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德芳生母考
——兼析宋朝官史失载赵德芳生母之原因
2017-02-27顾宏义
顾宏义
(华东师范大学 古籍研究所,上海 200062)
宋史研究⦾教育部名栏⦾
赵德芳生母考
——兼析宋朝官史失载赵德芳生母之原因
顾宏义
(华东师范大学 古籍研究所,上海 200062)
宋太祖赵匡胤有四子,其第四子即德芳。德芳之生母为谁,宋朝官修史书中皆未记载。本文即据相关史料,以考证德芳之生母实为王皇后,并据此辨析宋朝官史中失载德芳生母之原因乃宋太祖、太宗之皇位授受相关。
赵德芳;生母;王皇后;宋朝官史
宋太祖赵匡胤有四子,其长子与第三子早亡,第二子为德昭,第四子即德芳。德昭母为贺皇后,而德芳之生母为谁,宋朝官修史书中皆未记载。本文即据宋人偶为一记之史料,以考证德芳之生母,并据此辨析宋朝官史中失载德芳生母之原因。
一、赵德芳生母考
宋朝官修史书,主要指“国史”“实录”以及“日历”“会要”等。除“会要”现有清人自《永乐大典》辑录、“实录”仅存《宋太宗实录》残本二十卷外,其余“国史”“实录”等今皆亡佚。但元人修撰《宋史》时,乃“以宋人国史为稿本”[1]卷四六《宋史》,413,故清代学者赵翼《廿二史札记》即指出:“宋代国史,国亡时皆入于元。元人修史时,大概只就宋旧本稍为排次。”[2]卷二三《宋史多国史原本》,498而南宋史学家李焘在编纂《续资治通鉴长编》[3]时,以北宋诸朝《实录》《国史》为主要根据,“旁采异闻”作为注文考异,以“补实录、正史之阙略,参求真是,破巧说伪辨之纷纭”[4]。然因其编年史体例,可知《长编》之文字主要采录自北宋诸朝《实录》。因此,宋朝“国史”“实录”等官修史籍虽大部已佚,但今日仍大体可以通过《宋史》《长编》等探知其内容。
与宋朝官修史书明载太祖子德昭之母为贺皇后不同,《宋史·宗室传》全然未记载德芳之生母为谁。而与官史关系密切的其他宋朝史书,如《东都事略》《续资治通鉴长编》《太平治迹统类》《宋朝事实》,乃至《宋会要辑稿》等,也全未记载德芳之生母名姓。故李焘《长编》中有云:“按,开宝皇后(宋皇后)以开宝元年二月入宫,德芳以开宝八年七月娶焦继勋女,出阁时年十七岁,《德芳传》不载母为开宝皇后,《后传》亦不言有子,疑德芳非宋出也,当考。”[3]卷一七开宝九年十月癸丑条约,381此《德芳传》《后传》即指《三朝国史》之《德芳传》与《后妃传》。因宋朝官史中未予记载,故以研究当朝(宋朝)史学著名于世的南宋史学家李焘也无法知晓德芳生母为谁。然《文献通考·帝系考八》却如此记载云:
宋太祖皇帝四子:贺皇后生留哥、魏王德昭、显哥,王皇后生岐王德芳。[4]卷二五七《帝系考八》2038
据《宋史·后妃传》,宋太祖先后册立有三位皇后:贺皇后(卒于后周显德五年,宋建隆三年追册为皇后,谥孝惠)、王皇后(宋建隆元年册为皇后,乾德元年卒,谥孝明)、宋皇后(开宝元年册为皇后,太宗至道元年卒,谥孝章)[5]卷二四二《后妃传上》,8607-8609;而《宗室传》载,宋太祖四子依次为长子德秀、次子德昭、三子德林和幼子德芳(谥康惠)[5]卷二四四《宗室传一》,8676。故由上推知留哥当为德秀之乳名、显哥为德林之乳名。检《文献通考》所云,不但王皇后生德芳为《宋史》所未载,即是贺皇后尝生育三子,亦与《宋史·后妃传》称贺皇后“生秦国晋国二公主、魏王德昭”[5]卷二四二《后妃传上》,8607者不同,然则《文献通考》所云是否可征信?
