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小说“史补”观念的生成与发展
2017-02-26何悦玲
■何悦玲
中国古代小说“史补”观念的生成与发展
■何悦玲
史学视阈;中国古代小说;“史补”观念;生成
“史补”作为中国古代小说重要观念之一,不论其理论生成,还是其价值指向,都与中国古代史学存有紧密联系。从史学视阈出发,对古代小说“史补”观念生成与发展给予追溯,不仅有助于了解中国古代小说艺术个性及其迂回曲折的发展历程,也有助于了解两者各自独特的创作特征与审美意趣。尽管目前学界不乏对古代小说“史补”内涵进行研讨的文章,但对其发生学的史学渊源分析尚不全面充足。基于此,本论文拟对此展开具体深入分析。
一、“史”尊“说”卑的认同
在中国,史官建置古已有之。《礼记·玉藻》曰:“动则左史书之,言则右史书之。”[1](P94)《汉书·艺文志》云:“古之王者世有史官,君举必书,所以慎言行,昭法式也。左史记言,右史记事,事为《春秋》,言为《尚书》,帝王靡不同之。”[2](P1359)这些记载,不仅说明中国古代史官早已有之的现实,并说明其已发展到较高状态。《史通》批评中,吕思勉言:“人类生而有恋旧之情,亦生而有求是之性。惟恋旧,故已往之事,必求记识而不忘;惟求是,故身外之物,务欲博观以取鉴。故史官之设,古代各国皆有之。”[3](P222)这一探根究底之言,更从文化心理角度,说明中国古代史官文化源远流长的原因。
与此悠长相应,是浓郁的慕史心态。此心态发生,首先缘于对“史”功能的体认。《史通·史官建置》中,刘知几云,人生如“白驹之过隙”,实现名传不朽的最佳方式,无过于载笔“竹帛”。通过“竹帛”记载,“用使后之学者,坐披囊箧,而神交万古,不出户庭,而穷览千载,见贤而思齐,见不贤而自内省”[3](P215)。元人胡三省为《资治通鉴》作注,以序形式指出:“道”虽无不在,但“散于事为之间”,“因事之得失成败”,可以知“道”之“万世亡弊”。“为人君而不知《通鉴》,则欲治而不知自治之源,恶乱而不知防乱之术。为人臣而不知《通鉴》,则上无以事君,下无以治民。为人子而不知《通鉴》,则谋身必至于辱先,作事不足以垂后。”[4](P28)两人所论,基本代表了中国古人对于史书功能基本看法。在此看法下,中国历代政府不仅将“史官”建置作为国家机构重要组成部分,并对史籍人员以“馆宇华丽,酒馔丰厚”待遇。在此待遇下,对中国古代知识分子来说,能承职于史馆,是一件极为值得荣耀的事情。
慕史心态的发生,还同时缘于对史家才、学、识兼备的素养的认可与称扬。由于对图书有优先接触权,中国史家一开始便表现出博学多识的人文修养。如孔子作为中国史学第一巨人,不仅深知周“礼”、删《诗》、撰《春秋》,“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说卦》《文言》”,并对世间奇异之物如“坟羊”、“骨节专车”、“防风”等颇知来历。[5](P1542)孔子以后,司马迁、班固、司马光等史学大家同样如此。到了唐代,随着史书编纂与批评实践日益积累,才、学、识兼备遂成为对史籍人才的普遍要求。如据《旧唐书》记载,礼部尚书郑惟忠问刘知几:“自古已来,文士多而史才少,何也?”刘知几回答说:“史才须有三长,世无其人,故史才少也。三长:谓才也、学也、识也。”“夫有学而无才,亦犹有良田百顷,黄金满籯,而使愚者营生,终不能致于货殖者矣。如有才而无学,亦犹思兼匠石,巧若公输,而家无楩柟斧斤,终不果成其宫室者矣。”[6](P3173)《文史通义·史德》中,章学诚以“史德”统合才、学、识三者,并感喟说:“三者,得一不易,而兼三犹难,千古多文人而少良史,职是故也。”[7](P3173)在这些说明中,流露的不仅是对于“史才”内涵的具体说明,更是对其超越于“文才”的充分肯定。
