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奴：一位清贫者的盛名

一

庄奴姓庄吗？

不姓庄，姓王又姓黄。说他姓王，是因为他的父亲姓王，是西北系军阀冯玉祥上将的部下，其他不详。子承父姓，理所当然，所以，庄奴的原名是王景羲。这个名字一直用到上大学（中华新闻学院）。

在王景羲大三的时候，也就是1943年，抗日战争进入到战略反攻的白热化阶段，抗战的浪潮席卷中华大地，正是热血男儿奔赴战场为国立功的好时机。王景羲和他的许多同窗好友毅然投笔从戎，在他南越黄河的时候，被一泻千里滚滚大河的壮丽景观所震撼，联想到祖国当下的深重灾难，也可能想到避免深爱的家人受到牵连，他将自己的姓氏改姓黄，名字叫黄河。此后这个姓名，伴随了他一生，是他身份证件上的姓名。黄也成为他儿子的姓。

说到庄奴，多数人都知晓，是他的笔名。据庄奴口述自传《怎能遗忘邓丽君》记载：

我那时在台湾文艺圈也刚刚崭露头角。说来有趣，刚和陈孟华（庄奴前妻）交往时，她只知道我的名字叫黄河。过了一阵子，她才知道大街小巷都在传唱的《姑娘十八一朵花》《愿嫁汉家郎》的词作者庄奴就是黄河，黄河就是庄奴。（《怎能遗忘邓丽君》，中国文联出版社）

可见，庄奴在台湾刚刚踏进歌坛写词的时候就启用了这个名字，用他的话说就是“为他人做嫁衣的奴仆”。

二

庄奴如何从学习新闻走上歌词创作的道路？用现在的话说，是跨界，那他是怎么成功跨界的呢？

这要从庄奴幼时的家教说起。1941年，世上没有一个叫庄奴的写词人，只有一个住在北平灯市口胡同里的小男孩王景羲。小男孩往往都是淘气的，景羲也不例外，经常和小伙伴们到故宫护城河里游泳，家里人怕孩子淹死，后来就专门请了私塾先生教习古文诗词，目的很简单，把他关起来，防止意外，保护未成年人健康成长。用他的话说：“唐诗三百首我年少的时候常常背，背得很熟。如果说秘诀，唐诗宋词元曲，这些是我写词的根基。”

三

虽然庄奴认为是家庭詩词文化环境的浸染让他成了一位词人，但我以为，更重要的是他对诗词歌赋的天然热爱。“我的父亲直到去世前，睡觉的床前都会摆着唐诗宋词的书籍。”“父亲最喜欢唐诗宋词，觉得那里的韵味是独一无二的。”这是他唯一的儿子黄浩然对生前的父亲最深刻的记忆。

仅就歌词而言，他50年间，创作不同风格的歌词3000余首（一说5000首），涉及儿歌、广告歌乃至佛教歌曲。也就是说，在他步入词坛后，至少每月完成5首歌词创作，或者说，每周至少完成一首。

