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家
2017-03-02王嘉逸
王嘉逸
小山村是浸润在静谧的涓流中的,能为它添上几分生气的唯有断断续续的鸡鸣。
泥泞小路上渐渐出现了一个人影,身形不算魁梧却也显得挺拔有力,扛着被磨得只有薄薄一层的蛇皮口袋,他走过的地方嵌着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
他伸出手胡乱揩了一把额前冒出的汗,胸腔中燃烧的烦躁使他身上流淌的水分不断地蒸发。他不知道自己机械地重复了这个动作多少遍,只知道自己每重复一次,胸腔中的温度便会高一分。
母亲发了家书催促他归家,说是父亲不久于人世。接到信时,他皱了皱眉,这种把戏母亲早已玩了多次。他明白,父母只不过是想让他回家看看罢了。他们不知道他很忙吗?耽误一天要少挣多少钱啊!
他再次伸出手,掰了掰指头。算了,也有好几年没有回家了,该回去看看了。他瞟了瞟那个口袋,希望父母喜欢这些“城里货”。好像他每次带回家的东西,父母都喜欢得不得了!
他背着口袋继续走着,突然觉得身子轻了几分,胸腔里也没有那么沸腾了。
走过村中的水塘——村里人养鱼的地方。他想起了以前在塘里摸鱼。黑得仿佛能浸出墨汁的深夜,清亮的水花,肥美的鲫鱼,天真无邪的笑。
他走过塘边的老水车,仿佛听见它仍旧低吟着辘辘的歌。
塘缘的芦苇荡是盘根错节的一群,浓浓密密的一片,紧密拉扯的一堆。他似乎看见父亲焦急的身影,黝黑的大手轻轻拨开密密的芦苇,四下探寻。他蹲伏在芦苇丛中,用一双可与鹰目媲美的眸子寻觅着一个小兔崽子的踪影,却不知道猎物就在自己的后方咧开了嘴,憋红了脸,不敢放肆大笑。刹那间,猎物向他宽阔的肩膀扑去。哗啦啦的水声和洒脱的笑声在耳边萦绕。无奈的脸庞,如同打胜仗的将军般高高挺起的胸膛在眼前浮现。
瞬间,他觉得心中的燥热被这塘水洗涤了。归家,仿佛也不错。
他看见了自家的水田。田地早已不复过去的清澈油亮,缀满绿油油的嫩芽。而现在,污浊不堪,如同破碎的镜子,再也映不出他儿时稚嫩的笑脸。
蓦地,他心中腾起了一股异样的感觉。是久未归家的近乡情更怯?不,是莫名的心悸。
没缘由的,他想起了父亲曾经与他的对话。
“爸,什么东西让你印象最深啊?”
父亲猛地被吸着的烟呛着了,接连咳了好几声,缓过劲后,便怅然地望着一尘不染的天空,缓缓地吐出了两个字:“归家。”
“为什么?”他歪着头疑惑地问道,眼睛亮闪闪的。
父亲并没有回答他,而是拿着烟杆,向顶楼走去。他迈着小短腿,亦步亦趋地跟着父亲。父亲在顶楼坐定,继续吸着烟,眼睛久久凝视着一条泥泞的小路。他认得,那是进城和回村的必经之路。
他看着父亲,觉得父亲是个无家可归的孩子。
“那是你爹我从外省赶回来时,你爷爷留给我的最后两个字。”
“归家啊——”父亲忽然站起身,向那条小路喊着。他觉得父亲好像在召唤那些游魂回家。他撇了撇嘴,觉得没意思,撒腿找别人玩去了。
“唉!”现在的他低声叹了一口气,再伸手,推开了暗红的老铁门。老铁门声音嘶哑,抱怨他下手重了。
他看见母亲坐在门口的板凳上,他像怕打扰了她似的,嗫嚅道:“妈。”
老妇人突然睁开了耷拉的眼,混沌的眼珠中闪过光亮,传来了软软的问候:“回来啦!”
“爸呢?”他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
母親杵在原地,雕塑般无言。
“咚!”
那是膝盖撞在水泥地上的闷响,却像一个归家的游子灵魂的哀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