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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端”的崛起:“非主流右派”跻身白宫

2017-03-03刘怡

三联生活周刊 2017年9期
关键词:布莱特异端班农

刘怡

布莱特巴特新闻网的崛起,代表了一种新的政治动员模式:通过布道式宣讲、挑衅感十足的示威以及对主流媒体的借势,唤起民众最直接的激动和愤怒,最终形成对全球化新贵的道德攻讦。而单枪匹马杀入白宫的特朗普,恰恰需要借重这套模式的力量。影响力日渐上升的“非主流右派”,正在孵化出新的权力精英群体。

1月28日,美国新任总统特朗普在白宫椭圆形办公室与俄罗斯总统普京通电话。由左至右依次为:特朗普,白宫幕僚长普里布斯,副总统彭斯,首席策略长班农(后排),新闻秘书斯派塞。班农被视为“非主流右派”跻身美国政界的代表人物

米洛·扬诺普洛斯(Milo Yiannopoulos)身上差不多集中了唐纳德·特朗普最不屑一顾的所有特征:媒体人,同性恋,奇装异服和文身,抛弃家庭观念,言谈中不时卖弄对德国哲学的看法。假如他不幸还是个黑人或者LGBT平权主义者,特朗普一定会指着他的两次大学辍学履历、穆斯林男友以及巨大的钻石耳钉,用比攻击希拉里·克林顿刻薄一百倍的言辞将他批得一无是处。但奇迹发生了:这两个人现在站在同一条战壕里,共同被视为所谓“非主流右派”(Alt-right)的代言人,也共同承受自由派媒体的嘘声。这不仅是因为他们都敌视女权主义、中东移民和文化多元论,更因为米洛是布莱特巴特新闻网(Breitbart News)负责科技和网络文化报道的高级编辑——2017年1月28日,特朗普剛刚宣布提拔布莱特巴特公司前执行总裁、现任白宫首席策略长史蒂夫·班农(Steve Bannon)为国家安全委员会(NSC)部长级委员会常设成员。而米洛正是班农在2016年离开新闻业、投身政治冒险之前,为布莱特巴特招募的最后一批核心作者之一。

2017年2月1日,素来只在互联网上与人打嘴仗的米洛卷进了一场现实中的风波:当他的“危险基佬之旅”(Dangerous Faggot Tour)校园巡回演讲进行到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站时,超过1000名学生举行了抗议示威,呼吁校方取消这一活动。据《纽约时报》报道,大约150名蒙面煽动者混入了示威人群,投掷烟花并攻击维持秩序的警察,使现场陷入混乱。事后,特朗普在推特上指责批评校方妨害言论自由,并威胁称将削减对伯克利的联邦拨款。而布莱特巴特新闻网的报道是:“‘反法西斯暴徒用旗杆和拳头袭击了米洛的听众。”

风波已然过去,但攻讦和臆测远未消停。2月13日出版的《时代》周刊将班农作为封面人物,称他为“大操盘手”“美国第二有权之人”,并揣测他和白宫幕僚长普里布斯、“驸马爷”库什纳组成的小圈子才是特朗普政府的真正灵魂。BuzzFeed新闻回顾了班农在2014年的一次演讲,暗示他正在策动一场席卷全球,将伦敦、柏林和巴黎一并纳入的意识形态战争。至于米洛和布莱特巴特,他们一如既往地指控所有传闻都是“左派炮制的阴谋”:“有人妄图迫使特朗普政府抛弃选战期间的承诺,而班农将与总统密切合作以达成既定目标。”

