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界第一丑女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比喻没有自知之明，一心想谋取不可能得到的东西。

（一）异类

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广寒宫外排队拜访嫦娥的仰慕者中出了个异类。他背着铺盖卷，旁若无人在门前最显眼的空地上支起帐篷，又慢条斯理地掏出条红艳艳的横幅，掐指念诀，把横幅挂在了老树上。

“金小婵天界第一美！”

叛徒啊！

谁不知道嫦娥仙子才是天庭独占鳌头的美人儿。那金小婵是谁，打哪儿冒出来的？竟敢抢女神的位置！在众人的窃窃私语中，我惭愧地捂住脸，从窗棂后探出头来：“众位仙君稍等，宫主随后便来。”说完，骚动渐息，毕竟谁都不想给心上人留下坏印象。

我刚悄悄松口气，那异类却不肯见好就收。

只见他两手卷在唇边，做喇叭状，在一片肃静中旁若无人地喊起口号：“小婵小婵我爱你！就像天鹅爱虾米！就像公鸡爱大米！”他白衣蹁跹，身姿挺拔，语音嘹亮，活力四射。这拆台的闹腾劲儿成功激怒了暴脾气的卯日星君，他捏着西红柿冲上去：“别侮辱本君！我才不爱大米！金小婵？哪儿冒出来的无名小卒！本君只爱嫦娥！”成了仙，爱美之心占了上风，连本能都抛弃了。

稀里哗啦，两人扭作一团。

一片乌烟瘴气中，我硬着头皮走出去：“别打了！宫主来了！”宫门一开，仰慕者们蜂拥而上，众星捧月般围绕在嫦娥身边。原地瞬间只余异类一人，茫然四顾。

成功转移了众人的注意力，我再次松口气，转身提脚，便欲溜走，不想袖子被人拽住了。拽住我的人低头，黑葡萄样的眼睛委屈地瞪着我：“小婵，他们骂你。”

我眨眨眼睛，迷糊道：“骂我？”这怎么能叫骂我呢？我金小婵向来奉公守法、低调做人、低调做事，力求泯灭在泱泱众仙之中，如今这样，正合我心。“无名小卒”四字，简直实事求是、客观公正。

可眼前人目光殷切，模样因打架稍显狼狈，善良的我实在不忍心告诉他真相，只能斟酌道：“就算是吧。那你也不该打人啊！”

他眼角青了一块，泫然欲泣，闻言不服气地抬高音量：“可我就觉得整个天庭里你最好看！他们都发疯了吗？嫦娥长那么丑……”

我被他的话吓出一身冷汗，赶紧抬手用力按住他那张惹祸的嘴，后背火辣辣的，不用看都知道承受了无数来自嫦娥裙下之臣的仇恨目光。

我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问道：“唐驰，你跟我有仇是吧？”害我成为众矢之的，并即将成为天界笑柄。他无辜地望着我，柔软嘴唇擦过我的掌心，歪头道：“怎么会呢？我对你一见钟情，我喜欢你呀！”

活了几百年，头一次被人如此赤裸地表白，我老脸瞬间红透。罢了罢了，跟他计较什么呢？别人不晓得他有病，我还能不晓得吗？

（二）贺礼

唐驰有病这事儿，得从半个月前说起。

半个月前，恰逢玉帝王母结婚一千五百年纪念日，天界大大小小的神仙，包括四海八荒名不见经传的散仙们都纷纷前来祝贺。我作为广寒宫嫦娥身边第一得宠的小婢女，自然要跟着宫主去赴宴。可刚走到南天门门口，嫦娥就被久候的仰慕者们围住了。我捧着贺礼，很快被挤出包围圈，跌坐在云端。

这一跌不要紧，手上长着无数金叶子的如意盆栽一歪，掉了片叶子。

眼看着贺礼缺了一块，我忙坐起来，扒着云头往下望，金叶子晃晃悠悠，掉落人间。我只能鬼鬼祟祟张嘴，边念咒语边作呕吐状。

马上就要神不知鬼不觉成功弥补刚才的失误，不料有人忽然跳出来，重重地拍了下我的肩：“这位仙友，既然生病了，就在山头老老实实待着，别来凑热闹了！”

