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未完成”长篇小说探析
2017-02-27赵学勇高亚茹
赵学勇 高亚茹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 陕西 西安 710062)
茅盾“未完成”长篇小说探析
赵学勇 高亚茹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 陕西 西安 710062)
茅盾“未完成”长篇小说创作作为一种“现象”,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极为引人注目。这种“未完成”,与茅盾对中国现代社会、革命的认知方式以及创作策略紧密相关,它是茅盾以文学积极参与社会变革实践的结果。在现代长篇小说的创造期,茅盾的创作极富实验性特征,它不仅真实地反映了茅盾在文学的功利性与审美性之间的价值取向,也折射出中国现代长篇小说创作的困境。重估茅盾长篇小说创作的文学史价值和意义,更能深刻地认识中国现代文学发展所经历的艰难而复杂的演变历程。
茅盾; 长篇小说; 未完成现象; 文学史重估
茅盾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地位,主要是由他的小说创作奠定的,尤其是他的长篇小说创作,在文学史上有更为突出的历史性贡献。然而在茅盾的创作生涯中,却有一个极为特殊而醒目的现象,那就是未完成长篇小说的大量存在。如果一个作家在众多作品中有个别残篇出现,这也无可厚非。而作为著名小说家的茅盾笔下却出现了多部残篇,这不能不说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一种奇特的现象。
茅盾的创作,在呈现不断上演的残篇现象的同时,也反映出了现代长篇小说发展过程中所经历的路程与困境。我们在探究原因的基础上,一方面,可以对茅盾的小说创作,进行一番合理的再认识与评价;另一方面,通过分析茅盾未竟长篇创作这一典型事例,探视中国现代长篇小说发展中的某些重要现象,从而对这一现象做整体的感知与把握。
一、未完成:作为一种“现象”
从文学文本的角度来讲,茅盾长篇小说的未完成首先表现在作品本身的残缺不全。茅盾的长篇小说大都有构思清晰且较为完整的社会生活内容,尽管这些内容都没有按作者的计划得以实现,但其呈现主题的意图是明显的。如未完成的长篇《虹》,作者想通过梅女士来展现她“从一个娇生惯养的小姐的狷介的性格发展而成为坚强的反抗侮辱、压迫的性格,终于走上了革命的道路”①。从梅女士挣脱旧式婚姻的束缚,走上经济和人格自主独立的道路,最终参加五卅运动的经历来看,茅盾想要表现的这一主题是完整的。再如《第一阶段的故事》,作者想通过抗战中各阶层人物的动向,来说明只要指导思想正确且为抗战服务,那么去武汉和去延安对抗战来说都是有贡献的。虽然这部小说依然没有写完,成为残稿,但是从所呈现出的内容上看,小说主题已经表达出来了。相比而言,茅盾在1940年代的两部长篇《霜叶红似二月花》和《锻炼》由于内容篇幅的限制,没能充分显示出作家预设的主题。
由于小说是一种叙事文体,它的艺术审美性决定了它的完整与否应该从文学作品的核心层面,也就是从文学形象层面出发去判定,而不能以主题意蕴的清晰度为标准。就小说而言,它的形象层面包括情节、人物、环境等要素。
故事情节的残缺和骤停,是茅盾长篇小说未完成现象的一个最鲜明的表征。《虹》的写作时间是1929年4月到7月,此时茅盾正避难日本。作品塑造了一个冲破封建家庭婚姻,毅然出走寻找自身出路的时代女性梅行素。逃出“柳条笼”的她先后做过泸州师范学校的教员,惠师长家的家庭教师,最终来到革命中心上海,积极参与社会实践,为自己寻找生命的价值和意义。终于在五卅运动爆发之际,她毫不犹豫地选择汇入革命的洪流。小说结尾当梅女士再次来到南京路的游行现场时,游行的主力已经散去,小说到这里突然结束,留给读者的是一个永远的残篇。游行最终去向何处?革命形势将会如何发展?几位革命者的命运如何?这些都成了这一残篇留给我们的迷。关于《虹》的未完成,茅盾的解释是因为1928年9月的迁居,使得思绪隔断,他自称写作时“有一个不好的习惯,写小说一气呵成,中间如果因事搁笔,就好像思绪断了,要好久才能重续这断了的思绪”②。
脱稿于1932年12月的《子夜》被认为是茅盾唯一一部完成了的长篇小说,一直以来被奉为中国现代第一部成熟的长篇创作,但从作家最初的写作计划上来看,它仍然没有完成。按茅盾原来的计划,他要创作一部城市——农村的交响曲,而城市的部分,由《棉纱》《证券》以及《标金》三部曲组成。从《子夜》所描写的实际内容来看,茅盾只写出了《标金》这一部分,尽管当时《标金》的提纲与《子夜》有很多不同,但是《子夜》作为城市——农村全景式叙事的预设规模还是留有残迹的。
1938年4月1日到12月31日连载于香港《立报·言林》的《第一阶段的故事》,是茅盾自抗战以来的第一部未完成的长篇小说。作品原计划由两部分组成,第一部分写上海战时各阶层人物的思想和动向,包括资本家、革命家、工人、知识分子等,第二部分写武汉生活。大量从上海来到武汉的知识分子,一部分去往陕北,另一部分继续留在武汉从事救亡活动。作品先有一章楔子,讲到书中的一些人物已经由上海到达了武汉,而后写战时上海不同的人们在战争中的种种遭遇。但最终,小说实际上只完成了上海战争时期的内容。结尾时仍停留在上海战争刚刚结束的阶段,围绕事件和人物展开的几条情节线索完全没有收束就戛然而止了。而之前计划中的楔子,也不得不成了单行本中的“附录”,因此在最后出单行本时,将题目由《何去何从》改为《第一阶段的故事》。茅盾自己对这部未完成作品的解释是“逐日写一点发表一点的办法我既不习惯,而生活经验之不足又使我在写作中途愈来愈怯愈烦恼,写到过半以后,当真有点意兴阑珊。”③不仅如此,《立报》的主编萨空了远赴新疆,而茅盾自己“亦因杜重远先生之邀,准备离开香港到新疆去教书”④,从此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将残稿续上。
