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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时代的真实思想

2017-03-01程树榛

鸭绿江 2017年2期
关键词:黑板报大学

我三岁丧父,祖父、祖母亦早已过世,无兄弟姐妹;只有孤儿寡母,相依为命。凄苦的岁月,使我过早地知道了世道人情,觉得只有苦读诗书,才能光耀门楣,以酬母愿,以报国恩。由于爱听戏文和故事,因而很早即和文学结下不解之缘,想用古今中外文学之雨露,滋润幼小孤苦的心田。少年时代,即仰慕前辈作家之所为,开始舞文弄墨,时有文学作品问世。我的第一篇习作,题目为《幸福是怎样得来的》,发表于1951年10月,以一颗少年纯真的心,歌颂生活在新中国的人们的幸福;在庆祝新中国建立三周年的时候,我的另一篇赞美新人新事的作品,在上海《青年报》的征文中获奖,当时我仅仅是一个十来岁的中学生。我从不敢妄称自己有什么“天才”,但很小得到乡亲和师友赞羡,却是小小的事实。

我热爱文学,然而在高中毕业时,却没有报考大学文学系,这是生活促成的。因为在1950年代初期,新中国刚刚成立,高层领导怀着“赶考”的精神,进入北京主政,处处表现出兢兢业业、谦虚谨慎、礼贤下士、清正廉明的作风,举国上下,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社会上出现了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喜人风气。各级领导人勤勤恳恳,按经济规律办事,头脑清醒,不打摆子,不乱折腾,于是,国家出现空前美好的局面。同时,在战争废墟上建立起来的国家,百废待兴,开展了大规模经济建设,新建的工厂矿山遍地开花,举国上下,热气腾腾。国家需要大量的科技人才,工程师的设计,甚于文学家的创作。基于这种大的形势,我改变了初衷,决心顺从时代和国家需要,舍文就工,因此,我报考了被称为工程师摇篮的以北洋大学为前身的天津大学机械系,幸而被如愿录取。

从进入大学校门之日起,我便享受了全额的人民助学金待遇,衣食住行全都由国家包了下来,没有任何后顾之忧,我便全心全意投入到学习之中。我充分尝受到新中国对年轻一代的关爱,感受到党的阳光的温暖,觉得生逢其时,内心无比幸福。

大学生活是丰富多彩的,雨后春笋般的文艺社团纷纷出现在校园里,如合唱团、舞蹈团、戏剧团、管弦乐团、曲艺团等,满足了年轻人多方面的喜好与要求,青年人的才智有了充分发挥的余地。感受到生活的美好,我不由自主地于繁忙的课业之余,又拿起了笔,歌颂蓬蓬勃勃、日新月异的社会生活,描绘人们崭新的心灵世界。在校刊上、在天津等地的报刊上也出现了我的名字。我和一些志趣相投的学友,发起并创办了天津大学的诗社、文学社。我们作诗于水上公园,争鸣于和平湖畔,每时每刻,身心都沉浸在幸福与喜悦之中。

那时,校园里的莘莘学子,面对欣欣向荣的祖国,无不怀着崇高的理想,孜孜不倦地在无涯的学海中乘风破浪。特别是在党中央号召“向科学进军”之后,人人都展开青春的翅膀,奋力攀登科学高峰。我是其中的一员,亲身感受到新中国一代大学生广阔的胸怀与奋发昂扬的精神风貌。而这美好的事物,在当时的文学作品中却没有得到表现。于是,我试图剪辑一下我们这一代的青春身影,弥补这一文学创作上的空白。

就在难忘的1957年春天,我们班的同学被安排在无锡柴油机厂进行毕业实习。工厂坐落在太湖之滨风光如画的江南名城,给我们青春的身心,带来了无限的愉悦,充满朝气充满活力。在这美好的地方在美好的心情促使下,我文学创作的灵思被激发了。我一方面紧张地进行毕业设计,另一方面我又拿起了年轻的笔,进行业余创作。每天,在下了晚自习后,我在一张张废弃的绘图纸上,描绘着大学生活的一幅幅多彩的画面。节假日,我拒绝了惠山下寄畅园的旖旎风光,拒绝了太湖岸边鼋头渚如诗如画般景色的诱惑,在工厂图书馆阅览室一个僻静的角落,进行“爬格子”劳动。经过艰苦的努力,在较短的时间内,我完成了四十余万字的长篇小说《大学时代》初稿。在书中,我热情地描绘了一群不同家世、不同出身、有着不同教养的年轻人,为了建设伟大的祖国,努力学习和钻研的故事,以及他们对友谊、对爱情、对理想、对事业的美好追求和斑斓多姿的精神世界。

