活动,不仅参加了《苏联文学丛书》的编辑工作,而且还翻译了像巴甫连科的《复仇的火焰》等作品。沈雁冰一贯主张建设民国文论一是要批判继承中国古典文学的优良传统,二是要广泛吸取外国进步文学的成功经验。他的一系列有关文学翻译的理论主张和外国文学研究的观点,在民国文学创作和理论中都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民国时期作家和文论家,由于从小受到良好的教育,大都有留学海外的经历,在知识结构上,中西文化、文学的学养深厚,对外语的掌握和运用都比较好,因此,在译介近代西方文论方面,所涉及的面则比较广,除了周氏兄弟(鲁迅、周作人),胡适、陈独秀等人之外,还有像郭沫若、郁达夫、成仿吾、徐志摩、梁实秋、闻一多、田汉、洪深、宋春舫等,都能够根据民国文论发展的需要,广泛地译介国外先进的文艺理论,像徐志摩对英国文学(主要是英国诗歌及著名作家哈代的作品)的翻译与借鉴,戴望舒对法国象征派文学(主要是象征派诗歌及现代欧美诗歌)的翻译与借鉴,夏衍对苏联文学的翻译与借鉴,以及郑振铎编撰《世界文库》等,都是如此。民国的翻译活动一方面广泛地介绍了世界文学发展的状况和动向,另一方面则是为民国文学创作直接提供了可借鉴的样本,促使了民国文学与世界文学发展主流的对应和对接,为民国文学汇入世界文学发展主流,获得自身新的思维、新的创作视野、新的艺术形式与技巧等提供了指南,尤其是为整个中国新文学成功地转化传统文学(古典文学),提供了可转换的理论范本,使许多民国作家能够通过翻译的外国文学,获得对世界文学发展的广泛了解和创作上的深度借鉴,如唐湜在回忆自己接受西方现代诗歌影响时就说,他非常喜欢“倾听欧洲诗人们在明媚的河畔歌咏,有时听着雪莱的云雀鸣转、济慈的夜莺轻啼,有时也进入象征的森林漫游,浪漫主义的激情引起了我的狂放不羁的幻想”[23]。其他的还有像孙用、孙大雨、陈望道、傅东华、朱生豪、朱维之、邵洵美、曹未风、黄源、王佐良、罗大纲、草婴、胡风、傅雷、赵萝蕤、赵瑞蕻、袁可嘉、林淡秋、冯亦代等,他们的翻译活动或外国文学的译介、编译、编撰工作,不仅为外国文学在民国时期的普及和传播作出了重要贡献,更重要的是为民国文论的建设,提供了可借鉴、可参考的参照体系和价值尺度。
近代西方文艺理论的引进和影响,推动民国文论的建设和发展,最受益的还是民国作家,他们的创作在广度和深度方面,得到了理论的滋养,使他们能够深刻地体味到中西文化交汇而激荡出来的那种以往所未曾认识到的精神气质,以及由文化异同所带来的新的心理感受,进而使自身所形成的文学感应和博大的文化胸襟,对异域文化产生独特的反应,这些都使民国文学创作迅速与世界文学发展主潮相对接、对应,像鲁迅早期的论文《科学史教篇》、《文化偏至论》、《摩罗诗力说》等,就反映出20世纪初中国知识界对近代西方的科学、文化、哲学、文学思潮的完整理解。在文学方面,周氏兄弟(鲁迅、周作人)翻译、编撰《异域小说集》,办《新生》杂志,向国人大力介绍异域文化、文学,也都充分地显示出了此时的作家对于近代西方文化、文学的独特理解,例如,周作人对日本文化、文学的独特观感和摄取,郁达夫对日本“私小说”的独特认识和精细体味,都是非常典型的个案。还有在欧美留学的民国作家也是如此,像徐志摩对“康桥”(剑桥)的深情厚谊,林徽因对欧美诗歌、戏剧的偏爱,李金发、戴望舒、巴金、艾青接受法国文学的影响,还有左翼作家对苏俄文学的接受和传播,都是对近代西方文化特质有着独到的理解和深刻的体验。这种现象都说明,在近现代特定的历史文化变迁的语境中,民国作家率先完成了审美意识的现代转换。
周作人在民国七年(1918年)撰写《爱的成年》一文中,曾借勃来克的话说:“‘勃来克承认力(Energy)是唯一的生命;理(Reason)便是力的外界。力是永久的悦乐。’……他的希望,是在将来社会上,成立一种新理想新生活。”[24]通过对近代西方文化、文学思潮及其理论的译介,民国文论不仅自身获得新理论的建构,同时本身也成为鼓吹新文化,传播新思想,推动新文学创作的新生力量,特别是对民国进入现代化历史进程中的种种精神现象,作出了独特的文化反应,也使民国文学创作在表现处于大变动、大转型历史时期的国人特定的文化心理、性格、生存境况、存在意义和历史命运,乃至整个中国社会的发展前景等方面,都进行了独特的理论阐释和建构。因此,考察民国文论对近代西方文艺思潮的引进和自觉地接受影响,可以说,对于整个中国新文学的生成与发展而言,民国作家在知识结构和理论素养方面,大都有学贯中西的特点,特别是像鲁迅、郭沫若、茅盾、郁达夫、梁实秋等民国文学大家,以及像周作人、郁达夫、徐志摩、巴金、艾青等一大批具有留学经历的民国作家的出现,使他们能够带着深刻的异域文化体验和感受,以及主动地接受世界文学主流和新潮的心理体验,也就产生了与以往的作家有别的文学抱负和文学理想,能够做到融通中西,与时俱进,进而为整个中国的发展制定一条“外之不后于世界潮流,内之仍弗失固有血脉”[25]文化、文学发展的策略,主导着(至少是深刻地影响着)民国新文学的发展方向,整体性地推动了中国文学的现代转型,使中国文学加快了与世界文学对接的步伐。