生、生病？

我抬头，顺手从口中拈出刚凭空吐出来的金叶子接到盆栽上，道：“你才生病了呢！”本姑娘乃堂堂金蟾，能口吐金钱，是旺财之仙。哪里冒出来的土包子，竟以为我呕吐是病了？

那人呆呆地看着我的动作，又呆呆地望着我的脸。

怎么样？没见过这么厉害的吐钱技能，傻了吧！我得意扬扬站起身，刚想奚落他几句，就听对方痴痴道：“早听说天庭美人如云，直至今日，我才算见着了！”

好不容易站起来的我一头栽回云里。

作为一只名副其实的癞蛤蟆，我的外貌自然不会给种族丢脸。

小眼塌鼻阔嘴，别说眼高于顶的男神仙了，就算是凡间不挑剔的庄稼汉，都没法对着我这张脸说出一个“美”字。人贵有自知之明，自个儿的尊容如何，我还是很清楚的。于是我抬头，毫不客气道：“你瞎呀？！”

他低头，笑眯眯道：“还是个暴脾气的美人。”

这句话点醒了我。我金小婵在广寒宫向来以“好脾气”著称，成仙三十年了，除了凡间那位老对头之外，从不与人结怨。深呼吸，扯起嘴角，我强压怒火温柔道：“这位仙友过奖了。不敢当。”说完，我爬起来就走，不欲与登徒子纠缠。不料那人喋喋不休：“姑娘贵姓，住哪一宫？唐驰改日定登门拜访！”我敷衍地摆摆手：“不用不用。”

那边嫦娥已在一众仰慕者的簇拥下进了南天门，我忙架起云头打算赶上，却被一句话拉了回来：“要的要的。姑娘可是我在天庭中见过的，唯一可以和地府夜叉孟婆相媲美的美人儿！”

怎么说话的呢！

虽说被夸奖是件好事儿，可被跟夜叉孟婆相提并论，就算我心再大，也開心不起来啊！

我折回去，指着他愤愤道：“你你你！你是故意的吧！”长得人模狗样，说话却不中听。他也不生气，趁机接过我怀里的盆栽捧在手上：“这么重，我帮你拿。”他冲我得意地眨眨眼睛，慢悠悠地跟在我身旁，大有要跟我一起赴宴的势头。

咦？

我狐疑地抬头，对上他真诚的目光。

这跟我设想的恶意玩笑走向不太一致啊。他不会是……品味独特到真的觉得我很美，在想方设法献殷勤吧？ 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想，我指着路过的七仙女道：“你觉得，她们，长相如何？”

他皱眉，真心实意：“辣眼睛！”

哈。

我笑了，同情地望着他：“原来你真有病。”

美丑不分，颜值认知障碍。

（三）麻烦

不出所料，唐驰火了。

托唐驰的福，我也火了。一帮娱乐小报记者守在广寒宫前，等待目睹女主角的庐山真面目。这对一只会吐金银珠宝的金蟾来说，并不是好事儿。怀璧其罪，低调才能活得长久。于是，我关门闭户，打定主意龟缩到底。

可宫主不能体谅我的苦心，让我去碧落泉旁的光明宫给卯日星君送信。捏着信纸，我蹑手蹑脚地捂住脸打开后门，心里默念“看不见我看不见我”，沿着墙根慢慢挪动。没想到我还是低估了唐驰的眼力，只见他捧着玫瑰第一时间冲过来，眼巴巴望着我：“小婵！你出来啦！”

抱着他不由分说塞来的花，我的心情十分复杂。

作为广寒宫中比玉兔还没有存在感的一员，能得到如此关注，我本该高兴，可周围失望的窃窃私语让我高兴不起来。我瞪住让我暴露在众人目光下的罪魁祸首，咬牙切齿：“唐驰！你有完没完？！”

他凑在我身旁，对我的恼羞成怒视而不见。

“小婵！你今天也很漂亮呢！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面对如此不遗余力的夸奖，换谁都会窃喜，如果“漂亮”这两个字不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毕竟，在他眼里越漂亮，在别人眼里就丑得越独特。果然，周围群众爆发出一阵大笑，羞得我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掐指念诀。

