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押沙龙,押沙龙!》中地理空间与女性人物心理状态关系研究
2017-03-06王海燕
王海燕
(中南民族大学 外语学院,湖北 武汉430074)
《押沙龙,押沙龙!》中地理空间与女性人物心理状态关系研究
王海燕
(中南民族大学 外语学院,湖北 武汉430074)
在现代主义叙事文本中,地理空间超越了传统文学中场景只为人物提供活动空间和为事件提供背景的局限性;地理空间的建构成为观照人物心理状态的最佳途径。在福克纳长篇小说《押沙龙,押沙龙!》中,主要女性人物罗沙、埃伦和朱迪思所处的地理空间都具有封闭、狭小和相对死寂的特点,四十三年未曾开窗的房间,蝴蝶以及闺房等地理意象以鲜明的视觉可视性和丰富的象征性把上述主人公空虚、压抑及绝望的心理状态生动展示出来。地理空间与心理状态的相辅相成实现了小说创作中形式与内容的完美统一,地理空间的构建无疑提升了地理的审美意义。
地理空间;心理状态;压抑;绝望
地理空间是文学地理学批评中使用频率很高的术语,邹建军将其定义为“在地理影像基础上形成的,它是由上下左右不同的地理影像所构成的一种具有叙事功能的时空结构”[1]。曾大兴则认为“文学作品的地理空间,是存在于作品中的由情感、思想、景观(或称地景)、实物、人物、事件等诸多要素构成的具体可感的审美空间”[2]。两位学者的定义偏重点不同,但是都指出了文学作品中的地理空间是由文学想象建构的具有鲜明的视觉性和丰富象征性特征,另外它们承担着叙事和审美功能,本身就是一种修辞手段。地理空间的显性要素包括地方、活动在其间的人以及事件等。而地方可大可小,大到地球、国家、地域、城市、村庄,小到一片树林、一条小河、一间屋子、屋子的某一个角落,甚至废墟、坟地。也就是说地方是一种特殊的空间,它生成于空间,是倾注了人类经验、记忆、意向和欲望的空间,是倾注了某种特定情感的空间。文学作品中的地理空间建构的过程,就是作家塑造地景并将历史和欲望书写于其上的过程,只有地理书写才能将各种抽象的空间关系具体化特殊化,才能实现文学意义上的通过特殊表现一般。在中国文学发展史上,通过空间的建构来塑造人物形象久已有之,空间批评的历史也是由来已久。曾大兴从刘熙载的“一左一右”的横列之法得到启示,认为空间建构“讲究空间定向,作品的图景和意象总是按照一定的逻辑线索和视听者的欣赏习惯作顺序的转换和移动,由远至近或由近及远,由视而听或由听而视,层层推衍,环环紧扣,抒情主人公的心理活动轨迹清晰可辨。”[3]实际上地理空间建构是中外作家用来塑造人物形象表现其心理状态的常用手法之一。法国文学大师巴尔扎克“最乐意寻找那种生活,不是在那些以其动作构成故事情节的男男女女的本性中去寻找,或者说,开始不是在那儿寻找,而是在他们的街道、住宅和房间里寻找。他想到他的人物就会想到他们居住的家……”[4]
《押沙龙,押沙龙!》被认为是威廉·福克纳最具有史诗特质的小说,该小说时间跨度很大,从19世纪下半叶到20世纪初,包含了老南方、南北战争、南方重建期和新南方四个激烈动荡的历史时期。《押沙龙,押沙龙!》既讲述了美国南方棉花种植园主萨德本家族兴衰史,更重要的是深入挖掘了人类在激烈动荡的社会转型期的心理状态,开创了人物形象塑造的新渠道。福克纳在接受诺贝尔文学奖的演说词中曾提到:“现在致力于写作的青年男女已经忘记人的内心与其自身相冲的问题了,而只有这样的问题才能产生出优秀的作品来,因为只有这样的问题才值得写,才值得为之付出痛苦和辛劳。”[5]显然人类内心的冲突是福克纳在其小说中竭尽全力想要挖掘的主题。传统的人物塑造主要通过人物行动、外貌描写、命名三种方式来展开,并且人物的作用只是参与行动,而不是为了表达个性。人物的功能性使得“人物的作用仅仅在于推动情节的发展。”