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之年
2017-03-01班宇
班宇
水势浩大,在地上共一百五十天。
——《圣经·创世纪》
1996年夏天,我从技校毕业,学的是车工,学校当时已经不包分配,毕业生需自寻出路,我待业一段时间。同年九月,父亲花钱托人,将我的关系转入他所在的沈阳市北方变压器厂,当时厂里情形急转直下,开始大批裁员,一线工人只出不进,我被暂时调入销售科,成为一名科员。介绍人跟我父亲说,坐办公室的,怎么也比干生产的强,手艺现在不值钱了。我父亲一语不发,他所在的浸漆组也是朝不保夕,集體下岗只是时间问题。
国家号召企业优化配置、减员增效,工厂业绩不佳,转型艰难。在职员工全部被买断工龄,重新竞聘,转为合同工,怨声一片。下岗职工的不满情绪更加激烈,隔三岔五便在工厂门口聚集,为单位举办遗体告别仪式。大路两边摆开两门白事炮仗,此起彼伏鬼嚎似的叫几声厂长的名字,然后使着假哭腔大喊一句:西方大道,你他妈一路走好哇。砰砰几声,炮打青天,黄白色的纸钱在半空中开花,又纷纷扬扬地落下,迎着雾气与昏光,像一场幽沉宁静的雨。
待这些人散去后,厂内的清洁工们提着柳条扎的硬扫帚赶来,轻轻舞动,将碎石、烟头、纸钱和落叶一并扫去,堆在一起点着。风很大,火星漫天飞舞,之后又逐一熄灭,地面上残余的灰烬全被吹散,只留几道灰黑的印痕,繁盛的雨水也难以洗刷干净。我头一天上班便遇见这幅场景,很受触动,后来见怪不怪,说是为工厂送葬,其实倒不如说是给自己出殡。不同于往昔,如今谁也救不了谁。
厂区里总有下岗职工出现,有来办手续的,也有整理物品,或者跟工友叙旧的,甚至还有一觉醒来,照旧骑车上班,到了单位才想起来自己已经下岗,不知何去何从。此景凄凉。但我那时刚参加工作,正准备大施一番拳脚,斗志昂扬,时常幻想凭借一己之力扭转颓势。
销售科所在的办公楼位于厂区东侧,环境优雅,楼下有缤纷的花坛,我每天骑自行车上班,喜欢将车停在装配车间的库里。我特意留个心眼,装配车间的女工好看、开放又泼辣,全厂闻名。我拎着夹包,将刚配的大屏汉显BP机别在裤带上,整理好发型,每天在他们车间门口多逗留一会儿,希望能借此引起一些年轻女工的注意。但两个月过去后,没收到任何效果。我有些心灰意冷。
至于工作方面,也没取得任何进展。从我第一天进厂起,销售科的周科长便让我学习变压器的相关知识,厚厚一摞子打印材料,蓝黑色油墨印刷,糊成一片,被翻得卷了边,里面涉及变压器的类型和基本参数,行业总体经济状况,产品特性与销售策略等内容,非常枯燥,无趣。但周科长把这些看得十分重要,督促安排学习的同时,还喜欢随机考核提问,我们私下给他起外号叫“周随机”。比方说我上厕所小便时碰见他了,他会一边撒尿一边问我,中国变压器市场上有能力生产500kV变压器的企业有几家?我必须立即回答出来,总共有五家,其中包括我们沈阳北方变压器厂、湖南衡阳变压器厂、陕西西安变压器厂、河北保定变压器股份有限公司、上海阿尔斯通变压器有限公司等。然而,只回答这些还远远不够,周随机看你停下来,会严厉地质问道,还有呢?撒尿不能只尿一半,话也不要只说一半!我只好继续补充,能生产220kV变压器的企业不超过 20家,生产110kV级的企业则有70家左右,其中以北方居多,而年产超过百台的企业,普天之下,寰宇之内,只有我们一家。周随机听后点点头,抖抖下身,语重心长地说,记住了,这些都是你以后的对手,以后跟外面办事也是,说话要说完整,不要说半句话。我说,周科长,您放心,我都记住了,我还没说完呢,近年来,沈阳北方变压器厂通过引进国外先进技术,使变压器产品品种、水平及高电压变压器容量都有了大幅提高。目前,我们生产的变压器品种包括超高压变压器、全密封式变压器、换流变压器、环氧树脂干式变压器、组合式变压器、油浸式变压器、卷铁芯变压器。此外随着新材料、新工艺的不断应用,沈阳变压器厂还会不断研制和开发出各种结构形式的变压器,永远走在行业的最前端,今时今日,我以我是沈变人而自豪万分。周随机十分满意地提上裤子,伸出沾了尿液的大手,拍拍我的肩膀,说,小伙子不错,咱们回办公室吧。我说,周科长,您先回,我还没尿呢,刚才光顾着回答问题了,太紧张了,尿泡都要憋炸了。
后来我才知道,周科长的材料上写的也都是半句话。补充完整的话,其中一句应该是,其中年产超过百台,而销售不超过二十台的企业,普天之下,寰宇之内,只有我们一家。