我皮笑肉不笑地对唐驰道：“沉鱼落雁？哼哼，我谢谢你哦。”这词用在我身上简直是天大的讽刺。

三十六计走为上。

语音未落，我便消失在众人视野中。

本想瞬移到光明宫，无奈法术不精，只停在碧落泉前。这也不能怪我，在凡间时我便疏于修炼，险些被道士抓住杀掉，若不是嫦娥路过救了我，我也不能成仙。

整整衣冠，我提步，脚还没落下，就被喊住了：“小婵！你怎么跑了呢？”阴魂不散的唐驰从树后冒出来。我倒退三步，不会吧！这样都能被找到。

我忽然有点儿理解宫主，有时候被追求也是种烦恼。

“来送信！”

扬扬手中粉红色信封，我如实回答。

唐驰低头看看信，又抬头看看我，狐疑道：“情书？”

最近卯日星君和宫主走得挺近，不排除这种可能性。我点点头，下一刻，信封就被抽走了。炸毛的唐驰扬起手臂，委屈道：“那只大公鸡有什么好，除了会打鸣，没有任何优点。你怎么能喜欢他呢？”

啊？！

喜欢卯日星君？我才不会这样不自量力：“送个信而已，你不要担心。”我边说边踮起脚尖去够他手上的信封。他不肯给，继续后退。我眼看不好，忙开口提醒：“别退了！小心掉下碧落泉！”

掉下碧落，可就直接进入凡间了。

担忧成真。

他“啊”的一声跌进泉里，我伸手尖叫：“宫主给星君的信！”丢了信，我也没脸回去了。闭上眼睛，我硬着头皮往下跳。失去意识之前，我听到唐驰释然道：“原来不是你给星君的……”

嗯？你才知道啊！

（四）野心

醒来时，在河边。

触目所及郁郁葱葱，显然我落在了森林里。我艰难抬头，看到不远处一坨白色的长毛生物，试探喊道：“唐驰？”

羽毛抖了抖，他抬起长长的脖子，转头迷茫地望着我。我忙道：“信呢？”他盯着我看了会儿，似乎恢复了记忆：“小婵你还好吗？”除了乍然来到人间，化为原身之外，没什么不好。直到……河边飘来一团泡烂了的粉色物体。

我狐疑问：“信？”他缩了缩脖子：“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啊！这下我真没脸回去了。气急败坏的我一跃而起，气势汹汹地冲过去：“道歉有用，要官府作甚？！”他被我吓得张开翅膀，腾空而起。会飞了不起哦！等我缓缓，法力恢复了，我也能飞！

正张嘴扑腾着，冷不丁传来个男人的声音：“奇了，这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吃什么天鹅，我金小婵餐风饮露，早戒了口腹之欲。我这是要找他算账！要不是他，我才不会掉落人间！可惜，那人并没有给我说话的机会。

大网兜头罩下，我瞬间蹦跶不起来了。

“有野心的癞蛤蟆。应该能卖个好价钱。”那人说道。

野心是什么？这玩意儿我没有啊，快放开本仙女。唐驰你飞到哪里去了，快回来救我！

猎人很快把我摆到了市场上。

肚皮朝上，我认命地躺平，闭眼，装死——虎落平阳被犬欺，万万没想到我金小婵也有今天！此时唯一庆幸的是，我会吐金子的事儿没人知道。否则就不是被卖掉这么简单了。正胡思乱想着，熟悉的声音传来：“这死蛤蟆多少钱！我买了！”

死、死蛤蟆？

我悄悄睁开眼睛，就见唐驰披头散发，衣衫凌乱地站在摊子前。唔，这是一恢复人身就来救我了。心一软，算了算了，大人有大量，我就不计较他叫我死蛤蟆的事儿了。

“这么贵！都死了耶！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吃。”

