荟萃精要历久弥新
2017-03-01安华涛
安华涛
时下,印刷业日益发达,出版变得更加容易,但同时一个现象也越来越常见:许多作品的出版之日就是被抛入废纸堆之时。无他,内容乏善可陈而已。可是,如果有一天你读到一本年纪比自己还大的书,还能被它吸引,心怀愉悦,一气读完,那么,这本书一定有过人之处———《黎族古代历史资料》即是。这本书编印于1964年,半个世纪之后,它第一次以典雅的面容出现在世人面前,堪称惊艳。
这不得不引起人们的思考:是什么促使《黎族古代历史资料》成书?是什么使之历久弥新?又是什么让它在默默无闻半个世纪之后重新面世?
一、应时而生:民族研究的产物
中国自古就是多民族的国家,民族问题是中国古代历史的重要组成部分。近代以来,“民族”成为一个关键词,举凡国家、族群、政治、经济、军事等方面,都与之有千丝万缕的联系。鸦片战争以后,中国已经是全球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与其他国家、民族、文化互动已深。民族问题在推翻清朝政府、创建民国、新中国成立过程中都打下了深深的烙印。
新中国成立后,民族平等、民族区域自治的民族政策被先后写入《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共同纲领》和《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是中国的基本国策。但实现这一民族政策的前提是民族识别和民族社会历史文化研究。民族识别始于新中国成立之初,延续至今;而民族历史文化研究至今日方则渐入佳境。
海南岛的黎人是一个相对明确的群体,在1954年已经被国家确定为黎族。但当时关于黎族社会历史文化的认知还很浅显,因此,20世紀五六十年代,关于黎族先后有三次大规模的民族学田野调查,分别是中央人民政府中南访问团、中南军政委员会民族事务委员会指派的“中南海南工作组”、广东少数民族社会历史调查组,各团、组都撰写了重要的专著、调查报告。其中由广东少数民族社会历史调查组编写的《黎族简史简志合编》完成于1959年,并于1963年铅印发行。这对了解海南黎族的社会文化起了重要作用,但失之简约。
黎族是一个没有文字的民族,田野调查在研究黎族社会文化中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与作用。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三次大规模田野调查获得了丰富的一手资料,是今天黎族研究不可或缺的资料。但民族学的田野调查具有共时性的特点,无法呈现黎族的社会历史变迁。自汉代以来,中原王朝入主海南岛,历代都留下了大量关于黎族的汉语历史文献资料,其中一些记载或有偏颇,甚至讹误歪曲,但毕竟是了解与还原黎族古代社会生活的重要途径,不应被忽视。
汉语黎族历史文献资料有两个特点:一是繁多,用汗牛充栋来形容也不为过;二是零散,散见于地方志、诗文集、正史、笔记、类书等。对于科研工作者来说,这么丰富的资料弃之可惜,用之艰难;资料难找,内容难查。
因此,在编写了《黎族简史简志合编》并完成田野调查报告的基础上,由专家进行黎族历史文献资料的搜集、辑录与整理。在数量巨大、种类众多的文献中将关于黎族的内容摘录出来,其工作量之大,难以想象。在没有电子版材料的情况下,全靠人工从故纸堆中一条一条将材料抄录出来,需要相当的耐心和付出巨大的艰辛方可实现。至1964年,《黎族古代历史资料》一书完成。
一本书的编写,本不是什么大事儿,关键在于将它置于怎样的历史情境中。《黎族古代历史资料》一书是在新中国实施民族政策的过程中应时而生的,它肩负着重要的历史使命:全方位展示黎族古代社会,为研究者提供历时性的坐标与参考。从某种意义上说,它是新中国民族政策、民族区域自治与平等的民族关系发展的产物。
再者,《黎族古代历史资料》一书全然以黎族为主题,按照地方志的体例,编选古代文献,这在海南历史上还是首次。它虽然是内部印行,普通群众难得一睹真容,但确实为研究者查找黎族古代资料提供了极大的便利。在此后半个多世纪的时间里,默默地为黎族研究做出自己的贡献。
二、为用而编:三个编排的特点
面对浩如烟海的文献,如何有效获取有用的资料,以何种标准拣选,以及怎样编排,体现了编辑者的视野、功力与取向。《黎族古代历史资料》一书至少在三个方面,很好地体现为研究而辑录整理的意图。
一是辑录广泛而精当。《黎明古代历史资料》的历史文献辑录范围包括史书、方志、诗文、专著以及杂著等。如卷帙浩繁的《古今图书集成》《广东赋役全书》均收入在列,工作量浩大。其他散见于诗文集、杂著中的条目也都有收录。
在辑录的过程中,甄别与取舍也受到重视,如俚僚(獠),取其与海南黎族有关的部分。两个重要的原则保证了材料的真实与精当。一是汉语文献中对黎族的蔑称、歪曲,“一仍其旧”,以本原的面目呈现;二是对于文献原文“有删无改”与删繁就简。与黎族无关者删,代之以省略号,既保证信息完整又文字最简;同一材料辗转引用,则存其年代最早者。