年关将至,周随机仍没安排给我任何销售任务,他开始频繁失踪,神出鬼没,很难找到,女科员小柳负责替他传达指令,随机问答次数骤减,我也逐渐松懈下来。厂区基本停转,工资已经拖了两个月,据说过年也没有钱发,我心里很着急。这时我刚交了个女友,两人经常吃饭,逛街,看电影,开销较大,女友名叫张红丽,是我的小学同学,住我家附近,算是知根知底,她是单亲,跟她妈过,娘俩在南塔兑了个床子卖鞋,家里条件比我好一些。张红丽很早就不上学了,长相一般,但喜欢穿着打扮,在我们那一带名声并不好,从前跟几个街晃子纠缠不清,不过我觉得无所谓,至少她对我还算不错,没处几天,便送我一双红褐色的大利来皮鞋,穿着特有派,唯一不太适应的,是每次跟她约会时,似乎都会闻到一股强烈的皮革味道。她说鞋城里面都是这种味道,今年流行的水牛皮,喷半瓶香水也遮不住。这让我想起许多死去的水牛,一生为人役使,温驯而沉默,最终倒在河畔。
我带着张红丽打两次台球,吃了几顿饭,然后就想着怎么把她往录像厅里领,有些事情我相信她的经验比我要更丰富,那些我反复揣摩的,她或许早已心知肚明。当天跟她吃的是韩式烧烤,其间我装成一位熟谙工厂状况的老员工,将许多听来的奇闻讲给她听,之后又喝掉数瓶啤酒,披上大衣搂在一起出了饭店。我说,别回家了,咱俩去看会儿录像。张红丽说,你去吧,我可不去。我说,别啊,来的时候我都记下节目单了,今天放的片子特别好,《风尘三侠》《香蕉成熟时》《妖街皇后》《不道德的礼物》,精彩不断,半夜还有加片呢。张红丽撇着嘴说,没一个听着像正经片子。
带她来到录像厅后,我便开始隐隐后悔。这两年我没怎么去看过录像,不大清楚里面的变化,我印象里的录像厅仍停留在刻板的描述里,男女暧昧成对,依偎在长椅上难分难解,迷离又催情,但这里完全是另一副样子。环境肮脏凌乱,满地的糖纸和瓜子皮不说,烟味、臭味和汗味也令人作呕,混合起来的味道仿佛永远都散不尽,除非将此处炸为平地。低矮的顶棚,肮脏的围墙,让人倍觉压抑,二三十平方的室内,几十人围坐在一台二十九寸电视机旁,密切关注荧屏上发生的一切。两个音响吊在墙角,一惊一乍,声音很大,但依然没有盖过這群人所发出的低语声、咀嚼声与鼾声。我和张红丽推开油腻的厚门帘进入之后,坐在倒数第二排的长椅上,前面的人不时回头向我这边看。我定了定神,之后发现,张红丽也许是这里唯一的女性,无论是前排的民工还是旁边的中学生,看她的眼神都十分猥琐,提着眼睛去瞄张红丽的大腿。我顿觉恼怒,又沮丧又挫败,想举起拳头去捍卫点什么,却不知应该打向何处。屏幕上的梁朝伟以光头形象扮演自己的生殖器,我看见前面有人把手悄悄揣进自己的裤兜里。张红丽深深地低着头,不看屏幕,也不说话,样子十分拘谨,她深重起伏的鼻息里流露出明显的羞怯与不自然,甚至还有怨恨情绪,那一瞬间,我忽然对她丧失全部兴趣,很想就此一走了之,却一步也迈不动,像一面残破的白旗,被钉死在窸窸窣窣的黑暗里,无能为力地向全世界投降。
大概总共待了不到半部电影的时间后,我们便离场出门。外面的风很冷,还下起了一点雨,雨丝仿佛能刺进骨头里,既凉又锐,我们没有伞,走在其中就更加难受,我心情低落,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刚出来的时候,我看见张红丽的脸很红,热腾腾地散着白气,后来被风刮得好像更红了,像冻坏的梨,我很想把手从裤兜里掏出来,捂上去暖暖她的脸,却始终没有鼓起勇气。
此次分别之后,我便再也没有约过张红丽。春节放假前,单位还是没开工资,但分了一些东西作为福利,刚下岗的也都有份,算是最后一次大发慈悲:每人两桶豆油、一袋大米、一箱带鱼,还有一副对联。我给张红丽挂了个传呼,留言是:晚上给你家送鱼,渤海第一刀,大连野生。她没给我回消息,结果当天晚上我也没去。第二天早上,我妈说厂里不发对联了么,你给贴门上去,省得再去买。我捧着一碗糨糊来到门外,抻开对联一看,上联是“沈变腾飞指日可待”,下联是“心不下岗再创辉煌”,横批“春暖人间”,看后我直接撕了,又下楼买了一副新的贴上。你妈了个X的,春暖人间。
