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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念不重, 落叶像一座秋山的

2017-03-02从前慢

青春美文CUTE 2017年12期

■从前慢

摄影/兔滚滚- 模特/张雅钦

这是顾嘉平来到西班牙的第二年。

他在庞培法布拉大学修经济学,他的生活很单调,吃饭、睡觉、学习,生活中除了形形色色的同学,就是大量的数据。

教授都说:“中国人很聪明,这位学生就是代表。”

阿加塔是来自俄罗斯的一位女孩,金发碧眼,轮廓分明,大舌音发得极其性感。

她是在半个月前见到顾嘉平的,那时他在一个研讨会上作报告,穿着剪裁得体的衬衣和黑色长裤。头脑聪明、外貌出众的单身男孩,让阿加塔几乎一瞬间就交出了自己的心。

今天她做了充足的准备:换上白色的吊带长裙,露出秀美的锁骨,眼神迷离地坐到他的桌前。教室里三三两两的同学笑着吹起了口哨,调笑这个寡言的中国人真有运气,竟然让漂亮的阿加塔主动追求。

顾嘉平正在写字的手停了下来,阿加塔的裙摆扫过他的手背。他放下笔,不动声色地避开,礼貌地笑说:“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阿加塔眨眨眼,手指在桌上清脆地敲着,自信地说:“我很喜欢你。”她直直地看着面前英俊的男孩,眼神妖娆。对视半晌,她忽然觉得很高兴,因为面前的人并没有给出直接的拒绝,只安静地看着自己。

“很抱歉。”他看着她的眼睛,不紧不慢地解释,“我有喜欢的人,而且我喜欢她十多年了。”

阿加塔走了之后,教室里空荡荡的,除了他之外再无一人,窗外金黄色的夕阳透过窗户落进来,铺了满地。外面有人走过,踩碎落叶的声音既清脆又难过。

顾嘉平才恍然,原来太阳早已落山了。他独自坐在这里整整一个下午,面前摊开的书早就不知道看到了哪一页,也不晓得窗外的草坪上又走过了多少人。

他忽然觉得有些无力,这是这几年他每每想起那个人的时候,都会压抑不住涌上来的心情,这种感觉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一提到她,连自己都无法控制的情绪,像潮水一般汹涌而至。他用手捂住脸,试图让自己镇定,良久,直到眼底的湿润从指缝里溢出来。

朦胧中,他听到一个声音:“南意,我现在很想你,你能不能来见我一面?”

盛夏阳光炙热,照得水泥地面白晃晃地蒸腾着热气。树间蝉鸣不断,绿油油的梢头随风轻轻晃荡着。南意抬起头,白云一块块地飘浮着,露出在晴州并不常见的蓝色天空。她用手挡在额前,光线刺眼,转角处的男孩一晃而过。

她第一次见到的仅仅是顾嘉平稚嫩而挺拔的背影。

后来,南意总拿夏天也固执地穿着一板一眼的衬衣这件事情来取笑顾嘉平。她用手指戳戳他清瘦的背,说:“你不觉得热吗?就算你不觉得热,我们看着也觉得热啊,你能不能别这么穿了?”说完,弯着眼睛嘻嘻地笑了起来。

那时顾嘉平只是个不足十岁的孩子,捧着一本厚厚的书,头也不抬地说:“好。”可隔天,他仍旧穿着整齐洁白的衬衣,在树荫下正襟危坐。

南意抱着小脑袋,被晒得没了脾气,小声抱怨:“顾嘉平,你说过你不穿衬衣了的。”

顾嘉平将书轻轻翻了一页,轻声说:“嗯。”

“讨厌。”南意站起来,伸出腿想踢他,却在触碰到他的一瞬间堪堪顿住。她咬咬牙,终于没法狠心下脚,只冲着他的背影做了个鬼脸,然后转身就跑开了。

下午南意回到家,推开门,沈爷爷正拿着藤条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裤脚沾了泥水又干掉,衣服上染着奇怪的颜色,马尾辫里还夹着半片草叶……沈爷爷忽然间就气急了,梗着脖子吼:“南意,我让你下午干什么来着!”

