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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深处有胡滨

2017-03-01郭大松

博览群书 2017年1期
关键词:近代史老师

2016年9月24日至25日,由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史学理论与文化史研究室和山东师范大学历史与社会发展学院主办、山东师范大学历史与社会发展学院承办的“从闭关到开放:中国早期现代化与社会转型学术研讨会”召开。会上,不少人说到,胡滨老师所走过的人生和学术之路,在老一代知识分子中极有代表性,他们终生守护的很多东西,今天依稀已不多见。

爱国爱家、追求进步、不入俗流

胡滨老师祖籍江西,父辈经营中药业。1928年举家迁至湖南常德,先后就读于常德模范小学、长沙雅礼中学。1944年高中二年级时,曾考入湖南大学化学系,当时日本侵略军侵入湖南,长沙等地相继陷落,一度随家人流亡迁居重庆。国家危亡之际,不满18岁的胡老师弃学从戎,依靠在教会学校打下的扎实英语基础,考入盟军在华对日作战译员训练班,投身于抗日战场。抗战胜利后重返雅礼中学复读,1946年考入北京大学政治系。1950年毕业后考入清华大学研究院,师从陈体强教授攻读中外关系史。因外语基础好,胡老师于1952年提前毕业,分配到东北师大历史系,教授中国近代史。

研究生毕业后,在踏上工作岗位之前,胡老师抽空南下,探望当时已在香港经商的双亲,报告自己的学业,宽慰老人的念子之心。考虑儿子业已成年,父亲要留他在香港子承父业,或送他到国外再深造几年,然后回来继承家业,共享天伦。然而,这时的胡老师已经深深爱上了他的专业,感觉中国近代历史有太多经验教训值得发掘总结,为建设新中国服务,认定自己的事业“在中国”,硬下心拒绝了双亲的再三挽留,毅然踏上了回归之路。

作为立志投身于祖国高等教育和历史研究的新时代青年,自1952年参加工作之日起,胡老师即紧跟新中国的前进脚步,积极投身于思想改造、学习新观念的各种活动,甚至从零开始学习俄语,发表过俄文翻译文章。截至1956年,胡老师先后出版了《戊戌变法》《十九世纪末叶帝国主义争夺中国权益史》等著作,一批颇有见地的文章也在《历史研究》《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等报刊面世,不满而立之年,已在学术界崭露头角。1956年,为支援内地高等教育,他来到了新成立不久、师资力量薄弱的山东师范学院历史系。然而,正当他满怀希望为自己钟爱的事业大力拼搏的时候,“反右”扩大化风暴席卷全国,被以莫须有的罪名错划为“右派分子”,拳拳报国之心遭受了难以言喻的致命打击。

粉碎“四人帮”,结束了十年动乱。改革开放的春风,使得濒临绝境的一代有良知的中国知识分子的青春重新焕发,胡老师坚定地认为报效国家的机会终于到来,拖着病体投入改革开放的大潮之中。带研究生、组织编写适应新时代要求的教科书、撰写科研论著、翻译当时尚匮乏的外文资料,夜以继日,每天坚持伏案10个小时,引领史学研究新风尚,为新时期近代史研究做出了卓越贡献。

山东师范学院于1980年更名为山东师范大学。大约在1985年,担任系总支书记的王守中先生跟我说,历史系刘(刘祚昌先生)、胡、安(安作璋先生)“三驾马车”,那两驾都入黨了,你去问一下胡老师,他要不要入党。当时我想,为了彻底洗刷过去“右派分子”“反动学术权威”等不实“罪名”,以胡老师对新中国教育事业的贡献和爱国爱家、光明磊落、兢兢业业的人生品格,也应该入党。那时我对胡老师有一种敬畏感,但还是硬着头皮到胡老师家去了。说明来意之后,胡老师问:“是守中同志让你来的?”我点头称是,接着就介绍了入党程序。胡老师听完之后问是不是要党小组先讨论他可不可以入党,我想都没想就说“是的”。这时候胡老师猛吸了两口烟,沉默了一会儿,说:“还是算了,以后再说吧!”听他这样讲,我想起过去侧面听到的胡老师“文革”中的一些经历,以及自己毕业留校以后亲见亲历的某些党员教师的表现,瞬间在脑海中翻腾起来,很后悔刚才那么刻板地叙说入党程序,惋惜没有完成总支书记交下来的任务,更心疼没能帮助胡老师达成自己的心愿。因为我在短短几分钟的交谈观感中,深信胡老师很想成为一名共产党员。