春节假期刚过,单位里还是没几个人上班,正月十五后,厂区里才有了一点生气,食堂的不锈钢大锅里煮了元宵,我连汤带水地喝下三碗,又慢悠悠地点了颗烟,挺着肚子踱步回办公室。尚未坐稳,小柳便过来喊,说科长有事找我。我连忙赶过去,进屋之后,周随机示意我坐在对面的椅子上,跟我说,知道我找你啥事儿吗?我说,科长,你随便考,我都背得滚瓜烂熟了,但现在吃得有点撑,反射弧可能拉长了,你不着急的话,我想好了慢慢回答你。周随机说,不是这个事,今天先不考试,有人举报你了,在厂里影响很坏。我说,科长,这话说得不对,我饭量是有点大,吃了三碗元宵,但我也是身不由己啊,很难控制,吃不饱就没办法背题。周随机说,好啊,你说了我才知道,三碗元宵,那都是有定额的,你都吃了别人怎么办,这又是一个事儿,我们回头再细算。今天找你,是因为听说你年前把厂里发的对联撕了,说说吧,你对厂里有什么意见,我听听看。我说,科长,那可真是个误会,那对联不是我撕的,发给我时就是坏的,我本来想给粘好,结果手太笨,彻底给撕坏了,我对厂里特别忠诚,虽然我来的时间不长,但已经建立了深厚的感情,一日沈变人,浑身沈变魂,众所周知,沈变是与新中国一起发展壮大的,从1949年起由一个小型干式变压器厂发展成中国最大、技术最先进的国家重大技术装备企业……周随机说,行了,打住吧,比我背得都明白,今天给你分配任务,上前线了,练兵百日,用兵一时。我一下子打起精神来,说,科长,您安排吧,我肯定努力完成,不辜负您和沈变对我的栽培教育。周随机说,目前厂里资金紧张,工资发放很困难,职工过日子都很成问题,迫在眉睫啊,现在安排你去帮厂里收一些回款,收回来的按照销售额提成,现在人手有限,没人带你,你自己收拾好了就可以出发,但这也是锻炼你的好机会啊,去找他们单位采购和财务部门,好好谈谈,要有技巧,也要有底气,沈变在后面给你撑腰呢,期待你的好消息。
火车开过桥面,天气很好,两侧的冰已经开始融化,大块大块地掉落到闪闪发光的河水里,没入水后又浮上来,荡出一层轻微的波浪,最终缓缓漂走,融于远处,车窗和夹板上都有水滴不断溢出,世界汗如雨下。我揣着介绍信、单据和预支的费用,坐在下铺,手里握着一个洗好的苹果,盯了半天,不知从何处下嘴。
一条河将整个镇子分成南北两个区域,南面有耕地,大片的稻田,朝着阳光,始终趋于暖意,即便是在初春这种荒缺之时,也显得颇有生机。几处平房散落其间,盖得规整、方正,门口垛着绑紧的柴,烟从房顶上飘出来,迎着下午白亮的光,盘绕着消散于墨色的天空里。北面则是新城区,风总是直直地吹下来,由上至下,街道由光洁的水泥板铺成,刚盖起来的砖楼摆成八卦的图样,据说为了镇住一座古坟,是谁的坟呢?我问蹬三轮的师傅,他对我说,不是人的,是土龙的坟,学名叫鳄鱼,去年这里施工破土,钻头下去打地基,开始是湿泥,紧靠着河嘛,泥巴到处飞,后来打出原土来,又硬又臭,像是焊在地上的,钻头下去直冒火星子,没两天,就出了细碎的白骨,一节一节的,互相扣着,像一条链锁,施工队长有点担心,停工上报,市里面派人过来,也没仔细考察,便说是鳄鱼的骨头,不就是鱼刺儿嘛,没啥价值,继续往里砸就行。但队长为人比较迷信,不敢轻举妄动,说啥也不再往深里打,直接在上面起了楼,地基是斜的,上面当然也好不了,你看,这还不到一年,就那座楼。
我顺着他的手指遥遥望去,竭力观察河岸的边上矗立着那几排楼,而他奋力指出来的一座,看上去跟其他并无不同。他说,离得太远了,看不出来,等太阳下山时候,你再看看,像栽了肩膀的人,左高右低,缝隙里射出来的光都是歪的,梯形夕阳,彻底斜了。三轮师傅继续说,而且底下还在塌呢。我说,真危险,那这里有人住么?他说,怎么没有,有的是,我家就住这个楼里,毕竟有暖气,集中供暖,这个冬天你家多少度,我家二十七度,天天吃雪糕降温。我说,楼歪了不影响你们的日常生活吗?三轮师傅想了想,说,也没什么影响,就是住在我们楼里的人,在外面走路时都一脚高一脚底,像踩在泥里,总是崴着走,也跑不快,但蹬三轮还行,单腿儿能使上劲。
三轮师傅把我送到电厂门口,擦去头上的汗,跟我说,五元,人民币,谢谢老弟照顾生意,都不容易。我说,刚才咱不说好三块钱的么。师傅说,嗨,你不听故事了吗,故事两块钱,再说你可怜可怜我,楼都歪了,床也是斜的,天天跟媳妇办事时我都直往下出溜,生活过得太吃力了,加两块钱多吗?真不多。