一切或许都是事实,但事实又绝不止这一切。当保罗·哥特弗里德在2008年率先提出“非主流右派”这一概念时,他所指的还仅仅是从美国主流保守思潮中分裂出的一种亚文化,就传播范围和现实影响而言远不及其后的“占领华尔街”。是2016年的特朗普给予了这一“异端”以登堂入室的机会——缺乏确定党派基础和目标选民的特朗普,只有在“非主流右派”的赞助下才能完成“定焦”和动员支持者的进程;而素来盘踞于网络社区和媒体业的班农、米洛们,也只有围绕在特朗普周边,才能跻身真正的权力舞台。这种利益关联的性质,决定了无论是极度偏执的班农还是反复无常的特朗普,都不可能不受羁绊地推进一种与现实完全绝缘的政策。现下“操盘”过瘾的班农,依然有可能如金里奇、克里斯蒂等人一般,在某一时刻与特朗普分道扬镳。

但无论如何,“非主流右派”进入美国最高决策层,意味着看似已被遗忘在20世纪的“国家”“民族”“阶级”等历史观念,在21世纪迎来了全面复兴。从米洛、班农到亚历山大·杜金,历史在公众舆论和最高决策两个层面同时报复了现实,从而彻底颠覆了那个我们熟悉的世界。当班农这个“美国最危险的政治机械师”跻身白宫之际,一幅充满对抗性的凶险画卷也正在全世界上空缓缓展开。

历史的报复

2016年12月,当《历史的终结与最后之人》出版将满25年之际,弗朗西斯·福山在英国《展望》杂志发表题为《美国:失败国家》的长文,沉痛地承认利益集团对代表性政治的绑架、经济上的阶级对立以及互联网资讯的“后事实化”(Postfaktisch)已经使美国民主处在了不稳定的极化运行状态。华盛顿共识代表的普遍繁荣图景正在由内而外地发生坍缩,公众将以否定全球化本身作为代价,报复后者未能兑现的虚妄承诺。

这不仅是来自“被遗忘的大多数”的报复,更是历史观念的报复。“历史终结论”以及其后的全球化进程旨在以时间和空间上的“普遍均质”扬弃国家、民族、阶级等根植于19世纪的差异化观念,最终实现完全基于个体的经济平等和政治自由。但事实证明,在以前所未有的规模和幅度促进了全球范围内的物料和财富流动的同时,全球化也在持续地消解此前100年间由地理距离和意识形态区隔形成的缓冲空间,从而使一系列已然存在但尚能维持平衡的矛盾和对立被挤压到趋于激化:不同特质的文明之间依然怀疑和争斗不止,跨国公司成为中等国家政府(因其财力与影响力已经超过许多主权国家)以及第三世界劳工组织共同的敌人,贸易自由化的否决者则指斥全球劳动力市场的再分配毁掉了WASP(白人盎格鲁-撒克逊裔新教徒)蓝领的希望。尽管这些群体之间同样存在矛盾和差异,但一切反全球化力量几乎都具有某种共性,即试图在一个急剧变化的世界里建立稳定、有效的身份(Identity)认同,以安慰自己:我尚未被抛弃,我尚有同道者。

“非主流右派”的兴起,同样没有脱离这一逻辑。如同经济学家杰弗里·塔克所言,由于自感全球化时代的左与右、自由与保守框架无法充分彰显自身的利益诉求,白人民族主义者转向历史,从黑格尔、斯宾格勒、门肯以及帕特·布坎南那里获取重建身份认同的思想资源。这也是米洛·扬诺普洛斯一度以“米洛·安德烈亚斯·瓦格纳”作为笔名并对近代德国哲学颇感沉醉的主因——倘若20世纪末的世界图景没有给他们留出空间,就从19世纪找武器。讽刺的是,造反者们看上去拥有一个比对手远为庞大的弹药库:类似“生存空间”“白人的重担”“绝对精神在世界历史中的自我实现”这类学说,由于被判定为政治不正确,在“二战”后的欧美普通大学教育中已经淡出。而非主流右派将其重新捡拾起来,不仅用于攻击女权主义者、少数族裔和自由派,连带也攻击已经成为全球化既得利益者的传统保守派——“他们被自由派戴了绿帽子,却还沾沾自喜。”米洛告诉《彭博商业周刊》记者斯特恩:“我觉得自己周围都是社会边缘人并非坏事,至少他们都很有趣。”