1941年夏,茅盾在香港写了长篇日记体小说《腐蚀》,连载于香港《大众生活》,作品以国民党女特务赵惠明为叙述者。赵惠明的日记充满对特务统治、对男权社会的愤恨和愠怒,可就在读者期待着她如何“拿出像一个男人似的手腕和面目”⑤来反抗现实时,小说却结束了。
出版于1943年的《霜叶红似二月花》,以辛亥革命后的江南一个小县城为背景,其构思的错综与复杂程度丝毫不逊于《子夜》。作品一开始以封建地主张家为中心展开叙事,讲述了江南某县城七个家庭的利益纠葛与人物情感纠葛,但最终小说只是描写了这些矛盾的存在,并没有继续往下发展,除了地主钱良材与乡绅王伯申所进行的斗争外,其他线索都没能充分展开。
1948年的长篇《锻炼》,是茅盾在中篇小说《走上岗位》的基础上续写而成的,原计划写五部连贯的长篇,《锻炼》是其中第一部。“这五部连贯的小说,企图把从抗战开始至‘惨胜’前后的八年中的重大政治、经济、民主与反民主、特务活动与反特务斗争等等,作个全面的描写”⑥。但1948年刚写完第一部,就因为参加政治协商会议的筹备工作,使得写作计划中断,以后再没有机会续写。一直到1979年,作家整理旧稿时,续写了十四、十五两章,但仍然是部残稿。《锻炼》所择取的题材内容与《第一阶段的故事》类似,描写抗战初期上海一家机器制造厂迁厂过程中的种种矛盾与斗争,分为几条线索,然而围绕这些线索展开的情节,却丝毫没有收束,仅仅止于一些社会现象的提示。
故事情节的不完整,成为茅盾未尽长篇小说的一个最明显的表现,它最直观地反映出了茅盾长篇小说的未完成现象。同时,故事情节的残缺和骤停,也导致了小说人物性格与命运未能完整呈现。
人物性格与命运的不完整,是茅盾长篇小说未完成的又一表现。就茅盾作品中涉及的主人公形象序列来说,主要有时代女性、民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等几大类,除此之外,也有地主乡绅、工农阶级一类,属于次要人物。
茅盾对时代女性命运的探索,主要集中在两类性格刻画当中。一是类似于《蚀》三部曲中的静女士,二是类似于慧女士。依照人物性格的差异,茅盾从社会革命和女性解放的视角出发,对她们的命运进行了不同的书写,但是直至小说完成时,还是没有完整地体现出来。
在《第一阶段的故事》中,茅盾把对时代女性的书写视角主要转移到她们的革命生活中,情感生活相对居于次要的位置。《第一阶段的故事》中所涉及的几位时代女性,诸如潘雪莉、何家琪等出身资产阶级家庭的女性,虽然在抗战爆发后,积极投身到了抗战工作中,但是她们的思想波动和斗争,小说没有交代。
《腐蚀》中的赵惠明,虽然是国民党特务中的一员,但她同样是个时代女性。茅盾在表现这一人物的境遇时,相比过去多了几分冷峻,因为他一再强调赵惠明人格中的个人主义的倾向,她的命运最终如何,茅盾也陷入了深思。作品连载后,有读者提议:希望结尾能给赵惠明一个自新的机会,因为她毕竟是特务统治中的被侮辱者和被损害者。但同时也有读者认为不该给赵惠明以自新之路,怕会发生对特务的同情而对他们失去警惕。茅盾虽然接受了前者的要求,但对这样的结局,他似乎并不满意,因此,小说到最后也就不了了之。在小昭被害和国民党第二次反共高潮被击退后,作品并没有表现出赵惠明在现实中所经历的思想转变。
《霜叶红似二月花》中的张婉卿不像过去的新女性那样沉迷于对男性的爱情和对革命虚幻的向往,而是对亲友和丈夫都充满责任感,似乎已经遗忘了自身性别的存在。但正是这样一个女性,作者却给她安排了一个性无能的丈夫。这样的境遇对张婉卿来说,同样是一种悲剧。在接下来的情节中,张婉卿的人格会如何发展,她的命运又怎样通过性格来做出选择,作品没有交代。
茅盾作品中另一类重要的人物序列是民族资产阶级形象,如《子夜》中的吴荪甫,《第一阶段的故事》中的何耀先、陆和通,《锻炼》中的严仲平、严伯谦等。茅盾笔下的民族资产阶级形象,大多雄才大略,意气风发,骄奢淫逸,既有管理者铁的手腕,又有爱国者血的热诚,他们想通过实业救国的方式来壮大民族资本,使中国走向富强之路。但是,现实的困境却不允许他们实现自己的雄心壮志。一方面,中国的民族资本长期受帝国资本和买办资本的双重压迫;另一方面,国民党政府的腐败,又让他们在政治上看不到希望,加之资本家自身的利益诉求,使他们没能将庞大剩余资本用于再生产,而是玩起了金融投机,最终惨败⑦。在这种情形下,民族资产阶级的革命性和软弱性都暴露无遗,但是他们接下来的选择和走向,茅盾始终没能给出答案,即使在勉力完成的《子夜》当中,茅盾也只是让斗法失败后的吴荪甫逃到了庐山,并没有预示他将来可能会做出的打算。而其他的资本家形象在作品中只是表现出了资产阶级特有的一些性格特征,没有写出他们在困境当中的可能性发展。
小说对社会现实和时代环境的反映,可以是一种共时性的横向截面,也可以是一种历时性的纵向展现,但无论是横截面也罢,纵向展现也罢,它在小说中应该有其完整性。但是在茅盾的长篇小说中,我们却看不到这种完整性的存在。
