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震云之女刘雨霖:“冷面父爱”成就了我
2017-03-04东亮
东亮
媒体称2016年为“刘震云年”,因为他有两部小说在这一年被改编成电影,一部是《一句顶一万句》,另一部是《我不是潘金莲》。音乐人高晓松看过《一句顶一万句》样片后感动得落泪,惊诧于一个“85后”海归小姑娘竟能导出“如此贴近普通人的非常细腻的戏”!而这个“85后”,就是刘震云的女儿刘雨霖。作为首位获得奥斯卡最佳叙事片奖的中国本土导演,刘雨霖将自己的成功归功于“慈母冷父”——
陪爸爸“泡”鞋摊儿,
跟妈妈去维权
刘震云与妻子郭建梅是大学同学,又是河南同乡,结婚30年一直感情甚笃。1987年,时任《农民日报》编辑的刘震云做了父亲,难忘童年时家乡因干旱而闹饥荒的他,给女儿取名“雨霖”。
16岁以前,刘雨霖是在农民日报社家属院里度过的。她形容自己的成长过程,一直是“散养”。小时候,当其他孩子被陆续喊回家吃饭或写作业时,她仍然在院子里玩,每次都是最后回家的那一个。刘震云对女儿的教育思路是,为什么要把这道题做对,是因为能省出更多的时间去玩儿,去干别的你喜欢的事情!
刘震云曾是河南省高考文科状元,妻子郭建梅则是当年河南安阳地区的高考文科状元。按说这样一对北大毕业的高知夫妻,应该对孩子的学习环境和学习成绩特别重视,可他们不是这样。眼看小雨霖到了该上学的年龄,别的家长都绞尽脑汁把孩子送往条件优越的学校,刘震云却把女儿送进了一所普通小学。而且,夫妻俩既不给女儿请家教,也不给她报什么兴趣班,更不请求老师对女儿特别关照,而是任由刘雨霖按自己的方式快乐地学习。
刘震云不太看重女儿的学习成绩,只是培养她对学习和思考的兴趣,比如父女俩手拉手上街散步时,他会给女儿出一道数学题,或问她几句古诗,或跟女儿交流一下对某个问题的看法。他对女儿的要求不高:善良,有修养,会思考,就行。
刘雨霖从小就愿意跟父亲在一起。父女俩一人啃一根冰棍儿,傍晚在哪儿一坐,开始观察街头众生的生活。他们常去附近菜市场一个修鞋大叔那儿,别人家修拉锁要两块钱,那位大叔要4块;别人家修的拉锁管3个月,他修的管3年。工作时,他戴个套袖和一副手套,将小摊儿打理得干干净净。后来,刘雨霖将这个印象用在了《一句顶一万句》的人物牛爱国身上,同样是修鞋匠,同样干净齐整,享有绝对的职业尊严。
在农村长大的郭建梅乐于助人,热心公益。女儿9岁那年,她辞去公职,组建北大法学院妇女法律研究与服务中心,成为中国第一位公益律师。
每到节假日,刘震云和郭建梅就会动员女儿,去法律研究中心做志愿者,他们希望女儿能通过这个窗口认识社会,成为一个有责任感的人。劉雨霖正式成了母亲的得力小助手,利用课余时间从事摄影、翻译、案件材料整理等方面的工作,从没叫过一声苦。
在刘雨霖的成长过程中,除了能随父亲去冯小刚、陈道明等影视大腕家串门,她并没有“名二代”的优越感。她说:“小时候两个礼拜能吃顿麦当劳或肯德基,我就觉得特幸福。所谓名人,是社会对他们的认可,而不是对我的。”
刘震云时常告诉女儿,行万里路胜过读万卷书,真理就藏在生活实践中。因此,刘雨霖每年都会跟父亲一起回河南老家住段时间,或跟母亲办案子跑“老少边穷”地区。在那些地方,为每天两毛盐钱而发愁的家庭,怀胎九月还要去田间干活的女人,因不能生男孩而承受家暴的产妇……刘雨霖都见过。她看到那些人会难过,会流泪。
在陪母亲出差办案的过程中,母女俩经历了很多。一次在一座西北小城,郭建梅与当地法官交锋激烈时,差点被戴上手铐。还有一次在南方,因为农村妇女土地权益的事,母女俩竟遭到几十个手执棍棒的人围堵,幸好警察及时赶到,她们才化险为夷。
高中毕业时,刘雨霖梦想当主持人,于是报考了中国传媒大学播音系。象牙塔时光,喜欢电影的她经常拿个DV拍录生活万象。
女儿崩溃边缘,
却遭父亲“棒喝”
大三暑假,刘雨霖随母亲来到一个小山村,见到了母亲代理的一个案件的当事人——23岁的农家女红玉。她结婚后经常遭受家暴,怀孕时因拒绝与丈夫同房被打瞎了一只眼睛。这个故事残忍而血腥。刘雨霖却用镜头捕捉到了残忍与血腥之外的一丝温暖:在红玉向郭建梅含泪诉说自己的经历时,不满两岁的儿子乐乐伸手为失去一只眼睛的母亲拭泪……刘雨霖将拍摄下来的素材剪辑成了一个23分钟的纪录片,取名为《眼睛》。刘震云和郭建梅看了这部微电影后给予较高评价:“妞妞(刘雨霖小名),你怀着善良和悲悯之心,才得以完成这部高质量的作品。《眼睛》里,倾注了你对这个纷繁世界的深层次思考,有一股冲击心灵的力量。”