从这个角度出发便能理解,为什么非主流右派核心人物的言论总是带有不合时宜的19世纪气息。史蒂夫·班农在2014年的梵蒂冈演讲中宣称:“当下,我们正面临一场危机。一场教会的危机、信仰的危机、西方的危机和资本主义的危机……而抵抗的中坚力量是由受够了‘达沃斯党的颐指气使的男女劳工组成的中右翼民粹运动。”俄罗斯的杜金(Alexander Dugin)同样宣称:“西方自由主义霸权将随着特朗普的当选最终走向灭亡,而俄罗斯与美国将在国家主义的基础上成为盟友,从而一举扭转世界历史的发展轨迹。”历史作为实现某种抽象理念的载体,特定阶级或族群在国内外进行双重斗争,重新“发现”作为人格化主体的国家,《启示录》式的准宗教话语,无一不是对第一次世界大战前“欧洲精神危机”的再现。如同《时代》周刊1999年的长文《反机器之怒》所言:“总是存在这样一批惧怕四海一家的极端主义者和否定现实政治的路德教徒,会对包含有某种动荡和紊乱的经济增长、繁荣以及生活水平上升表示拒斥。区别仅仅在于,100年前他们试图摧毁工业化的欧洲那些魔鬼般的工厂,如今则想以一己之力中断劳动力的全球性流动和再分配。”

加州伯克利冲突中的焦点人物、布莱特巴特新闻网高级编辑米洛·扬诺普洛斯

然而仅仅把非主流右派视为复古主义者依然是浅薄的。他们在思想主张上或许无甚新意,但在行动模式和媒介上却充分利用了互联网带来的便利。虚拟社区和社交网络不仅构成了同道者保持接触、互相联络的途径,甚至也成为营造个人品牌、遴选和动员目标支持者的工具。米洛就颇为他的网络吵架和煽动技巧感到自豪——“要是有人指责你‘反犹,你就该杀去对方的网站,在留言板上传几张纳粹党徽。对方会为自己的‘指控坐实而沾沾自喜,但更多的人会意识到这是个纯粹的恶作剧,从而在根本上怀疑对方的言论的真实性。”双倍下注、毫不退缩,把单纯的辩论变成兼有玩笑、起哄和谩骂的闹剧,最终消解对方所坚持的论点的严肃性,是米洛这样的非主流右派在网络骂战中常用的伎俩。不必费心证明本方的观点有多么正确,只需使“围观群众”意识到对手所坚持的“政治正确”是一出大惊小怪的扯淡,便达成了预期目的。

“我不懂政治,也不关心它,”米洛表示,“我挖掘的是病根,政治家关心的只是病灶。”但这位戴着大金链子招摇过市的英国编辑已经在特朗普的选战中发挥了意味深长的作用,并且仍在继续制造争议。他把自己即将出版的自传命名为《危险》,并享受被推特封闭账号、被福克斯新闻批评、被伯克利学生抗议带来的满足感。“我的心理年龄只有14岁——或许更小些——所以惯于口无遮拦。在网络世界,这甚至还是一个卖点。”

谁是“大操盘手”

从每一个角度看,“大操盘手”史蒂夫·班农都属于毋庸置疑的精英群体:乔治敦大学和哈佛商学院毕业生,不到30岁就成为海军作战部长特别助理,依靠杠杆收购和投资影视行业成为千万富翁。但他乐于在衣着和自我认知上以被遗忘的WASP蓝领群体的一分子自居——油腻腻的金发、方格衬衣、人字拖,极少打领带。发福的身材和大脑袋使他看上去酷似一种鼬科动物——蜜獾(Honey Badger),这种居住在非洲草原的凶猛生物能够捕捉野兔、鳄鱼和蛇,甚至敢于从猎豹口中夺食,曾被《吉尼斯世界纪录大全》评为“世上最无所畏惧的动物”。班农理所当然地把“蜜獾可不在乎”(Honey Badger don't care)和“蜜獾不说废话”(Honey Badger don't give a shit)这两句格言印在了布莱特巴特新闻网的宣传T恤上:“我们就是那群永不停止发掘真相的蜜獾。”