[6]但是当文学发展到了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阶段,叙事情节相对淡化,叙事模式由传统的时间线性发展为非线性甚至碎片化的特征,因此人物的行动相对弱化,而人物的内心却得到深层次的挖掘。即便如此,“叙事作品的时间性特征,使得我们无法像对绘画、雕塑等空间性艺术那样对它们作整体性、实体性的把握。”[7]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的文学现象就是叙事作品的时间性特征加上记忆的易逝性所致,它们使得叙事作品的人物形象在读者头脑中呈现出模糊不定的特征。所以一些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作家便突破常规叙事手段,他们利用空间或某个特定地方的具体性和相对稳定性来塑造人物形象。美国生态学者劳伦斯·布伊尔认为地方 “由其自身所建立,包含主体性之内并尊重主体性”[8]或“做某个人,也就是维系于某个世界”[9]的主张有不言而喻难以反驳的力量。因为这些地方具有如绘画、雕塑、建筑等的空间性特征,所以在叙事作品的人物形象塑造和内心挖掘方面具有明显的优势。因为人物的性格特征或是心理状态一旦与某种“空间意象”结合,就会延长和加强读者的记忆。
在福克纳的长篇小说中《押沙龙,押沙龙!》中,萨德本百里地就是精心建构的宏大的地理空间,它不仅为叙事提供了故事发生的场景与展示人物性格的途径,更是成为了小说叙事艺术本身的重要内容。萨德本百里地以及跟它相关的一些具体的地理空间,无疑是研究人物内心的极佳的突破口。在该小说中,故事人物不是很多,故事情节本身也不是很复杂,但是由于其复杂的叙事视角和不断变换的叙事人物,读者对其中人物的把握实在是不小的挑战。但是从地理空间入手不啻为一条新的途径。因篇幅所限,本文只探讨该小说中与主要女性人物相关的地理空间。
《押沙龙,押沙龙!》中出现的主要女性人物有:罗沙·科德菲尔德、埃伦·科德菲尔德·萨德本和朱迪思·萨德本。罗沙·科德菲尔德小姐是小说中的核心人物托马斯·萨德本的妻妹,也是他战后回来求婚不得的对象,一生未嫁;埃伦·科德菲尔德·萨德本是萨德本第二次婚姻中的妻子,是萨德本在杰弗生镇乡下建成萨德本百里地后娶的白人妻子;朱迪思·萨德本是萨德本与埃伦的女儿,其恋人邦被其兄亨利所枪杀,未婚守寡。这三位主要女性人物所活动的地理空间与萨德本百里地息息相关,有一些共同的空间特征,但每个人的心理状态又呈现出不同的特色和差别,因而她们各自特定的地理空间呈现出迥异的特色。
罗沙·科德菲尔德小姐从头到尾都出现在小说中,她既是故事行动的实施者,也是故事的讲述者之一。但是不管是从她自己眼里,还是别人眼里,她那个居住了四十三年的黑屋子无疑是其心理活动最真实的写照:“那是个昏暗炎热不通风的房间四十三个夏季以来几扇百叶窗都是关紧插上的因为她是小姑娘时有人说光照和流通的空气会把热气带进来幽暗却总是比较凉快,而这房间里(随着房屋这一边太阳越晒越厉害)显现出一道道从百叶窗缝里漏进来的黄色光束其中充满了微尘在昆丁看来这是年久干枯的油漆本身的碎屑是从起了鳞片的百叶窗上刮进来的就好像是风把它们吹进来似的。”[10]1在这间坟墓般的房间里,百叶窗紧闭,无光照,有的只是微尘。室内淡淡的棺材味儿以及罗沙小姐由于长期禁欲身上发出的酸臭味与墙外二度开花的紫藤的甜味形成了强烈的对照。久居其中的罗沙·科德菲尔德小姐一身四十三年永不更换的黑衣服,瘦小僵硬的身材,无可奈何的怨怒以及无休无止、沙哑惊愕的絮叨,甚至可以搅醒早已死去的萨德本,其灵魂好像飘荡在满是尘埃的房间里。怨怒和绝望充斥了整个房间,也充满了科德菲尔德小姐的灰暗心灵。经年的灰尘、酸腐的体味、密闭的窗户还有令人恐怖的棺材味,这些地理元素巧妙地把时间、人物和事件浓缩在这一特定的空间里。