史载贺氏为右千牛卫率府率贺景思之长女,五代后晋开运初(944年)嫁与赵匡胤,至后周显德五年(958年)病卒,年仅三十岁。史称德昭于乾德二年(964年)“出阁”,“时年十七”[3]卷五乾德二年六月庚戌条,127,则推知其生于后汉乾祐元年(948年),上距贺氏出嫁有四年,下至贺氏病卒有十年,故德秀、德林为贺氏所生,就年岁而言并无不妥。又据《宋史·宗室传》,“德秀、德林皆早亡,徽宗时,追赐名及王封”[5]卷二四四《宗室传一》,8676。而《文献通考》称其名曰留哥、显哥,显然其所据者当为徽宗朝以前之史料。又《宋史·后妃传》未载贺皇后尝生育留哥、显哥二子,或当与此二人皆夭折相关。
至于王皇后,《宋史·后妃传》称其于后周显德五年(958年)为赵匡胤“继室”,“子女三人,皆夭”[5]卷二四二《后妃传上》,8608。据检宋人文献,仅韩维《荣王从式墓志》所载同于《文献通考》,称:“王讳从式……太祖孝明皇后生楚康惠王德芳,康惠王生昭信军节度使兼侍中、英国公惟宪,王即英国公之第二子也。”[6]卷二九《荣王从式墓志》而德芳卒于太平兴国六年(981年),年二十三岁,则推知其当生于后周显德六年(959年),正在王皇后嫁赵匡胤之后一年,年岁正合。
又韩维为北宋中期名臣,其父韩亿,仁宗时参知政事;其兄弟八人,韩绛、韩缜官拜宰相,韩维自己亦尝拜门下侍郎,熟知朝廷故事,其所撰《荣王从式墓志》称王皇后生德芳,当有其所据。由此可证德芳之生母当为王皇后,而《宋史·后妃传》称王皇后“生子女三人,皆夭”者实误。至于宋朝官史对有关王皇后、德芳之母子关系的记载刻意讳避,实有其隐秘之政治原因。
二、与赵德芳有关的人物之史料记载辨析
检《宋史》等史籍,不仅德芳之生母以及王皇后之子女情况等记载付之阙如,即如与德芳身世相关者的记载也多有缺误。
如王皇后,《宋史·后妃传》除记载其子女有误外,又称“孝惠(贺皇后)崩,周显德五年,太祖(赵匡胤)为殿前都点检,聘后为继室”[5]卷二四二《后妃传上》,8608。然史称王皇后之父王饶卒于后周显德五年十月癸巳*(宋)薛居正:《旧五代史》卷一一八《周书九·世宗纪五》(中华书局1976年版,第1575页)载显德五年九月“癸巳,前相州节度使王饶卒”。案:是年九月朔为己酉日,是月内无癸巳日,而十月十六日为癸巳,则知王饶当卒于十月癸巳日。又《旧五代史》卷一二五《周书十六·王饶传》(第2649页)称王饶“显德四年冬,以疾卒于京东之私第,年五十九”,其“四年”当为“五年”之讹。,因礼制父丧中不能嫁娶,则赵匡胤娶王氏当在此前。又赵匡胤升拜殿前都指挥使在后周显德三年十月,而拜殿前都点检在显德六年六月[7]卷二九三后周世宗显德三年,9560;卷二九四后周世宗显德六年,9601,故赵匡胤娶王氏时,实官殿前都指挥使,云殿前都点检者不确。
宋皇后,《宋史·后妃传》称宋氏“幼时随母入见,周太祖赐冠帔。乾德五年,太祖召见,复赐冠帔。时偓任华州节度,后随母归镇。孝明后(王皇后)崩,复随母来贺长春节。开宝元年二月,遂纳入宫为皇后,年十七”[5]卷二四二《后妃传上》,8608。与上述王皇后情况相似,《后妃传》此段文字也颇有讹误。首先,孝明王皇后死于乾德元年,至宋太祖纳宋氏,时已相隔数年。其次,宋氏之父乃左卫上将军宋偓、母为后汉永宁公主。史载宋偓于宋初从征扬州,“以功改保信军节度,来朝,徙镇华州。会凿池都城南,命偓率舟师数千以习水战,车驾数临观焉。五年,改忠武军节度。开宝初,太祖纳偓长女为后”[5]卷二五五《宋偓传》,8907。