“跟……跟顾嘉平一起看书,学习静心……”说到最后,南意的声音越来越小,似乎连她自己都觉得没有底气。

“那你怎么弄成这样!”沈爷爷瞪着眼睛,恨铁不成钢地把藤条高高扬起。南意立刻闭紧眼睛,做好了挨打的准备。藤条在空中扬了扬,最后也只是“嗖”的一声,被放下来指着南意,沈爷爷中气十足地说:“去抄书,抄不完不准吃饭!”

顾嘉平推门进来的时候,南意正握着细长的毛笔,吃力地在宣纸上写字。南意正写得烦躁,看到“罪魁祸首”走进来,扬起手拿笔尖指着他,恼怒道:“每次都是你害得我这样!”

顾嘉平笑了笑,一开口,成功让南意平静下来:“南意,我会帮你的。”

南意立刻笑起来,跑过去把书房的灯全部按开,又拿起毛笔蘸好墨,最后乖乖捧到顾嘉平的面前,眉开眼笑道:“谢谢顾哥哥。”

顾嘉平接过笔,走到书桌前,看着那张被涂得乱糟糟的纸,皱了皱眉,揭起来重新换了一张,娴熟地落笔。

王勃的《滕王阁序》,顾嘉平不知道已经抄写过多少遍。从寒暑假固定来沈爷爷这里学习书法,他便认识了南意。每次南意惹了祸,沈爷爷都罚她抄写《滕王阁序》,偏偏她总是拿那双乌黑澄亮的眸子瞧着他,顾嘉平没办法,就这样开始帮她抄写。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顾嘉平最喜欢这句话,每每写到这里,他总是偏头去看窝在藤椅里睡觉的南意。她手里还抓着研墨用的墨条,脑袋歪着靠在椅背上,呼吸均匀。

等南意睡醒了,顾嘉平早就抄完了。南意拿过纸一看,高兴得几乎跳起来:“写得真好!”她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郑重其事地说:“顾嘉平,你这么好,我们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

顾嘉平没有动,看着南意举着字迹工整的“作业”蹦蹦跳跳地跑出去,身影隐没在浓浓的夜色里,他终于弯了弯嘴角。

准确来说,顾嘉平不太喜欢晴州的气候,这里太过于闷热潮湿。可是顾嘉平的父母并不这么认为,他们把他送到了这座城市,然后两个人不管不顾地去往另一个半球实现自己的理想了。

南意惊喜地拍着手,把自己珍藏了好久的一盒牛奶糖拿出来,全部塞到他的怀里,说:“欢迎你!”

顾嘉平拿起一粒糖摸了摸包装,融化的糖水流了出来,黏黏的,不太舒服。于是他把盒子塞回南意的怀里,说:“不用了,你自己慢慢吃吧。”

“好。”南意又满足地接了过来,一边想着要藏到哪里,一边随口问:“你的爸爸妈妈呢?”

顾嘉平慢慢低下了头,他其实并不觉得难过,只是下意识做了这个动作,然后回答:“他们去非洲了。”

“做什么?”

“援非医疗队。”

“哦——”南意拖长了声音,似乎有话没有说完。顾嘉平等了几秒,却并没有听到她继续说,正要抬起头,忽然感觉到一双手臂揽住自己的背,然后贴近了一个瘦小的胸膛,是南意。

她正伸长了手臂抱着他,甚至笨拙地拍了拍他的背,轻声安慰他说:“那以后我们住在一起,就是一家人,可以一起玩了。”

顾嘉平一个人在市区,爷爷奶奶住在郊区,平时都是一位姓张的阿姨在照顾他。

那天是顾嘉平的生日,张阿姨亲手做了蛋糕,摆在桌上,正在点蜡烛,南意就推门进来了。

顾嘉平在房间里和爸妈打电话,说了几句话之后就是漫长的沉默,最后还是他先挂掉了电话。谁知道一走出来就被人蒙住了眼睛,肉肉的小手软软地贴在他的眼皮上。

而手的主人正吃力地跟在他身后,不停地重复:“别动,顾嘉平,不要看!”

