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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山下的风景

2017-02-27

关键词:诗论道观文学史

张 剑



[主持人语]

冰山下的风景

张 剑

自20世纪80年代开始,学界兴起了一股文学与其他学科交叉研究的热潮,如文学与政治、文学与经济、文学与思想、文学与科举、文学与空间、文学与家族、文学与群体、文学与民俗、文学与疾病等。它们均能将文学置诸大文化的背景下进行探究,突破从作家到作品或从作品到作家的单向研究模式,取得了不少成绩。但是,在这种文学的文化学研究渐成规模和气候之时,其弊病也日益凸显出来,论著越来越多,而创新似乎越来越少,文学与文化的研究常流于简单比附,导致论述的表面化和结论的常识化。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文学与文化研究的穷途末路,而是说明文学与文化的研究已经进入深水区。面对愈来愈复杂的问题,必须有更为通贯深入的研究,才有望更好地把握问题的内在脉络和外在关系,使这一研究路向保持长盛不衰。本期组织的四篇论文,即试图从不同角度在这一路向上做些探索性研究。

前两篇文章是在儒学或思想史的背景下讨论唐代文学的有关问题。《唐代儒家诗论及其基本范畴》讨论的是儒家诗教观念对唐人诗论与创作的巨大影响,认为儒家诗教观念及其相关诗论体系渊源于上古,确立于周代,经春秋至两汉的发展,形成了中国古代诗歌思想的基本理论和基本范畴。但唐代的儒家诗论不是对传统儒家诗教的简单的传承,而是与唐人探索正确的诗歌发展道路的实践紧相联系,其“风雅”“比兴”“六义”等重要概念,作为唐人共同的诗学原则,在复古派和格式派的创作与理论中各有不同的表现与发展。如复古派主要从作品内容与教化功能来把握六义,格式派则结合六朝以来缘情体物及以情景交融为主要特征近体诗的特点,对六义范畴作出比较自由的发展。由此见出六义在唐代诗学里,是一个发展变化、含义异常丰富的概念。虽然讨论儒家诗教对唐代文学影响的论文并不乏见,但该文却尽可能从历史发展的视角出发,寻找唐代诗学接受儒家诗教观念与诗论的历史脉络,尤其是在不同时期,不同流派对儒家诗论的不同接受方式。这种尝试无疑是值得赞赏的。

《中唐古文家文道观研究之反思》讨论的也是大家耳熟能详的一个老问题——中唐古文家的文道观,但文章将观察的重心转向了对文道观阐释方式的反思。20世纪以来的文道观阐释,多从内容与形式的关系着眼。内容与形式是从西方引进的一对概念,西方的形式概念有着深厚的哲学渊源和复杂的内涵,“形式”概念进入中国后,经历了曲折的演变,在这个大背景下观察中唐古文文道观的现代阐释,可以引发诸多思考。从“内容决定形式”的角度对文道关系所做的决定论阐释,在建国后日见流行,这一阐释存在某种简单化的弊病,海内外学者的不少思考,都显示出对上述阐释框架及其局限的突破。最近二十多年来,学界对“文”的思想史意义的关注,探索了新的研究方法,对深化文道观的阐释多有启发。文章梳理和反思了20世纪以来中唐文道观阐释的历史变迁,围绕核心观念展开对中唐古文研究范式的省察,指出文道观复杂内涵的呈现,与阐释方式和研究范式的变迁息息相关,有关见解很能引人思考。

后两篇文章在科举文化的背景下探讨文学和文人的有关问题。《落第再试制度的沿革与宋元明文学的流动机制》指出在唐宋的省试中,实行州府取解制度,每一次赴京省试,必须重新获取解额资格;而在明清的会试中,只要某次乡试取得举人科名,就有直接参加会试的终身资格。两者的差别,改变了近世人才及文学流动的基本模式。即在阶层流动上,从唐宋的循环式流动,变为明清的进阶式流动;在地理流动上,从唐宋的直线式流动,变为明清的折线式流动。其原因是,随着乡试制度的推行,礼部试的人数规模明显下降,考生的地理流动聚点,从京城分散至各个省城。唐宋以来从地方到中央的向上流动通道继续得以保持,一省内部以省城为中心的地方性流动开始加剧。这种流动模式的变化,使得大一统国家的文学图景,从单个文学地理中心衍生出若干个文学副中心。这样就推动了两个重大的社会变化,即举人阶层的形成和省城文化圈的兴起。它们分别从阶层和地域两个维度,促进了近世文学的转型与继续发展。以往研究科举文学的学者,大多遵循断代研究的准则,较少考虑同一套制度在不同时代的细微差别之于文学发展的影响。而该文采用长时段的观照方式,遂发掘出“举人”一词所承载的社会史和文学史意义。

