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苏轼词的“以俗为美”
2017-03-04殷海卫
殷海卫
摘 要:在整个宋词不断追求雅化的过程中,苏轼词还追求以俗为美,他将大量的日常生活琐事、田园风情、节候风光、家庭亲情、僧俗趣事等写进词中,引口语、对话、方言、俚语入词,以成词熟语入词,实现了以俗为美。这种审美思想受宋代商业经济和市民文化的影响,是词体发展的内在需求,与词人的人生阅历和思想性格密不可分。它对之后词学创作产生了深远影响。
关键词:苏轼 词 以俗为美
随着文人词的发展,词体也在不断地雅化,胡寅《向芗林酒边集后序》曰:“及眉山苏氏,一洗绮罗香泽之态,摆脱绸缪婉转之度,使人登高望远,举首高歌,而逸怀浩气,超乎尘埃之外。”[1]第189册:359同时,苏轼词和其诗一样,同时也在追求着以俗为美,如宴飨之外,复食野蔬,使人口齿为之一新。我们可以从其词的题材内容与语言等方面加以解读,探讨其内在成因及其词学影响。
一、苏词以俗为美的艺术表现
在北宋文人不断追求词体雅丽精工的同时,苏轼却能不弃凡俗,从日常生活情事入手,选取不同的角度,展现人情物态之美,诠释人生哲理,从而开拓了词的新天地。
(一)题材内容上的以俗为美
1.日常琐事中的妙理谐趣
苏轼用词来叙写日常生活琐事,沐浴、纳凉、闲行、失眠、衰病等无所不包,他通过大俗之事传写生活妙理。《如梦令》云:“水垢何曾相受,细看两俱无有。……轻手,轻手,居士本来无垢。”[2]79这首词写自己在澡堂洗澡搓背的场景。“无垢”本是佛家语,喻一切本来清净。词人天机自悟,自己虽处凡尘,但自性清净,不为“六尘”浸染。词人寓庄于谐,言妙理于俗事,如水中着盐,天然浑成。写浴后纳凉的颇多,如《洞仙歌》云:“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人未寝,欹枕钗横鬓乱。……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2]13本词模写蜀主孟昶与花蕊夫人夏夜纳凉的场景,寄寓了流年暗度的感慨,词境清美,词情隽雅,令人玩味无穷。《贺新郎》云:“乳燕飞华屋。悄无人,桐阴转午,晚凉新浴。……渐困倚,孤眠清熟。”[2]15写新浴纳凉的美女,亦花亦人,词旨深婉。或写闲行,如《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词人已谪黄州两年,却能以淡定的心态,坦对人生的阴晴风雨,吟啸自若,何其超脱。此外,或写消暑,如《苏幕遮·暑笼晴》等;或写寒秋惊梦,如《木兰花令》等;或写秋夜无眠,如《谒金门》(秋帷裹)等;或写衰病,如《行香子》(昨夜霜风)等。这些词生动再现了词人真实的生活状态和细微的心理感受。
2.乡村视域中的田园风味
田园词在之前颇为少见,文人多关注风月佳人,苏轼的地方生活,使他更多接触到下层民众的生活情状,与村妇樵夫结为朋友。《东坡事类》载:“苏子瞻泛爱天下,士无贤不肖,欢如也。尝自言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田院乞儿。……子瞻曰‘吾眼前天下无一个不好的人。”[3] 2这也使他的词别开天地。《浣溪纱》五首乃元丰元年春夏作于徐州知州任上。其一云:“照日深红暖见鱼,连溪绿暗晚藏乌。黄童白叟聚睢盱。 麋鹿逢人虽未惯,猿猱闻鼓不需呼。归家说与采桑姑。”[2]48词中溪水、游鱼、绿柳、栖乌、童叟、麋鹿、猿猴、桑女、姑娘等,皆栩栩如生,跃然纸上。其三、其四写村中煮茧香、缫丝姑娘、捋麦的老汉、纷落的枣花、卖瓜的菜农、讨水的使君,这些凡俗生活,在苏轼笔下,呈现出清新、宁静、明净、淳美的风味,真是一洗绮罗香泽之态。
3.季节物候中的赏阅之乐
