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屈原相比我们真白活了
2017-02-28洪烛
洪烛
众里寻他千百度,
蓦然回首,
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在屈原之后,那么多的谪诗人,那么多的落魄文人,都在不知不觉地续写《离骚》。《离骚》也是一种乡愁啊,既是对天水相隔的故国的乡愁,更是对心目中的理想国的乡愁。屈原一步一回头,在他忧伤的回眸中,故国已被大大地美化了、诗意化了,变成了理想国,遥不可及,而又牵肠挂肚。唉,他不仅被国王贬谪到远方,成为一个边缘化的人,同时也被理想国驱逐出境。他所谓的美政理想注定是无法实现的,他承受着双重打击:故乡的远离和理想的破灭。
谪诗人都是谪仙人,都是梦碎了的人啊。屈原与李白谁更伟大?谁更能代表中国?
如果说李白是谪仙人,屈原则是谪仙人之父,是中国谪诗人的祖师爷。“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在范仲淹写《岳阳楼记》之前,屈原早就这么想这么做了。这两句话简直是屈原的写照,同时成为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坐标。屈原最早使苦难成为诗的花边,使诗在层出不穷的苦难中获得超越。是的,苦难可以导致诗人一蹶不振,甚至毁灭,诗却是不死的。不朽的诗可以使死了的诗人复活,乃至永生。
在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之前,屈原就驾着飞龙游天了,驱云役神,《离骚》最早展示了诗人的梦游。梦游的诗人才能写得出上天入地的神曲。屈原打开了中国诗人超常想象力的瓶塞,把飘飘欲仙的灵魂给释放出来了,吸风饮露,洞庭波兮木叶下。在这个意义上,屈原绝对是李白的先驱。
屈原与李白都是多愁善感的,为了忘忧而寄情天地、浮想联翩。说到想入非非,李白并不比屈原逊色,但在发愁的质量上,李白还是稍逊一筹,因而无法超越屈原思想的高度。屈原和李白的诗篇都带有自画像的性质,屈原塑造出一个忧国忧民的诗人形象,李白的愁思虽然翻江倒海,大抵还是为个人遭际的不平而鸣。“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仅凭屈原的这一把眼泪,就使李白的情天恨海变得轻飘飘了。一个是大我的忧愁,一个是小我的忧愁,屈原心里装的东西肯定比李白要多一些,虽然屈原的泪、李白的酒,一样能醉人。
幸好苍天不负诗歌,屈原忧国忧民的泪腺,后来在杜甫身上获得了遗传。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以及“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无形中在继承屈原的精神遗产。杜甫也在为众生而流泪,后世的很多诗人都在为众生而流泪,这种眼泪的源头是屈原。屈原最早奠定了诗人作为“天、地、人”代言人的位置,以博大的同情心而获得无冕之王般的崇高感与神圣使命,不仅为天地立言,更要为众生代言。
哪怕是一个谪诗人,一个被上流社会排斥在外的贫困诗人或落难诗人,只要放眼天下、情系苍生,就能够写出感动人心的好诗,并以此捍卫自己作为诗人的特殊话语权。我说这些大家听明白了没有?我的意思是,无论李白还是杜甫,身上都有屈原的影子,把李白与杜甫合起来,就是一个完整的屈原。屈原既出世又入世,既有李白的仙气,又有杜甫的人性。屈原把理想與现实揉到一起了,而又天衣无缝。你可以把他的正面、侧面或背面,把他的某一方面发挥到极致,这已是莫大的成功,却很难企及他的全部。
屈原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大诗人,他一出现,就塑造出一个全面而完美的诗人形象,那是情感与思想的双重最高峰,至今无人超越,仰望着他,就可以让我们长高。屈原,中国诗歌史的原动力。不管李白还是杜甫,乃至后世的诗人们,或多或少都从屈原那儿汲取了力量,来塑造自己的形象。中国诗人的形象,屈原是第一版。我们再怎么努力,也属于再版或重印,不过是强化屈原留给世人的印象,很难突破他的精神海拔,很难刷新他的纪录。
屈原的大境界来自他的大情怀,屈原的想象力来自他的生命力,他不是凭空想象,而是以烈火煎熬般的生命为推动为代价,登上了高处不胜寒的顶峰。理想与现实,在屈原的人生与诗篇中,呈现为酷暑与严寒,都非常人所能忍耐。没下过地狱,没上过天堂,就不知道神曲是怎样炼成的。而屈原,把天堂与地狱打通了,打成一片了。
“屈平辞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这是李白在《江上吟》中对屈原的评价。能让狂傲的李白佩服到这种程度,恐怕只有屈原了。这个李白,即使面对孔子,都不会如此肃然起敬:“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屈原的诗是让李白服气的。而孔子不是诗人,与诗的缘分是编了《诗经》,属于诗歌编辑一类。在孔子与屈原之间,李白自然觉得跟屈原更亲近,他希望自己的诗也能步屈原之后尘,与日月共争光。还有一位谪诗人苏东坡,更是声明自己只崇拜一个偶像:“吾文终其身企慕而不能及万一者,唯屈子一人耳。”近代的苏曼殊说得更极端:“一个人在三十年前不读《离骚》是应该死的,没活气了。三十岁以后读了《离骚》不能替国家死,也是没有活气的。”
跟屈原相比,我们这些人真像白活了,披着诗人的外衣招摇过市,纯粹沾了屈原巨人时代的光。唯一庆幸的是心中还有屈原在,才不至于无限地渺小下去。
(编辑/张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