事后有人说,你搞错了,胡老师可能根本就没想要入党。我可以肯定地说,这种说法毫无根据。那我有什么依据认为我那次谈话的观感是对的呢?1986年,有一次我到他家里,还没坐稳,胡老师就说:“大松,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边说边双手搬着椅子的两边往前挪了几下,“胡辛入党了!”当时他说这句话的神态,就像生活困难时期一个小孩子意外得到了一块糖一样,满足、幸福、快乐、得意之情溢于言表。试想,为自己的儿子入党便兴奋到在自己学生面前几近忘乎所以的人,自己怎么能根本没想入党呢?

上世纪50年代,我们的干部进城之后刮起了离婚风,不少人纷纷舍弃发妻另组时髦小家庭。这股风也波及学校,山师历史系就有不少这样的例子。胡老师对这种潮流很不以为然,认为除个别情况,这些离异另组新家的城里人,大都是生活环境变了,身份地位变了以后见异思迁、赶时髦,为此得罪了一些人。七八十年代他多次搬家,人们劝他换张好一点的写字台,他还若有所指地说,这旧桌子用了几十年了,有感情,怎么能说丢就丢了呢?

勤俭克己、关爱同事、实事求是

胡老师被错划为右派以后,工资降级,再加上接连不断的运动,不断地接受改造和批判,使得他心血管病和冠心病日益严重。我最初听说和认识胡老师,当时的印象就是一个农村老头儿。每年夏天,他每天晚饭后都穿着满是窟窿的背心、塑料拖鞋、大裤衩,带着一个小马扎,手持电视剧里济公式的破芭蕉扇,坐在学生宿舍和由学生宿舍改为教工宿舍的聊城楼下的小院里,一边呼扇着破芭蕉扇赶蚊子,一边和一些人聊天。后来才知道,这个老头儿就是很有名的胡老师,那时由于健康原因,他正处在休息阶段,生活上很清苦。在这样的环境和条件下,他也不忘记过去“文革”后期在东北生活也很困难的同事和朋友,每年秋季都让爱人设法买一些绿豆,邮寄给东北的朋友和同事生豆芽,聊补蔬菜的不足。

“文革”十年,教师和其他行业一样,工资水平一直维持原样不动。改革开放后,开始有计划地按比例提升各行各业的工资待遇。大约是1981年下半年,我参与了历史系提工资。有一天上午快到中午时分,听到走廊尽头有人喊“大松,大松”。那时我住学生宿舍,走廊里回荡的声音很响,出去一看,是胡老师。进屋之后,我问:“胡老师有什么事吗?”这是我们私下第一次面对面,心里有点紧张。胡老师张口就问:“你知道系里又讨论涨工资的事了吗?”当时刚刚改革开放,历史系与政治系分开才两年,系里人手很少,我由于没有历史上的人事关系,被吸收参加了提工资小组。那时对这样的事情也没什么自己的想法,胡老师问,就直截了当地回答说:“听说了,不是大家都提,是有个比例,要评,评上谁谁才能提,头头说很难办。”胡老师听了后说:“是很难办,不过咱们教研室的教师‘文革后一个都没提过工资。”我心想,坏事了,胡老师不会是反映他自己该提工资的事吧。