小说与史同属叙事科,但相比于“史”地位的尊贵来说,小说的地位则显得非常卑微。这一卑微,在小说文体“小”的命名中,已见端倪。在中国后世,尽管小说创作取得蓬勃发展,但对于小说的命名,仍不出于小史、野史、外史、稗史等轻贱的提法。在小说批评中,正统人士,尤其是史学家,也往往把小说存在的功能定位为“史补”。关于此,从《隋书·经籍志》《杂传类序》《杂史类序》《史通·杂述》《史通·采撰》相关论述可清楚看出,此不赘述。
在小说创作与批评中,也正隐含着对自身地位的不满与对“史”的尊崇。对此,从众多小说作品序跋可清楚看出。如《次柳氏旧闻》为唐李德裕编撰,序言中,李德裕自愧“非黄琼之达练,习见故事,愧史迁之该博,唯次旧闻,惧失其传,不足以对大君之问”,所以“谨录如左,以备史官之阙云”。[8](P1)《混唐后传》为明人锺惺编次,书序中,锺惺说:“昔人以《通鉴》为古今大帐簿,斯固然矣。第既有总计之大帐簿,又当有杂记之小帐簿。”其书编撰是“古今大帐簿之外,小帐簿之中所不可少之一帙欤”。[9](P1779)《锺情丽集》为明人邱濬所撰,给书作序时,明简庵居士称“大丈夫生于世也,达则抽金匮石室之书,大书特书,以备一代之实录;未达则泄思风月湖海之气,长咏短咏,以写一时之情状”,该书不过是“游戏翰墨云尔;他日操制作之任,探笔法之权,必有黼黻皇猷,经纬邦国,而与班、马并称之矣”。[9](P595-596)盛时彦为纪昀门生,在为纪昀《阅微草堂笔记》作序时,把“文”看成“道”之所寓,认为“文之大者为《六经》”,“降而为列朝之史,降而为诸子之书,降而为百氏之集”,“再降而稗官小说”。[10](卷首)《台湾外记》为清江日昇撰,彭一楷为其作叙,评论该书“笔力遒劲,雅有龙门、班掾风”,感叹作家“始负此才,不获纂修史馆,而乃沦兹草野”,断言该书“有功名教,良非浅鲜,异日之以登对大廷,备史氏之阙文,江子与是书不朽矣”。[9](P1044-1045)在诸如此类作家自陈或他人说明中,可看出,“史”尊“说”卑作为一种集体无意识,规引着中国古人的小说创作与批评活动,并由此形成古代小说创作中的“史补”目的。这既使小说本身存在的合理性与正当性得以确认,也使小说存在的功能长期被置于“纪事实、探物理、辨疑惑、示劝诫、采风俗”等“史”的框架之下,使得小说“娱乐”、“虚构”的本质特征处于被忽略、被漠视的地位。
二、“史”采“小说”的激励
要编撰历史,必须首先要有大量客观翔实资料可供史家选择、使用。然而现实情况是,或由于失记,或由于战乱,或由于其他各方面条件影响,并不是所有的历史资料都能真实完整地保存下来。在此情况下,要编撰历史,就必须于已有材料之外,广罗博收,充分借鉴一切可以利用的资源。史书编纂的这一情况,唐刘知几于《史通·采撰》中有明确说明:
史文有阙,其来尚矣。自非博雅君子,何以补其遗逸者哉?盖珍裘以众腋成温,广厦以群材合构。自古探穴藏山之士,怀铅握椠之客,何尝不征求异说,采摭群言,然后能成一家,传诸不朽。观夫丘明受经立传,广包诸国,盖当时有《周志》《晋乘》《郑书》《楚杌》等篇,遂乃聚而编之,混成一录。向使专凭鲁策,独询孔氏,何以能殚见洽闻,若斯之博也?马迁《史记》,采《世本》《国语》《战国策》《楚汉春秋》。至班固《汉书》,则全同太史。自太初已后,又杂引刘氏《新序》《说苑》《七略》之辞。此并当代雅言,事无邪僻,故能取信一时,擅名千载。[3](P84)
在刘知几看来,史文有阙,古来有之,“盖珍裘以众腋成温,广厦以群材合构”,“征求异说,采摭群言”是成书的必要条件,也是其能“成一家,传诸不朽”的最终保障。左丘明、司马迁、班固等历史大家在编撰历史时,尚脱免不了对他人材料的采撷。这一采撷,不仅不会影响、贬低作者的声誉,相反会使其作品“取信一时,擅名千载”。
刘知几这一阐述,既是对史书编纂实践经验的总结,也为后来的小说入史提供了堂而皇之的理由与可能。在后世史书编纂中,采小说入史,遂成为史书材料来源的渠道之一。如《语林》《世说新语》《幽明录》《搜神记》等,作为魏晋六朝重要小说作品,或以搜神为宗,或以记言为主,《晋史》在成书时候,就对其中材料多有采撷。欧阳修编撰《新唐书》,选取了唐人小说中叙述谢小娥、吴保安的事迹。李繁作《大唐说纂》四卷作品,“《新史》大抵采用之”[11](P707)。司马光《资治通鉴》编纂在“遍阅旧史”同时,也曾“旁采小说”[4](P9607)。诸如此类,都说明了小说入史的不争事实。