夫妻俩都没想到,刘雨霖的兴趣和奋斗目标会因为这部微电影而改变。读大四时,她突然想出国学习导演专业。形象、气质、口才都非常出众的她,本是一个做主持人的好材料,不少人对她的选择很不理解。
母亲虽然默许了女儿的选择,但又担心她“朝秦暮楚”,会惹刘震云发火。因为在公众面前机智幽默、率性随和的刘震云,在生活中做事极其认真、讲原则,甚至有些固执,对女儿的要求一直很严格。刘雨霖上高一那年,曾因在女同学家玩到深夜,回家后挨了父亲的揍。
可让郭建梅意外的是,得知女儿想放弃做主持人,转学导演专业,刘震云平静地说:“我对女儿的人生规划不干涉,她做饭不错,可以当厨师,如果能把羊肉烩面做好了,我去吃的时候还能免单,也不错;她喜欢当导演,当然也是可以的,只要能忠于自己的选择,心别太活就好。”这让刘雨霖十分感动。
当得知女儿要报考的竟是大名鼎鼎的纽约大学,而其导演系每年才招生30人时,郭建梅有些不安:“妞妞,托福很难考,你的英语成绩又不冒尖,倘若名落孙山,岂不是很受打击?要不换所学校吧!”刘雨霖摇头,说她考的就是最好的学校。
最终,刘雨霖如愿以偿,顺利考取纽约大学电影学院导演系的研究生。
对女儿取得的成绩,刘震云从不表扬。接到纽约大学的录取电话后,刘雨霖第一时间向父亲报喜,刘震云听罢沉默了几秒钟,特别冷静地说:“哦,我这儿正忙呢,回家再说吧!”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同样,对于女儿的困境刘震云也保持着一种不慌不忙的钝感。初入纽约大学,刘雨霖遭遇强烈的文化冲击,竞争压力、语言磨合、课业负担……困难重重,让她感觉一切都失去了掌控。孤独和抑郁,几乎让首次出国生活的她崩溃。
先是郭建梅接到了刘雨霖的纽约来电。当时她正在韩国开会,一听女儿声音哽咽就觉得有问题了。因为马上就轮到她会议发言了,她赶紧给刘震云打电话,让他打电话安慰女儿。结果刘震云说:“打什么呀,让她自己去面对。”
三天后,父女俩才通了电话。刘雨霖说自己状态特别不好,不知道该怎么办,刘震云劈头盖脸把她骂了一顿:“刘雨霖,当时想要去美国,是不是你自己的选择?选择学电影,是不是你自己的决定?如果遇到困难就退缩,就哭鼻子,那你将一事无成。”末了,他补充了一句:“我再送你一句话,好儿女志在四方。”说完,“啪”的一声挂了电话。
当头棒喝虽然看似残酷,但很奏效,刘雨霖竟然从抑郁状态里一下子跳了出来。留学期间她特别能吃苦,不仅自己把生活安排得妥妥当当,在学校拿到了最高奖学金,还利用闲暇时间接一些中英文翻译之类的零活儿赚钱。
2013年,得知冯小刚要拍父亲的《温故一九四二》,刘雨霖决定休学,去《一九四二》剧组实习。这次,父母仍然没有异议,冯小刚则给她安排了场记的工作。所谓场记,就是每天守在导演和演员身边,捧着剧本读。
在剧组待了一年后,刘雨霖内功大涨,返校以后她发现,以前的课业难题完全变成了小事情。
夺得奥斯卡奖,
执导《一句顶一万句》
2013年春节陪父母回河南老家过年时,刘雨霖从乡亲们贴门神的习俗上受到启发,决定拍摄一部微电影。随后,她写出了上万字的《门神》剧本,并精心修改。
《门神》讲了这样一个故事:一名小女孩的妈妈因受不了贫穷离家外出打工,却一去不返。女孩日夜盼望妈妈归来。奶奶骗她说,春节就要到了,贴门神的时候妈妈就回来了。小女孩苦盼到贴门神的一天,看到的却是几年未见面的小姨,为了安慰她而冒充妈妈回家。女孩发现真相后,为了不伤家人的心,假装很快乐的样子……看了女儿的电影剧本,刘震云称赞故事很感人,谎言背后有大爱。有了父亲的赞许,刘雨霖信心更足了。
很快,由刘雨霖编剧并执导的《门神》,在刘震云的家乡河南省延津县王楼乡老庄村开拍了。有一次,郭建梅去探班,见刘震云在那儿烤火,就搡着丈夫让他去帮帮女儿:“她没经验,一个小孩啥也不懂。”刘震云却说:“成功失败都是她的。如果我帮她,她就不知道将来哪个地方需要改进。”
拍摄期间,刘雨霖的双手和耳朵冻得红肿,胃也出了毛病,时常痛苦地捂着肚子盯监视器。刘震云看着心疼,却不愿表露出来,只是把他托人去镇上买的药递给女儿,面无表情地说:“照顾好身体。”
2014年,刘雨霖凭借首部微电影《门神》,入围30多个国际电影节,并夺得了包括第41届美国奥斯卡(学生单元)最佳叙事片在内的8个国际奖项。她是第一位获得该奖项的中国本土导演,也是继李安之后第二位获奥斯卡奖的华人导演。
然而,一鸣惊人的刘雨霖并没有从父亲脸上看到太多惊喜。看到领奖归来的女儿,刘震云只和她握了握手,简洁地说:“祝贺你,再接再厉!”