电厂里遍布着清晰的废气味道,这里的空气仿佛是由可燃成分所组成,厂房锈迹斑斑,挂着木牌的锅炉车间和燃料车间紧紧相邻,两者之间只缺一条细细的导火索,便可以一并灰飞烟灭。我踩在铁屑与煤渣上,望着几根孤高的烟囱,只觉一阵晕眩,睁不开眼,看来这里的世界确实是斜的。在一间厂房的墙根底下,我见到了三个穿制服的保卫人员,歪戴帽子,正蹲在地上扇扑克。我走过去打招呼说,您好,我是沈变的,来这里办事情,请问咱厂子的财务科在哪里。其中一位岁数较大的,警惕地将展开的扑克收在手里,然后竖着眼睛反问我,你是来干啥,要找谁。我只好重复一遍,我是从沈阳来的,来找咱们单位的财务人员,解决款项方面的问题,你看这个升压变压器,就是我们厂子生产的。门卫说,那你得找财务经理。我说对。他扬起一只手,指了指天空中的烟囱,说,去吧,他就在那里边呢。说完扭过头去,朝着另外两个人抿嘴偷乐。我说,大哥,别开玩笑,那不是烟囱么。他说,对啊,上礼拜他跳进去的,据说爬了一个多小时呢。我说,我X。他接着说,好人哪真是,自杀连带火化,都不给殡仪馆添麻烦。我说,那我的款怎么办。他说,我他妈怎么知道,反正你别在这闲晃了,该去哪去哪。我听着有点生气,于是对另外两个人撂下一句:他手里摸了仨尖儿俩老K,然后扭头就走了,我听见另外两人一直在笑。
出师不利,有点晦气,我走到厂区门口,想着如果这样回去,肯定是不行的,周随机势必会找我麻烦,于是便在电厂的招待所开房住下,躺着看了小半天电视,喝了两壶茶,眯了一会儿,醒来之后已经天黑,下楼去招待所的餐厅吃饭。此时一些下了班的工人也来这里喝酒吃炒菜,看样子已经喝了不少。我点了一盘尖椒干豆腐,一盘黄瓜拌牛腱子,还要了两瓶当地啤酒,一边吃喝,一边想这个款我该朝谁去要。
刚喝完一瓶啤酒,我听见旁边桌子有人问道,李薇,你跟赵科长在一间屋里办公,他跟厂长小姨子那事儿,到底真的假的?女孩没理他,自顾自地举杯说道,少废话,相聚都是知心友,我再喝俩舒心酒,你陪不陪一个。那人接着说,我觉得像真的,说厂长都抓现行了,但一直忍耐到现在,用财务问题摆他一道,这才跳了烟囱。女孩说,能不唠这事儿了么,我啥都不知道,你这杯赶紧喝了,养鱼呢跟我,来,酒都别停,倒满,举起来,来,山不转水转,你不干我干。
第二天早上,我起来很早,时刻留意着隔壁的动静。昨天夜里,那个叫李薇的女孩后来应该是喝多了,她的几个朋友搀着她回来的,又吵又闹,直接给她在我的隔壁开了间房住下,早上七点半,我听见隔壁有水声,便把门半敞着,打开电视,坐在床上抽烟。
三四根烟的工夫,我正哈欠连天时,听见李薇从隔壁出来了,正在拧钥匙锁门,我连忙提着包出去,跟她一起下楼。她看起来比昨晚要憔悴一些,头发凌乱,脸色发白,眼睛无神,一副没睡醒的样子,但细细打量起来,眉眼倒是十分俊俏,睫毛尤其长,很撩人儿。她走出招待所时,我在假装熟人的语气在后面喊道,李薇,嘿,李薇,等我一下啊,走那么快干啥。她转过身来,我笑着迎上前去,她满脸困惑,仿佛不相信我喊的是她的名字。
李薇坐在转椅上,双手撑着,屁股左右来回拧动,椅子上的海绵露出来一块儿,像是呕出来的秽物,在我眼前反复晃荡。我看着头晕,说,你好,李薇,咱能别转了吗。李薇说,不能,以前赵科长就这么转的,我就坐在你的位置上,你感受一下曾经的我,恶不恶心。我说,感受到了,曾经的你是挺恶心。李薇说,我呸!你他妈说谁呢!钱没了!我说,别别,我最恶心好不好,求你给我想想办法,真的,这是我的第一个任务,收不回来款,没办法交代,搞不好工作都没了。李薇说,跟我有屁关系啊。我说,跟你当然没关系啦,但咱们挺有缘分,交个朋友呗,你帮我出出主意,事情办好了,我肯定使劲儿报答。李薇想了想,拍着桌子说,饿了饿了,走,先去吃早饭。我说,怎么还饿啊,你们昨天喝到那么晚呢。李薇说,唉,后来都吐干净了,胃里泛着空。
厂区右侧拐角处是一条颇窄的马路,路两边的灰杨树枯瘦而怪异,树身布满坑洞,枝干张牙舞爪地伸向天空,树后是一排饭店,都是平房,有铁皮焊的,也有砖砌的,至少七八家,有饺子馆,烧烤店,还有大盘子家常菜,但在早上,每家都经营着同样的品种,馃子,咸菜,浆子,豆腐脑,我吃不下主食,只要了一碗浆子,剜几勺白糖倒进去,就着咸菜丝儿喝。李薇坐在塑料凳子上,两条细腿儿搭在一起,穿着运动鞋,露出一截白色的袜子,挺有朝气。老板拣刚炸好的馃子扔进塑料筐里递过来,李薇拈起一根就往嘴里送,狠狠咬上一口,油星儿落在下巴上,我给她递过去两张餐巾纸,说,文明点儿吃,没人跟你抢。李薇边大口嚼着边说,你挺欠啊昨天,偷听我们说话。
半碗浆子还没喝完,几个门卫走了过来,坐在旁边桌子上,其中就有昨天被我透牌的那个。他不看我,但跷着指头跟别人说,就他妈这小子,昨天搅局来着。我说,说谁呢你,大点声呗。他还是不看我,转而对李薇说,小薇啊,这人你认识么,你认识的话,我就给你个面子,不削他了。我刚想说你来削一个试试。李薇在旁边说,徐叔,我认识他,他就那样,特欠儿,走哪都欠儿,你别跟他一般见识。门卫说,你认识啊,那就算啦,那啥,小薇啊,这个月工资能按时发不?李薇说,我也不知道啊徐叔,财务科现在就剩我一个人儿了,不知道下一步怎么安排呢。
