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你心里留下了一样东西
2017-02-26王文强,小湮婉殊
我在你心里留下了一样东西
1
学校所在的地区鲜有书报亭,家楼下的老旧书店几近满足了我爱翻看故事书的喜好。
在长街上经过的时候都不一定能发现它,很小的一个门面被挤在拉面馆和奶茶铺之间,斑驳的木质门框上悬着藏青色的布帘。
每次一进门先要下几个台阶,随后便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整个店面匍匐在地下层,仔细一瞧,这店占地面积之于一个书店而言倒显得有些过大了。
招牌孤零零地被安在一处,不同于见惯了的霓虹灯管,在深夜里无意泛出光亮,边角上沾着从一旁面馆蹭来的星点油垢。
店的名字叫做“蝉”。
经营这老店的是个微微发了福的中年男人,姓林,就面相和处事方式而言,与我想象中的“老奸巨猾”四字全然不搭边,反倒是个乐观幽默的邻家叔叔形象。
年底临近圣诞节前我去了一次书店,想囤积些小说看,好在过年时窝在家中作为一介消遣方式。
店门外常年靠墙摆放的长椅这天被收在店走廊的深处,我瞅了它一眼,顺着木架上的书名一路探过去,尽头排列着的是有些年代感的文学杂志,书角微微卷起,封面上倒没有层积的灰尘。
先前就把感兴趣的书都买了个遍,熟悉的位置还是前两次来便看到过的书脊,我注意力转移到了依在一旁、尚未归类的书堆,意外地发现了我所喜欢的装帧设计,又见书名并不是十分烂大街的鸡汤型,便把这四五本都从其中抽出来,一同抱去帘子下的收银柜台。
台子后的男生从角落里站起来,把毫无准备的我吓愣了一会儿,他要接过书的时候我没有反应,倒是脱口问道:“这店……换老板了?”
男生动作一顿,眨了眨眼,挑眉毛的同时答了句:“没有啊。”
我目光在他眉眼间流连许久,琢磨着跟林叔长得倒有几分像:“……叔,您还有返老还童这种技能?”
男生听了,这次是真的笑开了:“哈哈哈,你所谓的叔,说的怕是我爹吧。”
“你比你爹高那么多?”我打量了一下他的身形,和脑中的林叔形象约摸着有八分不合。
“这有什么好稀奇的?”他从我手中将书捧过去,嘴角笑意依旧没有弥散,“你有和你爸一样高么?”
我刹时被问住了,思量了一下,心中给出了“话糙理不糙”的评价。
见我没有答话,他算完价钱,替我包好了书,继续道:“我叫林柯,木可柯,你就是常来的那个陆嘉仪?我爹常同我提起你,书价格算你九折了,有空……常来玩吧。”
听着他说话的我,脑中念着其他有的没的,这名字里全是木,倒是绿意满满,我想到这里忽地笑起来,付完钱拎起书便离开了。
可是我笑着笑着却忘了发笑的原因,脑海里独独剩下的,只有他递给我书时呈在我面前的那骨节分明的手。
2
“你没有作业么?天天那么闲?”
我过年那会儿还是溜出了家门,下楼买完奶茶,顺道去了“蝉”,见他和上回一样蹲在角落里玩手机,倚在收银台前不禁问道。
“我?我不上学。”他按键频率很快,像是在打游戏的样子,屏幕侧到一个我看不清内容的角度。
“大学生?”
这下他抬起头看我了:“你高三了吧?”
我点头表示肯定。
他见状又把头埋下去:“按我这年龄,今年也该高三。”
我沉默了,怔怔地吸了很久杯子里的珍珠。
“你在三中上学?”他过了良久率先打破僵化到尴尬的气氛,关了手机瞧我。
“对呀。”
“名牌高中,出来能干大事啊。”
“没有,你想多了,我对学习这桩事儿可不感兴趣了。”我摇头,此时杯中见底,我意犹未尽地再空吸了两口便投进了门外的垃圾桶。
“那你对什么感兴趣?”
“写写画画?可能以后想做个设计师。”
他听罢拍手:“这难道就不是大事了?现在设计师做大了都前途无量。”
我翻了个白眼:“你自己呢?”