还是因为爱，一种专情的爱，长情的爱，友情的爱，爱情的爱……他写下了一首首动人的心曲。

爱慈祥的母亲，写下：

？妈妈从不要什么，我也没给她什么；我给她的那样少，她给我的那样多，为什么……（《为什么》）

爱美丽的姑娘，写下：又见炊烟升起，勾起我回忆，愿你变作彩霞，飞到我梦里，夕阳有诗情，黄昏有画意，诗情画意虽然美丽，我心中只有你。（《又见炊烟》）

？梦里，梦里见过你，甜蜜笑得多甜蜜，是你，是你，梦见的就是你。（《甜蜜蜜》）？？？？

你就像那冬天里的一把火，熊熊火焰温暖了我的心窝，每次当你悄悄走近我身边，火光照亮了我。（《冬天里的一把火》）

爱相依的老伴儿，写下：

你就是我的手杖，生活中不好缺少的手杖，这辈子有了你，才懂得竖起来脊梁，挺起胸膛。（《手杖》）

爱栖居的家园，写下：

小城故事多，充满喜和乐……看似一幅画，听像一首歌，人生境界真善美，这里已包括。（《小城故事》）

纵观庄奴一生词作，凡是传唱开来的上品，必与爱相关，可以说，爱是他源源不断的灵感来源，爱是他成功的秘籍。

四

一个人一生都会遇到一次或几次关键时刻，经历时不觉，回头看却是这些决定了一生。庄奴成为词人，关键也在于一个人。

这人叫周蓝萍。

周蓝萍，这个名字很多人会感到些许陌生，但在五六十年代的台湾他却是一个大腕级的音乐人物。他创作了许多流行一时的歌曲，其中最著名的是《绿岛小夜曲》。

周蓝萍是庄奴的伯乐。在他还在试笔写词时期，周蓝萍就表达了对庄奴写词才能的欣赏，并在其担纲电影《水摆夷之恋》作曲时力邀庄奴为插曲写词。这个作品写出来了，就是《愿嫁汉家郎》（庄奴作词，周蓝萍作曲，凤飞飞演唱），时间是1958年。后来这首歌随着电影的热映一炮走红。庄奴，就此获得广泛的知名度，圆满完成跨界，正式迈进乐坛。所以说，周蓝萍是庄奴能够成为专业词人的关键人物。

在庄奴的一生中，还有一个关键人物，把庄奴的写词事业推向巅峰，那就是迄今为止几乎称得上中国流行乐坛最具社会影响力的巨星——邓丽君。庄奴大部分写入中国流行音乐史的杰作，如《甜蜜蜜》《小城故事》《又见炊烟》《海韵》等，都是由邓丽君一唱而红的。

五

除了以上原因，还有四点也是庄奴成功的重要因素。简单来说，就是“社会机遇”“苦难生活”“黄金组合”“宽厚人格”。

常言说“时势造英雄”。庄奴在周蓝萍的提携下进入台湾乐坛是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这时是台湾唱片业和电影工业迅猛发展的勃兴期，原创歌曲匮乏，市场急需原创人才。据庄奴回忆：

以前台湾专业作词家不到？10？人，最忙的时候，我要写台湾电视、电影主题曲，新加坡、香港也找我，像讨债一样，我和一位作曲家在饭店租房间，门锁起来，他谱曲我写词，一天抽3包烟，写七八首歌词。

但是，流行乐坛并没有因为市场的旺盛需求而形成大批文人蜂拥而上的局面，反而留给庄奴更大的空间。这一机遇，对庄奴而言，在台湾，一直持续到上世纪70年代。在长达20余年的时间内，时代为庄奴提供了充分展示才华的舞台。就这样，一首首歌曲佳作经典，如《又见炊烟》《小城故事》《甜蜜蜜》，源源不断面世。

正当庄奴的事业如日中天的时候，命运弄人，心爱的妻子病倒了，一倒就是十年。庄奴不得不暂缓笔耕，拿出大量的时间照料爱人。这一时期，他仅仅创作了《冬天里的一把火》等少量作品。

待妻子过世，1988年，庄奴再次握笔的时候，乐坛气候已经大变，台湾民谣成为主流，以罗大佑等为代表的音乐人占据了音乐江山。不过，幸运的是，在滞笔期间，庄奴为邓丽君写的歌在中国大陆却传遍大街小巷。

邓丽君演唱的歌曲如此深入人心，人随歌红，我们就不难理解庄奴为何在中国词坛享有如此盛誉了。

说到苦难与文人艺术成就的关系，太史公深有体悟，说周文王因为被拘禁而有时间操演《周易》，孔子因为生活困厄而写作《春秋》，屈原因为被流放而赋《离骚》，左丘因为眼瞎而作《国语》，孙子因为膝盖被剔而修《兵法》……总之，圣贤经典之作都是让困厄境遇给逼出来的，或者说悲愤出诗人。

回首来看，这一理论对庄奴也是适用的。

我们就从他走上写词的道路说起。

庄奴回忆说，初到台湾时，他当过记者、编辑，演过话剧，但依然吃不饱饭，就开始写词，目的还是为了生活，为了多赚些稿费。按常理说，待庄奴写词渐成气候，一些作品在台湾家喻户晓时，未来应该是蜜一样的生活，可惜他的妻子此时又患上恶疾，常年卧床不起，最后为治病变卖了家产，花光了家财，留下了独子。用一句话来形容他当时的境况就是辛辛苦苦几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为了生活，庄奴又不得不再次拿起笔，奋力笔耕。这时，庄奴已年近古稀。