顾嘉平有些无奈:“我看不见。”

南意却顾不得这么多了,冲张阿姨使了个眼色,便放开了手,两人同时喊:“生日快乐!”

眼睛上的压迫感消失了,顾嘉平眨了眨眼,用了好几秒才适应过来黑暗的环境。然后他看到面前是一个哆啦A梦形状的蛋糕,插着蜡烛。容不得他多想,南意拍了他一把,催促道:“快吹蜡烛许愿啊。”

顾嘉平没动,他坦白:“我不知道许什么愿望。”

南意想了想问:“你长大了想做什么?”

“医生。”

“行,你就说你长大了要当医生,生日愿望会实现的。”南意飞快地说完,看着即将燃尽的蜡烛,着急地又把顾嘉平往前推一步。

顾嘉平却忽然问:“你呢?”

“啊?”

“我说,十年以后你想做什么?”

“都行,要不我也做医生吧。”南意胡乱地说着,她感觉自己都要着急得冒汗了,偏偏主人公却不慌不忙地不知道在犹豫什么。

顾嘉平终于上前一步,在蜡烛燃尽之前,轻轻吹灭了它们,然后双手合十,闭上眼睛,慢腾腾地说:“祝我和南意都考上北京最好的医学院。”

彼时顾嘉平刚刚转到晴州的小学,和南意一个班,两人是前后桌,这更方便了他们一起上下学。

可是某一天下午,顾嘉平收拾完书包,却发现南意不见了踪影。他四下看了一圈,确定她不在教室里,座位上的书包也不见了。

最后,顾嘉平在操场杂草丛生的角落找到了南意。南意蹲在那里,背对着他,缩成小小的一团。他走过去,只见一股小小的火苗“噌”地跳出来,他叫她:“南意?”

南意回过头,明显被吓了一跳,呆呆地望着顾嘉平。对视了两秒,她忽然“啊”一声惊呼,甩着手跳开。是手里的火柴燃完了,烫着了手。

她低着头,目光偷偷瞥到地上的试卷,抬脚就要去踩,却忽然被人拉住了手。

顾嘉平皱了皱眉头,说:“因为不及格就要烧试卷?”他把卷子捡起来,上面大片空白,只有零星的几个答案,还全被打上红色的叉。

南意一把将卷子抢过来,恶狠狠地凶他:“不准看!”

顾嘉平想笑,又很无奈:“我都看完了。”

南意咬咬唇,胡乱把试卷揉成一团塞进口袋,正想无所谓地说“回家吧”,她甚至都想好了要做一个耸肩的动作加强说服力,结果抬起头就看见顾嘉平明亮的眼睛。她愣了愣,一开口却莫名委屈:“你考了满分,你肯定不难过啊。老师说明天重新考试,不及格的话还要考,我现在想想就觉得烦。”

“可是你把卷子烧了,也并不能改变什么啊。”顾嘉平说着,眼神平静地看着面前闹情绪的南意,“遇到问题不应该逃避,南意。”顿了一下,他又补充道,“我说过,我会帮你的。”

南意烦躁地跺了跺脚,忽然就想到几年前,面前的男孩还要更小一点的时候,他站在昏暗的书房门口,远远地看着自己。那时候,南意第一次在他的眼睛里见到一种名为执拗的情绪。

小男孩说:“南意,我会帮你的。”

南意想着,突然红了眼。就在顾嘉平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的时候,南意忽然上前一步扑上来,紧紧抱住了自己。

南意只觉得眼泪不停地流出来,她偏了偏头,把泪水擦在顾嘉平的衬衣上,说:“顾嘉平,还是你最好。”

从去学校念书开始,老师对顾嘉平的评价千篇一律,无非是“天赋异禀的天才少年”“温和有礼的小绅士”,可对于南意来说,他仅仅是那个会帮自己解决所有麻烦的男孩。

所以当顾嘉平告诉南意自己要回北京的时候,南意正在削苹果的手一顿,刀刃划过稚嫩的皮肤,鲜血一下子涌了出来。她却浑然不觉,慢慢地偏头找他的眼睛,问:“你的意思是你要回北京了?”