《清代科举文人官年现象及其规律》一文的价值,主要在于第一次大规模地对849人、1 013人次的清代科举者官年与实年进行了翔实可信的考辨,从而准确地获悉了他们官年与实年相悖或一致的具体情形(实年是一个人的实际年龄,官年是填报在朱卷、档案、履历等官方文件上的年龄。由于种种原因,官年的填写往往是不真实的),并得出了一些有价值的结论,如“官年通常小于实年”“减岁岁差以2岁最多”“改岁不改月日”“考试级别愈高或应试时年龄愈大,减岁力度相应愈大”“文献中出现实年小于官年时,多数情况下不是考据有误,即是文献本身讹误所致”“清代科举文人进士中式的平均年龄大致为实年33岁,举人中式的平均年龄,大致为实年28.8岁”等。这些研究,前人虽偶有涉及,但由于取样太少或取样数据不严谨,说服力不强。该文不仅采用了大数据分析的方式,而且追求所选文献的原始性和可靠性,使这些结论更具科学性和可信性。

诚然,古典文学研究中的思想文化、科举文化之角度,已经是相当成熟的研究路向。相较而言,这次的四篇文章,更关注文学史书写中形成的某些“阴影”。这些“阴影”,有的是流行的文学史观对自身基本观念缺少反思所形成的认识局限,有的是在传统文学史视野中被忽视的重要现象与问题。

常规的唐诗文化学研究,大多是在现有文学史观的理论框架中展开,如进士行卷之于唐代诗歌、传奇创作的繁荣,使府制度之于僚佐创作及区域文学的发展等。其中结论,多可起到进一步充实和佐证已有文学史脉络的作用,较少反思和突破文学史基本的理论视角和研究框架。从这个角度来说,文化研究虽然成果丰富,但不会改变对文学史主线的阐释方向。与之相比,对唐代儒家诗论的深入论述,却可能对原有的文学史观带来某种改变。在纯文学的文学观念影响下,儒学常被视为对文学自由表达的限制与阻碍;传统上对唐代文学繁荣的认识,也多是在纯文学的意义上展开的,研究者很少关注儒学在其中的重要作用。对唐代儒家诗论的关注,不仅仅是引入儒学这个视角来做一般的文学与文化研究;更重要的是它能改变对文学的狭隘理解,对唐代文学获得新的认识。对中唐古文家文道观的阐释进行反思,也有同样的意义。文道观作为文学史和文学批评史中的核心观念,今人对它的阐释,与文学观念与文学研究范式的演变息息相关,不同的阐释视角与理论视野,都有其贡献与局限。如果对此缺少反思,缺少对分析方法的新探索,对文道观的理解就会流于“文道并重”或“重道轻文”等简单笼统的说法,难以充分认识这一重要文学史观念的内涵。显然,上述这些讨论都建立在文学史反思的基础之上,针对文学史观的基本观念和研究框架有新的思考,不再停留于对已有文学史脉络的外部充实。

无论是落第文人,还是进士官年,都是文人世界中的被遗忘者,属于文化研究中有关“污名”的一类话题。它们在文人世界中非常普遍,却因为不是文学史上的“向阳花木”,而在一定程度上被研究者所忽略。这种忽略,既源于观念上的无意识,也因为研究资料的翻检难度。毕竟历史是一个选择的过程,对失败的或不光彩的经历讳莫寡言,亦人之常情。但它们有可能从另一个维度,间接揭示文学之演进,为我们还原文学现场进而细释文学史提供一种新的可能。宋元以后的文学材料浩如烟海,在梳理经典文学谱系的同时,如何更充分地利用这些材料,可以有很多方向。除了挖掘更多的二、三流作家外,我们亦可关注那些在有意无意间被遗忘的文学现象,关注那些作用于文学史的文化外力。这些是冰山下的景象,面相极其丰富,可以让文学史不仅作为高屋建瓴的远景,而且作为一种高分辨率的近景而存在。

古典文学的文化学研究,经过数代学人的努力,冰山上的景象,已陆续成为我们熟知的文学常识;而更多冰山下的景象,则退到我们的视野之外,无论是出于何种原因,都应予以重新的认识与思考。这一片景象虽然晦暗未明,却是文学世界的重要组成部分。当我们想到它们有可能维系并推动着整座冰山时,不禁对古典文学之文化学研究的前景充满了期待。

(主持人简介:张剑,河南遂平人,文学博士,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编审,《文学遗产》副主编。)

【责任编辑:肖时花;实习编辑:陶汝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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