节序风光,在花间词中多是写绣幌佳人伤春悲秋,如魏承班《渔歌子》写女子春日念远的离愁别恨,辞藻华美,感情泛化,细腻纤巧,缺少活力。苏词也写四季更替,风景不殊,却能以热爱之情拥抱自然和生活,不矫揉造作。或城外寻春,如《浪淘沙》(昨日出东城)等;或初夏听蝉,如《阮郎归》(绿槐高柳咽新蝉)等,乡村小路、午后棋声和慵懒的村姑等,都充满了浓郁的生活气息,如此恬静美好。又或写村野闲行,如《鹧鸪天》(林断山明竹隐墙)词中皆是凡俗事物,断山、乱蝉、衰草、池塘、白鸟、红蕖、村舍、古城、杖藜、斜阳、夜雨、清凉。作者用朴素的语言,娓娓道来,真是一花一世界,一树一菩提。《江城子》云:“凤凰山下雨初晴。水风清,晚霞明。一朵芙蕖、开过尚盈盈。何处飞来又白鹭,如有意,慕娉婷。”[2]63苏词中,大俗即是大雅,大雅即是大俗。他真正给我们展现了一幅幅兴味盎然的生活画卷,化凡俗为清美。
4. 家庭生活中的无限深情
传统词人写男欢女爱,多是玩弄风月,逢场作戏,词成了男子而作闺音的代言体。苏轼却用它来叙写普通的家庭生活,或写夫妻间的爱情,或写兄弟间的手足情等,这种世间最普遍、最自然的感情,都被写的凄婉动人。如《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悼念亡妻王弗,可谓是人鬼情未了。同样是中秋怀人,寄子由,人们多偏爱《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的清旷超脱。《西江月》(世事一场大梦)这首词则使我们看到苏轼作为凡夫俗子内心真实、细腻、敏感、脆弱、无助的一面。他并不是坡仙,而是我辈中人,他也有七情六欲、儿女情长,凄美感人。又《画堂春·寄子由》云:“济南何在暮云多,归去奈愁何!”[2]86词人身在密州,思念济南的兄弟而不得见,情思缱绻,又不似上文哀婉凄恻,真是情随意转,笔传百态。
5. 游戏笔墨中的僧俗趣事
秦观曾有诗赞其师“不将俗物碍天真,北斗以南能几人?”(《别子瞻》)苏轼生性幽默,常常以调侃嘲讽的口吻,叙写人生百态,晓谕人伦之理。《冷斋夜话》载:“东坡镇钱塘,无日不在西湖。尝携妓过大通禅师。大通愠形于色。东坡作长短句,令妓歌之。”《南歌子》云:“师唱谁家曲,宗风嗣阿谁,借君拍板与门槌,我也逢场作戏,莫相疑。 溪女方偷眼,山僧莫皱眉,卻愁弥勒下生迟,不见阿婆三五,少年时。”[2] 59所谓席中虽然有妓,心中可以无妓。禅师时时拂拭,莫惹尘埃。东坡游心于物外,戏之以弥勒初生,直截其本来,戏说色空不二,令人忍俊不禁。又有灵隐寺和尚了然,与妓秀奴相恋,后财尽被弃,反目成仇,醉杀之。入狱,视其臂刺有“但愿生同极乐国,免教今世苦相思”语。东坡感而赋《踏莎行》曰:“这个秃奴,修行忒煞,云山顶上空持戒。只因迷恋玉楼人,……色空空色今安在。臂间刺道苦相思,这回还了相思债。”[4]第1册:333了然虽在佛门,却为尘世色相所迷,不悟色相本空,终致恶果报应。词人以慈悲之心,启谕众生色空之理,不能妄生执念,作茧自缚。
(二)遣词造语上的以俗为美
1.以口语、对话入词
口语、对话一般多用于民间语言,与雅文体渐行渐远,苏词却能化凡为圣,点铁成金。如《阮郎归》云:“佳人相问苦相猜,这回来不来?”《行香子》云:“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临江仙·送钱穆父》云:“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皆简洁如话,随心而出,如对至亲老朋,情态毕现,意韵绵长。《减字木兰花》(春牛春杖)四十余字中连用七个“春”字,以俗字俗句写春机勃勃,简洁明了,生动如画。又《蝶恋花·京口得乡书》云:“一纸乡书来万里,问我何年、真个成归计。”《定风波》云:“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语言通俗浅白,对话生动传神,又不乏人生哲理,俗中见雅,启人深思。