顾嘉平“噌”地站起来,立刻跑进房间,没一会儿就抱着医药箱跑出来。他拉过南意的手,把血擦干净,涂上消毒液,又用纱布把受伤的指头缠了一圈又一圈。

顾嘉平蹲在南意的面前,半晌,终于慢慢站起来,轻轻点了点头:“是的,南意。”

“好。”南意也站起来,凭借着微弱的身高优势,她昂着下巴,没说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顾嘉平回到北京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按约定给沈爷爷打电话,聊完,正要挂电话,沈爷爷却叫住他,说:“南意在我旁边,她不好意思跟你说话,让我替她跟你说一句‘对不起’。”

话还没有说完,顾嘉平就听到那边南意大喊大叫的声音,然后电话“砰”的一声被挂断了。

过了两分钟,顾嘉平又拨了过去。

“喂。”南意的声音怯怯懦懦的,全然不似平时的没心没肺。

顾嘉平深深吸了一口气,笑起来:“南意,明年过年,我们还一起看烟花好不好?”

那边静了两秒,不知道在干什么,然后南意开心地笑出声,重重地点头:“好啊!”

就这样,虽然两人并没有在同一所中学念书,但是都心照不宣地保持着每周一通电话的默契。南意在电话那头念叨着作业有多么变态,考试又如何失利,甚至语文老师上课的时候怎样一脚踩空扭了脚。顾嘉平仔细地听着,一只手握着听筒,一只手握着笔,目光落在课本上,思绪却早已飘回了那一座阴雨连绵的小城。

14岁那一年的除夕夜,顾嘉平回到晴州,南意去机场接他。她的头发扎成马尾,笑眯眯地对已经高出自己一头的顾嘉平说:“哇,你真的长高好多!”

他们去了从前最爱去的火锅店吃饭,南意辣得嘴角通红,不停地倒吸着冷气。顾嘉平有些无奈,给她递纸巾,找理由劝她停下:“时间快到了,我们走吧。”

黑黢黢的江边没有路灯,只有一排排的树枝上挂满了彩灯条,五彩斑斓。江边有很多人熙熙攘攘地挤在一起,大多是约会的情侣或者团聚的家庭,好像只有他们格外特殊。十多岁的少年少女并肩站在一起,不发一言,却都挂着抑制不住的笑容。

顾嘉平握着沈南意软软的手,身后的空中响起烟花炸开的声音,他凑近她大声吼:“沈南意,我们永远不要分开,好不好?”

南意挣扎着抽回手揉耳朵,抬脚去踢他:“知道啦!”又嘟囔着摇了摇头,有些无语,“耳朵都要被你吼聋了。”

顾嘉平眼底的笑意藏不住,他抬手揉了揉南意毛茸茸的脑袋,心底一片柔软。像是撒娇一般,他歪着头反复确定:“我们要一起上北京最好的医学院。”

中考结束,顾嘉平和父母去了一个非洲小国过暑假。父母整日外出,留他一个人在陌生的房间里打发时间。

那是一个热情的国度,大家都说着他听不懂的语言,风吹来有海水的腥咸味。他仍旧穿着一板一眼的衬衣和黑裤,烈日当头,薄薄的汗从额头沁出来。

楼下住着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奶奶,某天傍晚,他从海边散步回来,老奶奶佝偻着背,笑眯眯地递给他一枝娇艳欲滴的红玫瑰。

南意在七天以后也赶来度假了。玫瑰晒在窗台上,早已脱水成干花,顾嘉平帮南意整理行李的时候想起来,便跑回自己的房间,把花拿来送给她。他顺口讲了关于玫瑰花的故事,说老奶奶独居,喜欢花费一整个下午的时间坐在海边发呆。

