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惑病名之惑、蜮探疑
2017-03-02连雅君王庆国程发峰朱文翔马重阳穆杰岳文超王雪茜
连雅君 王庆国 程发峰 朱文翔 马重阳 穆杰 岳文超 王雪茜
·争鸣·
狐惑病名之惑、蜮探疑
连雅君 王庆国 程发峰 朱文翔 马重阳 穆杰 岳文超 王雪茜
本文主要从病名入手,从修辞手法、指代、现代疾病等方面,穿插关于狐惑病症状、选方的理解,以求探讨狐惑病名的源流、内涵。笔者认为狐蜮之名更符合文法对应、互文互通之理;且狐蜮并举共同指代淫乱意象,极可能与性病有关,结果可以认为狐惑病以狐蜮病为名更为合适。
狐惑; 狐蜮; 金匮要略; 溪毒伤人; 性病
“狐惑”作为病名二字,其相关的争议中,最为主要的便是“惑”与“蜮”之争。认可“狐惑”病名的医家不在少数,所赞观点主要为如下几条:第一,狐狸的生理特征,狐狸多生性多疑,用以形容疾病变化多端,难以捉摸。第二,“惑”字是迷惑,惑乱之意,狐狸也多惑人心志,可以用来形容狐惑病以精神症状为主。第三,驳斥“蜮”字的主要观点,其一是驳斥其传抄失误之说,其二是认为此病与湿热有关,与虫积无关,故否认狐蜮乃虫病所引发。第四,《灵枢》中“惑病”的记载,让多数医家更加认可“惑”字的真实存在性。笔者虽不能否认上述意见的可能性,但也并不认为“狐蜮”之论是无稽之谈,有如下几点证据。
1 顺应语法,符合互文
狐惑一名首见于《金匮要略·百合狐惑阴阳毒病脉证治第三》,其文言:“狐惑之为病,状如伤寒,默默欲眠,目不得闭,卧起不安,蚀于喉为惑,蚀于阴为狐,不欲饮食,恶闻食臭,其面目乍赤乍黑乍白,蚀于上部则声喝(一作嘎),甘草泻心汤主之。”“蚀于下部则咽干,苦参汤洗之。”“蚀于肛者,雄黄熏之。”“病者脉数,无热微烦,默默但欲卧,汗出,初得之三四日,目赤如鸠眼,七八日,目四曾目内眦(一本此有黄字)黑。若能食者,脓已成也,赤豆当归散主之。”狐惑病状如伤寒,可见咽喉、前后二阴的溃疡等症状,病程后期化腐成脓则伴有出现目赤如鸠眼及目四眦黑的症状,同时伴有睡眠不佳,无食欲的症状。
唐宗海在《金匮要略浅注补正》中如是说道:“按此段亦有错处,则在一惑字。狐惑二字对举,狐字着实,惑字托空,文法先不合矣。虫蚀咽喉,何惑之有?盖是惑,蜮字之误耳。蜮字,篆文似惑,传写滋误,诗注短狐蜮,含沙射人影则病,故诗曰为鬼为蜮,则不可得,言其暗中害人也。虫生暗中,故以狐蜮二字为名,后人于此等字,尚未考明,安能解仲景之义哉。”[1]笔者认为《金匮要略浅注补正》一书的参考意义在于,此书本身所修正的不仅是陈修园的《金匮要略浅注》,同时修正的是“乱于晋,失于唐,而沿伪于宋”的《金匮要略》。唐宗海在这里提出了两个观点:其一是文法不合,其二是指文字传抄失误。其中传抄失误的理由是古篆今隶,“今隶”又称汉隶,是隶书的成熟和兴盛期,指东汉时期的隶书,是隶书的主要代表[2]。张仲景成书年间正值东汉末期,当时风行汉隶,所以成书为小篆的可能性并不大。所以“古篆今隶”这个理由可能性不高,予以排除,笔者认为唐宗海所写理由中,“文法不合”意义重大。从“蚀于喉为惑,蚀于阴为狐”此条条文来看,作为文法的对应关系,很明显“惑”字不能作为一个具象的名词与“狐”所对应,相反,假如这里换成“蜮”字就非常妥帖,且对仗工整。此外,符合文法的前提下,更应当充分结合互文这一修辞手法,以求正确理解条文内涵。互文最早出现在《易经》以及《诗经》《楚辞》《左传》等经典中,所以至汉代,这种修辞方法也已经运用的较为成熟了。互文是指本来应该合在一起用的两个词语,在上下文特别是对偶名中各举一端,而省去另一半,在解释时必须互相补充、互相发明的表达手段[3]。