“史”尊“说”卑,小说入史又有先例可寻,在此情况下,对无缘修史的文人来说,编纂小说作品若能被史家采用,未尝不是一件荣耀的事情,它既可以显示作家的史才,也能提高作家的社会地位与影响。故此,“史补”的目的便油然而生。
这一生成,从小说作品命名中,可以看出。如卢肇的《逸史》、参寥子的《阙史》、王得臣的《麈史》、岳珂的《桯史》、江盈科的《雪涛谐史》、竹笑主人的《古今笑史》等,都以“史”为名。除此而外,更多的小说作品还以史家惯用的“记(纪)”、“志”、“录”、“传”等为名。如以“记(纪)”为名的有《十洲记》《洞冥记》《搜神记》《拾遗记》《广异记》等;以“志”命名的有《博物志》《括异志》《夷坚志》《禹鼎志》《新列国志》《蜃楼志》等;以“录”命名的有《稽神录》《志怪录》《夜谈随录》《耳食录》《壶天录》等;以“传”命名的有《列仙传》《穆天子传》《赵后外传》《汉武内传》《绿珠传》等。不论以“史”命名,还是以史家惯用的“记(纪)”、“志”、“录”、“传”等命名,都表明在作家心目中,是俨然以“史”看待自己的作品的。
这样的史补目的,在小说作品序跋中也可经常看到。如《唐国史补》为唐李肇编撰,书分三卷,凡三百零八条,主要记述中唐逸事、琐闻、风俗、典故与历史事实。对这样一部书,李肇交代说,《国朝传记》,记事仅限于南北朝至开元,自己《唐国史补》记事则自开元至长庆,作此作品是“虑史氏或阙则补之意”[12](P3)。《夷坚志补》卷一《芜湖孝女》,记述芜湖詹女为救父兄舍身从贼,后投水全名节事。故事叙述中,洪迈感叹说:“今世士大夫,口诵圣贤之言,委身从贼,徼幸以偷生者,不可胜数,曾一女子之不若,故备录之,异日用补国史也。”[13](P1554)明人郑仲夔编有《耳新》,在该书序言中,作者先是感喟王元美“良史才”,却“恨不居史职”,其所编辑《史料》一书:“既赡且核,一代之文献在焉。垺于司马子长、班孟坚,居然季孟之间哉。”刘子骏“博综西汉典故,遐收精撷”,编成《杂记》一书,班固《汉书》成书,多从此中取材,所谓“子骏作之劳,而孟坚享之逸也”,在此基础上,说自己《耳新》“非一耳涉之而成新,殊不忍其流遁而堙没也”,故尔“随闻而随笔之”,“窃比于子骏之义,以待他日之为孟坚元美者”。[9](P429-430)在这些作家自陈中,都不难看出,小说入史,诚给作家以积极鼓励。作家创作的目的,就是为了给正史编纂提供阙失资料。这样的创作动机,直接导致了中国笔记小说的大盛。其中的作品,不仅可以当小说阅读,也可以当历史文献被采纳、引用。
三、以“事”寓“义”的效法
以“事”寓“义”在中国历史书写上有优良传统。其中,孔子表现尤为突出。面对西周王朝“礼崩乐坏”的现实,孔子痛心疾首,他先是周游齐、鲁、卫、陈、曹、宋、郑、蔡、叶诸国,向诸侯国王宣传自己“仁”的主张。在宣传中,既经历了“斥乎齐,逐乎宋、卫,困于陈蔡”“几死者再矣”的凶险,也经历了“累累然若丧家之犬”的狼狈与长沮、桀溺等诸隐士的奚落。“义”实现的艰难,使孔子转而认识到“欲载之空言,不若见之行事之深切著明也”,所以开始以文字为载体,“追迹三代之礼,序《书传》,上纪唐虞之际,下至秦缪,编次其事”,“因史记作《春秋》,上至隐公,下讫哀公十四年,十二公……《春秋》之义行,则天下乱臣贼子惧焉”。[5](P1558-1563)
