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女弹词中“女扮男装”故事模式的创作原因
2017-03-02陈嘉怡
陈嘉怡
摘要:清代女弹词中的“女扮男装”现象非常普遍,一般在作品中采用“女扮男装”故事模式有两点原因,一是展示才华,二是逃避婚姻。在“才女风尚”中获得更多文学培养的弹词女作家们无法逾越性别的限制,因此就借助故事中“女扮男装”的女主角去考取功名,完成一次才名的社会公认,从而去弥补内心因性别限制带来的不平衡感。另外,她们在设计“女扮男装”的故事时,潜在心理上是为了逃避婚姻所带来的不确定性,其实质不过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一次心灵叛逆。但是,弹词女作家们的这种易装思路其实是幼稚而天真的,她们在反叛的过程中不自觉地在向“贤妻良母”的闺训靠拢,因此不可将这种叛逆意识过分夸大为女性意识的觉醒。
关键词:清代文学;女弹词;女扮男装
中图分类号:I230文献标志码:A文章编号:10017836(2017)01010203
在中国古代文学传统中,女性創作的文学常常被淹没于以男性作家为创作主体的主流文化圈中,即使有如李清照、朱淑真一类的盛名才女也不过如彗星般闪过文坛。然而到了清代,社会上开始极力推崇“才女文化”,女性识字读书甚至是进行文学创作已然成为当时名门闺秀、仕宦千金之中的一种风尚。男性文人、士大夫因为清初理学统治下禁止狎妓的律令而将吟风弄月、清谈酬和的对象转向家中的妻妾女儿,因此把依附于男性审美下的“才女文化”风尚进一步强化了。作为经济最发达、物产最丰富、文化最繁盛的江浙地区则成为“才女文化”流行的中心。而作为日常大众休闲娱乐的艺术活动,女弹词以其特有的“空灵蕴藉、闲散舒缓”的阴柔艺术气质受到了广泛的欣赏和传播。在这里需要解释一下“女弹词”这个概念。首先,“弹词”这个词本身可指具有商业性的说唱表演方式,也可指一种韵文体文学体裁,或称之为“弹词小说”。那么,“女”弹词可以理解为从事弹词说唱表演的女艺人,在当时被称为“女说书”“女先生”“女先儿”等,在袁枚的《随园诗话》卷五中就提到过“杭州宴会,俗尚盲女弹词”;“女”弹词也可以理解为从事弹词文本创作的女作家,如邱心如、陈端生、陶贞怀、孙德英、程惠英等,在现存的清代弹词中约有五十余部文人案头之作,其中80%为女性作家所创作。因此,在本文中笔者所使用的“女弹词”这一概念基本继承胡晓真的定义“其中女作家创作的弹词小说,多半是长篇巨制,文字也倾向于清雅典丽,明显地以阅读为主要考量”[1]。所以,本文的研究对象是指在清代由女性作家创作的弹词小说。
本文基于以往的学术研究对清代女弹词中出现的“女扮男装”现象进行更加深入的分析,从女作家的个人经历入手,结合时代背景并根据中国古代妇女的地位来探讨这些女性弹词小说中“女扮男装”故事模式的创作原因。
“女扮男装”现象在中国古代文学作品中并不少见,其易装形象大致可分为三类:第一类为巾帼英雄形象,源自汉乐府《木兰诗》中塑造的“安能辨我是雌雄”的花木兰,在清代女弹词中有不少女将军的形象,如《玉钏缘》中的明兰君、明蕙君,《再生缘》中的皇甫长华,《榴花梦》中的桂恒魁、桂恒超等;第二类为才女状元形象,源自《十国春秋·前蜀》记载临邛女子黄崇嘏,这大概是最早关于女子“女扮男装”中状元的故事,在清代女弹词中有大量这类易装形象,如《再生缘》中的孟丽君、《笔生花》中的姜德华、《玉钏缘》中的谢玉娟等;第三类为追求自由婚恋的女子形象,祝英台就是这一类女扮男装类型的文学典范,但是在清代女弹词中却少有为了追求自由婚恋而易装的女娇娥,她们易装恰恰是为了逃避“整日逼生和逼死”的婚姻。根据上述易装形象的类型分析,笔者总结出清代女弹词作品中采用“女扮男装”故事模式的两点原因:其一是展示才华;其二是逃避婚姻。