接下来,胡老师的话让我很羞愧。他说:“教研室里老宋、宏生都该提一提了,他们生活比较困难。”“我尽管也不富裕,但比他们都强,这几年虽然没提工资,但恢复了我在东北参加工作时候的工资。”我说:“噢,可根据我知道的情况,咱们教研室恐怕摊不上两个名额,要是只有一个名额,那谁该先提呢?”胡老师想都没想,脱口而出:“老宋,老宋该先提,他年龄大,家里生活更困难一些,两个孩子,爱人在伙房工作,工资很低,还有个乡下的岳母在这儿养着。”老宋,是指近代史教研室的宋青蓝老师,胡老师的学生;宏生,就是教研室的李宏生老师,也是胡老师的学生。他的这些话,对这两个同是自己学生的教研室老师,没有任何私人成见,一视同仁,实事求是,合情合理。

胡滨老师不仅在生活上关心同事,设身处地为同事着想,在业务上更是传帮带,竭力提携后进。

大家都知道胡老师英语很好,但新中国成立后中国大学普通系科的学生学的大都是俄语,因此,在“文革”前,胡老师利用自己的优势传帮带根本无用武之地。改革开放后,从1979年带研究生开始,他一边自己从事英文资料的翻译,为当时中国近代史研究提供还比较匮乏的英文资料,同时开始教授系里研究生专业英语,并根据学生的特点,有选择地一字一句教授专业翻译技能。比如他的第二批研究生中的吴乃华,英语基础较好,就让他试译《北京的隐士》一书,随后逐字逐句修改示范翻译技巧,当面讲清存在的问题和原因。《北京的隐士》1983年由齐鲁书社出版,吴乃华从此走上了翻译近代有关中国问题的英文著述、资料之路。我本人那时才刚自学英语不久,很想一步登天,但实际毫无可能,学习也是怎么都摸不着路。后来在胡老师的指导和启发下,我慢慢也能搞点英文著述和资料翻译了。可以说,翻译这条路,没有胡老师,我这一辈子根本没可能。

刻苦敬业、团结协作、不图虚名

胡滨老师在学术研究、外语翻译领域成就突出,不断给人惊喜,有人说这是他的聪明所致。其实不然,这是他一生刻苦敬业、辛勤努力的结果。他晚年病势沉重,还坚持翻译出版了《英国档案有关鸦片战争资料選译》,主持编撰了《西方文化与近代中国》一书。记得胡老师还在山师的时候,有一次谈到怎么做学问的问题,他说读书人每天要保证10小时伏案工作。在谈到英语学习的时候,他说英语学习,应该先学听说,再学读写,你们现在的外语学习,刚开始就背单词、记词性、学语法、分析句子成分,违反语言学习规律。不过,这不能是学不好的理由,要下功夫。他说他学英语有一定基础后,每天坚持背200个单词,一张纸上正面是单词,背面是这些单词的英文释义,去厕所的时候都拿着背几个。我问他,背那么多不忘吗?他说怎么能不忘呢?忘了再背一遍,200个单词忘掉100,还剩100个,你就背20个,即便都记住了,不也就20个吗?这要靠毅力,没有毅力做不到。

胡老师不仅在生活上设身处地关爱同事,在学术上更是善于团结合作,决不贪图虚名。

上世纪80年代中期,随着改革开放后学术研究的深入,原来中国史学会主编的《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显得不够用了,于是开始组织编续刊。胡老师曾受邀编撰洋务运动续刊,但他拒绝了。听到这个消息,有人就说是胡老师目中无人,不愿与人合作。我问起这件事情,胡老师直截了当地告诉我说:“没接这个任务,推掉了。”我说是不是可以先接下来,慢慢做。他的答复很干脆:“这套资料太大,光外文就数百万字,筛选翻译需要大量的时间,你能翻吗?”一句话问得我语塞。胡老师见我无语,接着说:“我们这里现在几乎没人能做,做不了的事情,不能贪,要经得起诱惑,不要耽误别人做;如果我接下来,挂个主持人的名号,天天到处求人帮忙去做,那就不如干脆让有能力的人去做。”这显然不是什么目中无人、不愿与人合作的意思。