罗沙小姐居住空间的特质决定了她的心理状态,也决定了她作为一位南方淑女战后的宿命。“从小说的第一个场景开始,我们就把她固定成了一个形象:坐在一把过高的椅子上,好像一个‘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孩子’;‘永远一身黑衣’,好像在期待自己的葬礼;一遍又一遍地讲述斯特潘(亦译萨德本)的故事,既无法对这个故事释然,也无法忘掉这个故事。”[11]在这种不放手又不还手,挣不脱逃不过的历史命运的裹挟下,一个大活人住在这样一个死气沉沉的空间里,罗沙小姐的怨怒和绝望一览无遗。
在昆丁眼里,罗沙的房子“没有上漆,有点破旧了,但是自有一种气派,一种阴沉沉的坚忍气质,似乎这房子也跟她人一样,是造来为了与另一个世界相配合并补充的,而这另一个世界在各个方面都比房子所坐落的世界小上一点”[10]9-10,昆丁眼中所见的空间无疑从侧面透露了罗沙这种阴暗心理的根源。接下来随着故事情节的迂回曲折,读者可以理解到罗沙在封闭幽暗的空间中孤寂愤愆的不正常的心理状态的历史渊源,并且这样的空间反复出现在叙事中,因而这种心理状态给人的印象得到进一步的加强。她一生的活动空间,仅限于在杰弗生镇上父母家的小屋子,以及离家十二英里的乡下萨德本百里地姐姐家之间,她与外部社会的接触空间几乎为零。即使是在有限的活动空间里,不管是在杰弗生镇自己家还是在萨德本的大宅子里,关闭的门,子宫般的走廊,幽黑的过道以及被挡上不去的楼梯等意象经常伴随着罗沙小姐。而这些地理空间中重要的元素无疑是其心理最生动的写照。幼年的罗沙,经常“屏气敛息,不发出暴露自己的声音,从一扇关紧禁止进入的房门转移到另外一扇,就这样了解到了关于人们在其中活动与呼吸的那个世界……”[10]204。她20岁的时候听闻邦被枪杀,急速奔向萨德本百里地的大宅,却被克莱蒂挡住不让她上楼梯。楼梯和紧闭的房门隐喻着罗沙小姐的生活被分隔在与别人不同的空间里。她的孤独、郁闷与这些上不去的楼梯、紧密的门和幽暗的过道紧密相随。她好像与生俱来就有一种被拒绝被排斥的宿命。除了战后在萨德本居住的一年多时间,其他时候她一直住在杰弗生镇上父母留给她的小房子里,并且从二十二岁起她一直独居整整四十三年,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她内心深处的孤独、忿恨愈演愈烈。“整整四十三年来这愤慨成为她的伙伴、粮食、火焰以及一切”[10]246。罗沙恨父亲,恨萨德本,也恨自己。当然青春萌动期的罗沙也拥有过一个自我想象中的“紫藤的夏天”,叙事中多次出现的紫藤这一地理意象是她渴求爱情心理最真实的写照。充满紫藤气味的夏天无疑是她幽闭孤寂生活空间里一抹最靓丽的色彩,虽然只是她的一厢情愿的想象。罗沙暗恋的邦她压根儿没见过,连邦死后的尸体她都没有见到过。这也不难理解为什么后来罗沙能够接受童年记忆里的“妖魔”萨德本的求婚;尽管她也知道自己的在场与否对于萨德本来讲都无所谓。因为罗沙从童年期就一直处于孤苦惊恐的无助状态,作为生活在那个男性至上时代的女性,身心受到双重压抑,并且女性的依附地位在南方淑女的价值体系中是得到普遍认可的,但是对于女性个人来讲无疑是沉重的无法卸掉的枷锁,她们能做的无非就是压抑自己,在历史的重负和自身的渴望中内心分裂,让愤愆和绝望陪伴其终身。