他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卖力地讨价还价。

此时我的内心无比崩溃：拜托我会吐钱的。钱多钱少无所谓，先买下来再说，可别被其他人捷足先登啊！

怕什么来什么。

另一个声音从斜刺里传来：“我出三倍價格。这蛤蟆，我要了！”浑身一抖，我装死装得差点儿破功。冤家路窄，流年不利。听这音色就知道，是我那位凡间的老对头——小道士刘海啊！

想当年他打断了我一条腿，还贪得无厌逼着我没日没夜地吐金子。要不是嫦娥救我，我大概早就精尽而亡。

“我出四倍！”

唐驰拉回了我的思绪，幸好幸好，这个刚才讨价还价、浪费宝贵时间的蠢货还没有放弃我。

“这位公子，一只死蛤蟆，你为何出这么高的价钱来买？”

我紧张地竖起耳朵，好害怕唐驰暴露我的身份。幸亏他微一思索，反问：“那道长又是为何？”心荡秋千似的落回去。

“这蛤蟆有些像我以前的宠物，还望公子成人之美。”

骗人！什么宠物，明明是聚宝盆、摇钱树。

猎户不耐烦：“四倍就四倍，给钱吧。”

唐驰哼了声，趾高气扬道：“先拿给我看看。”身子一轻，我被人提到了手里。下一刻，猎人扬声道：“哎！你还没给钱呢！别跑！”窝在唐驰胸口，我听到他咚咚的心跳。在凡间法术受制，更何况众目睽睽，他也不敢动用法术。为了救我，他只能拼尽全力地奔跑。之前所有的怨怼在此时刻一笔勾销，我忽然觉得，唐驰这人，虽然像狗皮膏药了些，但其实还不赖。

转过巷子，他把我放下，弯腰喘气。

“金小婵！你竟这么值钱！我身上钱都不够……”他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不过，其实，我身无分文就是了。”

我翻了个白眼。那你开始还什么价？反正都买不起！

我落地化为人身：“那道士和我有仇，他大概是认出我了。”

唐驰惊讶：“你还有仇家啊？”

我点点头，紧张地望向巷口：“当然。”转头看到他俊秀的侧脸和担忧的神情，我顿时倍觉温暖。除了宫主，他是这世间第一个担心我安危的人，“刚才，谢谢你救我！”

他扭捏却坚定道：“保护喜欢的姑娘，不是男人应该做的嘛。”

喜欢。

从第一次见到他开始，他就张口闭口都是喜欢。我听过就忘，从没放在心上。可这次，我忽然觉得心跳加速，脸颊发热。

正脸红心跳之际，唐驰忽然伸手。我猝不及防，重重撞进他怀里。他抱着我转了半圈，透过他宽阔的肩膀，我看到巷口刘海探究的目光一闪，便匆匆离去。

差点儿被发现。

我抬头，正对上唐驰的视线。鼻息相闻，我看到他漂亮的眼睛，灿若星辰。他轻轻放开我，叮嘱：“小心。”

（五） 色相

下凡容易，回去难。

天界和人间的通道每月只开一次，如今离下次开门的日子还远，除非我传讯回去，让宫主给我开后门，否则我和唐驰得在人间再待一月。

待十天半月原本没什么，可刘海随时可能冒出来，这就让人毛骨悚然了。可……怎么传讯呢？

我和唐驰对坐在酒楼发愁。

确切的说，发愁的只有我。唐驰只顾坐在对面，对我痴汉般笑。

对面布庄走出一位妙龄少女，黑发如云，身姿曼妙，珠光宝气，数片金叶子插在发间……嗯？金叶子！我眯着眼睛，敏锐地发现有片叶子似曾相识，俨然是玉帝王母结婚纪念日那天，被我不小心掉下凡间的那片。

天无绝人之路。

我快步走出酒楼，匆匆截住这位姑娘：“小姐等一等！”然而没等我接近轿子，小丫鬟便怒声大喝：“哪里来的丑八怪！快走开！”

丑——八——怪！

我承认她说得对。这些天在唐驰“小婵你好漂亮”“小婵你越来越好看啦”的魔音洗脑下，我显然有些自我膨胀。完全忘记了唐驰眼中的“越来越好看”代表着正常人眼中的“越来越奇怪”。

