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析心理学视角下的《聊斋志异》花妖形象
2017-02-26汤悦翊东方蔚龙
汤悦翊,东方蔚龙
(澳门城市大学 人文科学学院,澳门 999078)
分析心理学视角下的《聊斋志异》花妖形象
汤悦翊,东方蔚龙
(澳门城市大学 人文科学学院,澳门 999078)
花草树木是中国历史文化传统中重要的意象载体。《聊斋志异》中的花妖具有极为独特的艺术魅力和研究价值。她们多为女性,是具有独立人格特征的生动意象。本文从分析心理学的角度出发,结合蒲松龄的生活与情感经历,从花妖意象和其中蕴含的阿尼玛原型两方面进行了初步探讨。
聊斋志异;意象;原型;花妖
《聊斋志异》又名《鬼狐传》,是清代蒲松龄所作的短篇志怪小说集,他在自志中说“才非干宝,雅爱搜神;情类黄州,喜人谈鬼。闻则命笔,遂以成编”[1]。蒲松龄生于山东淄川县,以留仙为字,别号柳泉居士,早年丧父,家境贫苦,娶妻刘儒人并育有四子。
带有原始形态属性的花木,是中国文化传统中众多文人歌以咏怀、托物言志的意象载体,与书中狐鬼相比较,花妖意象更能体现蒲松龄创作中的审美倾向。在近五百篇故事中,《荷花三娘子》《葛巾》《黄英》《香玉》和《绛妃》五篇的女性形象由花幻化而来,她们“宫妆艳绝”“香风洋溢”,或是“纱帔一袭,遥闻芗泽,展视领衿,犹存余腻”,皆是艳丽绝然,风姿绰约。花妖们不仅兴致高雅,知书达理,还能持家理财,相伴富贵,令寒门书生心生向往。这种人间家庭生活的花妖,也与荒野暗夜出没的狐鬼妖魅们有着极大的区别。《聊斋志异》篇目中共出现八个花妖形象,七女一男,似花非花,似人非人,虽然篇幅和角色数量都非常少,但具有极为独特的艺术魅力和研究价值。
荣格分析心理学的集体无意识、“意象”、“原型”等主要概念逐渐成为文学创作与评论、历史、哲学、社会、民俗等众多领域都加以采用的基础性概念。而从分析心理学角度对蒲松龄作品中的花妖故事进行研究的目前尚不多见,本文将从意象与原型两个方面进行初步的探讨。
1 花妖的意象
康熙九年,蒲松龄南游被聘为江苏宝应知县孙蕙的幕僚。马瑞芳认为,在此期间,蒲松龄爱慕孙蕙的侍妾顾青霞,他创作诗词向顾青霞表达爱意的行为引起了孙蕙的不满。康熙十年秋,蒲松龄辞幕离开。有研究者认为蒲松龄于康熙十一年开始创作《聊斋志异》[2],此前蒲松龄虽喜好收集神鬼轶闻,但这一开始创作《聊斋志异》的时间点却并非偶然,他对顾青霞的倾慕形成了一个无法完成的情结,内心强烈的情绪推动力量在其中发挥了重要作用,蒲松龄很有可能通过文学创作来表达和缓解内心愿望不能达成的焦虑和压抑。
意象承载着人类的情感和潜意识中不易察觉的力量,亦有历史文化赋予的意义在其中。书中黄生初见香玉“袖裙飘拂,香风洋溢”,又有香玉自花中重生之时见“花大如盘,俨然有小美人坐蕊中,裁三四指许;转瞬飘然欲下,则香玉也”,这些都与蒲松龄为顾青霞做的小传《西施三叠》中描绘的体貌相似:“细臂半握,小腰盈把,影同燕子翩跹。又芳心自爱,初学傅粉,才束双弯。”[3]书里书外皆是小巧美妙、纤弱盈姿、需要爱护的妙龄美人意象。蒲松龄的长诗《梦幻十八韵》,写他梦到神女,彼此爱慕,实际上表达了对顾青霞的爱恋之情,诗中描述神女“弱态妒杨柳,慵鬟睡海棠……”[4]。蒲松龄在其他诗词中也多次使用杨柳、海棠等词汇直接描写顾青霞。可以看出,在他对美好女性的想象中,优美的花木是非常重要的意象表达。
