蚕豆的味道
2017-03-04陆明华
陆明华
蚕豆生命力强、随遇而安的个性,老百姓早已摸透。播种前,对待其他作物的那套繁琐的精耕细作程序一律免去。在田埂、沟边、河岸,直接砸一个坑,丢几粒干豆,再撒一把草木灰,就放心地离开了。
蚕豆破土而出时,满眼萧瑟,只有朔风飕飕从头顶掠过。幸好寒寂的童年一过,春光无限的豆蔻年华就在眼前。立在金灿灿、闹哄哄、香飘飘的油菜花边缘的蚕豆秸,粗布绿衣,壮臂粗腰,宛如刚过门的农家小媳妇,泛着红晕的俏脸,明亮纯真的眼波半掩半露,朴实、矜持、知足。
走过寒冬的蚕豆,深知清苦的滋味,不愿再让下一代冻着,伤着,照顾尤为贴心、周到。豆荚外裹厚实的绿毯,还不够,里面再衬一层柔白絮,才放心,这样小蚕豆睡得安全,温暖。有时路上瞥见粗豆秆血脉贲张地扛着排排饱满的豆荚,直立风中,会油然想起自己坐在大人结实宽厚肩膀上的无忧时光。
嫩蚕豆有很多吃法。汪曾祺说,嫩蚕豆连内皮炒,或加一点切碎的咸菜,尤妙。袁枚曰:“新蚕豆之嫩者,以腔芥菜炒之,甚妙。”而我更觉得雪里蕻炒蠶豆是旧时乡下舌尖上的美味,心尖上的慰藉。雪里蕻别名湾头菜,雪菜,春不老等,而我偏爱众人有些陌生的称呼:凤尾腊菜。雪里蕻的叶子有锯齿,形如凤凰尾巴,凤凰尾巴有多美。腊月遍野荒芜,诸物萧条,唯雪里蕻像一只绿凤凰趴在冷硬的雪地里,欲飞不飞,多形象,多让人暖心。
端午的前一阵,田里的蚕豆荚慢慢褪去墨绿换上黑色的外衣。村民把豆荚摘下来,晒在自家院子里,家人进出,邻居串门,均从豆上踩过,随着阵阵哗啦声,干蚕豆也相继破壳而出。干蚕豆的吃法也五花八门,油炸、孵芽、咸煮、盐炒。而盐炒豆则是农家平淡生活的欢乐和温馨。少时我们村庄的每年端午或过年,盐炒豆几乎家家炒。土灶大锅,干柴粗盐,全家总动员,父亲烧火,母亲上灶,孩子拉风箱。炒到高潮时,蚕豆噼啪暴跳,香气和笑声充满整间青砖小屋。
接下来的几天里,盐炒豆成了大人小孩的共同零食,解愁解乏解肚饥。孩子们把衣袋装得鼓鼓的,一路上,一颗一颗往嘴里塞,歪着头,“嘎吱嘎吱”咬着。大人们出门前也不忘捞上一把藏在袋里,干活累了,抬起头抹把汗,扔一颗豆进嘴,望着长势正盛的庄稼,有滋有味地咀嚼。村里有几位撑船为生的男人,出门前总会带上几罐老母亲炒的胖蚕豆。寒夜船泊他乡河岸,岸上黄光绰绰,船里灯火如豆,撑船人一壶浊酒一把香豆,独对苍茫夜色,细嚼慢呷家乡的缕缕温暖和母爱的味道。
印象里,炒豆时,灶洞里燃的大多是豆秆或豆壳。“煮豆燃豆萁”,我没听见“豆在釜中泣”,只看到豆在锅里欢跳,秆在火里舞蹈。缕缕青烟冲出烟囱,越过低矮的瓦房,飞向田野。灰还得发挥余热,烘干一双湿布鞋,煲热一坛米粥,煨熟一个番薯……
秋阳灿烂的午后,父亲一手一桶灰,一手一罐豆,在田埂走走停停,砸一个坑,丢一颗豆,撒一把灰。一批新豆开始踏上去年老豆走过的生命旅程。用母亲的话说,这叫一代服一代。服是老家浙江宁波慈溪土话,是扶养、服侍、抚慰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