《押沙龙,押沙龙!》中居于第二位的女性当属朱迪思·萨德本。她的一生是在萨德本百里地度过的,她生于此长于此也终于此。也就是说萨德本百里地这个地理空间塑造了朱迪思,朱迪思用自己的存在也参与建构了萨德本百里地。处在南方淑女价值体系之下的朱迪思本来“要经历那温暖的、与世隔绝保护地极其周到的蚕茧期:先做花蕾,然后当精心伺候着、多子多孙的女后,接下来是晚年平静、生活优裕美满的掌实权却很心慈手软的女家长”[10]220;同时她是“透过毛玻璃看到的”[10]90,她是被隔离被保护的女性,犹如影子般的形象。为萨德本第一任妻子尤拉莉亚筹划复仇计划的那位律师在邦面前还这样调侃朱迪思:“除了复仇之外,还能附带得到一件小赠品,这是下午的一束花,是没什么香味的草原上的野花,但也楚楚动人不容忽视呀,与其让别人采走还不如让它开放在自己胸襟前呢”[10]477。朱迪思作为一位南方淑女,在种植园经济鼎盛的年代也只不过是被隔离被保护的小姐,只不过是锦上添的那朵花。但是世事难料,萨德本百里地这个该县最大的棉花种植园,只是保证了朱迪思的花蕾期,后面的女后、女家长等神话般美丽的人生阶段完全被终止。花蕾期的朱迪思处在萨德本百里地鼎盛时期,她虽享尽盛世繁华,但也只是处在“悬浮状态持续亮丽的真空,梦幻境地”[10]95的“空洞的形象,空荡荡的载体”[10]167,那时她的心理是漂浮空虚的,犹如其母埃伦·萨德本一样。
朱迪思空洞的形象和空虚的心理随着萨德本百里地的衰败却发生了惊天大逆转。美国内战期间,黑奴出逃,萨德本百里地由盛转衰;美国内战结束南方惨败,萨德本百里地也成一片荒芜。朱迪思一个未婚的没怎么见过世面的少女亲自安葬了母亲、未婚夫邦和父亲;除了照料家事外,她还用萨德本百里地里可用的所有物质来安慰那些身心俱伤的战败将士。甚至朱迪思还接管了邦与那情妇所生的儿子埃蒂尼并将其抚养成人,最后正是因为在百里地大宅内照顾得黄热病的埃蒂尼自己也染病身亡。随着萨德本百里地的几经变易,朱迪思由战前的“空洞的形象,空荡荡的载体”的典型南方淑女变成了勇于担当、忍痛受苦的英雄形象,而这些美德却来自于美国南方社会里精神遗产的精华。可以说在萨德本百里地长大的朱迪思是家族里真正继承了萨德本家族开拓精神的后人,比如她像其父萨德本一样具有理性、冷静甚至面对一切灾难的勇气。可是很悲的就是她的这些改变却是建立在南方淑女价值体系崩溃的基础之上。或者可以说,朱迪思真正成长却是伴着萨德本百里地的一步步衰落而逐步体现出来的。她的成长却付出了极大的心灵创伤代价:萨德本百里地于她来讲既是港湾又是枷锁。在港湾萨德本百里地里,她的内心平和,哪怕是在最艰苦的战争年代,也是充满期待和希望(对爱情和亲情的希望),可是在枷锁萨德本百里地里,她的内心肯定是绝望无助的。战后的萨德本百里地荒芜凋敝,所有的痛苦和后怕只能由她来承担。当萨德本百里地成为亲人间互相残杀的战场时,她亲眼目睹亲自处理,她的心里是孤苦无助的;当萨德本百里地最后只剩一里地时,她的心里是绝望麻木的。在萨德本百里地这个不断变迁的地理空间里,曾经作为影子的她却要为整个家族承担了所有的历史重负以及现实担当。朱迪思是一个历史连续体的承载者,她的内心承受着历史的重负,现实的困苦以及未来希望的渺茫。因此不难理解她内心的孤苦凄凉随着萨德本百里地的不断恶化而一步步加强。
在萨德本百里地这个大的地理空间里,还有一个具体的空间对朱迪思来讲具有非凡的心理暗示意义,那就是她的卧房。在朱迪思自己的卧房里发生了两件不得不提的大事件:朱迪思的未婚夫邦被亨利枪杀后先被安置在朱迪思的卧室里;而枪杀发生的时候,朱迪思还在那间卧房偷偷地充满期待地缝制与邦结婚时穿的婚纱。第二件事就是战后归来的萨德本在朱迪思房间里向小姨子罗沙小姐求婚。战后归来的萨德本发现亨利不知所终,急切地需要再生一个儿子来延续他的规划。恰好已故前妻的妹妹罗沙小姐就暂住在萨德本百里地的大宅里。罗沙虽是小姨辈分,却比朱迪思还小四岁。萨德本迫不及待的求婚对朱迪思的心理挑战到底有多大,福克纳只字未提。读者们只知道对于发生在朱迪思卧室的两件大事,她都是冷静、坚韧的接受与处理。实际上未婚的朱迪思的闺房超越了一般意义的闺房,它承载了无法忍受也无法抹去的记忆,挑战了人类忍受的极限。闺房变成了未婚夫的灵堂,并且未婚夫是被自己亲爱的哥哥杀死的;闺房也是父亲向小姨罗沙求婚的场所,朱迪思所做的就是平静地为父亲递上求婚戒指。未婚夫被杀是在1865年,父亲求婚是在1866年,朱迪思病逝于1884年。邦死后朱迪思十九年的余生一直在这间闺房里度过。福克纳没有直接描写朱迪思的心理,但是这个地理空间的构造不可避免会激起读者丰富的联想和对朱迪思的无限同情。而朱迪思心理特征的复杂性无疑加深了其深层次的悲剧意味。