在现存最早的铸雪斋抄本中,虽把原书八册分成十二卷,但原稿每卷篇次并无打乱。其中第五卷出现《荷花三娘子》,第六卷出现《绛妃》,第十卷末出现《葛巾》,而《黄英》和《香玉》位于第十一卷,即花妖的形象出现于全书的后半部分,前半部分多为鬼狐。此书创作始于康熙十一年左右,直至蒲松龄逝世前不久才完成全书,前后共四十余年,期间涵盖了他仕途失意、只身在外、发妻早丧、贫穷孤苦的半生心路历程,各个时期的创作都不尽相同。若说前半部分的狐妖故事多为男性欲望的投射,鬼魅故事则是探索人性的起步,那么性情高雅、自尊独立、善良美好的花妖出现在全书的后半段则更有精神世界升华的意味。在中国古代的民间信仰中,花的形象一直与人对美的追求向往有关,曾出现十二花神。关于花神的来源有两种说法:《淮南子·天文训》载:“女夷鼓歌以司天和,以长百谷禽鸟草木”,高诱注:“女夷者,主春夏长养之神,世所谓花神也”;另一种为《月令广义·岁令一》中提到的“女夷为花神,乃魏夫人之弟子”[5]。在《葛巾》中,当姐妹各举一子,始渐自言:“魏姓,母封曹国夫人”,回想《葛巾》出现时“疑是贵家宅眷”“宫妆艳绝”,《天彭牡丹谱》中提及“葛巾紫,花圆正而富丽,如世人所戴葛巾状”,《洛阳牡丹记》亦记载有“玉版白者,单叶白花,叶细长如拍板,其色如玉,而深檀心”,便可推断出葛巾与玉版分别为紫牡丹与白牡丹。篇目中的花妖意象皆保留着原植物本体的文化象征,无论是香玉、葛巾的馥郁芳香,还是黄英的清新淡雅,无不充满高洁富足的精神意味。
玛丽安娜曾这样描述:“荷花同时呈现果、花、蕾——过去、现在、未来三种形式,所以在中国,又是永恒的象征。”[6]《荷花三娘子》中,莲花(荷花)在中国文化中具有特定的象征意义,而代表荷花的女性花妖意象正是从其象征意义发展而来,在故事中,荷花三娘子展现出了美丽、永恒、丰饶的意韵。美丽的荷花三娘子,让宗生原本贫穷不得志的生活变得富足,与之相对的是蒲松龄与发妻刘儒人的现实生活状况,二人虽一生疾病相扶、患难相恤,但夫妻二人理家生钱摆脱贫困的能力还是有所不足,因此蒲松龄通过荷花三娘子的意象来表达其渴望富足的现实需求。在篇末,宗生抱物思念伊人,只要那个代表她的披肩还在,宗生就可一直见到她的形象,而本尊荷花三娘子却永远不会再出现于宗生眼前。只能见到莲女面带笑靥却不能言语的场景,意味着莲女从意象又回归为一个 “只可远观” 的永恒美丽的象征。这种记忆中永久存留的完美意象寄托着蒲松龄对于女性永恒完美的期望,也抒发着他对顾青霞“可望不可即”的一缕情愫。
五篇花妖小说里出现了两种牡丹,名为“葛巾”的紫牡丹,名为“香玉”与“玉版”的白牡丹。《葛巾》中特地提及了洛阳,武则天怒贬牡丹的故事对于中国文人来说具有不屈从于权威的象征意义,历代文人以不同的文学形式来描写牡丹,将它的意象传承下来。蒲松龄将牡丹特有的华贵气质和迁离长安时的凛然不屈化作了葛巾与玉版的人格特征。而在《香玉》中,道观所在的崂山,正是蒲松龄辞幕以后曾经游历之所,同时崂山又与八仙过海的传说存在关联,吕洞宾与白牡丹的声色动情的纠葛恋情对古代男性文人来说也是极具性暗示的。文中的香玉并非黄生正室,与顾青霞的地位及处境相似,所以白牡丹花妖意象正是出于蒲松龄对顾青霞的思慕之情和无意识的角色替代。
耐冬是崂山一带对山茶的称呼,而在蒲松龄所居的道观中也真实存在着古老的山茶树。在香玉去世后长期陪伴黄生的绛雪就是蒲松龄所创作的山茶花妖意象,这一意象具有生命坚韧绵长,花开于寒风之中“不似寻常儿女”的特点,反映了蒲松龄内心孤寂寒冷、渴望女性相知相伴的情感需求。
再看《黄英》中提到的菊花意象,它象征了长寿、积极面对逆境的心态、超越了死亡的爱和淡雅的品质。蒲松龄曾于《聊斋诗集》的小引中写道:“只因爱菊陶令,羡绿野之风流。”文中黄英说“要为陶公争气”,以及她对待财富的态度都体现出其高洁恬淡的性格特征。黄英的弟弟陶生是这几篇文章中唯一具有植物特性的男性花妖意象,他在与曾生的醉谈畅饮中逝去,后来又在金秋九月重获新生。故事中的一酒一菊,正是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的意境中转化而来。在中国传统文化中,“九”与“久”的谐音暗含对健康长寿的美好期许,蒲松龄通过陶生这一意象向陶渊明致敬,表达了自己淡泊生死的态度与延续重生的精神信念。
2 阿尼玛原型