孔子以“事”寓“义”,用今天的话说,就是以道德判断加诸史事。站在近代历史科学的角度,尽管有人对此颇存非议,但正如余英时指出的那样:“我们也不应忘记,直到今天,关于道德因素是否必须完全屏除于史学之外的问题仍在聚讼纷纭的阶段。因此,我们便不能对孔子曾用道德眼光看历史一点单独加以苛刻的责难。”[14](P244-245)而且“儒家论政,本于其所尊之‘道’,而儒家之‘道’则是从历史文化的观察中提炼出来的”[15](P68-69)。更重要的是,以孔子《春秋》为代表体现的这一以“事”寓“义”历史编纂之法,经由后人不断诠释与反复“言说”,已然作为重要文化观念,深入中国古人灵魂,并最终成为中国后世史书编纂遵奉的重要原则,以致于刘知几《史通》中提出:“史之为用也,记功司过,彰善瘅恶,得失一朝,荣辱千载。苟违斯法,岂曰能官。”[3](P144)后世司马迁编《史记》、司马光撰《资治通鉴》、朱熹作《通鉴纲目》等,都是对这一原则的自觉继承。
小说与史在文化谱系上有内在关联,但尽管如此,早期的小说创作并不以“义”传播为主要目的,它们的主要目的是落脚在“明神道之不诬”、视小说为“博闻强识之阶”和拾史“遗”之具等方面。至于小说的惩恶劝善功能,只是潜含于作品表述之中,并没有得到作家明确的强调。也许是与经学发展有关,也许是出于自身发展空间拓展的需要,在唐后的小说创作与评论中,劝善惩恶的话语表述不仅越来越自觉,并且呈日益高涨的态势。更重要的是,在表述中,无论作家还是评论家,都往往将作品以“事”传“义”的叙事特征直接追源于以《春秋》为代表的史家陈述。
关于此,我们从文言小说相关表述可以看出。如《谢小娥传》为唐贞元间人李公佐所作,主要叙述估客女儿谢小娥为父、夫报仇雪恨事。在故事叙述末尾,作者盛赞小娥品行为“节”、为“贞”、“足以儆天下逆道乱常之心,足以观天下贞夫孝妇之节”,说“知善不录,非《春秋》之义也”,所以自己“作传以旌美之”。[16](P4032)唐元和中人刘肃作《大唐世说新语》,在该书序言中,自述其创作动机云:“自庖牺画卦,文字聿兴,立记注之司,以存警诫之法。传称左史记言,《尚书》是也;右史记事,《春秋》是也……今起自国初,迄于大历,事关政教,言涉文词,道可师模,志将存古。”[17](P1)明冯梦龙辑《情史》,旨在以“情”教化众生。对这一目的,也在文化上给予追源:“《易》尊夫妇,《诗》有《关雎》,《书》序嫔虞之文,《礼》谨聘奔之别,《春秋》于姬姜之际详然言之,岂非以情始于男女,凡民之所以必开者,圣人亦因而导之,俾勿作于凉,于是流注于君臣、父子、兄弟、朋友之间而汪然有余乎……是编也,始乎贞,令人慕义;继乎缘,令人知命……或亦有情者之朗鉴,而无情者之磁石乎?”[18](P3)另如《浇愁集》为清邹弢编纂,尽管书名为“浇愁”,但从作者序来看,似乎更看重作品的教化功能。不仅如此,还直接将其作品的教化功能追源于六经:“说部为史家别子,综厥大旨,要皆取义六经,发源群籍。或见名理,或佐纪载;或微词讽喻,或直言指陈,咸足补正书所未备。”[9](P200)在上述诸多作品引言中,虽然所提书名较多,但六经皆史,《春秋》出现的比率又很高,若是从以“事”寓“义”的角度来考察,其最直接、最接近的源头仍然是以《春秋》为代表的史家作品。
相比文言小说来讲,这样的渊源与创作宗旨在白话小说中获得更明显发展。罗贯中《三国志通俗演义》的创作可谓首开其风。该书“依史以演义”,通过对三国政治集团及其领袖人物言行的展现,体现出求仁政、尚忠义、恶奸诈的政治伦理道德观念。对这一创作宗旨,明庸愚子即以序的形式指出:“夫史,非独纪历代之事,盖欲昭往昔之盛衰,鉴君臣之善恶,载政事之得失,观人才之吉凶,知邦家之休戚,以至寒暑灾祥,褒贬予夺,无一而不笔之者,有义存焉。吾夫子因获麟而作《春秋》……一字之中,以见当时君臣父子之道,垂鉴后世,俾识某之善,某之恶,欲其劝惩警惧,不致有前车之覆……其最尚者,孔明之忠,昭如日星,古今仰之。而关、张之义,尤宜尚也。其他得失,彰彰可考。遗芳遗臭,在人贤与不贤,君子小人,义与利之间而已。观演义之君子,宜致思焉。”[19](卷首)这一说明,无疑建构起《三国志通俗演义》与《春秋》的渊源联系。《三国志通俗演义》之后,其他白话小说不管题材如何,也不管其虚实关系怎样处理,在教化世风这一问题上,也都大致以《春秋》为宗,继承史家以“事”寓“义”的陈述方式。关于此,从众多小说作品序跋可清楚看出,此不赘述。