而据《宋史·太祖纪》,乾徳元年四月庚寅,“出内钱募诸军子弟凿习战池”;六月己酉,“命习水战于新池”;七月丁卯,“幸新池观习水战”;二年三月辛巳,“幸敎船池,赐水军将士衣有差”;七月辛巳,“幸新池观习水战”。又史载乾德五年“十一月,许州开元观老君像自动,知州宋偓以闻”[5]卷六七《五行志五》,1483。许州即忠武军。如此则《后妃传》“乾德五年,太祖召见”之“五年”,当为“元年”之讹。而宋以宋太祖生日二月十六日为长春节[5]卷一《太祖纪一》,5。则可知乾德元年(963年)初,保信军节度使宋偓自庐州(今安徽合肥)入京朝觐,宋氏随父母一起来朝,被赐“冠帔”。时年十二岁。随即宋偓移镇华州(今陕西华县),宋氏随父母一起离京赴任。其时太祖在京城南开挖“习战池”,宋偓受命入京操练水师。时正逢孝明王皇后病死。约在次年初,宋氏又随其母入京来贺长春节。乾德五年,宋偓改任忠武军节度使,镇许州。《宋史·宦者传一》称殿头高品李神祐,“太祖將纳孝章皇后,命神祐奉聘礼于华州”[5]卷二二五《宦者传一》,13606。则知宋氏受聘礼时尚在华州。次年开宝元年(968年)二月,宋太祖纳宋氏入宫,册为皇后。此外,据李焘所云,虽然太祖纳宋氏为皇后为当时朝廷“大礼也”,但《太祖旧录》《新录》及《国史·太祖纪》中“皆不书”[3]卷九开宝元年二月条,200,显属刻意讳避。
焦继勋,德芳岳父。《长编》称开宝九年(976年)三月,太祖出巡西京,“见洛阳宫室壮丽,甚悦,召知河南府、右武卫上将军焦继勋面奖之,加彰德节度使。继勋女为皇子德芳夫人,再授旄钺,亦以德芳故也。而继勋性吝啬,公府用度多所减削,时论非之”[3]卷一七开宝九年三月辛巳条,367。李焘对焦继勋颇具贬义的评价当源自宋“国史”。《宋史·焦继勋传》云:
时向拱为西京留守,多饮燕,不省府事,群盗白日入都市劫财,拱被酒,不出捕逐。太祖选继勋代之,月余,京城肃然。太祖将幸洛,遣庄宅使王仁珪、内供奉官李仁祚部修洛阳宫,命继勋董其役。车驾还,嘉其干力,召见褒赏,以为彰德军节度,仍知留府事。……继勋以太平兴国三年卒,年七十八,赠太尉。继勋猎涉史传,颇达治道,所至有善政。然性吝啬,多省公府用度,时论少之。[5]卷二六一《焦继勋传》,9043
据《宋史·向拱传》,焦继勋代向拱为河南知府,时“(向)拱尹河南十余年,专治园林第舍,好声妓,纵酒为乐,府政废弛,群盗昼劫。太祖闻之怒,移镇安州,命左武卫上将军焦继勋代之,谓继勋曰:‘洛久不治,选卿代之,无复效拱为也。’”[5]卷二五五《向拱传》,8910据《长编》卷十,时在开宝二年九月丁未。说明焦继勋乃一强干之吏,然“多省公府用度”却被讥为“性吝啬”,而遭“时论非之”,实非公允之论。
至于德芳之兄德昭,《长编》记载其死亡经过云:
初,武功郡王德昭从征幽州,军中尝夜惊,不知上(太宗)所在,或有谋立王者,会知上处,乃止。上微闻其事,不悦。及归,以北征不利,久不行太原之赏,议者皆谓不可,于是德昭乘间入言,上大怒曰:“待汝自为之,赏未晚也。”德昭惶恐,还宫……因入茶酒阁,拒户,取割果刀自刎。(原注:此据司马光《记闻》。本传云德昭好啖肥猪肉,因而遇疾不起。今不取)。[3]卷二〇太平兴国四年八月甲戌条,460
周必大《李文简公神道碑》尝载,当时有官员向孝宗告发“《长编》记魏王食肥彘,语涉诬谤”,但孝宗表态道:“此载皇宋事实,何害?”[8]第232册,卷五一八三周必大《敷文阁学士李文简公(焘)神道碑》,400据《长编》李焘注文,此处所谓“魏王食肥彘”,乃出自“本传”即《三朝国史·德昭传》所载,而从孝宗表态“此载皇宋事实”一语来看,可知《长编》所记德昭之死因虽与《国史》不同,却是事实。