南意听完,二话不说从箱子里翻出来一张明信片。她自小便写得一手圆润优美的花体法文,此时恰恰派上了用场。她写完,拿给顾嘉平看,顾嘉平笑了笑,拿笔在末尾三两笔勾勒出一朵简笔的玫瑰。

两个人跑到楼下去给老奶奶送卡片,老奶奶感动得热泪盈眶,拉着南意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

忽然,一阵风出来,南意不知道与老奶奶说了什么,咧着嘴笑得一脸灿烂。她回过头看顾嘉平,递给他一张纸巾,说:“奶奶夸我长得好看。”

顾嘉平忍不住也笑了笑,附和着:“很好看。”

后来顾嘉平的父母继续留在了非洲,他们又去了很多顾嘉平没有听过的地方,他们在信里这样写:“嘉平,恭喜你考上高中,爸爸妈妈都很替你开心,希望你能够好好生活。”

那个时候,顾嘉平刚刚拿下市里物理竞赛的一等奖,打败了许多优秀的尖子生,一时声名大噪。年级主任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亲切地说:“嘉平,你能来我们学校念书,真是上天给我们的礼物啊。”

顾嘉平笑了笑,礼貌地回答:“我只是尽力了。”

刚刚走到教学楼,南意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站在他前面,揶揄地笑:“我可都听到了,主任让你再接再厉,多赢几个金牌,保送北大的名额一定是你的。”

顾嘉平停下脚步,不知道在思考着什么,没有接话。南意急了,戳他的肩膀,又问:“听到没有啊?你就要实现你的生日愿望了,为什么不开心啊?”

顾嘉平抬眼,看着南意的眼睛,说:“我们说好一起去的。”说完,他又仔细思考了一下,才继续说:“从今天开始,我会监督你,我们一起学习,你不会的我会给你讲,然后去参加比赛,你一定要拿奖。”

他说着,仿佛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南意却倏地僵住,嘴角动了动,怎么也挤不出来一个笑容。于是她放弃了,只是说:“你别逼我,我不喜欢物理,下次我一定交白卷。”

顾嘉平有些想笑:“不学物理怎么行,不过数学竞赛也不错。”

南意后退一步,大声地说:“别再用你自己的想法来左右我了,我讨厌物理,讨厌数学,也讨厌你!”

南意和顾嘉平陷入了南意单方面的冷战。顾嘉平想破脑袋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而南意则一直避着他,电话不接,去班里找她,便说作业没写完,走廊上碰到了也只是擦肩而过,绝不回头。

虽然她什么也没说,可顾嘉平就是觉得,这似乎就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那场狂风。事情真正爆发的导火索,是顾嘉平在老师的办公桌上看到了南意的文理分科志愿表。

原本他只是在看到“沈南意”这三个字的时候,习惯性地多看了一眼,却在收回目光的瞬间,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志愿表上“文科”两个字。

顾嘉平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那两个工整的字不停地放大,在脑海里横冲直撞。他紧紧闭上眼睛,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可耳边又再次响起那个声音。

“我们要一起上北京最好的医学院。”

“好。”

稚嫩的声音从黑暗深处涌来,伴随着空灵的回音,一遍一遍萦绕在混沌的脑海里,似乎永远也消散不去。

南意被顾嘉平从椅子上扯起来的时候,满教室的喧哗声忽然就消失了。所有人都屏息凝视着这个脸色看起来并不怎么好的优等生,连仰慕他的女同学也忍不住后退半步。

“怎么了?”南意睡眼蒙眬地抬眼看他,“我昨天只睡了五个小时,你让我休息一会儿……”

话没有说话,上课铃欢快地响了起来,所有人愣了两秒,然后迅速地回到座位上等待上课,只是眼睛仍旧忍不住往这边瞟。

顾嘉平没有说话,皱着眉,满脸隐忍的愠色,他转而握住她的手,拉着往外面走去。走到教室门口,正好碰见来上课的老师。老师看见顾嘉平,反倒笑眯眯地嘱咐他们:“早点回来上课哦。”

南意被拖着,慢慢清醒过来,她用力挣扎了一下,却被顾嘉平握得更紧。停下来的时候,她看着“主任办公室”这几个字,狠狠皱眉,说:“你干什么?”