回去的路上,我说,怎么可能呢,这么大厂子,财务科就你自己?李薇说,人都走了呗,跳烟囱一个,辞职出去打工的俩,还有一个在家带孩子的,就剩我自己了。我说,那你要升官了,科长这职位以后就是你的啊。她说,升屁官啊,我也准备走呢。我问她走哪儿去。她说,反正不能在这待着了,你刚来的,可能不知道,今年要出大事儿,河边的楼都斜了。我说,这个我可知道,地基没打好,碰到鳄鱼的骨头就不打了。李薇说,屁鳄鱼啊,有没有文化常识,东北自古以来也没有鳄鱼啊,挖到的那是龙的骨头,有头有尾的龙尸图,跟天上的星象对应着的,懂不懂,现在被毁了,就要出大事,都说今年要发大水了,咱这河两边儿都要保不住,到那时候,洪水一冲過来,我X,两岸猿声啼不住,你懂不懂,太惨了。我说,我X,这句诗原来是形容发大水的啊,我刚知道。李薇白了我一眼,说,你这几天可以在我办公室待着,因为比较大,我自己待着还挺害怕的,但不能打扰我,不能抽烟,更不能跟我闲聊,明白么,因为我要背题。我说,你们也背题啊,我在单位也天天背题。李薇说,你背啥题,我背知识竞赛的题,香港要回归了,咱们厂子搞比赛,我拿个三等奖就行,双人电褥子,最近湿冷,有个电褥子我能少遭点儿罪。
李薇捧着材料背题时,我出门往办公室打了个电话,周随机没在,小柳接的,我跟她说明情况,事情有点难办,负责人跳烟囱了,现在没人管这摊儿呢。小柳说,你说的我转达给周科长,另外我跟你复述一遍科长的最新指示,他让我跟你说,厂里情况不妙,又有工人在闹,钱能收回来多少算多少,但一定要抓紧时间,科长说了,这次能收回来多少,立即按比例提成,另外再多给你提一个点,史无前例,机会就在眼前,看你的了。我说,是是是,谢谢小柳,保证努力,收回来款,我第一个请你下饭店。小柳说,加油啊,其实咱们科长还挺看好你的,背地里总夸你记性眼儿好。我说,能要回来钱才是真本事。
我再次回到财务科时,李薇正在屋里跳健美操,一二三四,二二三四,动作协调、机敏,像一只在水泥地上四处窜动着的燕子,我注意到她穿的那双运动鞋变白了,又亮又湿润,好像刚刚刷洗过一般。见我回来,她不跳了,喘着气甩给我一沓纸,说,来,你考考我,检验一下我的学习成果,还有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就要比赛了。我翻开一看,全是跟香港回归相关的题目,我清了清嗓子,挑题问她,英国是通过哪三个不平等条约占领香港的?李薇立即回答说,南京条约,北京条约,展拓香港界址专条。我接着问,香港经济的四大支柱产业是什么?我还没说选项,李薇便回答说,金融服务业、旅游业、贸易及物流业、房地产业,嘿,怎么样,我挺牛的吧。然后我把材料扔到茶几上,跟她说,下一题,香港回不回归,跟你这个镇电厂的出纳员,到底有啥关系啊。李薇将手头的账本朝我扔过来,生气地说,去死吧你。我双手接住账本,正准备仔细翻看,她又猛然蹿过来,一把抢了回去。
每隔一天,我都会打电话汇报工作情况,在此期间,周随机只跟我通话一次,语气诚恳,说一定要回来些钱,不然厂里要哗变了。我说,领导,你用词太典雅了,我先查查这词是啥意思。单位里的小柳倒是经常帮我出谋划策,说实在不行,你逐个击破,从你认识的女出纳入手,给她允点好处,一步一步去接触厂长。我便死皮赖脸地去恳求李薇,让她帮我去引见厂长,李薇一直推脱,说厂长也要账去了,账上没钱不敢露面;你等着吧,等我竞赛获奖了,高兴的话就去给你说两句好话。我说,工资都没有呢,拿啥给你发奖品。她说,这你就不懂了吧,竞赛是工会搞的,咱们工会有的是钱。
那段时间里,我基本上白天都在李薇的办公室里陪她背题,或者在她跳健美操时帮她数拍子,晚上则搭伴去招待所或者厂区旁边的饭馆吃饭。她喜欢吃辣爆肉丁配米饭,我心事较重,饭量锐减,喝了啤酒后就只能吃得下拌腐竹之类的小菜。我尝试着给她倒过几次酒,她一口不碰,说自己喝上酒就控制不住,醉酒的样子又太难看。吃过饭后,一般是她回家,我回招待所,有时她觉得自己吃得有点多,我们便会去河边散步。镇上的风很大,尤其是晚上,上方来的风卷入水里,激发不同方向的水浪,相互吞噬、碰撞,哗哗啦啦,像是很多人在说话,我觉得河里的水都要被吹干了,根本不可能倒灌入岸,李薇则认为在不远的将来,或许就是香港回归之前,奔腾着的水浪便会漫天袭来,残余的龙骨会搅起几十米高的水墙,淹没稻田、楼房和灯,然后人们只好枕着浮冰、滚木,或者干脆骑在铁板上,被大地的力量温柔地推动着,驱逐、冲散,从此天各一方,这里永远变成海;而从前认识你的那些人呢,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你都不会再见到了。