二是编排合理而便用。资料的收集整理是初步的工作,如何编排以便于读者检阅,体现了编辑者的用心。《黎族古代历史资料》的编排参考了地方志的体例,分为舆地、政治、经济、社会、文化和其他六大类,每一大类之下再细分小类,每一小类编者都冠以小标题,标题不拘出处,尽量与内容切合,以便于内容查找。如第四类“社会类”之“生活习俗”下列“住居”“服饰”“饮食”“出行”“器用”“财产”“狩猎”等十二个小类,标题与内容相符,清晰易查。
编排坚持了便用的原则,灵活处理。或以行政区划分小类,如“舆地类”之“山川”及“关隘”等,下列琼州府及所辖琼山、澄迈等十三州县;或以历史年代分小类,如“政治类”之“兵制”“人物传记”;或以题材分小类,如“政治类”之“理黎政策”,下列“奏”“策”“议”“说”“论”等五小类;“艺文类”分“诗赋”“杂文”与“金石”三类,其中“诗赋”下列“四言诗”“五言诗”等十一小类,“杂文”下列“序”“文”“辞”等九小类。难以归入“舆地”“政治”“经济”“社会”与“艺文”等五类的,则划归“其他类”。
某些条目多次出现,则以小括号与阿拉伯数字标识清楚。如“舆地类”之“自然资源”下“植物”小类,“马”有三条,分别是“马(1)”“马(2)”“马(3)”,以示出处与内容不同。“槟榔”有六条,处理同上。这种处理方式在全书多处使用。
与某些条目密切相关的内容,则以附录的形式将其置于该条之后。“植物”小类“槟榔”条后附《黄谦建议起榔椰税》,各种香料条后附《张擢士请免供香》,前者交代榔椰税的缘起,后者则为读者呈现香料背后的苦楚。“政治类”之“兵备”下“营堡”小类后附录《曾光祖设营增兵议》《乐会阖邑绅士请复扶势坡营议》,“卫屯”小类后附录《明茅一桂黎兵议》,皆此类。
三是注解求简而实用。注解是在全面理解的基础上,对某一问题做出的注释或解说。这是最见编辑者功力的地方。《黎族古代历史资料》是广东少数民族社会历史调查组、广东省中山图书馆和广东省文史研究馆的专家共同完成的,良好的学术背景为这本书增色甚多。如“舆地类”之“山川”下列定安县黎境“黎母山”条,该条出自《广东舆图》,注释则引用清道光阮元《广东通志》、康熙金光祖《广东通志》、乾隆萧应植《琼州府志》、雍正郝玉麟《广东通志》及《大清一统志》等资料互相辨证。研究者可根据注解核查原文,考辨真伪。
有些注解体现出编辑者实事求是的态度。如“经济类”之“农田水利畜牧”下列“七酿三食食尽则群赴他村食之”条,引《对黎自语》,认为“七酿三食”与“食尽则群赴他村食之”都值得怀疑,须经过实地调查取证。
三、与众同乐:出版面世的必要
《黎族古代历史资料》不是某个人的作品,而是集体劳动的产物,它由广东少数民族社会历史调查组、广东省中山图书馆和广东省文史研究馆的一批专家共同完成。这项艰巨的工作费时劳神,但参加者却连个名字也未能出现。这并没有妨碍他们认真而勤奋地工作,正是这种勇于奉献兢兢业业的精神使得这本书精益求精,成为黎族研究资料中的精品。若以能否入选一部丛书、某个文库来衡量此书,显然是看轻了它;它的价值体现在它是研究者可以获得的有力工具,它本身也是重大的主题(民族),是促进社会进步的力量。
1964年,《黎族古代历史资料》以内部印行的方式在研究者中传播,虽然未能为普通读者所利用,但也确实实现了编者为研究而编的意图。50多年过去了,随着黎族研究的深入,各种关于海南与黎族历史文献资料得到整理、校勘,资料的获取变得更加轻松易得。类似《黎族古代历史资料》的编著也不时出现,但《黎族古代历史资料》在輯录者的工作态度、编选原则、编排方式以及由此产生的实用性等方面,至今尚未被超越。
黎族是海南岛的原住民,来为海南岛的开发做出了巨大的历史贡献;但自汉代以来,民族问题也是困扰海南岛的大问题,虽然受到历代王朝的关注,但受大汉民族主义思想的影响,中原封建王朝不可能真正解决这一问题。新中国成立后,民族平等和民族区域自治成为国家的基本国策,民族问题受到前所未有的重视。改革开放以来,大批青年学者加入研究者行列,壮大了研究队伍;同时,广播、影视、网络等媒体的发展,也为公众了解黎族历史文化提供了契机。研究者与公众都在寻找一种既能轻松阅读,又可以全面了解黎族历史文化、适于用于研究的作品。
一直致力于海南地方文化建设的海南出版社筹划出版“琼崖文库”,入编标准是1950年之前的典籍、著作、史料及其他文献;1950年以后面世的研究海南历史文化的专门著作,视学术价值适当收入。这个态度是客观科学且可行的。编印于1964年的《黎族古代历史资料》得以入选,亦可见其学术价值。
50年,若是一位女子,也算得是半老徐娘了;但《黎族古代历史资料》却超越时间,以本来的面目存在下去,继续散发着迷人的吸引力。从年纪上算,它可能已经有些老态了,但在黎族研究方兴未艾的今天,在“黎学”日益壮大的今天,《黎族古代历史资料》正以崭新的风姿出现在世人面前,这是值得庆幸的事情,好东西永远值得共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