可知出于不便明言的原因,宋朝官修史书对与德芳关系密切之数人的记载皆存在有讳避、歪曲现象,而此当与宋初太祖、太宗皇位授受之事密切相关。
三、宋朝官史失载德芳生母之原因试探
所谓宋初皇位授受,其主要乃指“金匮之盟”“斧声烛影”等事件。对于“金匮之盟”之真伪以及其传授之次序等,后世颇有争议,但宋人野史笔记如司马光《涑水记闻》称太祖母杜太后于建隆二年(961年)中“疾笃”时告诫太祖云:“汝万岁后,当次传之二弟,则并汝之子亦获安矣。”其原因乃是有鉴于后周以“幼儿主天下”而失国,故欲为宋朝立“长君”。对此所云“二弟”,李焘认为仅指二弟赵光义(太宗),而非如世人所一般认为的是指光义、廷美二位弟弟*(宋)司马光:《涑水记闻》卷一,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9-10页;《长编》卷二建隆二年六月甲午条并注,第46-47页。。而王禹偁《建隆遗事》则云其盟约之授受次序为“臣(太祖)百年后传位于晋王(太宗),令晋王百年后传位于秦王(廷美)”,而廷美“百年后……立南阳王德昭”,由此皇位又传回到太祖之子*《长编》卷二二太平兴国六年九月辛亥条注,第501页。参见顾宏义《宋初政治研究——以皇位授受为中心》,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39-148页。。由此“金匮之盟”有“独传约”与“三传约”之别,但皆未及德芳,此似当于此时德芳仅为三岁幼孩有关。
但在“斧声烛影”这一事件中,史载宋皇后于太祖死后,实遣人夜召德芳入宫继位:
(开宝九年十月)癸丑,上崩于万岁殿。时夜已四鼓,宋皇后使王继恩出,召贵州防御使德芳。继恩以太祖传国晋王之意素定,乃不诣德芳,径趋开封府召晋王……王大惊,犹豫不行,曰:“吾与家人议之。”入久不出,继恩促之曰:“事久,将为它人有矣。”时大雪,遂与王于雪中步至宫。……后闻继恩至,问曰:“德芳来耶?”继恩曰:“晋王至矣。”后见王,愕然,遽呼“官家”,曰:“吾母子之命,皆托于官家。”王泣曰:“共保富贵,勿忧耶。”(原注:此据司马光《记闻》,误王继恩为继隆……今依《国史》改定)。[3]卷一七开宝九年十月癸丑条,380-381
据《宋史·后妃传》,宋皇后于十七岁时“纳入宫为皇后。……性柔顺好礼,每帝视朝退,常具冠帔候接,佐御馔”[5]卷二四二《后妃传上》,8608。因此,当太祖猝死,而“性柔顺好礼”的宋皇后却遣宦官王继恩出召皇子德芳入宫,可推知此应非是宋皇后一时之想,而可能出于太祖平日之安排。
史载德昭于乾德二年(964年)十七岁时出阁,“前代皇子出阁即封王,上以德昭未冠,特杀其礼”,“欲其由渐而进”,故授贵州防御使。此后虽于开宝六年(973年)九月授山南西道节度使、检校太傅、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然“终太祖之世,竟不封以王爵”*《长编》卷五乾德二年六月庚戌条,第127页;《宋史》卷二四四《宗室传一》,第8676页。。而德芳也在开宝八年(975年)七月其十七岁时出阁,九年三月授贵州防御使*《长编》卷一六开宝八年七月癸巳条,第343页;卷一七开宝九年三月癸酉条,第367页。案:《宋史·宗室传一》称德芳“开宝九年出阁”,误。。据《宋会要辑稿》,德芳于“(开宝)八年七月二十日,纳右武卫上将军焦继勋女为德芳妇,出阁就第”[9]《帝系》二之一。此时焦继勋正知河南府。次年三月太祖巡视西京,加焦继勋彰德军节度使。据《旧五代史》记载,焦继勋实乃一名宿将,资历甚老,然李焘《长编》称其“再授节钺,亦以德芳故也”,似别有居心。结合当时太祖有欲将国都自赵光义为府尹的东京开封府迁至焦继勋为知府的西京河南府的企图,似有欲远离赵光义势力所在的东京城,而于西京培植德芳之势力的用意*参见顾宏义《宋初政治研究——以皇位授受为中心》,第213-217页。又参见张其凡《宋太宗论》,载《历史研究》1897年第2期,又收入氏著《宋太宗》为“代前言”,吉林文史出版社1997年版,第4-5页。。