但是,我的这种作为,不为当时的师友所理解。他们认为,一个工业大学的学生不苦心钻研科技知识,而去撰写小说,实属不务正业,所以多次在团支部大会上对我进行批评。其中有我的一位较知近的朋友批评得最为严厉,说我是“鬼迷心窍、误入歧途”。我自知理亏,只好进行检讨,表示接受批评,以后改正。

恰在这时,我们的毕业实习队要办一个黑板报,考虑到我的“特长”,主编黑板报的任务自然要求我来担承。责无旁贷,我欣然接受。当时,恰逢传达毛主席在当年最高国务会议上的讲话,宣布了发展科学文化方针“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最新精神,同时传达了党进行全面整风的部署。我们听了都非常振奋,觉得这是党和毛主席伟大英明的决策,是繁荣我国科学文化的正确方针,是我国政治空前清明的标志,无不表示坚决拥护。秉持上述的种种精神,我为黑板报起了个名字:“争鸣”,而且郑重其事地写了个“发刊词”,阐述我所理解的“百家争鸣”的意义。“发刊词”的第一句话就是“不平则鸣”,同时阐述对事物持有歧见后争鸣的必要与裨益。我字斟句酌,认真推敲,不到二百字的小文,整整花了一个晚上的工夫。当时并没有人指示我这么做,而是我自己的独出心裁,潜意识是想展现自己对“双百”方针的独到见解。刊出后,同学们一片喝彩,齐声叫好。

黑板报在我们于无锡实习期间出版了十余期,内容生动活泼,很受同学们的欢迎,而且还受到实习队团支部和队长的表扬,我内心甚为欢喜。

毕业实习结束后,大家各自回家度暑假,我也顺路回到邳州故乡。在暑假期间,我没有片刻休闲,冒着酷暑,挥汗如雨,夜以继日地忙着笔耕——最后润色加工我的长篇小说《大学时代》。

作品完成后,我未敢驟然向出版社投稿(缺乏现代青年作者的胆量和魄力),而是先把它寄给著名作家、当时的天津作协秘书长鲍昌同志,请他先过过目。此前,我因爱好写作,经常参加天津作家协会举办的文学活动,以及向他所主编的《新港》月刊投稿,和鲍昌已有多次接触,知道他是一位热心扶持青年作者的作家。

没承想到鲍昌看完此稿之后,竟给予很高的评价,认为作品真实地表现了当代大学生的精神风貌,时代气息和生活气息都很浓;作者本身又是个二十岁刚出头的大学生,实属难得。因而郑重地直接推荐给当时天津的一家出版社。当他把这个消息通知我时,我高兴的心情难以形容,我在做着小说得以出版的美梦。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就在令知识分子感到温暖、百花刚刚开始萌发的早春来到不久,一场急风暴雨并夹着冰雹的炎夏突然降临了。在“引蛇出洞”的“阳谋”中,中国广大脆弱的知识分子在完全没有设防的情况下,陷入了灭顶之灾。年轻气盛而又才华毕露的鲍昌,因为创作了“毒草”小说并发表了“错误言论”,很快被打成右派。

我也在劫难逃。

事情很简单。当我从家乡回到学校准备毕业答辩时,天津大学的反右派运动已经轰轰烈烈地展开了。我们的毕业答辩因而也被勒令停止,“全部人马”都投入运动中去。我自以为这半年在外边实习,既没有参加任何鸣放会,也没有给领导提意见,运动是与我无关的。可是,我的这个自我感觉完全错了。随着运动的“深入”,我的一位同班同学因为性格刚烈,经常顶撞团支部书记,加上爱发一些“议论”,首先被戴上了右派“桂冠”;继之,又有两个同学因不满“肃反”时无故被审查批斗,大发牢骚,同时“落马”。于是,人人自危了。

正当我也惶惶不安之际,就是那个在团支部大会上批评我“不务正业”的某某同学,突然在会上质问我:你在无锡实习时主编的黑板报《争鸣》的发刊词上头一句话就是“不平则鸣”,它包含什么意思?我们现在是社会主义的新中国,只有被推翻的国民党反动派,被打倒的地主、资产阶级才会感到不平,你程树榛有什么“不平”的?