纵然如此，以貌取人也是不对的！

以貌取人？

我的视线扫过跟在我屁股后头的唐驰。见他眉清目秀、白衣蹁跹、身姿挺拔、笑容灿烂，别说凡间啦，就是在仙界，这副容貌也算拔尖，迷惑个把凡人小姑娘，肯定不成问题。怀着谜之自豪，我转身道：“唐驰！发挥你魅力的时刻到了。拿到她发上的金叶子。有了它，我就有办法联系宫主！”

没想到他竟然斩钉截铁地道：“我不去。她长得不好看。”

哦，天哪，我快要对这个看脸的世界绝望了。

“你去不去？不去就别跟着我了！”这句威胁非常有效，他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地转身。回来时邀功般凑到我跟前：“小婵我成功啦！”丝毫不避讳凡人小姐黏在他背上含情脉脉的目光。

我满意地看到她变绿的脸色和饱受惊吓的表情——她显然没料到在唐驰心中，我这个丑女的位置排在她前面。

没办法，谁让他有颜值认知障碍呢。

恍然不觉的唐驰把叶子塞进我手中，低头挑唇，笑得眉眼弯弯，我望着他灿烂如星的眸子，竟觉得他一直病着也挺好。如此，在他眼中，我便拥有独一无二的美丽。

我和唐驰来到跌落凡间的第一场所。

他不合时宜地忧心忡忡道：“小嬋，我们真的要让嫦娥来接吗？其实等到下个月再回去，也挺好的。”好什么好，夜长梦多。若是被刘海发现，我就死定了！

可没等我答话，他就脸色突变，伸腿，用力，踹。

猝不及防的我一头栽进水里。

我艰难浮出水面，唐驰正拦在突然冒出来的刘海之前，撕心裂肺地冲我大喊：“小婵！我挡住他，你快走！”

我：……

刘海没见过我人身的模样，拜托不要此地无银三百两好吗？！我毫不犹豫沉下水面。此时，我十分庆幸自己是两栖动物。

岸上打斗激烈，唐驰不出所料败下阵来。听到他被抓走，我的内心毫无波动，甚至有些想笑：让你乱说话，让你咋咋呼呼，让你非要逞强保护我！但是——

我认命了。反正宫主下凡需要时间，趁这个时候我还是去救唐驰吧。

（六）伪装

找到刘海和唐驰时，天已擦黑。

我躲在树后，边琢磨如何施救，边听坐在火堆旁和被捆在树上的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讲话。

“做神仙有什么好？没钱，照样门庭冷落，过得如丧家之犬。”刘海喝了口酒，如是说，“不如做个凡人。”

唐驰轻笑了声：“听起来。道长觉得，只要有钱，做人、做仙、做鬼，都无所谓。”

刘海站起来，走了两步：“怎么，你不这样觉得？”他冷哼，“那你缠着那只金蟾做什么？”心没来由得提上来，我悄悄转过身，想听听唐驰的答案。

“跟着她？当然因为喜欢她，觉得她漂亮，所以想跟她在一起。”

不出所料，刘海笑出声来：“一只癞蛤蟆，变成人会漂亮？”

唐驰眨眨眼睛，勾着嘴角：“因为我美丑不分。”

这答案十分奇特，刘海一愣，狐疑地打量唐驰，即刻心领神会：“老弟竟想出如此创意的方式追姑娘，贫道甘拜下风。”我等着唐驰反驳，却听到了完全相反的答案。

“我辛辛苦苦成仙，却只能独守荒山，长伴青灯。我过够了这样的日子，所以想娶一个姑娘，一个可以让我光明正大常驻天庭，让我享尽荣华的姑娘。可惜啊，天庭如嫦娥、七仙女之流，各个眼高于顶，看不上我这种修炼成仙的散人。可金小婵不一样，她长相平庸，法术平庸，绣口一吐，便是金山银山。简直是我实现目标的，不二人选！”

两人目光相触，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贪婪。

刘海念诀，解开唐驰身上的绳索，并把酒壶递过去：“难得遇到同道中人，陪我喝一杯！”