茅盾小说所展现的社会现实,大致有两种情况,一种是对已经过去的社会事件的反映,另一种是对正在发展中的社会现实的反映。《虹》本来预计从“五四”写到大革命时期,算是一个完整的历史过程,但是只写到五卅运动。这样一来,以梅女士为中心的革命者的人物群像的人生观、价值观的变化趋向就呈现出很大的空白。同时,五卅运动是读者已知的确定的历史事件,而人物的命运和情节发展却是未知的,甚至已经完成的作品篇章也没有为我们提供出可能性的发展趋向。这就造成了社会时代环境在小说作品中的片段式反映,失去了历史完整性的意义。《第一阶段的故事》虽然完整展现了上海战争的惊心动魄,但是作者却没有在战争结束后,提炼出一种对战争或革命中人的本质的把握,将社会环境和人物命运之间的联系切割开来,弱化了它对表现小说主题意蕴的重要作用。同时,作品忽视了这场战争在整个战争历史中的位置和作用,使文本社会环境的呈现显得碎片化。《霜叶红似二月花》在一定程度上试图完成社会环境与人物命运之间的融合,但是由于错综复杂的矛盾并没有在有限的篇章内得以充分展开,所以对社会环境的表现始终显得很薄弱,使这部作品的时代感明显不如作家的其他作品。《腐蚀》中的日记从1940年9月25日,写到1941年2月10日,其背景是皖南事变前后。可见,作品完全是以社会事件的发生和结束为结构框架,来体现茅盾用创作反映那一时期社会重大事件的迫切愿望。但是由于作家没有展现出主人公赵惠明最终的去向,就使得这一社会背景的意义没有充分显现,同时也由于人物命运的不完整而没有显示出作品对社会时代环境的认知。
小说叙事中对社会环境和时代环境描写的碎片化,涉及作品中对时间和空间关系的处理。英国文学批评家埃德温·缪尔根据小说叙事在处理时间和空间问题上的不同侧重将小说分为情节小说、人物小说和戏剧性小说几大类。其中,戏剧性小说“空间关系相对确定,情节建立在时间中;在人物小说里,时间是假定了的,而情节是在空间上继续不断地再分配和改组的一个静止的模式”⑧。茅盾在写作之前,都有一个确定的时间段作为反映对象,小说的想象世界主要集中在空间范畴。无论是单线索叙事的《虹》,还是《第一阶段的故事》《霜叶红似二月花》以及《锻炼》,茅盾都为作品事先设定了相对确定的时间。由此判断茅盾的长篇小说基本属于人物小说这一类型,他的长篇不是以讲述情节曲折离奇的故事为主要目的,而是要反映在一定社会环境中人物的命运发展,以及人物的行动对社会时代的影响。因此,人物小说的价值和意义是社会性的。茅盾小说即是如此,他的作品在叙事想象方面需要处理的空间关系大于时间关系。然而在处理时间与空间关系的叙述中,茅盾的社会环境描写呈现出了碎片化的特点。除了长篇《虹》因为是单线索叙事,人物视角的转换相对较少,因此作品可以在人物所处空间不断变化的过程当中,呈现对环境的连贯的而不是碎片的描绘。而《第一阶段的故事》则不同,首先,这部小说和《锻炼》一样,属于多线索叙事,并且每一条线索都占有和其他线索同样的篇幅,人物众多且互相独立,在布局方面就给人物所处空间关系的处理上增加了复杂性。因此当空间发生变化时,很容易造成小说时间和空间上节奏的不一致和混乱。其次,由于人物众多,而且主次关系不分明,导致小说叙事在人物视角的转化上,往往过于频繁,造成时间节奏的臃肿和空间布局上的破碎。《第一阶段的故事》中频繁转换叙述者视角的例子在作品中随处可见。尽管人物众多且作品属于第三人称叙述,但奇怪的是,茅盾总是把很大一部分叙述故事的权利平均地分配给他笔下的每一个人物,打破了小说叙事在时间和空间上的原有秩序,而在这种多重视角叙述的秩序背后,就是作品中出现支撑小说叙事时间和空间因素的社会时代环境的碎片化。
茅盾小说中社会环境的片段和碎片化现象,映现出茅盾的小说叙事对社会时代与文本关系把握的缺失,同时也是他尝试全景式反映社会时所做出的努力,只是这种努力并没有在作品的艺术性上得到良好体现,相反还造成了作品的某些缺陷和不足。
二、未完成:之于茅盾的原因
面对茅盾创作生涯中如此之多的未完成长篇小说,我们不禁要问,造成这一现象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呢?是茅盾的写作能力尚不足以驾驭长篇小说这种文体,还是作家创作时内在动力不足?是其小说题材面对复杂的中国社会的失语呢,还是中国现代文学进程中的必经阶段?
茅盾的小说创作,始于他1927年避居上海时创作的《蚀》三部曲,由三个相对独立的中篇《幻灭》《动摇》《追求》组成。这三部中篇一经发表,便在当时的文坛激起强烈的反响。茅盾小说所选取的背景,一律与时代紧密相连,而作品中所选取的人物形象,更是时代的典型代表,尤其是茅盾对“时代女性”形象的塑造,最能够体现时代的发展与变革。时代女性是现代社会女性解放思潮的语境中产生的新时代的女性形象群,也是男性对理想革命期待的重要组成部分。她们具有一定的个体意识,同时受社会时代影响又向往革命,这是时代赋予她们的共同点。历史决定了时代女性的生存必定处于身体与革命的夹缝之中,而茅盾长篇之所以止于残篇,首先与茅盾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和小说主题对象之间的裂隙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突出体现在时代女性形象的塑造上。
《蚀》三部曲中的女性经历了一个寻找个性解放和独立自我的艰难历程,然而在此过程中,《蚀》三部曲向我们展示出的,却是一股颓废悲观的调子,没有指明革命发展的方向,小资产阶级情调与革命文学之间产生了令左派诟病的裂痕。茅盾后来在《从牯岭到东京》中对《幻灭》的阐释,体现了他执着探索女性解放的艰难之路,与信奉革命文学的时代要求之间的两难选择。这样的两难也体现在他之后的小说创作中,
《虹》对女主人公梅行素形象的塑造,与茅盾以往任何作品中的时代女性相比,有了更大的进步性,是茅盾对时代女性命运的进一步探索。梅女士不仅能够在感情生活和社会生活中,保持相当的独立人格和难能可贵的自信与清醒,而且她能够从社会学的角度,为自己的人格解放找到合法性的申说。这一点,是那些从爱情阵战上败下来的环小姐们望尘莫及的,也是《蚀》三部曲中的静女士、慧女士等难以企及的。如果说,女性解放涵盖了女性的社会性和生理性两个方面的话,那么,梅女士这一人物则同时获得了这两个方面解放的意识。从这一点上说,梅行素是茅盾对时代女性形象塑造的重要突破。那么,为什么茅盾在表现这样健全的时代女性的社会生活、情感生活的长篇小说中,会让它成为一个无法完成的残篇呢?