注释:
[1]胡适:《文学改良刍议》,《新青年》1917年1月1日第2卷第5号。
[2]胡适:《介绍我自己的思想》,《〈胡适文存〉自序》,上海:亚东图书馆,1934年,第3页。
[3]李泽厚:《美的历程》,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4年,第242页。
[4]周作人:《苦茶随笔·小引》,高瑞泉编选:《周作人文选》,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1994年,第345页。
[5]周作人:《重刊〈袁中郎集〉序》,高瑞泉编选:《周作人文选》,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1994年,第378页。
[6] [美]狄百瑞:《东亚文明——五个阶段的对话》,何兆武,等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65~66页。
[7] [法]谢和耐:《中国社会史》,黄建华、黄迅余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376页。
[8] [美]费正清等:《中国传统与变革》,陈仲丹,等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191页。
[9] [日]沟口雄三:《中国前近代思想之曲折与展开》,陈耀文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29页。
[10]李泽厚:《美的历程》,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4年,第242页。
[11]章培恒、骆玉明主编:《中国文学史》(下),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197~198页。
[12]李泽厚:《美的历程》,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4年,第244~245页。
[13]钱伯诚:《袁宏道集笺校》(中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709页。
[14]周作人:《中国新文学的源流》,北京:北平人文书店,1934年,第43、53页。
[15]周作人:《中国新文学的源流》,北京:北平人文书店,1934年,第53页。
[16]章培恒、骆玉明主编:《中国文学史》(下),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520页。
[17]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上海:商务印书馆,1921年,第122~123 页。
[18]周作人:《〈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一集〉导言》,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5年,第10页。
[19]章培恒、骆玉明主编:《中国文学史》(下),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627页。
[20]李长之:《苦雾集》,北京:商务印书馆,1942年,第24页。
[21]王国维:《〈红楼梦〉评论》,徐洪兴编选:《王国维文选》,上海:远东出版社,1997年,第168、170页。
[22]陈寅恪:《金明馆丛稿二编》,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第247~248页。
[23]唐湜:《新意度集》,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9年,第192页。
[24]周作人:《爱的成年》,高瑞泉编选:《周作人文选》,上海:远东出版社,1994年,第3页。
[25]鲁迅:《坟·文化偏至论》,《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5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