恰在此时，手中金叶子一闪，宫主给我回应了！可我完全没有答复的心情。

原来如此。唐驰得病是假，大张旗鼓地追求是装，对我说的每句“喜欢”都是演戏。他要的，是我在天庭的身份，是我凭空变出金银的本领。亏我之前，还沾沾自喜，以为自己捡到了宝。

“美丑不分。哈哈哈，这样的丑女，很好追吧？如此独辟蹊径的法子，亏你想得出！来，本道敬你！”

刘海的声音渐渐远去，我耳中嗡嗡的，什么都听不清。良久，我下定决心从树后转出去，发现刘海已经醉倒在地上，而唐驰独自盘腿坐在炉火旁，橙黄的篝火映着他俊美的侧脸，那么陌生。

“你没病，对不对？”

他循着声音向我望来，沉思的面容瞬间变作惊喜：“小婵！你来救我吗？”

到了这时，还在演戏！我冷笑：“救你？”我踢踢倒在地上的刘海，“你需要我救吗？”他站起来，向我走来，我后退阻止，“事到如今，唐驰，你还想骗我！”他停下，狡辩：“金小婵，我从没对你说过，我有病。”

是啊。他没这样说过，是我傻乎乎的，他一演，我就信。

金叶子放出灿烂光芒。

宫主在那头唤我：“小婵！跟我回去吧。”

唐驰站在离我三步远的地方，我想叫他跟我一起走，可最终还是没有开口。得知真相，我再也没法心无芥蒂地相信他。之前他不遗余力地救我，大概也是装出来的吧，为了让我对他死心塌地。那么现在，我还管他做什么？

“唐驰，希望我们以后，再也不见！”

他冲我消失的地方走了两步，欲言又止。就要踏回天庭，继续过我平静的日子，那里没有唐驰，也没有仇家刘海，可不知为什么，我心里高兴不起来。

眨眨眼睛，泪落下来。

多傻啊！我曾阴暗地希望唐驰永远不要痊愈。可到头来，病的只有我。

（七）广寒

宫主听到我的遭遇，对我报以深切的同情。不仅原谅了我弄丢她信件的失误，还安慰我道：“名不见经传的小仙，竟妄想娶我广寒宫的人，这大概，就是那些愚蠢凡人口中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吧。”

我点点头。啊，不对，癞蛤蟆？我苦着脸：“宫主，您这是夸我，还是骂我呢？”

嫦娥伸出食指，轻戳我的额头：“小婵，你以后可长点儿心吧！”

是该长点儿心，不然被人卖了，还帮人吐钱呢。我悻悻地拿过宫主给卯日星君的信，认命地出门，老老实实做信差。刚出门就被小报记者们的长枪短炮围住了。天上一天，地上一年，我和唐驰在凡间发生了许多事儿，结果天上一切如旧，记者们连一个工作日都没过完。

作孽呀！

我摸摸头发，觉得很为难。怎么说呢？我和唐驰分手啦？呸呸呸，好像我们在一起过似的。他被我甩了？这个说法似乎不错。

刚想开口，就听不远处有人大喊：“哮天犬把哪吒咬了，托塔李天王找上门去了，正跟二郎神过招呢！”

两大名人打架，千载难逢！我内心蠢蠢欲动，可还没等我想好到底要不要去围观，记者们先一哄而散，而我，被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唐驰拉着，狂奔到了碧落泉旁。

我用力甩开他，奇道：“你怎么还有脸来天庭？”

他脸色不好，气喘吁吁，漂亮的眼睛，不甘心地望着我。

我恍然大悟：“哦，来寻找下一个目标？”拍拍他肩，我了然，“看在你刚才编瞎话帮我解围的份上，我把织女的住址告诉你，她相公牛郎在凡间，两地分居，比较容易乘虛而入。”

说完我变出张纸，利落地写上地址。

唐驰站在原地喘了会儿，不仅没平静下来，闻言好像更难受了。他脸色煞白，愤愤地瞪着我：“金小婵！你故意气我是不是？”