出位的言论和离经叛道的作为,或许来自班农上世纪80年代的华尔街经历。当他在1985年夏天拿到哈佛大学的商学硕士文凭时,却发现自己无法在金融圈找到一份工作:一半是因为31岁了,另一半是因为他在海军服役的7年经历——在传统话语中被反复褒扬的“爱国热忱”,在华尔街却被视为愚蠢和缺乏灵活头脑的标签。但他还是以一种略显离奇的方式得到了高盛(Goldman Sachs)的工作:在一场校园招聘派对上,他邂逅了时任高盛CEO老温伯格的儿子以及资深合伙人罗布·卡普兰(后来成为高盛副总裁),与两人相谈甚欢,因此被破格录用。20多年后,这种现象被他批驳为“裙带资本主义”,在各个场合不遗余力地加以攻訐。按照班农的看法,尽管他在高盛干得不错,但当初被录用的原因却是私人情谊而非才干,足以证明“那是一种非常残酷的资本主义,只为很小一部分人创造财富,并不会使商业活动创造的价值普遍惠及所有人”。

1990年以负责并购和收购业务的副总裁身份离开高盛以后,班农转往洛杉矶投资传媒业。在意外获得了热播情景喜剧《宋飞正传》(Seinfeld)的部分版权股份之后,他基本实现了财务自由,开始由追逐商业利益的出品人转型为纪录片导演和监制。2004年他执导了反映“冷战”后期历史的纪录片《直面邪恶:言语与现实中的里根战争》,2011年则为前共和党副总统候选人莎拉·佩林拍摄了政治纪录片《不败》。在现实影响力和口碑上,这几部电影的反响都相当一般,他们更像是班农为自己量身定制的政治宣言——场面宏大,攻击性十足,将美国的现状和前景描述得阴云密布。“我本人出生在弗吉尼亚州一个蓝领背景,亲肯尼迪、亲工会和民主党的爱尔兰裔天主教家庭。但当我在海军服役时,民主党总统卡特把一切搞得一团糟,那时我开始转而崇拜里根。”班农对自己的政治倾向有一套说辞,“当我在2008年左右结束海外商业活动时,发现共和党总统小布什和当年的卡特一样糟。为了抵抗布什家族那些肮脏、低能的裙带资本主义,我总该干点什么吧!”

应当承认,在2016年加入特朗普的竞选阵营之前,这位“蜜獾先生”对美国政治的实际影响是有限的。尽管口才不俗、擅长煽动,但班农似乎天生就更乐意充当幕后角色,在为他人的造势运动中灌注进自己的理念:2012年大选前,他为共和党激进保守派“茶党”摇旗呐喊,2016年则支持异军突起的特朗普。这来自他早年在华尔街混迹时的经验:不做出头鸟,把风险和义务更多地转嫁给家底更厚的盟友。这一模式随后也被他用于布莱特巴特新闻网的新闻活动:扮演消息源和新闻的聚合,而不是简单地炮制耸人听闻的阴谋故事。在上世纪90年代针对克林顿政府的舆论斗争中,支持共和党的街头小报由于编造了太多可信度堪忧的惊悚故事,公众形象变得极为不堪。而班农的策略是定向打击——早早瞄准安东尼·韦纳(前纽约州众议员)、布什兄弟、克林顿夫妇这类私生活和个人财务关系方面素有污点的大目标,持之以恒地挖掘下去,并且乐于与《纽约时报》《华尔街日报》等他素来敌视的主流媒体分享消息源,以促进事件的进一步发酵。倒霉的安东尼·韦纳甚至在他手里栽了两次——2011年,布莱特巴特新闻网的记者打听到韦纳爱在手机短信里写黄段子,立即24小时密切监视他的推特账号,终于截获了韋纳向关注者发裸照的证据,迫使这位众议员引咎辞职。到了2016年夏天,韦纳再度爆出另一桩性丑闻,当时他的妻子胡马·阿贝丁(希拉里竞选团队副主席)已经深陷“邮件门”事件的调查中,这桩花边新闻对希拉里阵营的选情显然起到了立竿见影的负面影响。