借鉴史家以“事”寓“义”叙述方式来传播道义,教化世风,这既体现出小说与“史”的亲缘关系,也说明小说“史补”的价值取向。这种取向,不仅抬升了小说的地位与功用,提高了小说的格调,而且也为小说自身的发展提供了可能,开拓了空间。
四、“史”之“不足”的辅佐
宋元以后,文化下移,通俗文学创作获得蓬勃发展,政府也加强了对思想文化的控制。在此情况下,小说创作“史补”与以往相比,有了明显不同。在此时小说创作中,虽然也使用的仍是“补”的字眼,以往固有的各种“史补”取向也依然流行,但让人耳目一新的是,人们对“史”固有的顶礼膜拜、不可怀疑态度有了明显变化,逐步看到“史”在“义”传播上的局限和不足,并以此为契机,拓展出新的“史补”价值取向。
这一倾向,在宋文言小说中已初显端倪。如《续世说》为宋孔平仲编撰,依刘义庆《世说新语》之目,主要叙述宋、齐、梁、陈、隋、唐、五代事迹。对于该书创作宗旨与缘起,宋人秦果交代说,史固然“传信”,但“浩博而难观”,诸子百家小说“诚可悦目”,但“往往或失之诬”,孔平仲《续世说》编纂功绩就在于“囊括诸史派,引群义疏剔繁辞,揆叙名理”,既“发史氏之英华”,又“便学者之观览”。[9](P369)他尽管没有详细交代史书“浩博难观”的深层原因,也没有说明小说容易“悦”目的便利所在,却明显看到史书的不足与小说的优长。这样一来,小说“史补”就在传播道义、“揆叙名理”的基点上,转向对史书审美意趣与表达方式的转换上来,小说本身的特征不仅得到认可与称扬,并且其地位与作用与以往相较有了明显提高。
承续秦果这一转换,在元、明、清小说评论中,对小说较之于“史”的独特审美特征和存在价值进行论述的话语呈明显增长态势。关于此,我们略举几例也可看出。如《山海经跋》中,明杨慎视“六经”为“五谷”,为日常饮食,味虽淡却于养生极为重要,把《文选》《山海经》看成是“食品之山珍海错”,认为“徒食谷而却奇品,亦村疃之富农,苛诋者或以羸老羝者目之矣”。[9](P8-9)《续博物志后记》中,明都穆强调,山珍海错虽然“无补乎养生”,但人们往往“取之而不弃”,原因就在于:“饱饮之余,异味忽陈,则不觉齿舌之爽,亦人情然也。小说杂记饮食之珍错也,有之不为大益,而无之不可。”[9](P91)明何良俊为《何氏语林》作序,批评晋代正史“板质冗木,如工作瀛洲学士图,面面肥晰,虽略具老少,而神情意态,十八人不甚分别”,称赞刘义庆《世说新语》“小摘短拈,冷提忙点,每奏一语,几欲起王、谢、桓、刘诸人之骨,一一呵活眼前,而毫无追憾者”,为“小史中徐夫人”,进而强调“明脂大肉,食三日,定当厌去”,《何氏语林》之类“珍错小品”,“啖之惟恐其不继”,“泥沙既尽,清味自悠,日以佐之《史》《汉》炙可也”。[9](P415)清谷口生编纂《生绡剪》,在《弁语》称六经子史“意深以庄,非湛志殚精,十年合户,无由得其崖际”,小说“欲其详,欲其明,欲其婉转可思,令读之者如临其事焉,夫然后能使人歌舞感激,悲恨笑忿错出,而掩卷平怀,有以得其事理之正”,并把六经子史看成“庙堂铮鋐之声”,把小说看成“茅茨纤细之韵”,认为“能大而不能小,则又文人之罪也”。[9](P616-617)在这些阐述中,“史”的重要性虽然仍得到强调,但对其意义彰显与审美娱乐功能的不足也并不讳言。小说也正是在这一点上获得了“补史”的价值所在。
相对来说,这一“史补”观念在白话小说中发展更充分。白话小说来源于“说话”,先天带有“以上古隐奥之文章,为今日分明之议论”,“讲论处不僀搭,不絮烦;敷演处有规模、有收拾;冷淡处提掇得有家数,热闹处敷演得越久长”的叙事特征。[9](P585-588)元明以后,伴随思想文化控制日益加强,以“史”之不足为据点,以“义”之传播为凭借,为小说发展拓展空间,自然成为最明智选择。白话小说的发展,正是选择了这样一条道路。此中,罗贯中《三国志通俗演义》创作无疑具有先声与代表意义。该书以“演义”为名,就是要把《三国志》中蕴藏的深奥难懂的“义”通过“敷演”的形式表达出来。对《三国志通俗演义》这一创作目的,明张尚德心领神会,专门作文予以指出:“史氏所志,事详而文古,义微而旨深,非通儒夙学,展卷间,鲜不便思困睡”,所以“好事者,以俗近语,檃栝成编,欲天下之人,入耳而通其事,因事而悟其义,因义而兴乎感,不待研精覃思,知正统必当扶,窃位必当诛,忠孝节义必当师,奸贪谀佞必当去,是是非非,了然于心目之下,裨益风教,广且大焉”。[19](卷首)