女弹词中的女主角,如《再生缘》中的孟丽君、《笔生花》中的姜德华、《玉钏缘》中的谢玉娟、《金鱼缘》中的钱淑容、《天雨花》中的左仪贞、《榴花梦》中的桂恒魁皆是才智过人甚至是文武双全的奇女子。她们轻而易举就可以状元及第,才学见识远高于她们的父兄及未婚夫婿,她们可以参与国家政事,出征平乱,与男子们同殿为臣。这些完美女子的形象塑造不得不说是女性作家自我心愿的投射,是她们借女主角的“功成名就”满足自我的内心欲求。古代关于女子的记载非常稀少,有关这些弹词女作家的生平只能从作品的序言中得到一些只言片语,这些表述再加上韵文体弹词小说的文本本身已经足以证明她们确实才华横溢。笔者结合现有的资料试分析一下才女们那种类似于男子“怀才不遇”的苦闷心理。《金鱼缘》的作者是孙德英,关于她的才名在钮如媛的序中有这样的描述:“垂髫时即不肆嬉游而好书好静”,“每于针黹之暇,手不释卷”,“异书杂传,无不博览记诵”,“幼虽未聆师训,克己吟咏。”[2]佩香女史陈俦松在《榴花梦·序》中这样评价其作者李桂玉:“性本幽娴,心耽文墨,于翰章卷轴,尤为有缘。每于省问之暇,必搜罗全史,手不停年披,出语吐辞,英华蕴藉。”[3]坐月吹笙楼主人在《娱萱草弹词·序》中提到《梦影缘》的作者郑澹若:“昔郑澹若夫人撰《梦影缘》,华縟相尚,造语独工,弹词之体,为之一变。”[4]王蕴章在《然脂馀韵》卷三中也提到郑澹若:“澹若女史,为梦白中丞之女公子,著有《绿饮楼集》。”而《再生缘》的作者陈端生更是出身于名士家族,祖父陈兆仑学识渊博,他曾在《紫竹山房文集》中表达自己对女子有才学的看法:“世之论者每云,女子不可以才名,凡有才名者往往福薄。余独谓不然。……娴文事,而享富贵以没世者,亦复不少,何谓不可以才名也。诚能于妇职余闲,流览坟素,讽习篇章,因以多识典故,大启性灵,则于治家相夫课子,皆非无助。……由此思之,则女教莫诗为近,才也而德即寓焉矣。”[5]这段话可以表明当时一部分汉族名士家族在教育女子方面的一种观点,即在保证妇德女红教育的前提下,为了让女子在出嫁后更好地为“相夫课子”服务,女子学习诗书也是“必要的”。由此可见,女子“才名”的价值在女作家的内心中和社会普遍认知中存在着不小的差异。在清代生活的才女们受科举制义的影响很深,她们的内心其实很渴望与男子们同场比试,这种心态不是为了“炫才”,而是希望自己的才学得到认可。在同时期的小说作品《儒林外史》中我们可以一窥究竟。鲁编修教导自己的女儿鲁小姐读《四书》《五经》,写八股文章,每常叹道:“假若是个儿子,几十个进士、状元都中来了!”[6]弹词女作家们有自信才华胜过周围的男子,却因为性别的限制不能进行科举从而加官进爵,光耀门楣,这就造成了她们心理上“老天既产我英才,为什么,不做男儿作女孩?”的苦闷。在这样“烘烘烈烈为奇女,要此才华待怎生”却“恨不为男”的心理支配下,弹词女作家们就只好通过女主角“女扮男装”这种途径来逆转“抑郁今生不展眉”的命运。女扮男装后的才女们与兄长、未婚夫婿同场比试,轻松就能高中状元,让男子们在科场上成为自己的手下败将,加官进爵,为江山社稷建言献策,位列三台成为肱骨之臣。这些女子博取功名并不是为了高官厚禄、泼天富贵而是为了反驳“女子不如男”的普世观点,完成她们对自我才学的价值确认。这些在现实中不可能实现的天真想法却是弹词女作家们对心中抑郁苦闷的一种宣泄和释放。这些在“才女风尚”中获得更多文学培养的弹词女作家们其实都怀有“天生我材必有用”的“壮志”,但是女性性别的限制是她们一生都无法逾越的,因此她们只能借助故事中“女扮男装”的女主角去考取功名,使自身的才学在虚构的故事中得到认可,从而去弥补内心因性别限制带来的不平衡感。
这些女弹词中的女主角除了是“文章魁首”“抱经天纬地之才”以外,从身份上来讲她们依旧是“生居绮阁,长出名门”的大家闺秀。婚姻是她们一生之中最重要的大事,改变并决定了古代女子们一生的命运。仅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决定了一个女子一生的“归宿”,平民俗妇或许可以坦然接受这样的命运安排,但是对于这些通读诗书的古代“知识女性”而言,这种门当户对、利益结合式的婚姻让她们感到反感甚至可以说是恐惧。自古以来就有“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的说法,可见一场婚姻对于女性和男性的重要程度是极为不对等的,这个男人的成败荣辱决定了这个女子后半生是平安富贵还是颠沛流离。