我们首先从小说结尾的最后一个情节说起。在五卅运动游行的人群中,茅盾完全可以以梅女士的牺牲来收束全篇,但梅女士没有牺牲,而是被徐自强救下,这一情节本身,仿佛完成了作者对梅女士命运的一次替换。对一个新时代的革命女性来说,私人的感情生活和集体的革命生活,本该是社会革命的语境下,时代女性应得的报偿呢?还是在这二者之间,即使是健全的解放的女性也只能取其一呢?从《虹》这部作品的内容来看,茅盾所预设的答案,应该是前者。
然而,随着无产阶级革命的深入发展,政治也开始了对女性性别的又一次改造。这一次的改造从政治上使女性翻了身,但却彻底地把女性的性别遗落在了历史时空当中。个人的解放变成了集体的解放,在集体当中又怎么会有私人的、浪漫的生活的展现空间呢?于是小说中的“革命加恋爱”模式,开始向“革命加亲情”或“革命加友情”的维度转变。但是茅盾所处的创作年代,政治还不足以对女性性别进行如此极端的改造,因此,它所对应的文学话语也注定是如茅盾早期小说所表现的那样。具体从《虹》这部小说对梅女士的塑造来看,茅盾的女性主义思想,仍然向他早期所发表的那些宣传妇女解放的文字靠拢,但是他个人的政治理想在经过大革命的洗礼之后,已经趋于无产阶级革命理想。
但这并不是说茅盾的女性主义思想没有赶上或落后于时代和政治的要求,这和他早期小说的创作手法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在他早期的创作中,一直坚持要客观地反映现实,对现实进行细致观察和描摹,“所以说,使他沉迷于揭示新女性性别认同的是他的现实主义需求”⑨。但他似乎低估了政治意识形态对文学的影响和干预。茅盾曾经也有过对梅女士的集体主义思想的进一步改造,他说:“我本来计划,梅女士参加了五卅运动,还要参加1927年的大革命”,“甚至于入党(我预定她到武汉后申请入党而且被吸收);但这只是形式上是个共产党员,精神上还是她自己掌握命运,个人勇往直前,不回头。共产党员这一称号,只是涂在梅女士身上的一种‘幻美’”⑩。茅盾的这一段自白,清楚地道出了他所面临的理想与现实之间的矛盾:一方面,他意识到梅女士政治思想本该发展的方向;另一方面,他也深深地感到现实中,对梅女士的彻底的个人意识进行改造的艰难。也就是说,即使革命能将梅女士纳进共产党员的阵营,那么她也还是无法忘记自己那充满肉欲和情欲的诱人的身体。因此,作品中的梅女士最终通过无产阶级革命者梁刚夫,找到了她的政治认同,但是她的身体和性别的冲动却没有找到合理合法的存在。茅盾在这样的两难中,没有选择用作家一厢情愿的想象去弥合现实与理想之间的裂隙,而是用他那写实的笔触,真实地反映了时代面貌。因此,当小说发展到她追随无产阶级革命者,同时还未成为一名真正的“党的女儿”之时,就不得不停下了继续向前发展的脚步。《虹》这部小说,不多不少也只能写到这里了。
《虹》的未完成,体现了茅盾对革命中女性解放的浪漫想象和客观写实的写作手法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然而造成这种矛盾的,一方面是茅盾对时代女性所注入的美好期盼;另一方面,则是来自现实革命中女性解放的尴尬处境。正如黄子平所说:“本世纪以来那些终未写完的长篇小说,反而铭记了我们在天翻地覆的年代里,安身立命的悲剧性挣扎吧。”
和《蚀》三部曲、《虹》中的时代女性相比,《第一阶段的故事》中的何小姐等已经不能算是严格意义上的时代女性了。她们虽然生长在新的时代,但是她们的个人生活和社会生活,淡化了社会革命语境中的女性解放的时代意义,她们应该被称作“知识女性”。茅盾的这种写作策略在很大程度上将他早期小说中的身体叙事隐匿在了革命叙事或抗战叙事的背后。这样的选择,体现出了茅盾对时代女性书写的自觉妥协。在无产阶级革命文学不断占据主流的时代要求下,茅盾做出这样的转变,也是他多年关注女性解放道路后得到的没有答案的答案。
到了《腐蚀》中,茅盾开始了对女性的另一种方式的性别改造。曾经走出家庭的时代女性却意外地堕落为国民党特务,没有完成社会革命时代对女性的要求。到此时,对女性身体欲望的抒发,终于不再是茅盾尽力展现的对象,而是成了批判的对象。无疑,赵惠明是继梅女士之后又一位走出家庭、走向社会的时代女性,茅盾对赵惠明这一形象的设定,是女性进行身体和革命的双重表现的回归,但作家回归后的视角却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在这一过程中,作家表现出的是对女性性别意识中欲望彰显的间接性否定,曾经代表时代、反映着革命动向的时代女性,如今却成了作家笔下的反面人物。尽管她们依然拥有石膏雕塑般的曼妙身体,但是身体欲望在茅盾的作品中,却不可逆转地成了女性性别当中原罪般的存在。在1942年的《霜叶红似二月花》中,茅盾继续强化了这样的认识,对张婉卿形象的塑造,就是一个例子。这一形象回归了传统女性的温柔贤良、持家守业,她身上新女性的特征只保留了干练与胆识,俨然一个男性化了的女资本家。而那个性无能的丈夫,成了对女性身上那蒸腾的肉欲的最大的惩罚。茅盾笔下的正面女性形象,已经彻底从最初的身体叙事中抽离出来,成为身体欲望的赎罪者。但是,茅盾对女性形象建构做出的这一选择仍然建立在一种悲剧性的描写当中,无论是赵惠明的沉沦还是张婉卿不得不面对的丈夫,都以悲剧的方式印证在她们的命运之中。可见要在革命中完全消解女性的性别意识和现代小说的身体叙事,对茅盾来说是多么艰难。
经过这一系列的思考、探索与纠葛,最终,在《锻炼》中,茅盾彻底放弃了对现代社会中时代女性的性别构建。无论是苏辛佳还是严洁修,又重新回到了《第一阶段的故事》里所塑造的那类出身资产阶级家庭的知识女性。
茅盾对时代女性形象构建的这一系列转变,深刻地反映出中国现代文学中性别书写所走过的道路,也说明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对女性性别意识的改造,在茅盾的作品中并没有完成。最终,对女性命运的书写,似乎成了茅盾写作生涯的一块心病。
茅盾小说未完成的原因,还在于其叙事生成性的缺乏,我们可以从他小说的典型形象的塑造与情节冲突两个方面来分析。
“生成性”是指事物本身的生命力,也就是对自身生命衍生的能力。这一概念目前被广泛运用于教育学、心理学等多种研究领域。把生成性运用于小说叙事,赋予小说叙事源于其自身的生命属性,叙事生成性为小说叙事的延续和发展提供了可能性和必要性。在小说中,影响叙事生成性的因素包含多个向度,人物形象塑造和情节冲突的设置是其中很重要的两个方面。一旦这些因素破坏了小说的叙事生成性,那么必将导致小说叙事无法向前延续。茅盾长篇小说之所以会出现大量残篇,与他作品的叙事生成性的缺乏有很大关系。