小说中第三个主要的女性是埃伦·科德菲尔德·萨德本,她第一次出现是由萨德本带出来的,并不是作为独立的人物出现的。当萨德本经过五年的努力,终于在杰弗生镇乡下建起了大宅;他利用从海地带来的二十多个黑奴,开荒种棉,其棉花种植面积达到全县最大的规模,因而他急需一位妻子来实现他宏伟计划的关键一步:那就是完整的家必须要有女主人,这个女主人得有相应的社会地位以及生育能力。当杰弗生镇人明白萨德本找小店主科德菲尔德先生是为了商议婚姻大事的时候,他们才明白自己都已经忘了科德菲尔德先生有一个女儿。由此可以看出,埃伦的在场对于他人、对于整个社会都是可有可无的。她是由于人们对萨德本的关注才被关注的,否则她一辈子也许就是个不出闺房的老姑娘。对于婚前的埃伦除了她的不在场状态外,其他情况我们一无所知。埃伦的婚姻也是由萨德本和他父亲共同商定的。埃伦只不过是萨德本百里地的附属物,她并不是萨德本百里地大宅真正的女主人。萨德本大宅建好了,需要一位女性来与萨德本共同完成他的宏伟规划。而当时的埃伦适龄,其小资产阶级的社会地位也是萨德本梦寐以求的,所以她被命运或者偶然安排进了萨德本百里地。由于萨德本住在乡下,又是来历不明的暴发户,对镇上的人来说就是一个外来者,正好埃伦和萨德本的婚礼给全镇人提供了一场罗马假日式的盛宴。婚姻合乎法律合乎传统地使埃伦成了萨德本百里地——整个约克纳帕塔法县里最大的棉花种植园——大宅里的女主人。除了从乡下到杰弗生镇买东西以及顺道到她娘家炫耀一番之外,她的余生就在乡下萨德本百里地的大宅里度过,几乎过着与世隔绝的家庭生活。“在一个阴森森的瘴气弥漫的地域,那儿宛如冥河那一带的穷山恶水,生下两个孩子”[10]94以后仿佛化为蝴蝶,“飞入迟迟不落的太阳那持续亮丽的真空之中”[10]95。福克纳在构建埃伦的地理空间时,使用最多的地理意象就是蝴蝶:埃伦“度过了花蝴蝶的夏季的明媚而无所事事的中午和下午,就消失了……弥留时,躺在大房子一间黑屋子的床上”[10]106-107,“这只花蝴蝶,这只蛾子,被一阵强风刮在一面墙上,它紧攀不放,软弱无力地扑扇翅膀,倒也不特别执著于留恋生命,也不感到异常痛苦因为它太轻不致受到太重的撞击,甚至对变天前的明媚谧静也没有多少记忆,而仅仅是感到迷惘与大惑不解……”[10]116-117。蝴蝶有三个最基本的特征:生命短暂,无足轻重,最重要的是没有任何思想。作为约克纳帕塔法县里最大棉花种植园的女主人,福克纳竟然只是用一只蝴蝶的意象来充斥着埃伦的地理空间,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强烈的反讽。确实,这只残存的蛾子被彻底忽视,被杰弗生镇人忽视不说;连在自己的大宅里,埃伦就是一只被忽视的蝴蝶,除了生儿育女,一厢情愿地张罗邦和朱迪思的婚礼,家里任何重大事情都看不到她参与的影子。比如萨德本到奥尔良去调查邦的底细,她根本就不知道他丈夫为什么会去并且一点也不在意,所以“在窗板紧闭的房间里躺在病榻上的埃伦,她以那种吃惊与消极的不理解态度在等死”[10]174;而“这只某个被遗忘的夏天的蝴蝶实际不存在已有两年了……埋下去的不是什么遗体,仅仅是一个形象,一些回忆,在某个安静的下午隐入了那片杉树林,没有钟声也没有柩车,轻若粉尘却不可理喻地躺在一千磅重的大理石墓石下面”[10]176。埃伦生前轻若粉尘,死后却被千磅重的大理石墓石压身,这不能说不是福克纳的独具匠心。