2014年，93岁的庄奴在参加浙江卫视《中国梦想秀》时说了一段话：

今年寸金不入，生活很清苦，只有靠卖曲有收入，我希望能夠多少把我的歌词卖出去，改善我的生活。

所以，总起来说，庄奴是清贫一生。而清贫，或者说，为了生活，庄奴不得不持笔创作，虽然无奈，但也坚持了一生，也因此被成就。

有人说，庄奴是才子，写作《甜蜜蜜》只用了不到五分钟。其实，我们通过一片黄叶并非总能看到秋天，有时看到的只是一种偶然，所以，正确看待事物的方法是，把握总体，然后深入细节。

他曾经写了一首半字小诗，总结自己的一生：

半杯苦茶半杯酒，半句歌词写半天；

半夜三更两点半，半睡半醒半无眠。半生写作半生空，半为金钱半为名；半已入土半尚存，半口气在半力争。──庄奴创作感言？半字歌

按诗中所言，写词有“苦茶”“酒盏”相伴，时间在“半夜三更”，构思要“半睡半醒”，目的是“为钱为名”，状态是有“半口气也力争”，这哪里是“下笔如有神”的才子形象，分明是“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的苦吟派，这哪里是超凡的圣者，分明是一个拼命奋斗的普通人，所以创作过程才如此艰难、滞塞。

苦难对于庄奴来说不仅仅体现在物质方面。1949年，庄奴离开大陆时见了家人一面，此后几十年，海峡相隔，音信全无，生死不知。而在台湾呢？他举目无亲，一切都要靠自己应对挫折、孤身奋斗。可以想象，他那时是多么无助，是多么强烈地思念故乡、亲人，而对爱情和友情又是多么珍惜和渴望。这种心境让他的创作得到升华，所以我们在他的作品中总是能够感受到真挚的、深沉的、打动人心的情感。

六

最后，还有成就庄奴成为“圣杰”级词人，且很容易被人忽视的一点，就是他谙晓音律，用书面一点的话说就是有很好的音乐素养，用通俗的话说就是对音乐内行。

为什么这么说？

这要从他小时候说起，我们知道他上的北平私立育英学校，是小学中学一体化的学校，是教会学校。教会学校注重音乐的教育，所以，庄奴在晚年接受记者采访时仍能记忆犹新地忆起并随口唱出当年学生时代学过的歌——念故乡（德沃夏克第九交响曲《自新大陆》第二乐章主题音乐）。

我们能通过三首作品看出庄奴的音乐素养。前两首是《甜蜜蜜》和《冬天里的一把火》。

大家翻看《甜蜜蜜》的歌谱，会在作曲一栏看到“佚名”或“印尼民歌”的字样。这首歌的原名叫《划舢板》，佚名，即无名氏，不知何许人所为的意思。

邓丽君到印尼演出期间，听到了这首歌，非常喜欢，可是由于歌词的因素，并没有流行开来，后来唱片公司才决定找人重新填词。这就有了庄奴五分钟完成《甜蜜蜜》的趣事。从这五分钟中，我们可以看出，庄奴是十分精通音律的，否则，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天衣无缝地一次成功完成填词。

实际上，中文歌词写作是很有些难度的，因为语言本身具有旋律性，有四声，即包含音高成分，如果没有很好的音乐素养，填词就很容易出现倒字现象，让听者不知所云。这当然会严重影响歌曲的品质。这也是当下歌曲精品难出的一个原因。不过，庄奴逾越了这一困难，所以可谓是“词圣”。

总起来说，就是识人论事，庄奴的成功是做人的成功，做人的境界决定其艺术的境界，人品即艺品。

（丁旭东：文学博士，音乐学博士后，中国音乐学院国家美育研究与发展中心特聘研究员，山西师范大学音乐学学术带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