虽说太祖晚年有传子之意,但为何要弃德昭而选择德芳?此当与德昭生母贺皇后、德芳生母王皇后的地位差等有关。
《宋史·后妃传》载太祖之贺、王、宋三位皇后以先后之序排列,但其中贺、王两位,因王皇后是太祖称帝以后于建隆元年八月册封为皇后,而贺皇后乃属死后于建隆三年四月追册为皇后,故两人之地位颇有差等:贺氏被追册为皇后,又“诏止就陵所置祠殿奉安神主,不行四时荐飨之礼,不设牙盘祭器,惟常食祭奠”。至乾德元年十一月王皇后崩,“始诏有司(仪)[议]置后庙,详定殿室之制,及孝惠、孝明二后先后之次。太常博士和岘议曰:‘按唐睿宗追谥刘氏为肃明皇后,窦氏为昭成皇后,同于亲仁里立庙,名曰仪坤,四时飨祀,皆准太庙之礼。伏请孝惠、孝明共殿别室。恭惟孝明皇后早正位于内朝,实母仪于天下,伏请居于上室。孝惠皇后缘是追尊,元敕止就陵置祠殿,今祔别庙,宜居次室。仍依太庙例,以西为上。’从之”。即“以孝明在孝惠之上”。至太祖崩,“太宗亦以孝明皇后配太祖室,孝惠、孝章皇后祀于别庙”*《宋会要辑稿·礼》一○之一、之四。又,《宋会要辑稿·礼》一五之二三亦载:“太宗太平兴国元年十二月十四日,太常礼院上言:‘大行皇帝山陵礼毕,神主祔庙,孝明、孝惠二后合奉一后配食。谨按:唐睿宗肃明、昭成二后并飨于仪坤庙,至睿宗崩,独昭成以帝母之重升配太庙,肃明止飨于仪坤。近代周世宗正惠、宣懿二后先崩,正惠元无位号,宣懿居长秋之位,其后礼官集议,以宣懿配食。今孝明、孝惠二后,伏望将来以孝明皇后配享于别庙。’从之。”。
由上可知,就礼制而言,德芳乃属王朝“承统”之“嗣子”,其继位之序反在德昭之前。而为与传“二弟”之“金匮之盟”相抗,太祖欲据传统礼制而强化“承统”之“嗣子”的地位,确为一颇为有效且可宣告四海之手段。此当是开宝末太祖着意培植德芳之势力、宋皇后于太祖猝死之际遣人召德芳入宫继位的根本原因所在。又史载仁宗至和二年(1055年)七月,“左屯卫大将军从式上其祖德芳所藏玉宝,篆文曰‘皇帝信宝’,盖太宗所赐也”*《长编》卷一八○至和二年七月辛酉条,第4356页。案:《玉海》卷八四《至和玉宝》、《宋史》卷一五四《舆服志六》、《文献通考》卷一一五《王礼考十》等也载录此事。。按,“皇帝信宝”实非寻常臣下乃至重臣显贵所可以拥有之物品,因此,太宗赐德芳“皇帝信宝”,当含有安抚德芳之意,或直接存在有相关之承诺。
据邵伯温《邵氏闻见录》所载,“英宗于仁宗为侄,宣仁后于光献为甥,自幼同养禁中。温成张妃有宠,英宗还本宫,宣仁还本宅。温成薨而[帝]竟无子。一日,帝谓光献曰:‘吾夫妇老无子,旧养十三(原注:英宗行第)、滔滔(原注:宣仁小字)各已长立。朕为十三、后为滔滔主婚,使相娶嫁。’时宫中谓天子娶妇、皇后嫁女云。盖仁宗、光献以英宗为子,圣意素定矣”[10]卷三,20。按《宋史·神宗纪》载英宗长子神宗生于庆历八年(1048年)[5]卷一四《神宗纪一》,263,而张贵妃(死后追封曰皇后,谥温成)死于至和元年(1054年)正月[9]《礼》三三之一,可证邵氏所云张贵妃死后仁宗为英宗主婚之事实属讹传。但颇可注意者为邵氏所云“温成薨而[帝]竟无子”之语,即仁宗至此始有养子为嗣之意。而次年德芳之孙从式即上进太宗赐予其祖之“皇帝信宝”,也似有提示当年太宗尝有所承诺之用意在。