一下子问得我哑口无言。是啊,这位同学的话千真万确。那期黑板报太突出了,特别是那个“发刊词”写得“很有文采”,幾乎人人都记得。可是,我有什么“不平”的呢?会场上立时变得沉寂下来,静得掉下一根针都可以听到。同学们都怔怔地望着我,等待着我的回答。我又怎么回答呢?但我又必须回答。隔了半晌,我才吞吞吐吐地说:我,我……没有什么不平的,当时是顺笔写出来的,没有仔细思考。

这样的回答当然无法令人满意。马上便有人起来反驳我:你这话说得太轻松了吧!就凭你这个“大作家”,会顺笔写出不经思考的话?明显的讽刺和挖苦。

立即又有人接上了茬:四十万字的长篇小说都写出来了,一篇小小的“发刊词”没有仔细思考?可信吗?

得!“不务正业”的事也顺理成章地被拎出来了。不过,现在升级为“名利思想”了。

这个会我被动透了,被人家攻得没有任何“招架之力”。

此后几天专门开我的批判会,逼我交代“不平则鸣”的“真实思想”。但是,我到哪里去寻找我的“真实思想”呀!万般无奈,我只好顺水推舟,上纲为“名利思想”在我脑袋里作怪。

“恐怕不仅仅是个‘名利思想吧?”另外一个平日也比较要好的同学在批判会上向我发难了,“请问:你在小说里为什么把团总支书记写成一个反面人物?而且他还是个党员。你居心何在?”他是唯一看过我书稿的同学,因为感情比较亲近,我写稿时不避讳他,有时还请他出点主意(不过他后来悄悄告诉我:他的这个发言是有人逼迫的结果)。

这又是一个突然袭击。不过,稍作思考,我还是做了应对。我辩解说:那是写小说,是编出来的,是故事情节的需要,并不是实际存在的事实。

有人马上追问:你为什么要这样编?你的真实思想是什么?

又是“真实思想”!我实在难以回答了,只好保持沉默。

随后,又有几个同学起来揭发我的错误言行:有的是我偶尔发的一个牢骚,有的是我评价某大领导的一句玩笑,有的是我对党报社论的一个戏言……鸡毛蒜皮,酸咸苦辣,无所不有。发言者个个慷慨激昂,义愤填膺。

但是,我已经豁出去了,一言不发!

这样,会议开不下去了。主持批判会的团支部书记沉思一会儿说:会议暂时休会!转头对我说:你回去进行书面检查,根据你的检查再进行处理。

于是,我便埋头写检查了。当然,无论怎样写,也是不深刻的,哪怕违心地把自己骂个狗血喷头,审查的人也感觉不够分量。最后,眼看毕业分配时间到了,主持批判我的人也在忙着关于自己前途的事,才把我的检查交上去。但他却再三警告我:你的态度太不老实!后果你自负吧!

我时刻捏着一把汗,等待着自己的“后果”。那些日子,寝食无味,彻夜难眠,不知命运之舟把我载向何方。眼瞅着同窗学友一个个离校而去,我心里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忍受煎熬。此前,我曾喜欢上一个下一班的女同学,她对我也不无好感,经常在一起走走、谈谈,两人虽未山盟海誓,但已心心相印。可是,现在我已是获罪之身,还有何面目、何心思去找人家谈情说爱!我只有等呀,等……

终于在九月初的一天,等到了结果。不知是哪位领导“宽宏大量”,最后给了我一个“团内严重警告”处分。万幸,我竟没有戴上那顶可怕的帽子。

心里虽然不是滋味,但总算是悬心落地了。出版社的消息似乎很灵通,迅速地得悉了上述情况,加上推荐人鲍昌早已“挂冠”而去,谁还会冒险出版这样的书?因此,很快便将《大学时代》的原稿退还给我,退稿信中仅仅附上两句话:尊稿内容不合时宜,奉还,请自处。我当然懂得这“不合时宜”的含义。