2.以方言、俚语入词
周紫芝《竹坡诗话》载:“东坡云:‘街谈市语,皆可入诗,但要人熔化耳。”[5]354同样,在其词中也得到鲜明体现,如《瑞鹧鸪·观潮》云:“侬欲送潮歌底曲?樽前还唱使君诗。”“侬”是古吴越地一带人的自称,“歌底曲”也带有南方方言色彩,意思是“唱什么歌”,“底”就是“什么”的意思。这些词语使词景生动活泼,如闻其声,如睹其形。又《满庭芳》云:“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著甚干忙。……需放我、些子疏狂。……思量,能几许,忧愁风雨,一半相妨。又何须抵死,说短论长。”[2]3“著甚干忙”意思是“瞎忙什么”,“干忙”意思就是白忙。“些子”意思是“一点儿”,皆为当时口语。“思量”,就是“想来、想一想”的意思,“抵死”就是“拼命、竭力”的意思。苏轼用这些当时不登大雅之堂的俚俗用语,批判了蝇营狗苟的世俗人生,彰显了自我洒脱旷放的个性,笔墨酣畅淋漓。当北宋文人词在求雅用典上用功而造成语言意象老化之时,苏词却大量引俗语入词,无疑是对词体语言的新变,更贴近生活。
3.以成词、熟语入词
苏轼以俗为美还表现在以地名、人名、前人诗句等入词,如《水调歌头·黄州快哉亭赠张偓佺》用“平山堂、江南、醉翁、兰台、庄生”等词,《水调歌头·寄鄂州朱使君寿昌》用“江汉、岷峨、锦江、南山、剑外、曹公、黄祖、谪仙”等词,《江城子·梦中了了醉中醒》用“渊明、东坡、雪堂、北山、曾城、斜川”等词,皆能有机融合在全篇中,使词气流转自如。有时他还直接大量引用或化用前人诗句入词,如“暗香浮动月黄昏”(《阮郎归》)、 “觉凉生两腋清风”(《行香子》)、“蝴蝶梦中家万里”(《南香子》)、“似花还似非花”(《水龙吟》)等,分别化用了林逋、卢仝、崔涂、白居易等人的诗句。他还把一些相对陈俗、熟悉的诗篇翻唱为词,造成陌生化的效果。如《哨遍·为米折腰》乃从《归去来兮辞》化出,《水调歌头》乃改韩愈《听颖师弹琴》而成,皆能别出风味。或用回文诗体来写回文词,如回文词《菩萨蛮》有七首。甚至把自己的旧诗改成新词,如《定风波·咏红梅》乃从《红梅三首》(其一)化出,原诗精练老成,新词摇曳生姿。又或改前人成词为新词,如《浣溪纱》(西塞山边白鹭飞)、《南歌子》(日出西边雨)、《调笑令》(渔父)分别改张志和、刘禹锡、韦应物词而成,皆能变熟俗为新美。
二、苏词以俗为美的成因
雅俗本来就是互为表里的,苏词以俗为美有着时代的经济文化大背景、词体本身发展的内在需求和作者自身的创新个性等多种原因,其合力推动了词体的发展和新的审美思想的形成。
(一)宋代市民经济和文化的影响
宋代城市商业经济不断发展,出现了人口众多的大都市,如开封、洛阳、杭州、扬州等,勾栏瓦肆的兴起,促进了娱乐业的发展和市民文化的繁荣。市民审美需求的扩大,在不同程度上冲击着文人的雅文化观念,使他们不得不面对这些市井新声。如柳永《望海潮》词写杭州繁华的都市风情,也是化俗为雅,雅俗相生。这自然深刻影响到苏词的创作,宋人以平常心应接万物,他们既有内在人格的高洁和雅逸,又能在世俗生活中任运随缘,进退裕如。表现在文学创作上,便是凡物皆有可观,雅俗皆为我用,从而形成宋人大雅大俗的审美观。
(二)词体发展的内在需求
从词体产生和发展而言,有个自下而上,从民间词到文人词,从下里巴人到阳春白雪的过程。敦煌曲子词《望江南》(莫攀我),《菩萨蛮》(枕前发尽千般愿),这些民间词,充满了浓郁的生活气息,语言质朴浅白,真切反映了下层民众的生活状况及情感诉求等。早期的文人词,如白居易的《忆江南》、刘禹锡的《竹枝词》等,显然具有民歌的通俗色彩。随着文人词的壮大,词体不断雅化,形成了词为艳科,要眇宜修的婉约特质。至柳永是一个突破,他用生动的市井白话,描写凡俗的市民生活,以致“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促进了词的通俗化。苏轼在继承柳词凡俗色彩的同时又剔除其艳情卑俗的成分,推动着它继续向前发展并深刻影响到南宋词的进程。