实际上,古代女子在婚姻中完全依赖于丈夫,依靠丈夫生存,为侍奉姑舅、教导子孙操劳一生,毫无自主的權利。《金鱼缘》中女扮男装的钱淑容如此说:“……况且是,世间最苦无如女,诸事依人难自专。命好者,夫倡妇随情好合,生男育女乐欣然。也无非,操劳白首因人累,再不能,一刻心闲与意闲。命薄者,凤寡鸾孤悲只影,只落得,花荫月夕珠泪涟。还有那,终风暴雨如仇敌,或遇着,逆子顽孙气恼添,悟彻尘缘皆若此,儿因此,了无情爱系心牵……”[7]227这段话正是作者孙德英内心真实的想法,一位有林下之风的才女却有“不愿适字之意”,“……每为论及婚嫁,……惟怏怏不乐。”尊长“劝责兼施,开导百端,卒莫能易,不得已,允遂其志”。有的女作家不愿意成婚,是害怕未知婚姻带给自己的束缚与不幸,而更多的已婚女作家,像《再生缘》的作者陈端生一样,难逃婚后凄苦不幸的境遇,“……句山太仆女孙也。适范氏。婿诸生,以科场事为人牵累谪戍。因屏谢膏沐,撰再生缘南词,托名女子郦名堂,男装应试及第,为宰相,与夫同朝而不合并,以寄别凤离鸾之感。曰,婿不归,此书无完全之日也……”[8]陈端生这样聪慧灵秀的女子期望的也不过是一世安稳,琴瑟和谐的婚姻,但是丈夫因科场舞弊案被流放伊犁,就注定她寥落萧索的一生。 因而,女弹词中的女主角们为了逃避婚姻只能“改变性别”靠一袭青衫伪装成男人。 但是“易装”并不简单,在《礼记·曲礼》中就有“不同巾栉”的规定,它要求男女不能着同样的服装,因此女子的“易装”行为就不是换一套男装那么简单了,而是颠倒阴阳、搅乱乾坤的大逆不道之事。“女扮男装”既可以拥有男子在社会中的权益和地位,相应地也要承担身为男子的家国责任。“衣服不只是社会和性别秩序的标志,它还创造并维护了社会秩序和性别秩序。”[9]“女正位乎内, 男正位乎外”[10]是封建时代对男女社会分工不同的定位,而汉族的女子更是因为裹足被牢牢地禁锢在闺阁之中。弹词中的女主角们要逃避婚姻就必须“走出去”,要自主生存就必须考取功名,享受俸禄使其获得经济上的独立。但是,无论是阅读者还是“女扮男装”故事的创作者都很清楚,故事中的情节只是满足作家内心欲求的一场幻梦。在中国古代“男尊女卑”的思想根深蒂固,女子作为男子的附属品必须遵守封建礼教对其提出的“德言容工”的要求,最终弹词女作家们也不得不妥协于封建社会的现实,让这些易装女子恢复“女儿身”回归家庭,相夫课子,做一个符合封建道德规范的“贤妻良母”。如果这些女子拒绝恢复“女装”,像孟丽君一样产生“何必嫁夫方要识,就做个一朝贤相也传名”,可以“蟒玉威风过一生”这样离经叛道的想法在当时的社会是得不到认同的。因此,梁德绳在续写《再生缘》时安排孟丽君在成婚后做了个“循规蹈矩毫无错,宽宏大量大贤人”。尽管这些“女扮男装”故事中的女主角命运遭际不尽相同,但是她们“不管经济多么独立、政治地位多么高贵,都逃脱不了婚姻的‘柔情法网,最终都会成为性压迫的牺牲品”[7]235。“女扮男装”是弹词女作家们为自己寻求的一条心灵反叛的出路,但是连她们自己也知道这条路不能一直走下去,最终她们的离经叛道都会被封建伦理拉回正途,与门当户对的男子成婚是她们无奈的却也是必然的结局。
清代女弹词中女主角们铤而走险的“女扮男装”,既可以暂时性地逃避婚姻,又可以在科场上一展才学。而女作家们在设计“女扮男装”的故事模式时,其潜在的创作心理或是为了避免遇到一个庸碌无为、毫无共同语言的俗夫,逃避婚姻所带来的不确定性;或是为了在被婚姻的枷锁锁定终生之前完成一次才名的社会公认,用科举功名为自己的惊世才华正名。因此,这类故事模式其实质上不过就是弹词女作家们“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一次心灵叛逆。但是,不得不承认弹词女作家们的这种易装思路其实是幼稚而天真的,她们想要逃避不确定的婚姻,却逃不出“相夫课子”的传统礼教对她们思想的侵蚀,她们在反叛的过程中亦不自觉地向“贤妻良母”的闺训靠拢,扮男装时也不忘为未来的夫婿挣两个多情美妾。她们把中状元的过程处理地简单随意,殊不知考取功名之中的不易,并不是只要有才华就可以状元及第的,而且在清代文字狱盛行,汉族名士颇为满族权贵所忌惮,“从古才人易沦谪,悔教夫婿觅封侯”是多少才女在面对残酷的社会现实时无奈的叹息。夫婿的功名富贵固然重要,但是登高跌重、树大招风,面对荣耀显达所带来的不安与恐惧,才女们在面对一个庸碌无为的丈夫时亦可聊以自慰。
