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曾这样想过
2017-03-03王鼎钧
王鼎钧
据说,“胜利”有一百个爸爸,“失败”是个孤儿。这句话到底是谁说的?名言也有一百个爸爸。
我想,“失败”也有一百个爸爸,只是都不肯出面认领。“胜利”也许只有一个生父,其余只是伯父、叔父、义父、姑父,姨父、教父,然而大家一拥而上。
北岛:“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不满意吗?这样的结局已经难得。你可曾设想,卑鄙者的墓志銘也许是正直,因为他成功了;高尚者的墓志铭是卑鄙,因为他失败了。写墓志铭也得有一等手笔,有人以此为常业,你可曾设想,他是什么样的心情,抱着什么样的人生观?
乔治·艾略特:“一条年老的金鱼,一直到死都保持他年轻时的幻想,认为他能游到玻璃缸外面去。”是吗?这要看那条金鱼受的是什么教育。咱们人类受的教育是“为者常成,行者常至”,还有“不怕慢,只怕站;不怕站,只怕转”。其实人生在世一辈子都在转。小说家把这个现象幻化为梁山泊的英雄、大观园的美人,诗人再把英雄美人化为玻璃缸里的金鱼。金鱼是否有幻想?年老的金鱼是否保持年轻时的幻想?金交椅上的好汉或绣阁香闺里的十二钗最后能大彻大悟?鱼没有这个能力,岂不要含恨以终?诗人如此设想,我总觉得他虐待了金鱼。
李燕琼有《伸手,也可以是给》一文,标题的意思就是“先施”,只因为先施者很少,多半等人家来要,以至于我们一看见“伸手”二字就想到乞讨。有人戏称乞丐为伸手大将军,有人自己不买香烟,等朋友抽烟时接过一枝,称为伸手牌香烟。“先施”一词古雅,李先生把它的词意融入俗语,打破约定俗成,“伸手”有了相反的含义,也就和新月新币一样发出亮光。
李先生引佛家偈语,说插秧的农夫“退后原来是向前”,也是换个角度反过来说,因而新意泱然。依常理,退后和向前相反,但是,究竟是退后还是向前,要看目标定在哪里,行者无论采取哪一种姿势,接近目标就是向前,脱离目标就是退后。不错,农夫插秧时步步后退,他的目标是由农田的东头插到西头,他由东头开始,步步后退,也步步缩短了他和目标之间的距离。此事此理,人人知道,一句“退后原来是向前”,就好像发前人所未发了。
诗人喜欢反过来说。“天若有情天亦老”?我曾读到“有情天不老,人生易老天难老”。“不到黄河心不死”?我读过“到了黄河也不死心”(毛先生留下的誓言)。“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杜甫心中的王昭君)?我也读到“汉恩自浅胡恩深,人生乐在相知心”(王安石心中的王昭君)。“曲有误,周郎顾”?我也读过“声清鸟不惊,曲误郎休顾”(胡庆育的诗)。“柳暗花明又一村”?我也读过“柳暗花明,却无一村”。“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我也读到“苦海有边,回头无岸”(诗人如此叹惜上船偷渡的人)。
“登泰山而小天下”?我说登泰山而后知天下之大。“谣言止于智者”?我说谣言起于智者。“此心安处是故乡”?我说不能安心,但能安身,他乡也成了故乡。“不是冤家不聚头”?我说是聚了头才成为冤家。“金人三缄其口”?我认为金人无喉舌,安用三缄口?“早起的鸟儿有虫吃”?我说早起的虫儿被鸟吃(柏杨拿去做了书名)。
“人生是一道污秽的川流,要能涵纳这条川流而不失其清洁,人必须成为大海。”这话是尼采讲的,在20世纪30年代的中国,尼采的每一句话都是文艺青年的圣经。50年代,虞君质教授以《海》为剧名写了一部大戏,剧中一个女孩子在暴力下失贞,从悲痛中走出来,对自身不幸的遭遇说了一个比喻,就如同有人把污秽之物丢进大海,大海依然清洁庄严。然而现在环境污染问题严重,大海的包容也有其限度,大自然用各种方式报复人类的过度开发,比如海啸。于是,人类开始研讨如何改善双方的关系。
天下事一言难尽,所有的名言都留下了空间。名言流传四海,读者见惯,到今天,反应弱了。换个角度来看,可以开发它的新价值——想来饶有兴味,也引人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