他翘起二郎腿,脚踝上圈了根红绳,上边儿拴了一小颗玉石。
“我啊……气势如虹,持剑屠龙!”他说完的那一刹那还现出十分得意的模样,倒好似自己当真是那小说中驰骋江湖的侠客。
我被他逗乐了:“中二吧你。”随即挥了挥手,拂袖而去。
那段日子老版的《大话西游》又毫无预兆地火了一把,大抵是由于网上某个当红博主的推介,周星驰和朱茵,至尊宝和紫霞成了身边朋友口中最常出现的谈资。
我也从别处下载了来看,由于闲暇时间碎片化,看得也是断断续续,脑中的剧情没能完好地串联在一起,不过一些词句倒是在我心中有了比较深刻的印象。
电脑屏幕上紫霞为悟空挡过牛魔王的一叉,最终奄奄一息时,她偎在他的怀中道:“我的意中人是个盖世英雄,有一天他会踩着七色的云彩来娶我。我猜中了前头,可我猜不到这结局……”
进度条迫近末尾,窗外夜色渗进屋子,唯有台灯光照明,我打了个哈欠,心中思绪突然乱了起来。
气势如虹,持剑屠龙。
那便是盖世英雄该有的模样吧。
而林柯如此,是不是也在等那个,白衣翩翩,一笑醉己千百年的“紫霞”呢?
3
“最近林叔都不在?”
“去我妈那儿了。”林柯换了新发型,刘海往后梳起来,露出额头,整个人精神了许多。这次见他时他倒没在捣鼓手机,手上捧的是最新一期的小说杂志。
“进新书了?”我察觉到自己跑来这里的频率比先前高了许多,但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环顾四周后问他。
“进了一点儿吧,都摆在长椅那里了,我还没上架。你看到喜欢的可以借走,书页别弄皱就成。”
听他说完,我小跑到走廊尽头,此时书店里没其他顾客,我蹲下去瞅那些书本,突然想起自己长久以来的疑问:“话说这书店为什么叫“蝉”?”
“我爹起的。”他放下书,径直朝我走过来,“这儿原本不是书店,是个小放映厅。那会儿城里电影院都没普及,估摸着只有一家这样子,电影票也贵得很。我爸门票卖得便宜些,再加上放的都是些合大众口味的片子,生意就还挺好。”
“那怎么就转行了?”
“我爹投机取巧,进了很多盗版碟,后来抓盗版抓得紧,电影票的价格也逐渐降下来了,收入吃紧,就改造成书店了。”
“那‘蝉’这名字到底有什么寓意?”我侧过脸去看林柯,他目光定定地看着一处。
“我爹特别喜欢在仲夏夜,搬着躺椅在树下一坐,听蝉鸣入眠,那是他的“安眠药”。他也希望放映厅里播放的那些他所喜爱的电影,能成为很多人在梦中可以细细品味的东西。”
“你爹喜欢哪些作品?”
林柯走到一侧的橱柜前:“他很多碟子还存在这个抽屉里呢,我有时在半夜也会看着玩。”
“有《大话西游》么?”
我脱口而出,不知缘由。
“你也喜欢看?”他笑起来,侧过身瞥我一眼,“那当然有啊,这是我最爱的片子。”
他指尖在成沓的光盘间拨动,过了大约两分钟后拣出一张没有封面的,跑到书店门口掩上门,又冲我招招手,转了长椅旁的门把走进里层的房间:“这屋子里我自己安了个投影,要不要一起看?”
房间里没有窗户,我摸着黑进去,他估摸着是为了保持气氛而没有开灯,将碟子扔进DVD后拉我靠墙坐下,投影机开始筛出光亮。
看到后头紫霞说:“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了,和我的驴一样,给你盖个章。”林柯笑出声,就像是先前从来没看过一样,傻傻地乐了许久。
我转过脸去端详着身边的这个人,黑暗中只有微微的光攀上他的五官,眉目中透露出的情感分明,像流水湍湍漫过我面前,掺进荧幕里,盛满整个房间。
“林柯……”我忽然轻声喊他。
他带着笑偏头看我,屋中汇聚起的一片汪洋里浸着他明亮的双眸。
4
开学后我也常来这里,偶尔能遇见林叔,更多的时候则是林柯自己守着店。
一次放学后我来他店里写作业,写着写着又同他扯起些日常来。
“很多人觉得夏天蝉叫很烦,但我还挺爱听,一只蝉能充当一个乐团,单独撑起一出交响乐。”
“不好意思,我属于你所谓的‘很多人’。”他在我身边打游戏,操控着角色在虚拟世界里奔波,“你竟然和我爹口味儿那么像,你是不是其实已经芳龄四十了?你才是拥有返老还童技能的那一个吧?”
