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秦淮烟雨不及与你情长
2017-03-02既禾
■既禾
摄影/糖衣 模特/郑蛋恩
一
六月的南京,正是草木繁茂的好时节。大四即将结束,同学们出国、读研、找工作,各自有了出路。我在中山路上踩着树叶漏下的阳光走了几个来回,最终还是提起笔,把工作签在了这座城市。
四年前,我拉着行李箱从沈阳而来,最是敢做梦的年纪,全都安置在了古老的南京城。四年时间,白云苍狗,一瞬而逝,所有发生在这座城的故事,悠长,纠缠,沉甸甸,早已不能被我的行李箱装下。
带不走的往事横亘在心里,无法丢弃,亦无法释怀,我终究还是留在了这里。
手机铃响,顾梓涵的号码赫然跳跃在屏幕上。阔别两年,我不知道如今的他身在何处,更不知道两度春秋轮转后,该摆出怎样的声音和表情,笑眼待故人。
来自他的固执的铃声,来自我的漫长的凝视,僵持许久,我关掉了手机。
安顿好新的住处后,我一个人去了秦淮河畔。过去的日子里,这条河似乎成了我的避难所,清风微澜,可以收留我所有的犹疑、委屈、孤独与惊慌。走在河边,就像钻进破旧的城堡,触手可及的旧时光,安全感十足。
除了隐约着的回忆,让人心难安生。
河畔的绿叶染了余晖,碧波荡漾,映着屋檐下的红灯笼,黛瓦青砖,和初见时别无二致。
我坐在朱雀桥旁的石阶上,这不是秦淮河最热闹、最负盛名的地方,却在我心中繁盛了整整四年。都说生物趋利避害是本能,我却时常带着旧时的心绪流连于此,忧从中来,大概是一场漫长的告别吧。
我看着河水出神时,突然有石子从天而降,噼啪落在河心。溅起的水花四散开来,有两滴打在了我的脸上,和不知何时滑落的眼泪掺杂在一起,有轻微的凉意。
我懊恼地擦了擦脸,顺着石子落水的方向寻找罪魁祸首——夕阳里,一个挺拔的身影正下桥朝我走来,看不清眉宇,却能感知到他正清浅地笑着。
这个人正是顾梓涵。与我比肩坐下,在最适合分别的日子重逢,他只说了一句:“我回来了。”
我要说些什么呢?“我留下了”,还是“我在等你”?最终我什么也没有说。
二
其实,四年前我和顾梓涵的初识,便是在这十里秦淮。彼时的我刚读大一,因为叶公好龙地爱着金陵的烟雨,便带着一腔孤勇来到了这座陌生的城市。
书上说:“明际之盛,当推金陵;金陵之盛,尽在十里秦淮。”我曾在文字里邂逅太多灯火阑珊处的眼波流转,也爱上了这历史的渡口,一心把这座遥远的城当成少女心的归宿,旁观着才子佳人的故事,那里有秦淮八艳,有两情相悦与风雨共度。
所以在开学后的第一个周末,我便跑来了秦淮河畔,寻找“当年粉黛,何处笙箫”的清唱,寻找柳如是的黄昏、卞玉京的绣球、顾横波的洗尽铅华与李香君的此生不换……
那一天,我沿着满是历史烟尘的秦淮河边一路闲逛,见到古诗词中的朱雀桥,这才驻足休息。我站在桥上,好奇地打量着周遭的行人和商贩,不远处有几位画者正轻挥画笔,靠给游客画肖像画赚些小钱。
几位中老年的画者那里都有生意,甚至有人在一旁排队等候。唯独树荫下的那个男孩独自坐着,大概是因为没有游客造访,闲来无事便画起了河对岸的民居。
不知是因为那天阳光太好,还是他专注而宁静的样子太容易打动人,一向连自拍都不喜欢的我小跑着站在了他的画架前。
“嘿,给我画一幅吧。”我指了指身后的朱雀桥,“就以它为背景就行。”
男孩从自己的风景画中抬起头来看向我,因为逆光,他微微蹙着眉。顿了顿,又蓦地笑说:“行,你坐到那边去吧。”我按照指示坐在了桥边的石阶上。
男孩的笑可真好看啊,像南京城的阳光,透着温和的纯净,配上一颗若隐若现的虎牙,简直像神祇一般纤尘不染。
不过,画画儿而已,有什么好笑呢?我想,他可能真的是太久没有生意了吧。
九月的南京还没有太多秋的意味,风吹过发梢,温暖而轻和。男孩认真地执笔,时不时抬起头打量我,我竟然有片刻的脸红。
慢节奏的河畔,时间也被拉得很长,男孩终于完成绘画,伸了个懒腰唤我去看。我蹦跳着到他身边,原本以为是素描,没想到竟是一幅水墨画。水乡、低檐、小桥、流水,画中一身休闲装的我竟也婉约了起来,笑意盈盈,看向远方。
“朱雀桥边,似水芳华。”他用帅气的行草将这八个字落在了角落,还盖上了一枚自己的印章。
看着眼前的画,我喜不自禁地惊叹:“你的画这么棒,字也这么棒,竟然不如他们的生意好?”