举例说明,“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这种诗句,并不代表只有将军可以百战死,但壮士只能十年归,实际翻译过来是:“将军壮士身经百战多年,有的死了,有的活着回来了。”同理,“蚀于喉为惑,蚀于阴为狐”这句话中,“为惑”与“为狐”实际上是一种互文关系,也就是说“蚀于喉”和“蚀于阴”是狐惑共存的两种症状,二者之间互相补充,不能简单的认为“为惑”就是“蚀于喉”,而“为狐”就是“蚀于阴”,所以这一结论可以推翻部分医家认可狐惑之病应当分为惑病及狐病两种病证的观点。
2 狐蜮与虫的不解之缘
首先,从整体了解一下“蜮”,《说文解字》云:“蜮,短狐也。似鳖,三足,以气矢害人。”“短狐即射工也,亦呼水弩……口中有橫物如角弩,闻人声以气为矢,用水势以射人,中影亦病。”虽然不能从现代生物学角度出发,来窥知此物究竟是何,但不能否认“蜮”可能是真实存在过的一种虫类,因为仍可以从很多书籍中得到它的生形描述,说明它与狐狸这类动物都是可以具象化的生物。如《本草纲目虫部第四十二卷》[4]中记载溪鬼虫即蜮:“时珍曰:此虫足角如弩,以气为矢,因水势含沙以射人影成病,故有射弩诸名。藏器曰:射工出南方有溪毒处山林间。大如鸡子,形似角上有四岐,黑甲下有翅能飞。六之。慎微曰:《玄中记》云:水狐虫长三、四寸,其色黑,广寸许,背上有甲,浓三分。其口有角,向前如弩,以气射人,去二、三步即中人,十死六、七也。《博物志》云:射工,江南山溪水中甲虫也。长一二寸,口中有弩形,以气射人影,令人发疮,不治杀人。周礼:壶涿氏掌除水虫,以炮,土之鼓驱之。时珍曰:射工长二、三寸,广寸许,形扁,前阔后狭,颇似蝉状,故《抱朴子》言其状如鸣蜩也。腹软背硬,如鳖负甲,黑色,故陆玑言其形如鳖也。六、七月甲下有翅能飞,作铋铋声。阔足如蟹足:二如横弩上矢之状。冬则蛰于谷间,所居之处,大雪不积,气起如蒸。掘下一尺可得,阴干留用。蟾蜍、鸳鸯能食之,鹅、鸭能辟之。故《禽经》云:鹅飞则蜮沉。”可见“蜮”的相关记录颇多,并非无稽之谈。
其次,历代医家论述,本就多认为狐惑为虫病,《圣济总录》言:“狐惑之病,或初得状似伤寒,或因伤寒而变,皆虫证也。”《杂病源流犀烛·卷二十三·口齿唇舌病源流》[5]言:“伤寒狐惑,虫蚀其脏,则上唇生疮,虫蚀其肛,则下唇生疮。”《金匮玉函经二注》言:“狐惑病,谓虫蚀上下也……湿热久停,蒸腐气血而成瘀浊,于是风化,所腐为虫矣。”《诸病源候论·伤寒狐惑候》[6]言:“夫狐惑二病……虫食于咽喉为惑,食于阴肛为狐……”亦有提及虫食,此后论述伤寒湿匿候中所言:“又人食少,肠胃空虚……唇里有疮,四支沉重,忽忽喜眠,此皆为虫食其肛……此虫在上,食其五脏;下唇内生疮者,其人不寐,此虫食下部。”其病证描述上与狐惑病有吻合点,如眠差,无食欲,口唇生疮,病变在肛门后阴等,可见虫字与狐惑的关联性甚广。
除此以外,从选方角度出发,正如《金匮要略浅注补正》所言:“别家注有言泻心汤不能杀虫,疑是误写,不知乌梅丸用姜、连,亦是治虫妙药,则知泻心汤必能治虫。盖虫因肝风内动而生,用姜之辛助金平木,用连之苦泻火息风,风木之虫,自然销灭,况余药补土自然肝木平矣。此方原治痞满,予亲见狐惑证胸腹痞满者,投此立效,可知仲景之方无不贯通,真神方也。”由此窥知,蛔厥证所用乌梅丸之驱虫,与狐惑病的甘草泻心汤之杀虫有异曲同工之妙,故而可知,由虫关联,狐蜮之名更为吻合。
3 狐、蜮共指淫乱