气他？这话从何说起。我恍若未闻，打量他两遍，同情道：“唐驰，身子挺虚啊。勾搭完织女就回去好好修炼吧，瞧把你累的。”说完我脚底抹油，进了光明宫。

等卯日星君回了信，我才打道回府。

刚出门就见到鼻青脸肿的唐驰，坐在台阶上。我绕过他，想驾云，却被拦住了。他挡在我身前，问道：“小婵，我照你说的去找织女，却被她打了。不仅如此，她还骂我登徒子。”我瞧见他脸上的血印子，感慨道：“打得挺狠的啊。我同情你！”

说完再次绕过他。这回他没冲上来，而是在我身后喊：“金小婵！如果这样你可以解气，我再被打几顿都没关系！”解气？我有什么好气的？别说得我还喜欢他似的，我转身澄清：“唐驰！你别自恋了！我虽然长得不好看，可我是个有骨气的仙女！如果你担心我透露你的野心，那么大可放心，我这人不喜欢管闲事儿！”

他沉默了会儿，忽然一笑：“小婵，谁说你长得不好看？”

气死了！这人听话永远抓不住重点。

还跟他废话什么？我转身就走。

（八）竹林

卯日星君约宫主午夜竹林相会。

作为嫦娥眼前的红人，我自然得跟去，兢兢业业地提着莲花灯笼等在竹林外。宫主进去才一会儿，便起风了，我忙拿着披风进去，想来卯日星君应该还没到。可事与愿违，刚走进去便听到宫主说：“怎么是你？”

我忙调转脚步，打算回去守着，却不想传来个似曾相识的声音：“仙子以为是谁？”我一惊，停在林间。

“你何时成仙的？不是说志不在此？”宫主的嗓音揉在夜风中，无比温柔。

回话的人近前一步，不答反问：“我帮了仙子这许多忙，仙子不问问，我想要什么报酬？”

是道士刘海。他怎么会在这里？宫主又为什么跟他寒暄，仿佛早就相熟。我偷偷折回去，从缝隙中往里看。

宫主不安地向来路看了眼，小声道：“我得回去了，改天再說。”

刘海上前，挡住去路：“我把金小婵手中的回信掉包了，约你见面的事儿十分隐秘，不会有人发现。”我手中的回信被调包了？可我白天，只见过唐驰啊！这事儿，我并没有告诉宫主。此时唐驰变作刘海的模样跟宫主相会，到底是要做什么？

心头升上不好的预感，我想出去告诉宫主小心，却被唐驰投来的目光制止了。

“仙子告诉我金蟾掉落人间的时间、地点，让我截住她，吓唬她，直至向你求救，安心回广寒宫。是为了什么？”

僵在原地。

这怎么可能？可如果不是有人透露消息，为何刘海会这么快找到我。我定在原地，听到宫主叹了口气：“还不是为了保护小婵。她天真善良、涉世未深，稍有男人示好便一头栽进去。我是怕她被人骗，所以让你帮忙——”

“拆散他们？”

我被刘海突兀的声音吓了一跳，还没缓过来，就听宫主道：“她长成这副样子，怎么会有男人真心爱她呢？我这也是为她着想。”

我长长呼出口气，觉得心头堵得慌。其实宫主说得没错啊，我长得丑，又成天待在天界第一美人身边，无论如何，都不会有人看上我的。就连唐驰，都只是为了钱财接近我。

“为她着想？跟三十年前一样？”

三十年前？那时我被刘海捉住，是宫主救了我。我竖起耳朵，宫主却陡然提高声音：“你是谁？为什么要假扮刘海？！”

她发现了。唐驰的法术跟我的一样烂，这下糟了啊！

头脑一热，我走出竹林，慌张道：“宫主！夜凉，您的披风——”眼前的刘海已变回了唐驰的模样，我愣在原地，心想这人怎么这样不怕死呢。嫦娥好歹是天庭一宫之主，仙力深厚，他贸然现出原身，这回连我都帮不了他。

可他还不慌不忙：“正好，该来的人都来齐了。不如仙子跟小婵说说，当年你如何指使刘海折磨小婵，好在恰当的时间以救世主的身份出现，得到一个死心塌地自带金银珠宝的好奴婢！”

宫主对我恩深义重，怎么可能指使刘海——但她的确，是认识刘海的。

“嫦娥仙子，他什么都对我说了，你就承认吧。”