蒲松龄笔下穷困潦倒、前途渺茫的书生们多带有自己的影子,独在异乡为异客,深夜无眠、孤苦无助时,遇到的那些性格鲜明、独立自主、才情兼备的女子并非偶然,她们的完美女性形象实际上来源于阿尼玛原型。在荣格看来,阿尼玛作为一个原型,一方面根植于人们的集体无意识中,成为个人与非个人的,同时也是男性内心中不能自我觉察的女性形象(女性内心中的男性形象为阿尼姆斯)。“对于男人而言,阿尼玛是一个海妖,一尾美人鱼,一个变成了树的山林水泽之仙子,一个优雅女神,或者是艾尔金的女儿,或者是一个女妖,或者是一个女魔”[7]。若说意象是呈现在意识中被人所觉察到的一种形式,那么意象的基础便是潜藏在集体无意识中的原型,来自心灵更深处的地方,这里是创作想象的源泉。蒲松龄和普通人一样,最初是无法察觉到自己无意识中的阿尼玛的,但当他遇见顾青霞并被她吸引,面目身形模糊不清的阿尼玛从此就变作了她的模样,再也无法消失,并持久地从中产生强大的原型驱动力。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在封建社会中,本应恪守礼教的读书人蒲松龄会如此明显并毫无顾忌地对朋友的妾室表达自己的情感。阿尼玛原型在内心深处无意识产生的影响使他爱上了顾青霞,同时阿尼玛的原型在顾青霞身上也得到了有形的表露。蒲松龄找到了自己心中的阿尼玛,却爱不得碰不得,倍受煎熬之后只能选择离开,进而投身于文学之中,创作出无数妖魅鬼狐的意象来爱上书生们,以期在故事中得到心灵的补偿。而那些最美好的、最接近“阿尼玛—顾青霞”原型的,无疑就是那些源于草木的花妖意象。
《葛巾》中常大用见到葛巾时:“眩迷之中,忽转一想:此必仙人,世上岂有此女子乎!”随即他长跪曰:“娘子必是神仙!”当男子遇见自己的阿尼玛原型时,即使他的阿尼玛以仙人或其他形式出现,他们的社会地位有着较大的差距,他们也将被其“蛊惑”。常大用看到的葛巾,既是神秘力量(原型)的化身,又能带来可预见的财富,满足他们心身需求的可能,这从某种程度上驱散了男性内心对生活的恐惧和空虚感。
《荷花三娘子》中,宗生见到的便是一个可不断变作他物来试探自己的莲女。在现实生活中,蒲松龄的槽糠之妻虽十年如一日的操持家务,但他常年在外希望有红颜知己陪伴的心理需求得不到满足,之后遇到会吟诗作唱、妖娆可人的佳人,却只能望之怜之,不能将这种爱慕之情付诸纳娶,与对莲花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态度相连接。因此,蒲松龄以曲折的方式表达未完成的愿望,将被孙慧其他妻妾欺负的顾青霞化作独立坚强的女性,赋予草木以灵性,塑造出秀外慧中的花妖意象(阿尼玛)与代表自己男性部分的书生意象(阿尼姆斯)爱恋并结为夫妻。
同时,阿尼玛原型既是男性无意识中理想的女性,年轻美丽,令人怜爱;亦是男性自己一部分内心的反映,书中的花妖意象多有着与蒲松龄相同的意趣。正如顾青霞在蒲松龄眼中也有与自己相似的文学禀赋一样,他笔下的花妖大多都对诗词甚为喜爱。香玉初现时,虽被黄生的“暴起”直追而吓到疾奔而去,但当她见到树下黄生难掩失落的题词后再次欣喜出现:“君汹汹似强寇,令人恐怖;不知君乃骚雅士,无妨相见。”对话间可窥见她对诗词的喜爱。蒲松龄也把自己没有被满足的愿望表露在笔下:“借此与风流士,长作幽会,亦佳。”现实中顾青霞对吟诵连昌宫词的喜爱,使得蒲松龄为她用心编册了百首宫词。
如果说顾青霞成为了蒲松龄无意识中的阿尼玛原型在个人层面的投射,那么《绛妃》里出现的女性花神则是阿尼玛原型在集体无意识层面的展现,亦即大母神原型。绛妃以女性神灵的形象出现,领着众花妖与给她们带来摧残的风神对抗,具有如战士般独立坚强的精神品质和对族人保护庇佑的能力。绛妃具有神格的形象,与葛巾、黄英等人不同,不属于任何花类,她是一种植物生命的整体象征。大母神原型在文学作品和神话中往往以女神或女性仙子形象出现,并与植物象征相联系。《荷花三娘子》中的莲花意象也具有大母神原型的投射,莲叶宽大且圆,莲蓬莲子与孕育相联系,莲女之前为了考验男性而幻化的石头意象,亦是最古老的大地母亲的内在象征。
3 结语