“蜮”亦称之为短狐,与“狐”的巧合之处不言而喻。蜮藏于水中,狐隐于林间,这两种生物的特点都是隐蔽而诡谲,好像难以启齿一般。同时“蚀于阴”与“蚀于喉”这两种主要病症,都难以用准确的言语表达,“蚀于喉”即喉溃烂难以出声或发出怪声,即条文所写“蚀于上部则声喝”,“蚀于阴”则指溃烂于前阴的隐晦之处,古人谈及此类隐私之处时可能多有避讳。因为中国封建伦理道德束缚以及谈性色变的禁忌传统,言语中的些许不当,就能引发一系列的多加揣测,就患者而言是非常不利的,所以笔者推测此病可能与性有关。《汉书·五行志》言:“刘向以为,蜮生南越,越地多妇人,男女同川,淫女为主,乱气所生,故圣人名之曰蜮。……刘歆以为,蜮盛暑所生,非自越来也。”此段可以证实,“蜮”确有淫乱一说,此与性有关。《汉书》为东汉时期的历史学家班固所做,恰好张仲景为东汉末期人士,时间上刚好吻合,不能排除此种怀疑的可能性。编年体史书《竹书纪年》言:“帝杼八年,征于东海及三寿,得一狐九尾。”为何会衍生出狐生九尾的这种意象呢?古人认为,狐狸乃淫兽,九尾就是代表有九阴,所以狐狸代表具有强大的性欲及生殖能力。至于后来,古人或多或少会将狐狸与淫乱相关联起来,东汉时期的郑玄在《笺》云:“雄狐行求匹耦于南山之上,形貌绥绥然。兴者,喻襄公居人君之尊,而为淫佚之行,其威仪可耻恶如狐。”那时人们就以狐狸来形容人的淫佚之行,而且狐狸并不单纯指代女性,暗示狐惑与男女性别无关。
4 狐蜮病的现代内涵
笔者在前处已有所提及,狐蜮二字都与性有关,所以可以近一步推测,此病可能为性病。现代人们常将狐惑病与白塞病所关联,白塞病又称为口、眼、生殖器三联征,然而笔者的推断放在整体观点统一的白塞氏病身上是不能成立的,但是无独有偶,焦晓君等[7]根据临床观察总结,列出杜诺凡一病,并有理有据的分析了《金匮要略》的狐惑病与性传播疾病杜诺凡病的关联性,并认为两者之间有统一的症状,互释的病因,在治疗学上也可以联系起来,得出它们虽然是中西医的两种疾病但却极为相似的结论。同时《章太炎医论》言:“医和云:女阴物而晦时,淫则生内热惑蛊之疾。《金匮要略》说为狐惑,或蚀下部,或蚀咽喉,而侵蚀咽喉者声嘎。以今验之,即世所谓梅毒也。医和已言为,然仲景犹姑治之。……今人见梅毒发时或寒冽森竦,少顷发热,热已复平,平数日又寒冽发热,与再归热相似,则此亦厥阴病证……然则三泻心亦兼泻肝,非独以半夏治嘎,黄连杀虫也。”[8]章太炎认为此病与梅毒有相似点,且以治疗狐惑病之法治疗梅毒之法同源,并认为治疗狐惑病当为泻肝之法。
《本草纲目》引葛洪《肘后方》云:溪毒中人……春月多病之,头痛恶寒,状如伤寒。……初得则下部若有疮,正赤如截肉,为阳毒,最急;若疮如虫噬,为阴毒,小缓。皆杀人,不过二十日。方家用药,与伤寒、温病相似。或以小蒜煮汤浴之,及诸药方。……有四种(初得皆如伤寒,或似中恶):一种遍身黑黡子,四边悉赤,犯之如刺;一种作疮,久即穿陷;一种突起如石;一种如火灼熛疮也。疗之并有方法。”《肘后方》的溪毒虫即射工,即蜮。所以当病名中“蜮”字成立后,则又建立起《金匮要略》狐惑病与《肘后方》溪毒伤人的关联性。其中“春月多病之,头痛恶寒,状如伤寒”与“狐惑之为病,状如伤寒”有殊途同归之妙,再看“初得则下部若有疮”更是对《金匮要略》原文中“蚀于下部”及“蚀于阴”的补充,就像前面笔者所介怀的一点,《金匮要略》狐惑病似乎没有描述伤于阴部损伤的具体症状,再看《肘后方》言:“初得则下部若有疮,正赤如截肉,为阳毒,最急;若疮如虫噬,为阴毒,小缓。”对此处的补充非常的明显,甚至还进一步将其分为阴毒、阳毒。狐惑病隶属《金匮要略·百合狐惑阴阳毒》之篇,狐惑病后面紧接着就是阴阳毒的论述,尤在泾《金匮要略心典》对《金匮要略》的赤小豆当归散方证作此注解:“再按此一条,注家有目为狐惑病者,有目为阴阳毒者,要之,亦是湿热蕴毒之病,其不腐而为虫者,则积而为痈,不发于身面者。则发于肠脏,亦病机自然之势也,仲景意谓与狐惑阴阳毒,同源而异流者,故特论列于此欤。”