由《三国志通俗演义》所表达的这一“史补”观念,在后世白话小说中获得充分发展。关于此,从众多小说作品以“演义”为名可充分看出。除此而外,在众多小说作品序跋、评点中,也可不时看到这一观点的流露,如袁宏道的《东西汉通俗演义序》、陈继儒的《唐书演义序》、甄伟的《西汉通俗演义序》、蔡元放的《东周列国志序》、静恬主人的《金石缘序》,以及数量相当多的白话短篇小说作品序言中,都表达了大致相同的意思,因篇幅所限,此不赘言。
以正统观念支持的“义”为传播大旗,以史的“浩博难观”、“义微旨深”不足为突破口,小说“史补”的这一路径选择,既是卑微处境下对其自身发展方向的明智把握,也体现了其灵活通变的性格特征。小说“史补”的这一价值取向,使得小说通俗易懂、生动感人等审美娱乐特征不仅获得存在的正当性,并为它们的进一步发展拓展了空间。在此转变中,小说本身的艺术个性是愈来愈明显。
综上,“史”尊“说”卑作为集体无意识,规引着中国古人的小说创作与批评活动,并由此形成小说创作中“史补”的目的。“史”采“小说”的激励、以“事”寓“义”的启发,使得小说“史补”长期被局限于“纪事实、探物理、辨疑惑、示劝戒、采风俗”等“史”的框架之下,这固然提高了小说的品位和地位,却也同时影响其虚构、娱乐等审美特征的开发。宋元以后,以“义”传播为大旗,以“史”之局限与不足为突破口,是小说“史补”发展的新方向。这一方向,为小说本身审美娱乐特征的开发提供了可能,拓展了空间,也使得小说本身的艺术个性愈来愈明显。小说灵活通变的性格特征与迂回曲折的发展路径,也在此转型中得到突出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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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尊“说”卑作为集体无意识,规引着中国古人的小说创作与批评活动,并由此形成小说创作中的“史补”目的。“史”采“小说”的激励、以“事”寓“义”的启发,使得小说“史补”长期被局限于“纪事实、探物理、辨疑惑、示劝诫、采风俗”等“史”的框架之下,这固然提高了小说的品位和地位,却也同时影响其虚构、娱乐等审美特征的开发。宋元以后,以“义”传播为大旗,以“史”之局限与不足为突破口,是小说“史补”发展的新方向。这一方向,为小说本身审美娱乐特征的开发提供了可能,拓展了空间,也使得小说本身的艺术个性愈来愈明显。小说灵活通变的性格特征与迂回曲折的发展路径,也在此转型中得到了突出体现。
I20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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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4-518X(2017)10-0119-07
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中外《史记》文学研究资料整理与研究”(13amp;ZD111)
何悦玲,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博士。(陕西西安 7101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