埃伦坟墓周围是稀稀拉拉的荒草,那一块在美国内战的特殊时期从意大利走私进来跟随萨德本行军打仗一路跋涉运回来的昂贵的大理石墓碑是埃伦生存空间绝妙的注解:墓石的主人自身没有任何存在的意义和价值,她只不过是萨德本宏伟规划中的一枚棋子,她的价值还不如那块昂贵的大理石墓石。那墓石是萨德本请人刻的碑文,上面只交代了埃伦生卒年月以及姓氏,并没有刻上萨德本爱妻等字样。如果说她妹妹罗沙的忿恨还能体现出一点主体性来,那埃伦完全是不具有一点点主体性。在偌大的种植园大宅里,埃伦不由自主地蜕化为一只蝴蝶,内心空虚的麻木的花蝴蝶,没有任何思想,生前被世人所忽略,死后被世人所彻底遗忘的花蝴蝶。在那个时代大庄园女主人的状态尚且如此,其他处在那个时代的女人的地位和遭遇可想而知了。
从上述分析可以看出,罗沙、埃伦和朱迪思三位女性所处的地理空间有一些共同的特点:封闭狭小和相对静止。比如她们在这样相对静止、封闭、均质的空间中体现出来的是一种孤僻、空虚以及绝望的心理状态,并且这种心理状态一直都趋于稳定状态。在整部小说中,罗沙、埃伦的心理特征都没有什么变化,具有扁平人物的性格特征。但是朱迪思的情况有所不同,她的心理特征具有变化并且处于一种比较复杂的状态。由于各自的经历不同,她们三者的地理空间也由不同特色的元素构成。比如老处女罗沙所住的房间里每个角落都是充满着灰尘,具有一种坟墓般的味道,因此她的心理一直就停留在一种忿恨偏执的状态;在朱迪思的地理空间里,战后发生的大事或者灾难最多,所以她的心理就是一种异乎寻常的冷静坚韧的状态;但是在战前,她的心理状态与其母埃伦如出一辙。而埃伦就是萨德本百里地的一只花蝴蝶。她的心理也犹如花蝴蝶般的空虚和迷惑。战前三者的心理状态具有高度的相似性:空虚缥缈。这种空虚是南方淑女价值体系下的女性不可避免的生存状态。埃伦是其中最典型的代表,这也决定了她无法活到战争结束。战后的罗沙小姐依然把自己禁锢于传统的价值体系之中,所以她的心理一直充斥着愤愆与仇恨无法解脱;而朱迪思虽然在某种程度上挣脱了这种禁锢,可以勇敢面对所有的灾难,但是独自面对这一切的时候,刚强与凄苦同在。朱迪思处于传统与现代拉锯式的争斗中,老的传统价值尚未消逝或被抛弃殆尽,尽管他们的地位岌岌可危,但是新的精神价值尚未确立,所以她有时也是两边摇摆,迷茫,甚至无所适从,比如她对埃蒂尼的黑人血统的摇摆态度就是明证。但是朱迪思心理最突出的成分则是压抑与绝望,而痛苦与绝望也是战后南方绝大多数女性所共有的心理状态。
《押沙龙,押沙龙!》的故事处在一个时代变迁的大背景下,不同的地理空间元素呈现出不同的心理特征,而这些心理特征集合在一起就构成了社会剧变下的精神荒原。地理空间并不仅仅限于地理学意义上的地方或场所,地理空间收集和容纳了不同的事件时间甚至历史传统,某一事件或一系列事件存在于具有框架性的地理空间之中。李萌羽认为福克纳形象地把现代社会称之为“精神荒原”并且“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社会历史转折时期处于传统世界的人们的特殊的精神生态状况”[12]143。这些精神状况在福克纳构建的不同的地理空间得到了生动展示。地理空间为人物的个人存在提供了立足之地,而人物的个人存在与地理空间产生互动,或者说人物的个人存在参与了地理空间的建构。这些人物在不同的地理空间里立足,人物的个人存在具有本质意义上的时空特性,展现出最真实最生动的心理状态。在《押沙龙,押沙龙!》里面,福克纳建构的这些地理空间超越了传统文学中场景只为人物提供活动空间和为事件提供背景的局限性;这些地理空间也被人物感知利用而成为具有活性的空间,她们的压抑和绝望等心理状态在这些空间中被充分展现出来,地理空间与人物心理状态相辅相成,因而地理空间建构成为观照人物心理状态和生存意义的最佳途径。