[9]因此也可以这么认为补充之处的阴毒及阳毒与狐惑当属同源,只是将损伤程度划分成急与缓。此外,《肘后方》所言“一种遍身黑黡子,四边悉赤,犯之如刺;一种作疮,久即穿陷;一种突起如石;一种如火灼熛疮也。”更是对狐蜮病的进一步阐述。其中“一种遍身黑黡子,四边悉赤,犯之如刺”说明这是一种全身性疾病,黑黡子就是黑色的痣,但是周边是赤色的,可以大致想到应该是一种心黑旁红的疮口,而且触碰它时还会有刺痛感。值得注意的是,梅毒二及三期时,会出现这种全身性的皮损。“作疮,久即穿陷”,一方面是对狐惑病“蚀于肛者”时可能存在如同肛瘘的症状,另一方面,三期梅毒的典型损害为树胶肿大,结节中心逐渐软化向皮肤溃破,逐渐变深,出现穿凿溃疡。[10]“突起如石”是一种组织增生的表现,杜诺凡病就时常伴有固定的溃疡成块情况,接着出现溃疡面组织增生,再然后形成肉芽隆起。“火灼熛疮”,熛疮出自《诸病源候论》,又名熛浆疮,症见初起患部如火烧汤烫,起泡,随之皮破,熛浆流出成疮,疼痛,渐渐蔓延,甚者遍身溃烂。鉴于西方对性病的研究颇多,故而形容病情时很少以中医方式描述,梅毒病的皮损确实是这么一种渐变的过程,但是没有明确说明其溃疡处如火烧,但是可以推测这是一种热毒逼迫的症状,根据辨证论治的观点,哪怕是性病,若是热证,当有如是症状,还得临床辨证才可。值得注意的是,现代疾病的归纳总结可以作为方便理解的手段之一,但是如果非要将狐蜮之病和某一种现代疾病完全关联,有点脱离中医的整体观点,拓展自己的治疗思路才是最为主要的目的。
5 小结
综上所述,狐蜮之名更符合文法对应、互文互通之理;狐蜮并举共同指代淫乱意象,极可能与性病有关。正如《金匮要略方论》序中所言:“翰林学士王洙在馆阁日,于蠢简中得仲景《金匮玉函要略方》。”可知《金匮要略》一书本就多有残缺,所以对于此书全貌,现今的我们不得而知,故而在整理、理解、注释过程中也多有疑问。本文仅从病名入手,探讨狐惑病名的源流、内涵,企望同道指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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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编辑: 禹佳)
100029 北京中医药大学基础医学院[连雅君(硕士研究生)、王庆国、程发峰、朱文翔(博士研究生)、马重阳(博士研究生)、穆杰(硕士研究生)、岳文超(硕士研究生)、王雪茜]
连雅君(1992- ),女,2015级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经方配伍规律与作用机制。E-mail:niangkuosir@sina.com
王雪茜(1979- ),女,博士,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经方、验方防治常见多发病研究。E-mail:shirlyding@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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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969/j.issn.1674-1749.2017.07.024
2016-07-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