典型形象塑造是茅盾现实主义小说的重要构成部分,它是在典型环境中形成的,兼具了个性与共性的人物形象。人物也被茅盾看作是小说叙事的中心,小说情节的展开应该以人物为中心,因此,如何塑造典型形象,与茅盾小说的叙事生成性就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茅盾早期的小说创作一直受自然主义的影响较大,尤其在人物刻画方面,由于茅盾自身敏锐的观察力和丰富的社会体验,使他小说中的人物形象能够以一种独一无二的面貌来生动地反映出时代脉搏在他们身上留下的深刻印记。而后期小说中的人物形象,和他早期的人物形象相比,在描写的方法上有着很大的不同。茅盾早期的人物形象塑造的方法,是“写人物就非屡见其人,且作各方面之长期观察不可”,然后“把最熟悉的真人性格经过综合、分析,而后求得最近似的典型性格”,这样塑造出的人物形象,如静女士、孙舞阳、梅女士等,其成功不仅在于她们身上聚集了各类时代女性的共性,重要的是,她们还具有典型性格当中为自己所独有的个性,这样的个性不一定与阶级属性有关、与社会有关,而是作为一个真实存在的人本该具有的独一无二的特点。茅盾早期小说中,人物身上所表现出的丰富的细节化描写、心理描写,都是有力的证明。在后期创作中,写资本家,总是老谋深算,自私自利,既有革命性又有先天的软弱性;太太们庸俗无聊,爱慕虚荣;工人阶级勤劳勇敢,富于反抗又忍辱负重。我们似乎很难从典型性格的角度,区分出吴荪甫、何耀先、严仲平之间到底有什么区别,何家琪和苏辛佳又有什么不同,他们都成了一个阶级的代名词。
茅盾小说人物设置的弊端还表现在,《子夜》以后的作品中,情节叙事始终没有一个有效的中心人物,大多数人物只配合事件和情景出现,只是为了说明当时当地的环境中,存在什么、发生了什么。在《锻炼》中,作者先后分布了六条线索,每条线索都有它的中心人物,但是这些人物之间缺乏紧密的联系,他们像走马灯似的,在一个情节中完成自己的一件事,然后就不见了。普实克就曾经这样描述茅盾小说中的人物:“所有这些人登了台亮了相,在某一情节中成为主演者,但他们还没有完成自己的角色,作者的镜头就移开了,我们再也看不到他们了”。《虹》中的惠师长、李无忌,《第一阶段的故事》中的工人阿欢一家,《锻炼》中的赵克久兄妹等,都是这样的存在。这样一来,小说情节缺乏很好的人物依托,情节的出现也就只能像一张张幻灯片一样,失去了叙事性作品所必备的重心。
小说的情节冲突的需要依附于两点:一是外在事件,在事件中体现出社会的、时代的冲突,以及生活在这样时代的人们的社会关系、阶级关系的冲突;一是人物内心世界的冲突,这种冲突既可以表现在人物与自身的关系,也可以表现在人物与他人或环境的关系当中。而小说的叙事生成性,就以这两种冲突为依托,只有小说中存在着冲突和矛盾,小说叙事才有其发展的动力。反过来说,如果小说的叙事生成性不足,那么小说情节的推演就只能靠作者一厢情愿的表现社会的愿望了。这样一来,就会导致小说这种虚构性叙事文体的艺术性难以保证,小说看起来会像一份社会现状报告一样,而作为小说情节推动者的人物,也只能是为配合说明社会现象而存在,失去了独立的美学价值。
这样的问题在《蚀》三部曲中已初现端倪。尤其是《幻灭》中的一些情节往往失之突兀而显得有些生硬,反映出作者一厢情愿的主观意图对作品情节发展的牵制。相比之下,《虹》在这方面有了很大的进步,无论情节发展,还是人物性格转变,都有突出的矛盾冲突做支撑,如梅女士的感情线索与老父亲的经济处境之间的矛盾,结婚后梅女士追求个性解放与薄弱的反抗意志之间的矛盾等。矛盾冲突的设置,不仅有效地推动了故事情节继续向前发展,为梅女士的选择出逃做了很好的铺垫,而且还在冲突中充分展开了梅女士性格中的多侧面:反抗和软弱并行,清醒与短视共存。从茅盾创作的基本情节构思上说,《虹》是很成功的例子。
但是,在《子夜》《第一阶段的故事》《腐蚀》以及《锻炼》中,茅盾并没有延续《虹》的叙事策略,设置长篇小说所应有的情节冲突。情节冲突的缺乏对小说叙事生成性的弱化,首先体现在人物塑造上。如果主人公的内心处于一种情感、思想都平衡的状态,那么,他的实际行动将是按部就班的,改变对他来说是没有必要的。而茅盾后期小说人物塑造的脸谱化,也导致小说情节冲突生成的困难,因为所有人物的一举一动都显得那么正常,在社会阶级范围内没有任何超越阶级、超越社会属性的行为。没有冲突,小说内容的完整性就失去了落脚点,最后呈现出来的只能是对现实的不完整反映。这样的缺陷也使读者对小说的发展没有了阅读期待。
茅盾小说前后期叙事策略的转变背后,是中国现代小说发展的一条脉络,“与第一个十年强调文学与思想革命的关系、第二个十年更强调文学与无产阶级政治、经济革命的关系的文学思潮演变,有着内在的联系”。那就是三十年代以后,小说叙述者的身份,由“五四”时期的个人立场叙述,转化为社会化的、集体化的立脚点。这也是中国现代文学由表现人性中的私人生活向社会生活的转变。因此在后来塑造人物的过程中,茅盾所看重的是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的定律,再加上在缺乏一定的亲身经历和战争体验的情况下,导致叙述者个人化体验的缺乏。茅盾笔下的人物,不再具有当初鲜明的个性,所有人物的特性被人物的阶级、阶层性所决定。这样一来,如何在人物身上注入合理的矛盾冲突,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正是这样的文本缺陷,使得茅盾的长篇小说不能够在表现社会主题的同时,通过人物塑造和情节冲突两方面的作用,去架构完整的长篇小说。这也体现了茅盾在创作长篇时所面临的困境与矛盾。
总之,茅盾长篇小说中之所以会出现大量残篇,与他作品的叙事生成性的缺乏有很大关系。这些未完成作品显示出茅盾长篇小说在叙事衍生上所缺乏的源自于文学本体的生命力的缺乏,因为,任何一种文学叙事在一开始形成的时候,就具有了脱离于作家主观愿望之外的独立生命,而连贯的叙事是经由叙事本身和作家共同完成的。从这些方面,我们看到了茅盾小说文本本身在情节和形象塑造方面的缺陷给小说的完整性所造成的影响。同时,这也是茅盾“主题先行”的创作策略投射在小说叙事结构中的弊端所在。尤其是从《子夜》开始的创作,无一不是作家通过文学形象序列来表现社会主题和革命主题,这与当时中国革命和中国社会所面临的问题与困境密不可分。《子夜》的写作就是为了说明“中国并没有走上资本主义的发展道路,中国在帝国主义、封建势力和官僚买办阶级的压迫下,是更加半封建半殖民地化了”。抗战爆发后,茅盾的长篇创作又紧紧围绕着抗战以及中国革命所面临的种种困境展开。《第一阶段的故事》写革命者的何去何从,突出正确的革命思想指导对人们的重要性;《腐蚀》揭露国民党特务集团的黑暗统治;《霜叶红似二月花》写反动势力虽然暂时气焰嚣张,但是革命力量终究会取得胜利;《锻炼》揭露抗战时期国民党政府的假抗战的行径等。