那天的黄昏,天色温柔,夕阳给草木和水波披上了暖色,在陌生的异乡,那一刻却让我异常心安。暧昧的情境,多适合男孩巧言令色啊,如果那天的他挑起眉,回答我说“因为今生只为你一人作画”,故事又会是怎样呢?
只是,生活终归不是偶像剧,戏剧和浪漫,遥远而不切实际。现实里的我们萍水相逢,或许接下来便是擦肩而过。男孩确实挑了挑眉,说出的却是:“因为我的画很贵啊。”
我愣了一下,默默消化心里巨大的落差,做好了被坑的准备。正在这时,男孩的朋友经过,隔着数米朝他喊:“嘿,你还不回学校啊,老师刚在群里发了通知,让我们六点前把今天的写生交到画室呢。”
写生?交作业?我从“将要被坑”的惊愕中缓过神,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人像画和他画架上的风景画半成品,又看了一眼指针很快接近六点的手表,尴尬丛生。“那个,对不起啊,我以为你和旁边其他人一样,是给游客画画赚钱的……那个,你今天要交的写生……”我手足无措地和他道歉。
他在一旁收画架,毫不在意地笑着:“没事儿,我先回学校交差,改天再找你收画钱!”说完,他抱着笔墨纸砚便去追走远了的同学,留下我在傍晚的河边不知所措。
三
我走到朱雀桥上,看着男孩远去的背影,傻乎乎地笑了。灯笼和灯光渐渐亮起,映在水面波光粼粼,让夜晚的秦淮河显得别有风情。但我没有过多停留,小心翼翼地拿着画跑回了学校。
不知是对那纯净的笑念念不忘,还是因为耽误了别人写生的羞愧使然,我一心想着在匆匆分别后找到他,可是,“改天”是哪天?我不知道如何找到他的踪迹,他又怎能找到我呢?我盯着那幅水墨画,一阵莫名地难过。茫茫人海,我们陌路相逢,阴差阳错地留下一张画的交集,之后,大概是真的就此别过了吧。
忽然,红色的印章闯入眼底,我惊喜地站起来,心想:这上面刻着的应当是他的名字吧。
那个晚上,对书法一无所知的我,把印章上的字一笔一笔描了下来,然后对照网上的隶书字典,竟真的“翻译”了过来:顾梓涵印。
混淆了好奇或者心动,我鬼使神差地变换着关键词,在万能的互联网上,陆续搜出了顾梓涵的学校、年级、书画作品以及微博。
那一年,他在我隔壁大学的艺术系读大三,不仅画得一手漂亮的水墨画,还会书法和篆刻。他在南京长大,在他的微博上随处可见这座城市的风物:古朴大气的建筑伫立在街旁,深巷中的人家在院子里晾着衣裳,从紫金山顶可以俯视整座城市的历史和未来……它们被他用画笔记录了下来,活色生香。在寻常生活中竟画出诗意来,他该多爱这片土地啊!
我看得投入,被微信上突然响起的提示音吓了一跳,一看,是新的好友请求,对方网名单字“涵”。
我抱着手机跑出宿舍,像怀揣着一个秘密。我在夜色下冷静了几秒,才按捺着纠缠的欣喜与紧张,点下了“通过”。
“你有没有被老师骂啊?”没等他打招呼,我先发去了消息。
“怎么没有,我被思想教育了两个小时。你想好怎么支付巨额辛苦费和精神损失费了吗?”他噼里啪啦发来一串文字,后面还跟着一个坏笑的表情。
没等我想好回复,他又发来消息:“哈哈,开玩笑呢。一个小作业而已,下次交幅更好的就是了!”
那天,我们不着边际地聊到了深夜,聊南京,聊秦淮河,聊书画作品,也聊纯粹而美好的学生时代。说来不过只是“一画之缘”,我们却像是经年的老友,因为志趣相投有说不完的共同话题,又因为性情相近有说不出的亲切热络。他没有问我怎么知道突然加好友的陌生人就是他,我也没有问他怎么找到了我的联系方式,我们就这么成了网友。
四
熟悉之后,我发现顾梓涵和我想象中的艺术生不同,他不孤僻,也不拒人千里,在艺术世界里专注而投入,在现实生活中却是一个十足的孩子。
他会在大半夜神经兮兮地发来消息:“睡前作死喝了一杯雪顶咖啡,现在感觉全世界都在打呼噜!而我有多精神呢,这么说吧,就像有一只刚从太上老君的炼丹炉里烧过三昧真火的孙猴子在我心里上蹿下跳……”看着他絮絮叨叨,我在屏幕这头笑成傻瓜。
有时我在晚上吃甜点又忍不住后悔,他便创造出奇奇怪怪的歪理邪说来:“如果夜里不该吃东西,冰箱里为什么有灯呢?所以呀,放飞自我吧。”说完还不忘补充一句,“我朋友寄来了四只酱板鸭,你叫我‘哥哥’,就分你一半。”
我高冷地“哼”了一声,不肯为五斗米折腰,没想到顾梓涵还是提着酱板鸭跑到了我的学校。他在微信上发起了实时位置共享,几分钟后,我们在现实世界里第二次相见。
飘落的晚霞里,这个大我两岁的男孩把装着酱板鸭的袋子递过来,依旧一脸纯净的笑容。
没有了初见时的冒犯和生疏,我们像熟识的老友面对面站着,我嘟囔着“无功不受禄”不肯接。“我在提醒你欠债还钱。”他把袋子塞到我手里,不忘拿我的糗事出来调侃,“我的一幅画可贵了!”