蒲松龄对顾青霞未完成的爱恋情结成为其无意识的创作动机,推动了他开始《聊斋志异》这一长达半生的文学创作。基于内心中的阿尼玛原型和顾青霞的形象与想象,他创作出了多个美好的花妖意象,并演绎出了关于她们各自生动的故事。同时,对于无法与顾青霞结合的现实处境,蒲松龄也将其折射为故事中花妖意象的变化:或不可触及,或重归于草木。当我们试图发现《聊斋志异》故事中所存在的丰富意象以及蕴含的集体无意识原型和原型中体现的、通过原型折射或填充于其中的作者身处时代特有的内容时,可能这才是对作品更加深切的理解方式。同时,由于源自民族记忆和原始经验的意象、原型一直存在于集体无意识之中,随着蒲松龄的创作和读者的阅读理解,足以唤起我们强烈甚至非理性的情绪反应,形成共同的心理驱动效应,这也许就是《聊斋志异》具有跨越时空的持久魅力的原因所在。
[1] 蒲松龄. 聊斋志异[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1.
[2] 马振方. 聊斋诗词摭谈[J]. 蒲松龄研究,2014(3):41-48.
[3] 马瑞芳. 蒲松龄和顾青霞[J]. 蒲松龄研究,2015(2):5-14.
[4] 孙玉明. 试论《聊斋志异》的成书及分卷和编次问题[J]. 蒲松龄研究,1991(1):172-187.
[5] 胡应京.月令广义[M].济南:齐鲁书社,1996:116.
[6] 玛丽安娜·波伊谢特. 植物的象征[M]. 长沙: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 2001:186.
[7] 荣格. 心理学与文学[M]. 北京:三联书店,1987:75.
(编辑:刘彩霞)
Analysis ofStrangeStoriesfromaChineseStudioMonster Image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Psychology
TANG Yue-yi , DONGFANG Wei-long
(Faculty of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s, City University of Macao,Macao 999078,China)
The flowers and trees is important in Chinese historical and cultural tradition of the image carrier. The flowers ofStrangeStoriesfromaChineseStudiohave very unique artistic charm and the value of research. The flower are female, and formed a vivid image with independent personality. In this paper,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psychological analysis, combined with the emotional experience of Pu Songling, this paper discussed the flower imagery and anima archetype from two aspects.
StrangeStoriesfromaChineseStudio; image;prototype;flower
2016-09-22
汤悦翊(1993—),女,贵州贵阳人,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应用心理学.
I242.1
A
2095-8978(2017)01-0056-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