所有的这些社会的、革命的主题,都成了茅盾文学创作必须面对的问题。而在当时的历史情境下,茅盾作为一个现代作家群体中无产阶级革命者的代表,他所创作的小说要解决的是证明题,而不是解答题。也就是说,茅盾的作品要做的,是证明无产阶级革命以及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正确性和合理性,而不是要给中国社会开出他自己的药方。茅盾在社会现象面前,很大程度上失去了作家自己的独立思考,这是茅盾残篇作品的重要根源之一,也是许多现代作家创作生涯中的实际处境。我们可以这么说,对历史现实认识的正确与否,并不绝对影响作家创作出完整的长篇小说作品;而作家思考的独立性,却可以为作品的完整性提供自圆其说的可能性。尽管在茅盾的早期创作中,也不乏独立思考的一面,然而这样的独立思考却因为缺乏对革命形势的“正确”估计而遭到猛烈批判。《从牯岭到东京》中,茅盾说:“我就不懂为什么像苍蝇那样向玻璃片盲撞便算是不落伍”,“这一年来许多人所呼号呐喊的‘出路’。这出路之差不多成为‘绝路’,现在不是已经证明的很明白”。从这些辩词中,我们看到的不光是茅盾坚定而单纯的革命立场,还有他内心对现实的独立思考。然而,在后来的作品中,我们只能看到茅盾日益坚定的革命理想,却看不到茅盾思想的独立性投射作品的光芒。一直到茅盾晚年在接受法国女作家苏珊娜·贝尔纳的拜访时,他仍然直言:“因为我没有成为一个职业革命家,所以就当了作家”,言语中仍然流露出对革命事业的忠诚和热情。但是,这种最大程度的对革命者身份的靠拢,也注定了他作为一个作家无法超越时代的局限。茅盾对革命生活多方面经验的缺乏,使他笔下的人物主要集中在小资产阶级或大都会的上流社会中。对革命生活的疏远也为他理解革命、理解社会时代造成了很大的阻碍,他始终“对上流社会的人物比对无产阶级的群众来得熟知”。当作家对现实的思考和认识不能自圆其说时,他的作品也就只能以残篇作结。
除上述诸多因素外,我们也不能忽略茅盾创作中的一些细节性因素。比如茅盾文学批评水平与创作水平之间的差距,一定程度上显露出作家本身在书写重大题材时底气不足。茅盾理想中的文学应该具有的艺术审美性和社会功利性之间的高度融合的境界,在他的作品中并没有实现。作为“从事当代文学批评最具眼光的一位”,茅盾在审视自己创作中的缺陷和失败时,会自觉地将他完成作品的必要性大大减弱。这也许正是茅盾对自己文学创作的“宁缺毋滥”的追求。同时也可以说明长篇《子夜》之所以能够写完,是因为它是茅盾所有长篇中相对满意的一部吧。其次,茅盾的长篇小说除少数作品因为篇幅过短(如《霜叶红似二月花》),导致主题表达不鲜明之外,大多都以明确的社会主题为创作动机,因此,当他在长篇巨制的写作过程中一旦将主题表达出来了,那么作品本身的完整与不完整,对他个人而言,似乎已经不那么重要了。另外,在那个提倡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时代,茅盾选择了通过对民族资本家和小资产阶级生活、思想进行描绘,揭示出中国的资产阶级不能领导中国革命取得胜利,这是从反面去阐释无产阶级革命的必要性。一方面是他生活环境和生活经验导致他选取这样的视角来反映社会,同时,也是通过作品对自己进行思想和生活方面的双重改造,反映出了“知识分子在革命斗争中自我改造的可能性及其积极意义,肯定了已经成为现实中一种巨大力量的革命势力对于这种自我改造的重大保证作用”。但是,这样的书写是否真的能如茅盾所想的那样?他的大量未完成的长篇小说创作现象,已经为我们提供了部分答案。
三、反思与重估
中国现代长篇小说,是在1930年代开始得以充分发展与成熟的,但是这一成熟,有它极其艰难的一面。虽然这一时期产生了大批量的长篇作品,但同时也包含了大量的未完成长篇。茅盾的创作,作为这一现象最典型的个案,在很大程度上折射出了现代长篇小说发展过程中所经历的路程与困境。
任何现实都是历史的结果。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中国现代文学刚刚走完了它最初的十多个年头,然而导致长篇小说繁荣的历程却远远不止这十多年。当我们回溯现代文学的发展时,不难发现,长篇小说的未完成现象早在中国小说和社会革命产生不可阻挡的联姻的时候,就已经开始显现,从曾朴的《孽海花》到梁启超的《新中国未来记》,都没能以完整的篇章示人。彼时中国文学还尚未开始它的现代进程,却已经为长篇小说创作埋下了残篇的传统。一直到现代文学经历了三十年的发展后,长篇小说的未完成现象仍然像一块巨大的阴影,笼罩着整个中国现代文学发展的天空。
在文学与政治之间的关联不断强化的过程中,文学的审美性对政治权利做出的妥协,是造成这一阶段残篇创作的重要原因。从更早时期的《孽海花》和《新中国未来记》中我们可以看出,小说对理想社会的政治体制的构建,成了中国近现代长篇小说最初的表现对象。紧接着,“五四”文学对人的发现,造就了一批中短篇小说作品和以鲁迅为代表的中国现代小说家。对人的发现是“五四”文学最大的收获,但是也可以看到,对于反映大时代的长篇小说这种文体来说,仅仅有对人的发现,还不足以支撑起更为庞大的小说体式。这就导致了那一时期的长篇小说创作在数量和质量上的偏枯。随着社会局势的变化和无产阶级革命的发展,终于使得“人的发现”的意识自觉与知识分子对理想社会政治体制的建构融为一体,形成了足够支撑现代长篇小说的时代性,于是就有了《倪焕之》这样的作品,然而,这部作品对时代性的反映却不够本质和全面。随着现代文学对历史的把握,对时代性的表现,逐渐成为中国现代长篇小说的重要品质和文学传统。在这一过程中,长篇小说也在一直努力调整着自身的形态来适应时代形势的变化和革命对文学的要求。作家们纷纷向全景式描写现实的方向靠近,然而社会革命的发展,中国社会本身的病态畸形,城乡的差异,东西方文化在中国不同程度的入侵等,都造成了那个动荡复杂的社会环境。在这样的情形下,如何全景式展现社会的面貌,如何满足作家主观上对文学理想的实现,不能不说是中国小说家遇到的难题,因为取任何一个截断面都很难全面地反映这样复杂的社会现状。因此,茅盾在《子夜》的创作过程中,那样大幅度地删减框架与题材,可能就是使作品能够以完整形态示人的不得已的办法。《子夜》的写作恰好为我们证实了中国现代长篇小说所面临的社会历史与文学表现之间的矛盾。