“女扮男装”的故事模式是女作家们为自负才华却无处表现而寻求释放的一个突破口,是对婚姻所带来的惶惑不安而做出的短暂性心灵游离。但是,在封建伦理的笼罩下她们是找不到真正的出路的,偶尔的叛逆只是因为心有不甘却还没有达到女性意识觉醒的反抗地步,因此我们对弹词女作家们在创作“女扮男装”故事模式时所展现出女性对自身命运不能自主而尝试着去争取的萌芽意识应给予充分的肯定,但是却不能够过分抬高这种“女扮男装”故事模式所产生的一些启发效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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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stract:In female literature of Qing dynasty “a woman disguised as a man” is a very common phenomenon. Generally speaking, there are two reasons for this story mode: to display their talent and escape from marriage. In the “talented woman fashion” female writers obtain more education of literature but cannot break away from the gender restriction, so with the help of heroines in “a woman disguised as a man” story mode, they obtain scholarly honor or official rank, and get recognized by the society so as to make up for the sense of imbalance caused by gender restriction. Also, they design “a woman disguised as a man” story mode subconsciously to escape the uncertainty caused by marriage. In essence, it is a spiritual rebellion with the mentality of “trying to do what is known impossible”. However, female writers intention is actually childish and naive, as they unconsciously get closer to the “becoming a good wife and devoted mother” female precept, and therefore their rebellious consciousness can not be exaggerated as the awakening of female consciousness.
Key words:literature of Qing dynasty; female literature; a woman disguised as a man
(責任编辑:刘东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