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理小说的城市气质
2017-02-27吴桦
吴桦
在什么样的社会和时代,推理小说会兴盛起来,人们会热爱阅读推理小说?
很多人认为,推理小说是属于中产阶级的阅读趣味,因为它对读者提出了较高的智识要求,需要他们有良好的逻辑思维能力和科学素养,而且也要求他们有足够良好的经济条件,这样他们才能有闲暇去阅读。在推理小说的历史上,它所肇始的19世纪末的大英帝国和它所登峰造极的20世纪初至“二战”后的英美“黄金时代”,的确都有这种特点。
近现代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庞大的中产阶级,培养出追求趣味消遣的阅读品味,这在“黄金时代”的英国尤其明显。1914年前,古典侦探小说的秩序和外部世界相当一致,直至两次世界大战后,侦探小说与周围世界的关系才开始变化,小说里的秩序也随外部世界逐渐瓦解,直至出现以瑞士作家迪伦马特为代表的反侦探小说。在欧美推理小说里,无论是侦探还是凶杀案发生的背景,基本都是中产阶级和上流社会,涉案人物非富即贵。侦探推理小说的作家群体里,相当多的人也是中产阶级,比如埃勒里·奎因、G.K.切斯特顿神父、贵族多萝西·L.塞耶斯、艺术鉴赏家范·达因、中产阶级出身的阿加莎·克里斯蒂和政府官员约翰·狄克森·卡尔。但这个结论,大概并不适合用在日本推理小说上。
在日本推理小说兴起的20世纪20年代和繁荣的20世纪70至90年代,日本的确也都处在资本主义高速发展的时期,并且居于世界经济的前列,但日本推理作家群体并非打上了中产阶级烙印的群体。
被誉为“日本推理小说之父”的江户川乱步,就并不属于中产阶级。因为家里贫穷,他少年时一直半工半读。他在印刷厂当过徒工,在图书馆当过管理员,帮人补习过英文,替刊物撰过稿,都是为了补贴生活。正是因为打工时间太多,他甚至没能拿到大学学位。大学毕业后,他曾想去美国留学,生活的重担迫使他放弃了这个梦想,而是在大阪一家银行当了小职员。当他开始恋爱时,又因一贫如洗,差点吹掉婚事。在他几次放弃工作专职写作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的家境都十分困难,幸而得到日本作家前辈的帮助和提携(比如专门登载欧美推理小说的《新青年》杂志主编森下雨森的发掘),才不懈地写作下去,直至在文坛崭露头角。
正因他是在贫困中追求写作理想,有时也在写作中并不尽职,写作水平时好时坏,文风较为粗糙,精细而不精致。但这并不影响他在日本推理小说史的开创者地位。
日本推理界的一代宗师松本清张,也出身卑微。他来自福冈县的一个贫困家庭,贫困到两个姐姐都因此而夭折的地步。他是1910年出生的。20世纪初的日本,虽“脱亚入欧”,已进行了明治维新,铺平了发展资本主义的道路,并向周边国家扩张侵略,但还完全不是一个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在松本清张的童年与青少年时期,日本的城市化进程正酣畅进行。在东京这样急速造就的近代城市生活空间里,相互交织着不断生长的钢筋水泥建筑和城市生活,以及对逝去的乡村田园过往的惋叹凭吊。
城市最初也并非都是文明体面的,相反,倒时常是嗜血与野蛮的。在那时的日本城市里,街边公开砍头、枭首戮尸的场景还没有从它的空间里消退,关东大地震带来的无助与惶恐还没有被遗忘。与此同时,人口无休止地从乡间迁徙聚集于城市,被卷入大规模生产与消费的生活方式中:银座开张了第一家百货商店“松坂屋”;东京正式开始无线电广播;汽车出现了,并日益普遍化。就像所有近代城市一样,衣食住行开始成为有身份标识的生活方式,“职业阶层”或叫“中产阶级”开始形成,欲望不断被刺激着膨胀起来,贫富不断分化,最好的时代与最坏的时代冲撞着,奔向各自的天堂与地狱。