而那些试图与政治和社会革命保持一定距离的写作,本身也处在非常尴尬的境地。一方面,这些作品总在试图相对审美地反映社会历史图景,以审美的方式图解人生与现实;另一方面,中国现代文学的产生,本身就是以现代政治为依托,它是社会革命的必然产物。文学作为一种社会意识形态,尤其是中国现代文学,就必然带有政治无意识对作品的渗透。那么这些作品是否能够抱守着脱离政治意识形态侵染的纯美学世界呢?答案会是否定的。篇幅较短的小说或许可以在这样的夹缝中获得一点生存的空间,但是一旦它们想要扩大自己的存在,就很可能会在这样的夹缝中被粉碎。
总而言之,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未尽长篇的现象,是时代和作家,政治和文学,个体与集体等多方面碰撞摩擦所产生的文学的伤疤。正是这些未尽长篇的存在,为我们证明了现代长篇创作在发展过程中,的确经历了一个相当漫长的困境,为我们看待文学史的全景图时,留下了巨大的空白,它不断召唤着历史长河中的后来者,以合理想象的方式去填补现代长篇小说在发展过程中所经历的种种细节。因此,中国现代长篇小说的残篇创作现象,不仅是对作家个案研究中所要把握的问题,同时,也应该成为现代文学史书写所不得不面对的问题。
就茅盾来说,他对中国现代长篇小说发展的重大意义,使他成了现代文学史上最重要的作家之一,他的《子夜》奠定了中国现代长篇的基础,他所开创的史诗式宏大叙事,成为中国现代长篇小说的重要传统。对茅盾在现代小说发展史上重要地位的肯定贯穿了整个中国现当代文学史,直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才开始对茅盾小说的艺术价值进行质疑。接着这种前所未有的质疑进一步上升到对茅盾文学地位的否定,进而有人提出将他逐出文学史。而这种否定声音中有一个直接的理由:“茅盾始终没有以长篇小说的形式向读者提供一个完整的艺术世界,没有哪一部长篇作品能够让接受主体获得充分的艺术感受和体验,他的个人艺术才能严格说来也始终没有通过长篇小说获得充分表现”。我们不得不承认,茅盾长篇小说的未完成,无论是给小说本身的思想深度还是艺术价值都造成了很大的损害。从小说所要建构的价值主题上来说,要想使得一部作品能够呈现出作者所设定的价值主题,那么一个经过小说叙事发展而来的结尾是必不可少的。而未完成的作品,恰恰无法让作品在面对受众时呈现出它原有的创作意图和价值主题,也无法使作者对社会、对人性的思考,达到普通人无法企及的境界。仅仅凭借作者的写作技巧、篇章结构、思想政治觉悟,以及对社会现实的真实客观全面的反映,不能显示出文学作品本应该给读者的心灵和认识所带来的强大感染力和震撼力。茅盾长篇小说所匮乏的就是这种思想的深刻和形而上的思考。茅盾曾经在《读〈地泉〉》一文中提出,一部作品在产生时必须具备的两个必要条件,其中一个就是“情感地去影响读者的艺术手腕”,他的这一主张无疑是正确的,体现出茅盾在文学境界方面的见解是达到了一定的高度,但是在具体创作中,他自己也没能做到这一点。尽管茅盾留有多部残篇,但却不能无视茅盾小说创作的价值与意义。
首先,对小说时代性的强调。茅盾的小说创作主要表现社会革命,表现现实社会。表现现实社会的哪一方面呢?从茅盾评价鲁迅的《呐喊》可见一斑。茅盾充分地肯定了鲁迅小说在严厉抨击封建思想上的深刻性,具有“五四”的精神,“然而并没有反映出‘五四’当时以及以后的刻刻在转变着的人心”,在所反映的社会层面上有“老中国的暗陬的乡村,以及生活在这些暗陬的老的中国的儿女们,但是没有都市中青年们的心的跳动……很遗憾地没曾反映出弹奏着‘五四’的基调的都市人生”。茅盾反复强调文学对现实的表现的重要性,从中要体现出中国社会的实质内容,同时他又是有选择地反映社会现实。后来他进一步说,如何选择社会现实的内容来作为文学表现的题材呢?——“凭那题材的社会意义来抉择”,这一注解,似乎说明了茅盾选择将都市作为自己作品的主要表现对象,是因为在他看来,都市人群的生活动向、内心思想,更能深刻地体现出中国社会发展的本质。茅盾对时代性的强调,不仅说明了现代小说反映现实的重要性,更重要的是他毕其一生的长篇小说创作为我们提出并回答了一个中国现代小说产生过程中不可避免的问题:为什么现代小说一定要强调时代性。中国革命所带来的现代政治环境的形成,决定了小说要有时代性。在茅盾看来,现代小说中人物的价值观是通过时代性来体现的,而体现了时代性的人物,本身就有一种对真理的探寻。因此,现代小说对人物类似传统小说那种宿命般的书写自然就淡化了。
其次,通过事件、语言、心理描写等,全方位地刻画现实主义作品中的人物形象,对现代小说人物形象的塑造,具有极其重要的意义,从而突显了小说文体的虚构性特征,这样,茅盾的长篇小说完成了小说反映现实社会的时代性与小说虚构性的结合。
茅盾早在《小说月报》时期就提出,客观的“描写”在小说创作中的重要作用,而“五四”时期新派和旧派小说共同的弱点在于,就描写方法而言,他们缺了客观的态度,就采取的题材而言,他们缺了目的,而茅盾开出的药方就是西方的自然主义。虽然,事实证明了茅盾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初期提倡过的自然主义在展现中国社会革命的过程中存在多重缺陷,但同时茅盾也受到了自然主义的很多积极的影响,如强调创作小说时要精于调查分析社会现象,对人物形象的全方位刻画,将人物的内心独白、日常语言、群聊式语言等结合起来,有时还呈现出复调的氛围。茅盾小说创作的这一系列努力,从真正意义上突显了小说文体的虚构性特征,使小说在现代文学建构中具备了独立的文体品格,从本质上完成了小说反映现实的时代性与小说文体虚构性之间的结合,使中国现代小说展现出全新的发展面貌。
再次,茅盾长篇小说对结构的驾驭,多线索、多视角、全方位展开叙述的长篇写作策略,实际上是为中国传统小说与西方小说在长篇结构上的结合,提供了宝贵的实践经验与尝试。通常认为茅盾的小说创作受西方自然主义和现实主义的影响很深,但是当我们在分析茅盾长篇小说的情节结构时,却惊讶地发现,茅盾在小说叙事的思维上,完全是传统的。传统小说的显著特点即是情节和人物会随着讲述事件的不同而随意移动,如《水浒传》《儒林外史》等,可以从多个侧面来展现社会各个层面,使每个人物在单独的情节中都有成为主人公的可能。这样的思维在中国传统绘画中也有体现,最典型的例子,莫过于北宋画家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全景式地展现了汴京以及汴河两岸的自然风光和繁荣景象。不同于西方的“焦点透视”,中国绘画所采用的是“散点透视”的手法,全景式多侧面地展现对象。茅盾将传统小说中的类似散点透视的叙事方式,创造性地置换在了一个全新的现代文学语境中,以达到全景式地反映现实社会的创作意图,在这一过程中,茅盾又吸收了西方现代小说的描写方法,通过有效的内心独白,心理描写,叙述视角的灵活转化,在强调小说虚构性的同时又将“时代性”融入这种虚构之中。