事实上,当天刘震云刚与冯小刚、王朔等人喝完“刘导演的喜酒”,女儿的成就怎能不令他感到欣慰和自豪?但他不愿在女儿面前流露这种心情,“以免年轻人有了点名气就‘飘”。
2015年初,从纽约毕业回国的刘雨霖对父亲说:“我想拍您的《一句顶一万句》,行吗?”刘震云黑着脸问:“凭什么?”刘雨霖早有准备,说出了她和其他导演的不同之处,以及改编思路,噼里啪啦讲了25分钟。
最后,女儿凭两点打动了刘震云:一是,她说想做的每一部电影都要见不到导演的痕迹,见不到演员的表演;二是,原著里的100多个人物,令她和别的导演一样头疼,但她想到了只拍小说下部《回延津记》里牛愛国和牛爱香姐弟俩的故事。刘雨霖选择的角度是“中国式结婚和离婚”,一边是牛爱国和妻子因“说不上一句话”而产生的婚姻危机,一边是牛爱香和厨子宋解放因为“有话说”而最终喜结连理。
刘震云觉得,“刘导演选择的这个结构很巧妙”。于是,曾将《手机》《温故一九四二》《我不是潘金莲》等小说悉数交给冯小刚拍成电影的他,第一次把自己的作品给了女儿,同时也放下狠话:“敢砸老子的招牌,以后杜绝与你合作!”刘震云对女儿一向是这样“公私分明”,有事儿说事儿,而且所有的事儿都是讲道理,撒泼或撒娇都无效。
虎父无犬女,刘雨霖同样有固执和讲原则的一面。电影筹备期间,父女俩经常在屋里关着门唧唧咕咕。郭建梅多次听到两人大声争吵。有一次刘雨霖气愤地问:“我是导演还是你是导演?”刘震云也拍着桌子吼:“但我是编剧!”幸好,吵到最后他们中的一个总能用道理说服对方,上餐桌吃饭时都像没事儿人一样面带笑容。
刘雨霖的紧张感一直持续到开机前。这是她第一次执导长电影,父亲担当编剧,且剧组里80%工作人员的年龄都比她大。对抗这种对未知的恐惧,她采取的方法是下笨功夫。她有一个特别厚的导演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每场戏该准备什么道具,美术怎么布置,服装什么样,人物关系什么样。她还会随身携带另一个小本子,每天去哪儿、要干什么都写得一清二楚,一天下来最爽的时刻就是“咵咵咵”把所有干完了的事全打上钩。这种好记性不如烂笔头的习惯,和父亲如出一辙,纸和笔,也是刘震云出门必带的两样东西。
和《门神》一样,《一句顶一万句》同样花费了近两年时间筹备拍摄,同样取景于刘震云的老家,同样关注的是小人物。但这部电影更丰富,更有力度。
2016年9月,受邀为这部电影作曲的高晓松看过样片后,感动得泪眼蒙 。他很惊诧,刘雨霖那么年轻,也没吃过什么苦,还在国外待了很多年,竟能导出“如此贴近普通人的非常细腻的戏”!刘震云也对女儿的作品十分欣赏。
对此,刘雨霖坦陈,她从未把自己当成名二代,而是“农二代”。和父母看到农民工就当兄弟一样,根在河南延津的她,也想为农民思考,为弱者代言,关注他们的真实生活。刘雨霖也不认为自己拍的是小人物,“他们是被我们忽略的人,是我们每天都能碰到的人,他们无处诉说,但他们心里存的事何尝不是天大的事?”
2016年10月,在《一句顶一万句》影片发布会上,刘雨霖动情地说,父亲对她的所有“冷漠”,其实都是一种父爱无言的激励和鞭策。是啊,如果没有家庭这座伟大的学校,没有父母言传身教的熏陶,我们很可能会失去一位将令全球瞩目的新锐女导演!
【编辑:冯士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