(三)苏轼人生阅历和思想性格的影响
元丰三年,苏轼因乌台诗案贬居黄州,躬耕东坡,自号“东坡居士”。他以欢喜心、平常心、慈悲心去关注乡村凡俗生活,吃喝穿戴、婚丧嫁娶、农耕桑麻等,无不入其词中,洋溢着热烈的人生之恋。“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自题金山画像》),苦难是人生最好的导师,逆境也成就了苏轼的文人气质和品格。儒家的淑世精神,引导他热爱生活和人生;道家的自然无为特别是庄子的齐物逍遥,又使他淡泊名利,出处裕如;佛家的平常心是道,启示着他真俗不二的思想,达到了即心即佛、圆融无碍的境界。在苏轼看来,“世事万端,皆不足介意。……但胸中廓然无一物,即天壤之内,山川草木鱼虫之类,皆是供吾家乐事也。”(《与子明兄》)[6]卷60:1832没有雅、俗的绝对分别与对立,美其实无所不在,关键是审美主体如何合体认与表现凡俗生活中的大美。所以苏词能不避凡俗又超越前人,达到“以俗为美”的新境界。
三、苏词以俗为美的价值和影响
“以俗为美”的审美思想在中国文学发展史上源远流长,从最早的民谣“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到《诗经·国风》写各地风俗民情。陶渊明在田园中发现诗意,杜甫用新题乐府写民生疾苦,白居易诗使老妪能解等,都启示着苏轼词“以俗为美”的审美思想。宋代话本小说等俗文学的兴盛,也促进了文学通俗化、平民化的进程,文人的生活态度与审美态度也都趋于世俗化。陈师道《后山诗话》记梅尧臣语曰:“子诗诚工,但未能以故为新,以俗为雅尔。”[5]314苏轼《题柳子厚诗》曰:“诗须要有为而作,用事当以故为新,以俗为雅。好奇务新,乃诗之病。”[7]卷67:2109不仅宋诗在追求日常生活化、琐细化,通过以故为新、以俗为雅,与唐人竞高下。在词体中亦染此风气,苏轼把日常生活当作创作源泉,真正实现了“以俗为美”,是对前人的继承与发展。
苏轼的身体力行,也给宋人以深刻的影响。胡适《词选序》说:“苏轼以前,词的范围很小,词的限制很多;到苏轼出来,不受词的严格限制,……凡是感情,凡是思想,都可以作诗,就都可以作词。……这是词的一大解放。”[7]如李清照《词论》虽然对苏轼词有所批评,但她以寻常语入音律,善于提炼口语入词,如 “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永遇乐》)“见有人来,袜剗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点绛唇》) “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减字木兰花》),皆生动形象,明白如话,流利婉转,充满生活气息。其化俗为雅,颇得东坡词三昧。又如南宋辛弃疾闲放带湖、瓢泉时期大量创作农村词,写山村风景,如《清平乐》(茅檐低小),《清平乐》(西风梨枣山園)等,皆能涉笔成趣。动人的春意、顽童与闲叟、其乐融融的生活场景、丰收在望的喜悦等,一切都是如此的朴素清新,、恬静安闲。比之苏轼笔下的农村词,可谓各臻其妙。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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