我说,运气好的话,也许你会被冲到香港呢。李薇瞪我一眼,说,不想去香港。我说那你要去哪里呢?她说,要是能选择的话,能把我冲到塔吉克斯坦就好了,我爸在那边施工呢,去两年了,你们变压器厂接的项目,他外派过去设计电路,要在列加尔扩建一个出线间隔,线路从南部向北部延伸,绕开哈贾-纳赫什朗建筑遗迹,翻越塔吉克北部最高的安佐布和沙赫里斯坦,最终缓解南部冬季枯水期用电紧张的问题,能听懂吗你?我摇摇头。她接着说,看你也没什么文化,学过地理没,塔吉克斯坦,中亚高山国,东南部是冰雪覆盖的帕米尔高原,世界屋脊,全部活水的源头,我们这条河里的水也是从那里流过来,那里春夏飞雪,昼夜飘风,冷极了,唯物主义的那种冷,所以其中最高的山峰叫共产主义峰。在共产主义峰上,一切都将得以解释,也包括爱恨和生死,据说当地有首歌,只有一句歌词,咿咿呀呀反反复复地唱,翻译过来是说,世界就是两道门之间的路。那里是没有龙的,但远远望去,嶙峋起伏的山峰也像一条龙,一条白色的冰龙,正在矫健地穿越,身躯化作抽打万物的巨浪,腾空而起,过几道狭弯,然后在某处猛一转头,无声地凝视群山。我说,我X,牛逼,听着都冷,冻死我了,咱们回去吧。
回去的路上,我心有不甘,越想越觉得冷,便报复似的一把拽住李薇的手,她试图抽出去几次,没有成功,我攥得很死,生怕她跑掉一般,后来我的手里出了很多汗,变得滑腻,李薇也不说话,胆怯而虚弱,唯有起伏不定的呼吸声印证着她的存在。在招待所门口,我想拉着她上楼,但不知该如何使用身体语言委婉地表达出这个意思。她趁我注意力涣散时,迅速将手抽去,扭头便走,我站在原地不知所措,走出几步,她又转过头来,抬起眼睛低声嘟囔了句,我先回家了。我说,好,好。
第二天,我照常在上班时间去财务科,李薇却没来上班,科室大门紧锁,我只好沮丧地回到招待所,数了数带出来的钱,已经所剩无几,泡了碗方便面,吃完继续睡觉,睡到中午起来,发现传呼里多了一句留言,我的大连野生带鱼呢,落款只有一个字,丽。即便相隔遥远,我也瞬时闻到了那股强烈的皮革味道,张红丽的这条消息让我很脸红,上次在录像厅的经历实在不算愉快,那种情形与让一群男性围观她的赤裸无异,她并未因此大发雷霆,于我而言已是幸运,而我不仅没有主动致歉,之后说过的话也没兑现,如今还是对方先发来消息,给我找个台阶下,这么一想便更惭愧。我下楼往张红丽的商场里打了个电话,温和地表达了歉意,然后跟她解释说这些日子里我要账的事情。张紅丽说,你过年都不来我家,一句话也没有,当时真的不想理你了。我连忙说,是我不对,回去我一定补上,目前收不回来款,压力很大,每天都很受煎熬。她听后叹了口气,说,实在不行咱不上班了吧,你来鞋城给我帮忙,最近生意还可以,我和我妈俩人有时忙不过来。我说,那哪能行呢,再咋的也不能让你养我啊。张红丽说,我反正觉得无所谓,你自己决定吧,继续上班我也支持,回来了想着找我就行。我说,好,好。
挂掉电话后我想了想,干脆回去算了,来了十几天,钱马上花光了,厂长也没见到,款项没有丝毫进展,天天陪着一个出纳员准备知识竞赛,实在令人丧气。我开始收拾行李,并准备去买返程车票,刚把晾晒的衣服收起来,便听见有人敲门,我一开门,发现李薇站在门外,她进屋巡视一圈,然后坐在床上说,怎么着,你要携款潜逃啊?我说,一分钱我都没收回来,我往哪逃啊。李薇说,那你是不是畏罪潜逃啊?我说,可别乱讲,我本分做人,有什么罪啊。李薇盯着我看,俏皮地说,少装傻,你昨晚犯了什么罪你不知道吗,来吧,跟我走,我帮你把厂长找回来了。说完拉起我的手,直奔厂区跑去。
之后的两天里,我仿佛交到了带着一丝忧愁的好运。厂长并不如我想象的那种狡诈难缠,相反,他像是个真正的庄稼汉,从稻田里生长出来的,黝黑结实,粗糙的大手握过来,声若洪钟地跟我说,请理解,我们是兄弟企业,如今各有各的难处,我们的工资也发不出来,东挪西借。我说,是是是,经济大环境不好。他说,但你来也不能让你白来,李薇三番五次来找我,把情况都跟我讲了,你们厂子确实遭遇到比较大的危机。我说,谢谢您的理解,的确如此。他接着说,所以我制订了一个方案,你看是否合理,就是我现在立即付给你尾款的百分之四十,然后将我们之前全部的账目一笔勾销,当然,你们也可以不接受,但那样的话,我也无能为力了,我们也要生产,要吃饭,要搞文体活动。我说,厂长,百分之四十太少了,这个事情我做不了主,数目挺大的。他说,不用你做主,去跟你们领导研究一下嘛,好好探讨探讨,反正我是不着急。