那天,我们沿着校园的小路从黄昏走到了傍晚,临别时约好了等他下次写生时一起出行,他当向导带我游南京。
之后的日子,每逢外出写生,顾梓涵都会叫上我一起。
初见时害他没完成作业的自责还没有消弭,我常想帮他点什么作为弥补。我在心里记下了那句“下次交幅更好的就是了”,每次出行,都凭借着微不足道的绘画知识帮他琢磨取景和构图。他总是笑着叫我省省心,然后带我穿过金陵城的大街小巷。
在南京,满大街都是法国梧桐,它们高大茂盛,枝叶浓密,阳光在枝叶的缝隙里斜斜地洒进来,像陈年的老酒小口饮下,微醺入心脾。我偏爱法国梧桐硕大而壮实的根,以及呼应着的枝,它们奋力向上伸展着,交汇于街道上空,静默地看着过往的行人与车辆,看着这人世间的悲与喜。
有一种传说是,宋美龄说她喜欢法国梧桐,蒋介石就把梧桐种满了整座南京城。无论猜测是真是假,都让这座城市浪漫了起来。
那些日子,我和顾梓涵并肩走在林荫路上,我侧过头看他,恰逢他笑着看我,四目相对时,我在心里藏下了一个秘密。
五
两年时光一闪而过,在顾梓涵的陪伴下,我走完了整个南京。从钟灵毓秀的山到碧波荡漾的湖,从清风彩云的春到层林尽染的秋……漫漫长路,我们聊遍了别人的故事,言辞千万却无关彼此。
我深知,太过文艺的人有属于自己的世界,那里像固若金汤的城堡,仿佛与整个世界无关,而我自始至终都没有闯入其中的一腔孤勇。
或许是胆怯,或许是自卑,又或许是在等待城堡里的那个人,主动为我打开城门。但想必,这只是城堡外的人一往情深。
我的大二接近尾声时,顾梓涵结束了他的本科生涯。平凡的日子里,他云淡风轻地说了声“我去巴黎继续学画画了,你在南京好好玩”,便消失在了我的世界。
那段日子,我陷入到无限的纠结中。既然没有动情,那这漫长的陪伴算是什么呢?但倘若有过心动,又如何在突兀的分别面前,这样理智而轻松?我没有办法释然。
分别之后,因为有了时差,顾梓涵不再在深夜絮叨自己失眠的苦恼了,大概因为学业任务重,也鲜少和我聊起那些琐碎日子中细枝末节的美好。
我不会主动找他,渐渐让自己的生活回归正轨。唯一保留下的习惯就是在南京城内四处行走,哪怕这座城市每个角落的风物都与他有关。
我最常去的是朱雀桥边,我在他作画的柳树下徘徊过无数次,也把我们一同走过的青砖数了一遍又一遍。仿佛把故事的进程推回起点,就可以避免之后的心动、依赖、错过与怅然。
我知道,朱雀桥是因了那句“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而闻名,以前的我从来读不懂后两句“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但顾梓涵走后,我深谙了时过境迁的落寞。
六
直到阔别两年后的一枚石子,悄然落在了河心。
他说:“我回来了。”这是我从未想过的结局。
顾梓涵依旧是初见时的模样,爱笑,爱闹,像个孩子。恶作剧后,他掏出纸巾帮我擦脸上的水滴,或许感觉到了不只有河水,还有眼泪,他难得深情地说:“两年前我害怕异地太艰难,想念太心酸,所以干脆一别两宽。现在想来,我还是太幼稚了……不过幸好,我回来时,你还在。”
两年共度,两年分别。虽然放在历史长河里不值一提,但放到爱着的人身上,便是时光刻下的烙印,深重,生疼,直到重逢才化作勋章。
他温柔地说:“对不起。”
我撇了撇嘴,说:“我把工作签在了南京。”
是的,南京,和你一起走过的南京,与你一起走下去的南京。六朝古都,多少旧事,爱了恨了,尽入流年。
那天,我们和两年前一样并肩走在秦淮河畔。晚风吹来,波光变得柔情万丈,我倾心的城市终于变得完整,风月缱绻,渔歌唱晚,从此不理会旧时烟雨,只有一生一世一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