在不再相互熟识的陌生人高密度聚集的冷漠社会里,滋养着罪恶——就像推理小说兴起的19世纪中叶至19世纪末的伦敦一样,近代城市里,犯罪与文明如影随形,无机质的空间处处让人疑心生暗鬼。复杂的城市,也造就了20世纪初期日本推理小说的气质。正如江户川乱步小说里不断渗出来的暗黑、暴力、恐怖与狰狞,与爱伦·坡的荒诞交相呼应。
日本推理小说,与其说是中产阶级的,不如说是现代城市的。到了“二战”后,随着东京大都市格局的形成和新老城市肌理病态的不断出现——贫穷、偷窃、欺诈等犯罪,或环境污染、交通拥堵、官商勾结等乱象,推理小说再次以幽暗中的百合之势发展了起来。
贫穷是日本推理小说里暗自浮动的阴影和挥之不去的乡愁。松本清张为了一家人糊口,曾经干过很多活:扫大街、卖烧饼、在印刷厂打杂做苦工等。他是由本格派作家木木高太郎发掘出来的。在日本文坛与出版界,前辈总是不遗余力地提携有才华的后人,这是日本杰出的推理小说家能够不断涌现的重要原因。当松本在45岁获得日本纯文学芥川奖,逐渐为更多人所知时,人们才知道,这位大器晚成的作家是在簡陋的宿舍里一边赶着蚊子,一边写作的。在松本清张的小说里,他不仅将矛头指向日本政界、财界、军界和法律界的黑幕,也将同情和悲悯施予被侮辱和被损害的、在底层挣扎的庶民。
在日本小说家的笔下,东京都内环行的地铁线发生过凶案;东京与大阪是日本推理小说的策源地,冷酷行为发生在街头,本格推理则在密室内进行。但在松本清张的小说里,日本全境的领土,南至九州,北至北海道,被探员乘坐列车的侦察旅行串联在了一起,从而为推理提供了一个更加广阔的故事空间——这种特点,日后在像东野圭吾这些现在炙手可热的中年推理作家作品里,被发展得天衣无缝。
在东野引起极大轰动的小说《白夜行》里,时间和空间的跨度都达到了新的高度,沿着桐原亮司和高宫雪穗14年的成长和在日本迁徙的轨迹,从日本房地产泡沫破灭时代的“烂尾楼”到信息技术时代的电脑城,从母亲将亲生女儿卖给男人以牟利的罪恶到奢侈品店和有人身着圣诞老人盛装表演的豪华商城,都是熟悉的都市场景。在这部与我们生活空间高度相似的小说里,却又是日本人极度的缜密、冷静的残酷和凄绝的爱情,调制出独有的日本味道。
两个悲惨的童年恋人的命运,在两条平行线上同行,始终没有交集,但又相互依存,直至最后的诀别。像幽灵一样寄居在雪穗生活阴影里并暗中守护着她的亮司说过一席话:“人生也一样,有白天和黑夜,只是不会像太阳那样,有定时的日出和日落。有些人一辈子都活在太阳的照耀下,也有些人不得不一直活在漆黑的深夜里。……我已经厌倦继续走在这分不清白昼和夜晚的世界,我想走在白昼的街上。我的人生,就像是活在白夜中。结束吧,所有这一切。”这段令人压抑和绝望的宣言,却又触动了多少人灵魂的幽微之处,大概只有日本小说,才会在追求极致——有时到了极端地步的美学里,将现代都市的精神分裂特质如此精确地呈现出来。
城市不仅是现实的,也是想象中的。伊坂幸太郎的《奥杜邦的祈祷》,就将故事设定在虚拟的城市中,以此来重新构建社会结构、社会规范,试图搭建一个想象的乌托邦社会。日本推理小说常常隐含着理想国的理想,小说里描写的人性和动机,有时像《嫌疑人X的献身》里的石神哲哉那样不可能,天才的数学理性与前现代式的奋不顾身的爱情统一于他身上,但日本与中国的读者乐于接受它,为之感动,并乐在其中。
推理小说的气质,不是中产阶级的,而是城市的,它混杂着城市中所有阶级、所有生灵的气息和味道。可以说,推理小说本就发源于作家想象中的城市。福尔摩斯与伦敦,菲利普·马洛与洛杉矶,爱伦·坡的巴黎,江户川乱步和松本清张的东京,伊坂幸太郎的仙台……不仅如此,试图现实主义地表现城市的小说,很多都会自然带上推理小说的色彩。英国推理小说家切斯特顿曾说:“推理小说的第一本质性价值在于,它是表现城市所具有的某种诗一般感觉的最初而唯一的大众文学。”横沟正史荒废的东京周边地区,松本清张的列车时刻表,高村薰的街道工,宫部美雪的老街风光,东野圭吾不经意描写的无缘人……当城市的文明式微,推理小说也就衰落下去,就像20世纪30年代的日本,法西斯独裁政权扼杀了所有推理小说的空间,因为它鼓励猜疑、追问与理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