太宗以弟继位,太祖子孙虽“失位”,但是有关“太祖之后,当再有天下”之谶言一直在北宋社会上传播:
(太祖)永昌陵卜吉,命司天监苗昌裔往相地西洛。既覆土,昌裔引董役内侍王继恩登山巅,周览形势,谓继恩云:“太祖之后,当再有天下。”继恩默识之。太宗大渐,继恩乃与参知政事李昌龄、枢密赵镕、知制诰胡旦、布衣潘阆谋立太祖之孙惟吉,适泄其机,吕正惠(吕端)时为上宰,锁继恩,而迎真宗于南衙,即帝位。继恩等寻悉诛窜。前人已尝记之。熙宁中,昌龄之孙逢登进士第,以能赋擅名一时。……逢素闻其家语,与方士李士宁、医官刘育荧惑宗室世居,共谋不轨,旋皆败死。详见《国史》。靖康末,赵子崧守陈州。子崧先在邸中剽窃此说,至是适天下大乱,二圣北狩,与门人傅亮等歃血为盟,以幸非常,传檄有云:“艺祖造邦千龄,而符景运,皇天佑宋六叶,而生眇躬。”继知高宗已济大河,皇惧归命,遣其妻弟陈良翰奉表劝进。……[11]卷一,第1页上
按王继恩、李昌龄等所谋立者乃太宗长子元佐,非太祖之孙惟吉,《挥麈录·余话》所云有误。虽说“太祖之后,当再有天下”之谶语是否确出自苗昌裔之预言,实存有疑问。但身为太祖后裔的赵世居、赵子崧的上述作为,确与此一传说而因此心怀野心有关。其中世居即为德芳之曾孙[12]349-353。南宋初高宗选择太祖后裔为嗣子,最终册立孝宗,也与“太祖之后,当再有天下”之传说直接关联。
南宋建炎末,高宗因其子卒,且“未有后”,故接受臣下建议,命“选艺祖后得三四人……再选宗子得伯琮、伯浩养宫中,后选得伯玖,性亦聪惠”[5]卷二四四《宗室卷一》,8682。其中伯琮为德芳六世孙,后赐名赵瑗继位,是为孝宗;伯玖后赐名璩,封信王,为太祖七世孙,据《宋史·宗室世系表》,德芳生南康郡公惟能,惟能生河间侯从古,从古生吴兴侯世经,世经生赠和州防御使令责力,令责力生赠果州团练使子彦,子彦生伯玖。《宋史·宗室世系表》记载宗室名伯浩者四人,尝“养宫中”之伯浩疑为忠翊郎子王綦之子,乃德芳子惟叙之五世孙。高宗令选太祖之后有“贤德者”“育于禁中”,但所选中者却皆为德芳之后,而非德昭后裔,应非偶然。
因此,与《三朝国史·德昭传》诬称“德昭好啖肥猪肉,因而遇疾不起”的情况相似,《宋史·宗室传》也称德芳“寝疾甍,年二十三”[5]卷二四四《宗室传》,8685。然寝疾者,卧病也。但宋时诸史书笔记全无德芳卧病及其死因之记载。且此时德芳年仅二十三岁而猝死,自然启人疑窦。故李焘据司马光《涑水记闻》而将德昭被逼“自刎”之事记载于《长编》,然对于德芳却仅记载其死亡之月日、年寿,而未取宋“国史”所称之“寝疾甍”[3]卷二二太平兴国六年三月己酉条,490,似亦可见其中微意。结合太祖驾崩之际,宋皇后尝遣人去召德芳进宫以及太宗尝“以玉宝二钮赐太祖之子德芳,其文曰‘皇帝信宝’”[5]卷一五四《典服志六》,3583,再及“德昭不得其死,德芳相继夭绝,廷美始不自安”[5]卷二四四《宗室传》,8669的记载,似也可推知对太宗皇位有着相当威胁的德芳之死,太宗颇难脱干系*案:(元)苏天爵:《滋溪文稿》卷二五《三史质疑》(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426页)载元人袁桷“尝言秦王廷美、吴王德昭、秦王德芳皆繇赵普以死”。此说颇误,此时赵普尚未再相,德昭、德芳先后死去之责任实在太宗。又,(元)释念常:《佛祖历代通载》卷十八云:“是年(太平兴国四年)九月,窜秦王,廷美降涪陵县公,安置房州。上尝以传国意访之赵普,普曰:‘太祖已误,陛下岂容再误耶?’廷美所以得罪,则普为之也。