出来之后,发现李薇正在外面等着我,连忙问我怎么样,是不是帮了我的大忙。我说,你们厂长这是趁火打劫啊,花四十万就想解决一百万的事情。她一撇嘴,说,你就知足吧,这都不知道费了我多少口舌。
我往厂里打回电话,小柳接的,周随机又不在,我說他怎么一天老也不上班,小柳说他现在白天不怎么敢来厂里,追债的太多,一堆客户围追堵截,咱们财务科可能要改夜班制了。我跟小柳说明情况,小柳表示会立即向上汇报,并安慰我说,不管怎么样,总算有点眉目啦。我苦笑着挂掉电话。没过半个小时,小柳打我传呼,我回过去,小柳说,你这次立了大功了,厂长和周科长都很高兴,能有钱回来就不错了,就按对方说的办,但是记住,钱不要直接汇在厂子的账户里,直接汇到我的私人账户上。我说,这是为啥。小柳说,汇到厂里账户上,银行方面就会知道,可能就要直接充账了,汇到我个人账户上,回头直接安排职工来办公室领钱,这才能解燃眉之急,你说对不对,得先可着咱们职工来,反正那些来要账的又饿不死。我说,小柳,你说得有道理,以职工为本,符合我厂一贯作风,但能让周科长再给我回个消息确认一下吗。小柳说,没问题啊,你再等等,天黑以后,他就来上班了。
下班之后,我和李薇来到招待所的餐厅,还没坐稳,李薇喊服务员说赶紧上酒,庆祝一下,然后跟我坐在同一撇儿,挎着我的胳膊,说,怎么样,还得我出马吧,今天好好款待我,高兴了我明天就给你们汇款。我说,你要是能早点帮我找到厂长,事儿早就办完了。李薇说,呸,我不得看看你的表现啊。于是倒满一杯,举起来跟我碰,她连喝好几杯,高兴得不得了,我心里还在隐隐担忧,不敢放松,还没到八点时,她已经喝掉四五瓶,我捏着杯子,酒咽得很吃力。
这时我接到周科长的传呼,跑去外面回电话,周随机那熟悉的声音又响起来了,先是对我的工作表示肯定,然后又对我的解决策略表示赞许,最后确认地说,款汇到小柳给你的账户里,厂里自有安排,记住,无论何时,我们厂子都会把职工的利益放在第一位,无论有多艰难,也会尽力保障职工的权益。我说,懂了,机科,哦不,周科长,您放心,明天我就催他们安排汇款。最后他又说,你这次表现很不错,那么我再考考你啊,我们在超高领域,交流750kV输变电项目的情况还记得吗?我说,科长,真记不清,脑子里想的全是要账问题。周随机说,你看看,这才几天,就荒废了,记住,即便是出差,也要经常复习资料,加强整体业务素质,要时刻做到心中有个变压器。我说,好,好,现在有了,我心里还有个法拉第。
挂掉电话后,我的心情比之前疏朗许多,李薇见我状态放松下来,也很开心,我们又点了几轮啤酒,她喝得很醉,最后是我搀着她回到房间里,她不断跟我说,我可比你大一岁半呢。我说,知道了,你厉害。然后坐在床边又跟我讲,这个月处理完厂里的事务,不在这破地方待了,天天做梦都是大洪水,水里还有蛇、羊和草,有一天还梦见你了,也在水里,离我本来挺近的,但怎么扑腾也游不过去,你伸着手也拽不到我,急得要死,后来一个浪从我俩中间打过来,你也消失不见了,就剩我自己,大雨浇得我睁不开眼睛。我说,知道了,知道了,你最厉害。我凑过去一把搂住她的肩膀,嘴唇贴在她的耳朵上呼热气,她推开我,接着说,你别闹,我还没讲完呢,当时在梦里啊我就想,真的不是说非得跟你怎么样,但在那么大的洪水里,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强,你说是吧。我说,那是,那是。李薇说,所以说啊,真的必须要走了。我又凑过去,说道,你要是愿意的话,跟我一起回沈阳呗,沈阳没有海,但风很大,一吹起来满嘴沙子,牙咬得咯吱乱响,也没有意思。李薇拉着我的手说,我不怕没意思啊,从小就没意思,没意思好多年了都。我说,你想好了就行。李薇说,再等几天,怎么我也得比完赛,要不白准备了,沈阳也挺冷,我得带着我的电热毯去。
竞赛之前的那天,我陪李薇复习到半夜,她将全部考题背得相当熟练。我问她,付出这么多,只为一个电热毯,值么。她说,以前觉得值,现在跟你在一起吧,好像也不怎么需要电热毯了,我得再想想,一等奖是啥来着。