事实上,胡老师在学术研究上是个很愿意合作并善于团结协作的学者。

早在“文革”后期复课闹革命时期,还在一边接受批判,一边开始为工农兵学员上课的时候,胡老师就联合山东大学、北京师范大学、吉林大学、中央民族学院近代史同行编写《中国近代史》教材。粉碎“四人帮”之后,由中华书局出面牵头,召集上述各高校组成的《中国近代史》编写组重新讨论各自负担的部分,并于1977年出版发行,受到广泛好评,一再再版。这部教材共六章,胡老师独写两章,并承担了其他一些重要章节的修改任务,一开始做了实际上的教材主编的工作。在第一次修订再版时,胡老师不仅坚持写上参加讨论定稿会议人员的名字,而且在分配稿酬时,平均分配给参加讨论的人员,但把自己的那份和修订再版的稿酬一起捐献给了山东师大幼儿园。这样的学术合作者,现在已经不多见了。

还有前面提到的《从闭关到开放》那本书,也是胡滨老师与李时岳先生长期合作的结晶。那时山师有一种说法,说是胡滨和李时岳合作,李时岳出观点,胡滨出材料。意思是说李时岳先生擅长提出问题,胡滨老师能坐得住苦读资料。李时岳先生在中国近代史研究领域,思想敏锐,观点犀利,胡老师很是赞赏,但如果说胡滨老师只是闷头读书不愿从中提炼出对历史问题的认识,则是没有依据的。比如说,早在1979年《中国历史学年鉴》创刊时,胡老师就受邀为年鉴撰写了《洋务运动研究一年》的评述,没有对洋务运动在中国近代史上的地位和作用的高屋建瓴的把握和对学界关于洋务运动研究的充分了解,是无法撰写这样的评述文章的。正是由于胡老师在洋务运动研究方面的卓越建树及对史学研究及社会变迁关系的准确认知,随后又受邀为1984年的《中国历史学年鉴》撰写了《洋务运动史》一文。又比如,关于过去作为农民运动的义和团,早在1980年义和团运动八十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上,胡滨老师就提交了《义和团运动期间帝国主义列强在华的矛盾与斗争》,其隐含的核心观点是主要由于义和团运动期间帝国主义的矛盾和斗争,中国才没有被瓜分,而不是“义和团运动彻底粉碎了帝国主义瓜分中国的迷梦”。在胡老师的心目中,是不赞成当时一个劲儿地颂扬义和团这场所谓农民运动的,认为它根本就不是什么近代史上的革命运动,而是一场顽固守旧派支持发展成的动乱。但在当时的思想观念氛围中,有些学术观点还是不能直截了当轻易抛出来的。直到1985年“清除精神污染”时,山师历史系还特意召开全体教师会议,集中听含有不点名批判胡滨老师洋务运动和近代史研究犯了方向性错误内容的录音带。所以,胡滨老师与李时岳先生的学术合作,既有学术思想观念上的志同道合,也有同行间的友谊与团结合作精神的支撑。

胡滨老师一生克勤克俭,爱国爱家,爱岗敬业,追求进步,与时俱进,在改革开放后,为新时期史学研究的进步做出了重要贡献。但这并不是说胡老师的学术研究一贯无可挑剔。新中国成立初期经历知识分子改造运动,参加工作不久,他即以当时对近代中国历史的认知,撰写并出版了《卖国贼李鸿章》一书。随着研究的深入,他日益感到当年的幼稚,决定重新评价李鸿章。据胡老师说,为了研究洋务运动,他仔细阅读了三遍《李文忠公全集》,深感有必要修正自己的一些学术观点,撰写全新的《李鸿章传》。为此,他搜集了国内外关于李鸿章的已有研究成果,拟定了详细的撰写提纲。可惜的是,由于种种因素,这一计划未能完成。

最后,值得说明的是,本人只跟胡老师读了一年书,不是一个合格的学生,更没能承续胡老师的事业,每念及此,愧疚不已。

(郭大松,1953年生,山东蓬莱人,历史学教授,硕士生导师。曾任山东师范大学历史系主任。长期从事中国近代史、早期现代化史、区域城市史等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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