“后事实写作”的开创者之一安德鲁·布莱特巴特,他在2007年创办了后来成为“非主流右派”发声平台的布莱特巴特新闻网

那么,是否存在一个以班农为中心的“右翼阴谋圈子”呢?尽管他在2012年全面接手布莱特巴特公司后已经具有了某些国际影响,但依然是边缘性的:进不了学术圈,被主流媒体嘲讽,与茶党的同盟也随着后者影响力的下滑而名存实亡。彭博社著名记者约书亚·格林赶到班农位于华盛顿特区的联排别墅,发现客厅里坐着布莱特巴特新闻网的9位核心编辑,但地下室里并没有藏着大队巫师或者邪教术士。“蜜獾”在2014年的演讲中把自己和英国的奈杰尔·法拉奇以及法国的勒庞父女相提并论,那更像是一种自我感觉良好。直到2015年底,他才和法拉奇第一次见上面;如果说真的存在一种“全球茶党运动”,那也绝不是出于他的策划。

但班农的确最大限度地利用了他的操盘天分。他的电影和传媒事业的第一波兴旺来自2008年金融危机后普通民众对华尔街的憎恶,第二波兴旺则来自“绑定”特朗普作为自己的目标盟主——是的,“蜜獾”主动选择了他的宿主,因为只有一无党派基础、二无主流媒体站队的特朗普会把自己的竞选战略交给一个纯粹的局外人来负责。班农在2016年8月成为特朗普的竞选团队CEO,随后就说服自己曾经的投资者、纽约默瑟家族基金会理事长瑞贝卡·默瑟开动其组建的“谨守承诺第一”超级政治行动委员会(Super PAC),帮助特朗普团队筹款。整个选战期间,该委员会共募得捐款1958.6万美元,其中仅瑞贝卡及其父亲罗伯特就捐出380万元,瑞贝卡本人因此被提名进入特朗普的过渡团队。属于这一小团体的还有特朗普的正副竞选经理凯莉·康韦和戴维·博西,他们都曾担任过“谨守承诺第一”委员会的主席,康韦在胜选后已被任命为三位总统顾问之一。

但班农最大的贡献,还是利用他在执掌布莱特巴特公司期间对美国舆情的观察,配合特朗普口无遮拦、煽风点火的个人特质,为他策划了一系列抓人眼球的行程:抛出关于美墨边境隔离墙的计划(班农本人早在2006年就监制了纪录片《边界战争:对抗非法移民之战》),在“基金会门”和“邮件门”问题上对希拉里穷追猛打,前往东北部“锈带”做票仓攻坚……布莱特巴特新闻华盛顿站站长马修·博伊尔戏称:“往着火的地方寻摸,准能发现班农攥着火柴在附近转悠。”奇迹就这样发生了:非主流右派媒体惯用的那种遴选和动员策略,成功地召唤出了特朗普希望吸引的那些反建制派选民;而主流舆论在对特朗普的出位言行喋喋不休之余,直接推高了这位争议人物的曝光率,使其在公众心目中的存在感远大过自以为胜券在握的希拉里。与此同时,类似布莱特巴特这样的互联网媒体正在组织有针对性的口水战——“建制派媒体攻击一位候选人的私德,却对另一位候选人可能犯有叛国罪视而不见!”最终,搅局者涉险获胜,成为2016年最大的一只“黑天鹅”。