“呸呸呸,说我老,罚你去买根雪糕。”正算着解析几何的我见状摔笔,扮出一脸愤懑,卷子上戛然而止的过程象征着我罢工的决心。
“去就去,哼。”一米八出头的他做了个鬼脸后站起身,从收银台笔筒里抓了点硬币出了书店门,身穿的牛仔外套随着他走远化作薄暮斜阳中的一抹蓝。
我开始莫名地乐呵,又拿起笔在草稿本上写写画画,在乱涂了几个图案后就研究起该怎么写他的名字才比较好看。
头顶的电风扇摇得“吱呀”响,店旁的拉面馆客人来来往往,番茄高汤的气味串门过来,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准备把剩下的那一小题写完。
“八喜,新出的朗姆酒味。”林柯在我不经意间悄声回到店里,又把正在按计算器的我唬了一跳,伸手递给我一盒冰激淋。
“讲真我饿了的话,这玩意儿能填饱肚子吗?”我接过手去说道,接着思忖了一会儿,给他竖了个大拇指表示感激与赞赏。
“你等等。”他没有直接回答我,只是又拐出门。天色稍稍暗了下去,在我几近把冰激淋盒子挖空时,他回来了。
“陆嘉仪同学”,他神秘地一笑,又正色地塞给我一个打包袋,“这是你喜欢的番茄牛肉面。”
我的双手顿时感知到了些许暖意。
我看着像是明白我一切心思的林柯,想,他可能不一定是个盖世英雄,但或许是个值得我给他盖章的,跑腿工。
5
“所以你到底为什么没去上学?”高考前的一个礼拜天,我在深夜里和林柯一起排队买红豆奶茶。为了缓解我心中的紧张情绪,我开始不断找话题。
“我妈……生病,要花很多钱,这书店的收入在这种重压下基本算是毛毛雨。”
我一惊:“那你上次那么大款?又买雪糕又买面,我不得愧疚死了?”
他这天穿着短袖T恤和七分休闲裤,头发很乱,听了我的说辞挠了挠头立马否认道:“没有的事,我周末还干了两份兼职,三十多块钱的事,没什么关系的”。
街上已经基本没有人了,路灯下身形颀长的他边想着心事边徘徊着说话,这场景居然衬得他有些孤寂。
“明天我妈要复查,希望情况能好些吧。”
我听他说这话的时候正接过店员做好的奶茶,他擤了擤鼻子看我,第一次像是个无助的小孩。
我上前去搂了搂他,天气转热,我蹭到的他的手背却依旧冰凉。
“一定会的。”
相比高中三年这一整个过程,为期两天的高考倒变成了一件小事,心中的紧绷感被执笔疾书的动作化解,顺利地交完答卷后,我准备去店里找他庆祝。
长街上弥漫的番茄高汤味道正浓,奶茶铺店员正对着锅子熬煮着红豆,我反复确认了一下,发现书店的门确实没有开。
我在招牌前站了许久,时间在扑面而来的迷茫间被拉扯得越来越长,那角落的油垢在我眼中刻出了一道印记。
明明看起来没有发生什么大事,后来我在离开这里的时候却感到了无尽的失魂落魄。
我不知道林柯怎么想的,至少我没有想到,高考前的那个夜晚会是我们最后一次相见。
暑假的时候“蝉”易主,改造成了一个棋牌室,藏青色的布帘子被扯了下来,玻璃门上被蒙上红色的纸,“蝉”的字牌被随意丢弃在一处。
没有人知道,也好似没有人关心林柯的去向,除了不知所措的我,其他一切都如常运转。
我不知道他还有没有可能踩着七色云彩,归来时还像当时气势如虹、持剑屠龙的盖世英雄。
而我到底不是紫霞仙子。
我猜不中前头,也没能猜中结局。
6
我的大学在距故乡十分遥远的香港,修习的是我当年说的设计学。
每每觉得生活苦楚时,我便会掏出高考前那一夜,他临走前递给我的U盘,塞进电脑。
他当年整个人沉溺在黑夜里,借着路灯光对我说:“陆嘉仪,我做了个很有纪念意义的礼物,存在这里,有空或者难过时可以听听。”
那是他自己编的曲子,主旋律是故乡的蝉鸣,经过一系列的改编和变调,加上林柯自己的声音后,成了我后来最常听的歌。
林柯在里边唱:“清风舞明月……幽梦落花间。”
他唱:“一梦醒来……恍如隔世。”
“两眉间,相思尽染。”
毕业后的我回到家乡,在城东的创意园区工作,摸爬滚打两年,有幸成为公司的设计项目总监。
后来夏季一次实地取材,我回到那条长街,前些日子政府在安排拆除违建,如今这街上冷冷清清,拉面馆和奶茶铺全然没了影子。
我跟同行的同事说:“我以前住这里。”
“那这里肯定有你很珍重的东西咯。”同事笑道,我听罢也笑起来。
“是吧。”
我指了指原本“蝉”坐落的地方:“这儿,一开始是个放映厅,后来成了个书店,再后来……它被改造成了一个棋牌室。”
此时蝉鸣阵阵,我走近,顺手打开了录音设备,恍然却有点想哭。
紫霞仙子对至尊宝说:“我在你的心里留下了一样东西。”
细细数来,我可能是把所有我认为的美好年华以及共度的过往都留在了他的心里。
那么多人以时间长短丈量着某些概念,而我不是。
林柯、大话西游和蝉。
这就是我的青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