顾嘉平转过身来,脸色一点也没有松下来,只定定地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去把志愿改了。”

南意终于明白他是怎么回事了。“我不会改的。”长久地僵持过后,她甩下这么一句话,转身就走。

顾嘉平紧紧攥着拳头,下意识跟在她后面追了两步,却忽然停下。他问:“你偷偷学西班牙语,也是你决定要远离我的途径之一?”

南意的背脊陡然僵住,她从来没有见过顾嘉平生气、失礼,没有见过他用如此心碎的声音去责问任何一个人。她忽然笑了,没有回头,眼睛看着旁边那一棵正在开花的木棉,她说:“顾嘉平,我从来没有说过要和你一直在一起,那些都不过是你的妄想。”

2017年的秋天,这是南意来到西班牙的第四年,她在巴塞罗那的某条老街尽头开了一家咖啡厅,俄罗斯女孩阿加塔是她的常客。

南意一如既往地端给她一杯卡布奇诺,却发现她今天兴致不高,恹恹地坐在椅子上,撑着头不说话。

“怎么了?”南意笑了声,主动关心她。

阿加塔整张脸都皱在一起,看起来格外不开心。她问:“南意,你们中国人都很冷淡吗?”

“为什么这么说?”

阿加塔转过身,喝了一大口咖啡,才继续说:“学校里有个中国留学生,成绩很好,长得也好看,最重要的是,他是我见过的最温柔的男生了。你不知道,有人竟然能把白衬衣和黑裤子穿得那么好看!可是,”她忽然泄了气,“我今天向他表白,他拒绝了我,还说有个喜欢了十多年的人,怎么可能?”

南意忽然想起那个优秀的少年,白衣黑裤,在舞台上从容演讲,聚光灯照着他,观众席上满是女生羞怯的私语。他结束演讲,在如潮的掌声里准确地找到她的位置,然后露出一个微笑。

阿加塔还想说什么,有人在背后打断她:“南意。”是个坐在轮椅上的女人,长发及腰,脸上凝着笑意,和南意竟有几分相似。

南意冲阿加塔点头告别,转身走开。她走到女人的面前,蹲下来握住她的手,轻轻地说:“妈,你怎么过来了?我不是说了我会去接你吗?你这样对身体不好。”

南意的妈妈也笑说:“我就是来看看你,明天就要去美国做康复了,你就不要陪我了。这几年来,你照顾我够辛苦了,也给自己放个假吧。”

南意急了:“你说什么呢!”

妈妈忽然摸了摸她的脸,说:“你回国去找他吧。”

南意愣住,她没有想过会从妈妈的口里听到这句话。往事突如其来包围住她,晶莹的泪水落在手臂上,烙成心底永远的朱砂痣。半晌,她苦涩地一笑:“别开玩笑了,妈妈,我现在就去收拾东西,明天就走。我说过的,我们以后再也不要分开了。”

自从那一年,她决定来这个陌生的国家照顾重病的妈妈开始,她就放弃了一切,而放弃的东西哪有重新拾回的道理?

妈妈是她童年一场盛大的遗憾,她不想因为爸妈的生活不幸福,让自己再一次失去亲情的温暖。幼年时爸妈离婚,南意便跟随爷爷生活,她没有一个完整的家庭——除了那个温和的顾嘉平,幸好还有他,让自己冰冷的生活逐渐消融,有了光。

那是南意来西班牙的第一天,在妈妈的病床前,她写下曾在书上读过的一句话:“如果问我思念有多重,不重的,像一座秋山的落叶。”一闭眼,就是顾嘉平如同清晨阳光一般的微笑。

她想起那一年头顶盛开的烟花,顾嘉平偏过头对她说:“沈南意,我们永远不要分开,好不好?”

而她的答案将永远是:“好。”

我将永远思念你,直到狂风乍起,吹散满山落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