若论组阁方案和对政治规则的适应,白宫幕僚长普里布斯以及司法部长塞申斯对特朗普的影响或许远大过班农。后者虽然成为三位总统顾问中地位最高的一人,并意外跻身国安会部长级委员会,但其头衔“首席策略师”却是首次设立。换言之,班农依旧是一位密室政治家,只有借助总统本人才能直接对行政决策发挥影响。但特朗普对这位“蜜獾先生”同样具有极大的依赖性:由于迄今为止始终无法和建制派形成一致行动立场,特朗普仍须依靠“推特治国”、动员舆论等直接介入手段推进自己的重大决策。而布莱特巴特这个非主流右翼传声筒的存在,扮演了某种“第二官媒”的角色,可以将决策议程中最极端、最激进的立场通过某种方式注入舆论场,引发关注和辩论。而“大操盘手”深邃的目光,就隐藏在口水仗之后。

布莱特巴特的秘密

2月3日,牛津大学历史系教授加顿·阿什在英国《金融时报》发表了一篇关于“后事实化”现象的评论,忧虑地指出:公共舆论场尤其是互联网媒体正在被包裹有曲折诱人的故事情节和影像,但立论基础和价值判断值得怀疑的“后事实”所占据。从美国选战期间关于希拉里的种种不实传闻,到欧洲右翼团体对中东难民的夸张指责,“后事实”已经取代真相,成为左右民意的关键要素,而传统媒体和学校对此完全无能为力。

假如安德鲁·布莱特巴特(Andrew Breitbart)能活着看到这一切,大概会为他的事业的持续影响感到由衷骄傲。这位加州犹太人在青年时代参与过两家风格迥异的网络媒体的创建:美国最成功的网络新闻媒体之一《赫芬顿邮报》,以及被公认为第一家非主流右派新闻网站的德鲁奇报告(Drudge Report),对互联网信息传播的特点有了准确把握。2007年,他创建了亲以色列、亲保守派的视频博客“布莱特巴特电视”,即后来的布莱特巴特新闻网的前身。而该网站的叙述模式和咨询特点,便是“后事实化”。在布莱特巴特看来,主流媒体尤其是经历了上世纪90年代全球化运动洗礼的报纸和电视台,已经无法提供美国读者所关心的资讯。由于担心在种族问题、LGBT权益、贸易自由化以及开放全球经济等问题上得罪任一团体或族群,他们在进行报道和评论时,总会带着一种似是而非的“绝对客观”姿态,用政治正确的红线压住激烈的情绪和观点。甚至为了突出自身立场的公正,将话语主导权交给操着晦涩乏味术语的专家,从而将新闻报道变成了无谓的自言自语。

“读者并不需要这些!”——像19世纪末的报业大亨们一样,布莱特巴特敏感地意识到80%的读者并不需要搞清楚某一事件所涉及的法律条文或思想渊源。他们需要的是好故事:有曲折的情节,有英雄、有恶棍,有情绪波动和人性阴暗面,足以填补日常生活的乏味。仅此而已。而布莱特巴特开创的写作模式,正是这种以故事和现场感为中心的再加工。打开这家有着醒目橙色标志的网站的首页,漂亮的分栏下清晰地罗列出几大类新闻栏目:“大好莱坞”“大政府”“大新闻”“国家安全”“布莱特巴特科技”“布莱特巴特体育”,正是普通美国人最关心的资讯。而每则报道的篇幅都相当精简,却包含有极富煽动性的标题、现场照片、目击者或亲历者的言论,构成一个有血有肉的故事,远比主流大报上那些操着乏味学院派语言的专栏作家和教授来得可亲。某种程度上,布莱特巴特新聞网的报道甚至比主流媒体更少情绪化:在《纽约时报》连篇累牍地警告人们特朗普必将毁坏美式民主的基础时,布莱特巴特网却将他们的煽动性意见灌注进了故事本身。“米洛的演讲被游行打断”“‘反法西斯暴徒袭击女学生”“校方发表不咸不淡的声明”——倾向性蕴藏在文字背后。