唐驰挑眉，伸手凭空变出个粉红色信封，赫然是掉落凡间河里，泡糊了的那封。

“这信里什么都没写，是空白的。上头有个咒语，会引着送信人跳下碧落泉，掉入你挖好的圈套。”

这信，不是、不是坏掉了吗？

“唐驰！你又骗我！”

他转头一笑：“小婵，你的确很好骗。”

“哼。”宫主扬唇道，“圈套？我好心好意让小婵看清你的真面目，怎么能叫圈套呢？唐驰，你站在这里指责我，可你又比我好到哪里去！假装自己不分美丑，骗得傻丫头团团转。不就是看中了她的钱？”

是啊。

所有人接近我，都是为了我的这项特殊技能。

怀璧其罪，我早就知道的。可此时，我只想抱住自己大哭一场。

（九）宠物

“你们都别说了！”

我红着眼睛抽了抽鼻子：“唐驰，宫主说得对。你没资格站在这里说别人，我也不会相信你。”在广寒宫待了三十几年，我宁愿相信唐驰说的都是假的，宫主是我的救命恩人，她不认识刘海，没有设计让我下凡，更没有命刘海拆散我的姻缘。

唐驰将手绢递到我眼前，道：“擦擦吧，哭着就不漂亮了。”

我推开他：“漂亮？都这时候了，你还在骗我。”

唐驰执着地把手绢按在我脸上：“金小婵，我从来没有骗过你。在我眼里，你的确很漂亮。我从小就美丑不分。在凡间之所以跟刘海那样说，是因为我早就看穿了嫦娥的诡计，想要获取刘海的信任，套他的话。”

他藏起空白的信，劝我晚些回去，不要告知嫦娥我们的位置；他跟刘海聊天，灌醉了他——是了，他早就察觉了蛛丝马迹。可是，如果他早知道自己有美丑不分的毛病，那他岂不是一直都知道，我、我长得丑？

“在我眼里，嫦娥仙子长得难看，可我没想到她心灵和相貌一样丑陋。她看不得你找到自己喜欢的人，得到幸福，因为她还需要你待在她身边，扮演合格的绿叶，衬托她的美貌。”唐驰走向宫主，逼得她后退，“仙子，我说得对吗？”

他伸手，捏诀，指尖的荧光落在我脸上。接着，我就感觉自己的五官发生了变化，眼睛变大，鼻梁变挺，嘴巴，呃，还是很大。

他道：“成仙之后，没有人会保留原身的样貌，不然的话，卯日星君岂不是要顶着张尖嘴？”

闻言，宫主勾起嘴角，冷笑：“没错，我是对金小婵的容貌做了手脚。可那又怎样，一只宠物而已，你还指望我如何待她？！”在她恼羞成怒之前，唐驰抓住了我的手，白光闪过，他现出原身，背起我腾空而起——干脆利落地，逃跑了。

突然失重的我抱住他长长的脖子：“你要带我去哪儿？！”

他大声道：“回我家！”

他冒着被宫主灭掉的风险，告诉我真相，顺便澄清自己，我很感动，可我还在纠结：“我容貌变了，你不介意？”他破除了嫦娥的法术，让我恢复了原本的样貌，有生之年，知道自己竟然可以变美一些，换做从前，我肯定很高兴，可唐驰是个有颜值认知障碍的仙。在他眼里，我岂不是变丑了？

他哈哈笑得在空中打滚，被我狠狠打了一拳。终于，他认真道：“金小婵，最开始，我喜欢你的容貌，可如今，我只喜欢你。”

微笑悄悄爬上我的嘴角，但我还是不放心：“如果从今往后，我变成了一只普通的癞蛤蟆，不会吐金子了，你还喜欢我吗？”

他抱着我落在开满桃花的山头：“住在这里，谁都不需要那些俗物。”

他漂亮的眼睛含情脉脉，饱满的唇近在咫尺，越来越近，我闻着花香，慢慢闭上眼睛。

往后有许许多多的时间，来验证他话里的真假，而现在，我愿意相信他说的，都是真的。

——20161005 BY 玉灼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