工会活动都在机修车间的工具库里举办,工具库分上下两层,各自二三百平方米,墙壁两侧分别是铁架与铁箱,空间宽敞、开阔,竞赛跟在学校考试没有区别,工会主席负责监考,场地中央稀疏地摆上单人的桌椅板凳,每个人发上一张卷子进行答题。发卷之前,我站在门口,听见主席致辞:月儿弯弯照海港,夜色深深灯火闪亮,东方之珠,整夜未眠,守着沧海桑田变幻的诺言。百年沧桑,百年香港,一国两制,伟大构想,和平回归,紫荆盛放。同志们,七月一日,香港即将回归到祖国的怀抱,这标志着香港同胞从此成为祖国这块土地上的真正主人,香港的发展从此进入一个崭新的阶段,相信大家的心情跟我一样,也是激动万分,那么,在这个普天同庆的日子到来之前,咱厂特此举办本次知识竞赛,意在了解香港的历史、认识香港的今天、展望香港的未来,当然,成绩优异者也有相应礼品作为奖励,那么希望大家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诚实答题,不要交头接耳,遵守纪律,尊重香港。
李薇拿到卷子后,迅速来回翻看一遍,对着门外的我比出一个OK手势,然后胸有成竹地开始写答案,门逐渐掩上,我走出厂房。在厂区的大门外,我想点根烟,但我的手一直在抖,点了几次都没成功。跟我有过节的那个保安,徐叔,此时正在门口巡逻,看了我半天,径直走过来,用手掩住火,帮我点着烟,我也回敬给他一颗。他说,兄弟,你的手冰凉啊。我没说话。他说,要走了吧。我说,是。他说,自己一个人走吗?我又没说话。他说,一直待在咱这儿,不也挺好。我说,叔,你这话啥意思?他说,太冷了,我回岗亭了,你抽完烟记得踩灭。对了,我其实不怕你告诉别人我手里的牌,你告诉了,他们也记不住。
腰间的传呼震动不停,我低头一看,张红丽让我速回电话。我找到电话,颤着拨过去,她的声音很温柔,问我什么时候能回去。我说快了快了,估计也就明后天。她说前天你就说款已经打回来了,还在那边待着干啥。我说,这个你不懂,又不是卖鞋,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还有很多后续工作要處理呢。张红丽小声地说,快点回来吧,我还挺想你的。我心虚地说,我也是,我也是。挂掉电话时,我的手心里全是汗水,泛着湿润的光芒,我仿佛又闻到了那股强烈的皮革味道,一阵晕眩袭来,世界在倾斜,死而复活的水牛向我涌来,双角高扬,步伐坚实有力。
李薇将款打过去的当天,我给办公室拨去电话,问小柳是否收到款项,她回说银行效率低,暂时还没有查到,但对我表示恭喜,并羡慕地说,这一下子你能赚好多提成啊,好几千块呢,真有能力。第二天再次拨去电话时,办公室无人接听,我想也许是在开会或者有集体活动,第三天我拨过去两次,也是一样情况。今天早上,父亲给我打来电话,问我怎么还不回去,我骗他说款没收回来呢,需要多待几天,其实这两天我都在陪李薇。父亲说,估计你也没收回来,一般人可干不了这活儿,那你抓紧回沈阳吧,我听说你们科长跑了,带着一个姓柳的会计,是你同事吗,可能是私奔,嘿嘿。我心里一颤,问他说,确定么。他说,那咱可不敢确定,听说而已,但要是真的,那可就有意思了,老周都这岁数了,还搞破鞋,以他老婆的性格,等着家破人亡吧,嘿嘿。我问他,你们这个月的工资发了么。他说,还没有呢,你在这个方面可千万不要学你们领导啊,搞得最后没办法收场。我说,没事我先挂了,还有工作要做。
从厂区走到河边,大概需要四十分钟。昨夜刚下过一场雨夹雪,路途泥泞,两侧的陷坑被雨水填满,水潭上覆盖着一层皱着的薄冰,风从衣服领子里齐齐灌入,身上和手心里的汗全被吹干,我抬头望去,远方有一片阴沉散漫的云,桥上有一列孤零零的火车头,突兀而缓慢地经过,拉着悠长的汽笛,不知在向谁呼喊。传呼机又震起来,李薇发来消息,说,已考毕,估计一等奖,你在哪里,招待所见。
我在看河,从塔吉克斯坦流过来的那条河,水势平顺,藏着隐秘的韵律,梯形夕阳洒在上面,释放出白日里的最后一丝善意与温柔,夜晚就要来了,乌云和龙就要来了。我想的是,沿着河溯流而上直至尽头,在帕米尔高原被冰山回望凝视过的,会是什么样的人;一步一步迈入河中,让刺骨的水依次没过脚踝、大腿、双臂、脖颈乃至发梢的,会是什么样的人;被溢出的洪水卷到半空之中,枕着浮冰、滚木,或者干脆骑在铁板上,从此告别一切过往的,会是什么样的人。
我想了很长时间,仍旧没有答案。天空呼啸,夜晚降落并碎裂在水里,周围空空荡荡。我知道有人在明亮的远处等我,怀着灾难与恩慈,但我回答不出,便意味着无法离开。而在黑暗里,河水正一点一点漫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