布莱特巴特本人在2012年死于心脏病,来不及看到他的创造物成为全美第三大保守派网络媒体。他曾经的合伙人、“蜜獾先生”班农接手了新闻网的母公司,并开始将自己最拿手的一套造势手法与报道相结合。班农说服默瑟家族基金会投资1000万美元建立了非营利性调查机构政府责任研究院(GAI),由《里根的战争》一书作者、“冷战”史研究者彼得·施韦泽(Peter Schweizer)担任主席。研究院的核心工作是为布莱特巴特网提供内容惊人但的确有迹可寻的政治内幕故事,例如克林顿基金会的内幕和杰布·布什的贪腐嫌疑。实际上,施韦泽在最初三年里的全部工作就是撰写了一份厚达256页的调查报告《克林顿黑金:关于外国政府和企业为何以及如何帮助克林顿夫妇致富的内幕故事》,并把相关资料提供给其他媒体。研究院不仅联络全世界各地的匿名线人,甚至还在欧洲租用了大型网络服务器,聘请信息安全专家撰写深网(Deep web)抓取协议,以检索那些仅仅存在于非外链网页和限制访问内容中的疑似关键信息。通过高科技手段的协助,施韦泽写出了一系列惊人的内幕故事:克林顿帮助加拿大矿业巨头古斯塔赢得哈萨克斯坦的铀矿开采权,来自中东的可疑捐款,克林顿在希拉里担任国务卿期间的演讲费用溢价……可以肯定的是,2016年选战期间对民主党阵营不利的许多传闻,大多来自布莱特巴特网及其背后的政府责任研究院,并且仍有大量“存货”可挖。

“大操盘手”班农并不惮于将其信息源与他蔑视的《纽约时报》和《华盛顿邮报》共享:在销量日渐缩水的传统媒体已经很少有经费和人力从事长达数年的跟踪调查的情况下,纵然他们知道施韦泽抛出的独家消息是一剂毒丸,为了销量和影响力也只能断然吞下。而布莱特巴特对其资讯的“即时性”和“独家性”却看得很淡:在占有最丰富、最全面的消息源的前提下,由主流电视台和报纸将新闻扩散出去,反而有助于信息在舆论场中引起足够的反响。而布莱特巴特网本身则作为聚合器出现:继续撰写那些惊险刺激的故事,同时将其与其他媒体的报道罗列在同一个页面上,由读者比较阅读。某种程度上,他们比自己的对手更像传统新闻人——至少在获取消息来源时如此——而最终的呈现方式则是全新的、“后事实化”的、有倾向性的。

社会学家赖特·米尔斯在他1956年出版的名著《权力精英》中提出过一种新的精英治理结构:过去分散在经济、政治和军队三个领域的大企业领导人、职业政治家和军工复合体(MIC)操盘手将结成同盟,以互换职位和政策回馈的形式长期统治国家。在精英共同体内部,无行政经验的企业领导人可以成为内阁部长,银行家可以负责国防预算,退役军人可以竞选总统或成为大企业负责人。只要以互惠互利为前提,是否具有某一方面的专业技能和经验已不重要。在那以后,高盛集团与美国政府之间的“旋转门效应”,似乎已然证实了这种精英共治模式的存在。而“政治外行”特朗普入主白宫,以及经他提拔进入内阁的诸多亿万富翁和前高级将领,更是这一预言的直接呈现。而在选战中依靠拨弄舆论、传播“后事实化”叙述声名鹊起的班农及其非主流右派盟友,似乎正在依靠对公众的动员能力形成新的精英集团。倘若一位仅仅几年前还在被主流舆论鞭笞为“扒粪者”“巫师”的边缘人物都迅速跻身白宫决策圈,我们又怎能断言不会出现一位记者出身的美国总统呢?

(参考资料:Francis Fukuyama,America:The Failed State;Joshua Green,This Man Is the Most Dangerous Political Operative in America;Joel Stein,Milo Yiannopoulos Is the Pretty,Monstruous Face of the Alt-Right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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