卢多逊在朝握权,常短赵普,普恶之,遂入觐观变,奏:‘多逊谓陛下万年之后,当以天下与魏王,魏王当还秦王,陛下不当立太子。’俱坐大逆免死,放归田里。咸以为冤。秦王即太祖少子德芳也。上遂南迁二王,寻杀之。忽一日,赵普见空有火一团,一羔羊转运其上,拜曰:‘普之罪也。’须臾光灭,遂得疾。命方士祷疾,见烟焰中有朱牌金字,书云‘魏王廷美’,士谢曰:‘普言非其罪也。’有答之曰:‘杜太后遗言,丞相写誓书,藏之金柜石室,而首发多逊之狱,致主上杀一弟一侄,安可谓之无罪!’俄而普薨。”此说亦误,然颇可见元人记载宋初皇位之争,已无宋人之忌惮,但也多杂传闻之言而失实。。由此,采用非常手段夺得皇位的宋太宗通过干预“国史”编修[12]29,而着意泯灭与德芳相关之史料,也就不难理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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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卢春艳】
ResearchonZhaoDefang’sBiologicalMother——With an Analysis of the Reason Why SongOfficial Documents Failed to Record It
GU Hong-yi
(Institute of Ancient Books Study, East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Shanghai 200062, China)
Zhao Kuangyin, Song Taizu, had four sons, and his fourth son was Zhao Defang. There was no record about who was Zhao Defang’s biological mother among Song official documents. But according to the relevant historical records, this passage tries to verify Zhao Defang’s biological mother was Empress Wang, and at the same time tries to analyze the reason why there was no record about this was mainly related to the fight for the throne between Song Taizu and Song Taizong.
Zhao Defang; biological mother; Empress Wang; Song official documents
K207
A
1005-6378(2017)05-0001-06
10.3969/j.issn.1005-6378.2017.05.001
2017-03-20
顾宏义(1959—),男,上海人,华东师范大学古籍研究所研究员、中国古典文献学专业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宋史、古典文献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