茅盾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所赢得的地位,不仅是由他的长篇创作的突破和贡献所决定,而且还在于茅盾所选择的创作策略。他的每一部作品都在第一时间反映了刚发生不久的社会历史事件,尽管这些作品都没能写完,但是作家却能在很大程度上将现实社会的本质融入作品主题进行阐发。由于对当下现实事件的及时反映,使文坛在为他震惊之时不知不觉地就将残篇现象掩盖在了作品的社会主题之下,使后来的人们也都理所当然地接受了这种“瑕不掩瑜”的事实。这样看来,文学不过是茅盾介入革命事业时采取的一种方式而已,这与他曾经直言自己对文学事业的不忠诚是相符合的。
我们从茅盾的残篇现象中看到的,不仅是现代长篇小说进程中经历的艰难,而且还有作家自身在文学创作中所表现出来的局限,亦即作品的美学意义和社会意义的损伤。从美学意义上来说,残篇现象导致小说这种虚构文体的文本断裂,无论是在情节还是在人物上,文本的不完整就意味着小说所表达的世界观、价值观的较大流失。而茅盾面对自己的未完成长篇似乎并不以为然,也没有像后来的读者一样流露出多大的遗憾,这和茅盾的写作策略分不开,他总是将刚刚过去不久的社会大事件及时地反映出来,先声夺人,而在茅盾之外我们又很难找到一样及时、一样宏大叙事的作品。由此不难看出,最初现代文学史对茅盾的接受,是社会政治意义大于文学的美学意义的。而新时期以来对茅盾的评价之所以会和过去产生如此大的反差,是因为在远离了社会革命和阶级斗争的文化环境中,人们更加注重对文学作品艺术性的接受。然而,一味地脱离历史情境去做所谓纯审美性的评价,又恰恰是最不可能对文学作品的艺术价值做出客观评价的。
以上分析应该看到,茅盾的长篇小说只是中国现代长篇小说发展的一个阶段,并不是我们所期望到达的顶峰,而这个阶段对后来文学史的发展又是非常重要的。人们不该忽视历史语境去评判茅盾长篇小说存在的价值。
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长篇小说的未完成作为一种现象,不光意味着文本本身的残缺不全,在这残缺不全的文本背后,却为我们填充了更为完整的文学与社会的时代关系的内涵。虽然茅盾长篇小说的未完成留给我们的是现代文学史上不可弥补的损失,但当我们把它作为一种现代小说普遍存在而又独特的文学现象去看待的时候,就会发现“未完成”现象本身就是一种本质的显现,这些未完成的小说作品,在一定程度上或许比那些完整的作品更能真实地反映中国现代文学发展过程中所经历的艰难而复杂的演变历程,其在文学史中留下的烙印,与那些完成了的作品同样具有文学史价值和意义。
注释
③④茅盾:《茅盾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第476页,第476页。
⑤茅盾:《茅盾全集》(第5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第295页。
⑥茅盾:《茅盾全集》(第7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第343页。
⑧卢伯克、福斯特、缪尔:《小说美学三种》,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0年,第362页。
⑨刘剑梅:《革命与爱情》,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9年,第78页。
责任编辑 王雪松
The Analysis of Mao Dun’s “Unfinished” Novel
Zhao Xueyong Gao Yaru
(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Shaanxi Normal University, Xi’an 710062)
Mao Dun’s “unfinished”novel, as a “phenomenon”,is very striking in the history of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This “unfinished” work has a close connection with Mao Dun’s cognitive way of modern Chinese society and revolution and his creative strategies, which is the result of Mao Dun’s active participation in social transformation practice by means of literature.In the period of novels creation,Mao Dun’s works are full of experimental characteristic,not only truly reflecting Mao Dun’s value orientation between usability and aesthetics,and also disclosing the dilemma lying in the creation of modern Chinese novels.The reevaluation of Mao Dun’s novels in the field of literature history can help to realize the rough and complicated evolution of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 deeply.
Mao Dun; novels; unfinished phenomenon; reevaluation; the history of literature
2017-02-14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延安文艺与20世纪中国文学研究”(11&ZD1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