地理空间的构建实现了小说创作中形式与内容的完美统一,无疑提升了地理的审美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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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eographical Spaces and Female Characters’Mentality in Absalom,Absalom!
WANG Hai-yan
(College of Foreign Languages,South-Central University for Nationalities,Wuhan Hubei 430074,China)
In modern narrative texts,geographical spaces go beyond their traditional role of providing a setting for characters and background for stories.They are constructed as an effective way to depict the mentality of characters.In Faulkner’s Absalom,Absalom!,geographical spaces for Rosa,Ellen and Judith possess some common characteristics:narrow,closed and lifeless.The dominant geographical images such as Rosa’s room with all the blinds closed for 43 years,the butterfly and Judith’ bedroom respectively reveal the occupant’s emptiness,depression and desperation with their clear visual catch and rich implication.Owing to the inseparable inter-connection,geographical spaces and characters’mentality combine the form and the content together in literary works;thus the aesthetic significance is leveled up by the construction of geographical spaces.
geographical spaces;mentality;depression;desperation
I712.065
A
1009-6051(2017)05-0018-09
10.13950/j.cnki.jlu.2017.05.003
2017-08-19
中南民族大学2015年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项目(CSY15003)成果
王海燕(1972—),女,湖北枝江人,中南民族大学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美国文学和文学地理学。
责任编辑:徐元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