正好,我已经知道了毕业的去向。三天之后,我办理了离校手续。大学毕业本来应该是我生活途程中一个欢乐的里程碑,可是,我心里却压了一块重若千斤的大石头,感到无比压抑,前途一片渺茫。在那痛苦的时日,我也曾多次徘徊在我心爱的姑娘所住的宿舍楼的窗下,依在一棵老树干上,在飘动的婆娑树影中,遥望那忽闪忽闪的亲切的灯光,希望窥见那熟悉的婷婷身影,然后走进门去,当面向她倾诉我痛苦的心曲。可是,我没有这个勇气。那时候,人们把那些犯“右”的错误的人,视同洪水猛兽一般,避之唯恐不及。我害怕将会看见一副冰冷的面孔,抹去昔日美好的记忆。我决定保留着这份记忆,当作今后痛楚时一丝朦胧的慰藉。踌躇了良久,未敢趋前,我们最终没有见上一面。

九月的一个阴沉的傍晚,我告别了同窗四年的学友和难以割舍的美丽校园,背着那个沉重的政治包袱和那摞厚厚的《大学时代》原稿,走向遥远的北大荒一个新建的工厂——富拉尔基重型机器厂,做一名技术员。

此后,我的生活境况非常严峻。因为,随着时间的推移,极“左”的毒雾在一种错误的思想指导下,越来越浓了,政治运动的频率越来越高。每一次运动到来时,我背上的那个包袱,总要被人打开折腾一番,特别是还要再三追问:你为何要“不平则鸣”?紧接着又问:为什么要炮制《大学时代》这样的“大毒草”?于是,我的“罪状”也便升了一次级,以致变成了“漏网右派”。

因此,我动辄得咎,生存环境也到了极其艰难的地步。当那场给整个国家和民族带来无穷灾难的“文化大革命”的狂飙卷来时,我自然也被打翻在地,饱尝了“无产阶级专政”的滋味。后来,蒙造反派“开恩”,把我从技术部门赶了出来,下放到车间开机床,进行劳动改造。而我的那部《大学时代》手稿,从“文革”一开始就被清查組收去,放在不见天日的一间黑屋子里(名副其实的“文字狱”),享受十年的“牢狱之灾”。

我与党和祖国一起受难。

终于,我们的党用她力挽狂澜的巨手,铲除了祸国殃民的妖魔,挥去了那被诅咒的年月。当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给全国人民带来第二个春天的时候,天津大学也给我寄来了一纸平反通知书,噩梦过后是春天的早晨。呼吸这新鲜的空气,我奋力追回失去的青春,激情如泉,涌上了我的笔端,蘸着我对新生活的热爱,我奋笔疾书起来。和着改革开放的时代脉搏,我大量的新作问世了。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编辑朋友,得知我的箱底尚有一部表现大学生生活的长篇小说稿,专门到我蛰居二十余年的北大荒陋室里取走。就在1980年年初,《大学时代》由人民文学出版社正式出版了。我二十三岁时写出的这部作品,竟在我四十六岁时出版,相隔整整二十三年,在文学史上这也是一个小小的插曲——又是多么苦涩的插曲!

《大学时代》受到读者特别是大学生们的热烈欢迎,此书不仅一版再版,而且在全国几十家电台(包括中央台)进行广播,读者来信雪片般地涌来。其他作品,也纷纷获奖。面对这一切,我不禁感慨万端,热泪横流。

1995年10月,欣逢天津大学百年校庆,我应约回到母校,参加了校庆盛典,在校园中又会见了当年的同窗学友。大家在握手言欢时,不禁回首往事,无不感慨万端。一位老同学又戏谑地问我:当年你写那个“不平则鸣”时,究竟是何用意?我笑了,还是原来那个回答:只是顺笔写来,没有别的思考!说罢,大家都乐了。

当年那位“揭发”此事的某某老同学,正好也在场,他闻言面红过耳,直向我道歉,连声说:“老程,对不起,实在对不起!我……”

我连忙打断他的话,紧握着他的手说:“甭在意了!‘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一切都过去了嘛!”

现在,我已退休在家,含饴弄孙,写书作画,自得其乐。偶尔闭目沉思,不禁为逝去的年华而惋惜:如果那些年能够在正常的生活航道上行驶,我的工作成绩和创作成就会不会较大些?或可对人民做出多一点贡献?不过,转而一想,这也不现实,因为那个年代并非我个人的不幸,而是时代、国家和民族的一幕悲剧,谁也无力回天。我们只能盼望后继者能够深刻地接受这惨痛的教训,让这样的悲剧永远不再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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