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斌的诗
2017-02-25黄斌
黄斌
枯荷
冬夜漫步湖边
就着环湖路的路灯
我流连于那塘稀疏的枯荷
根据经验 我知道它们的硬和脆
以及枯槁中独有的意味
空气寒凉 沁人肺腑
这时我看到一只夜鸟打开翅膀
从荷塘中飞了出来
像一片荷叶 从枯茎上飞了起来
那只鸟隐约看上去 是一只夜鹭
我看到它 一会儿又飞到另一根枯茎上
收拢翅膀 还原成荷塘中的另一枝枯荷
记忆的形状
你是我体内的一根钉子
我知道你在 但看不见你的存在
你提醒我天气的细微变化
但并不是说 你有能力告知我抽象的时间
和一个具体生命所能存活的精确年数
你有时让我感觉到酸 和疼
甚至骨头上的某种潮湿的味道
我一天天的在变旧 但是你拒绝氧化
不用说 你是我身体甚至生命中的异己者和侵入者
我只能用神经元和触觉与你交谈
我想奔跑的时候 你就开始拖我的后腿
你是钢铁 但却具备医学的某种属性
治愈我 但也用一块坚硬的异物 干涉我
像在黑暗中的一块光亮的创可贴
遮蔽我当下的伤口
但又连接起我失去的往昔
岁月之爱
我从不抱怨没有从生活中得到更多
我甚至感谢每一个从喉中蹦出的词
它们像湖中坚固蓬勃的岛屿 水声即爱
多少坚如磐石的事物早已化石为水
蒲圻山水志
山水才是最终的依托 我欣然
行走在雪峰山与双泉村之间 像保守着一个秘密
一路体会着这偶然感觉到的悠长同化
抬眼 群山拥抱着天空也拥抱着空无
凡存在过的都不会消失
凡存在过的都不会消失
这个观点或许不合逻辑 但是我的信仰
有朋友说 生活每一刻都是现场直播
我相信这是真的
世界很神秘 我想到我的所作所為
像铁屑吸附于磁
都被这个物质世界拍纪录片一样
一点一滴地纪录了下来
所有的场景都会存在于宇宙之中
可能会被某一个后来者的兴之所致点击播放
时间感
我对时间的感受并没有什么审判感
虽说我也知道时间一直在审视着我们
虽说 我们都可能只是它眼中之一瞬
甚至为零或者负数
但我不仅一无所惧
而且欣然面对我之所遇
我在这里就够了
我还有能量
我必须一点点把它们释放完
生命的给予
我们如能相对 已是给予
我什么都不确信 前世 缘分或命运
不过是语言的提篮
在我看来 相对即是相对本身
不需要爱和记忆 什么都不需要
我认为呈现才是合理的
呈现 任何时候都是一次性给出所有
我之前以为真实的 现在亦可视为假相
我们的身体不过是一些可亲或可厌的几何体
在我们的衣服之内 还有一身时间的旧衣服
我们因为脱不掉它因而更是无奈的
清明祭
我很多亲人 已化身为故乡的泥土
它们现在覆盖在竹根 草根和木根上
一如我的皮肤 覆盖在肋骨和血管上
山间鹊鸲的鸣叫 亲切如召唤
生与死 或许是同构的吧
就像满目的绿色 是同构的
我看到坟边卷曲的蕨
在细雨中慢慢伸直身体
金属护栏的外面
你看着我 但目光只停留了一小会儿
我能感觉到你的目光掀过的一缕微风
我记起那些曾经穿透过我的事物
对 就是这样 像一张白纸找到了它的燃点
在我前面 金属的护栏把我切割成了
一块块长方形 我每天沦陷于此
没想到一次陌生的注视改变了
我固有的常识 我有点小欣慰
这些钢铁护栏并不能控制一些偶然和变迁
山中
独坐之时 我不知道要经过多久
才能恍然从山中抽身出来
我像经过了一场星斗点燃的烛光晚会
我感动 但没有来由
仿佛这是我天然应该享有的
我像根树桩 与马尾松和枞树干
在一起 松风 有一阵没一阵
拂过我 也一样拂过它们
周围的响声好像是月光滴下来的
或鸟啼破喉而出的液体
我仿佛听懂了一点什么
那清冽的溪涧 绕身而流
又冷 又痛
但又像是理所当然的
一棵树 即是山的皮肤上的
一根毛发 我也是
直到连毛发也感觉不到了
我仿佛才从座椅中醒来
自我的关爱
我曾经爱过的事物现在仍然爱着
我从不折腾自己 不对自己发狠
对自我的认同任何时候都要大于对自我的追问
甚而我在古人的文字和笔迹中能找到自己
不写诗的时候 我会盘腿坐一坐
听一听身体在对我说些什么
它是我的根 就算它是脆弱的草根
我也完全接受 并且我知道它在日渐衰老
不喜欢的事物越来越多
比如网红脸的美学 或者重口味的厨艺
好在它仍然是完整的 相对健康的
一如既往 支撑着我的喜好和厌恶
这么多年来 是它的初始经验构成了我的取向
现在 就算我碰到特别喜爱的东西
再喜爱 也会小于爱
题瓶花
我意欲描写你的美都是非美
请原谅我的自私和有关美的偏见
你不幸成了我的牺牲品
你是从我的欠缺中 精心挑选出来的替代之物
你是腊梅 红梅 梨 桃 月季或者金银花
枝叶扶疏 花朵热烈
盛开的花瓣时时对我逼视
像隐匿和不可把握的空无 从深处射出的寒意
但你比花瓶 更加易逝
或许只有花瓶内壁的空间 是相对牢固的
我爱过你三天 或者一周
其实我所抛弃的 或许也正是时光抛弃我的
我所有获得的 和你一样 是短暂的和可弃的
为什么我爱过的事物都终将枯萎
一如你居于瓶中 我生活在家里
或许我们有共同的依赖和苦涩
哪怕你在我的瓶中风姿绰约
但并不能因此更好地描述自己
城市身体
在城里 人群和楼群是同构的
楼群静止 像一张手机随手拍下的人群的照片
把人与人的相对 或相遇 固定在那里
楼群也是有身体的 钢筋 水泥 预制块 管道
线路
比之人体 更加简洁 实用
在地图上看城市 就像观看人体挂图
地铁像大肠 湖泊像肾 公路像血管
我在其中的家 像一个隐秘的穴位
已经几千年过去了 城市越長越高
但我无疑只是这城市无数暂住者中的一个
有如我家那套房产所规定的法定年数
我站在湖边 不远处 很多楼房也站在湖边
它们的倒影深深地插入水中
它们会比我 在这里居住得更长久
或许山川形势和春花秋月 才是它的家园和怀抱
或许它也有雾霾般细密的乡愁
夜晚 在黑暗的统一性中
它们溢出的灯光 像我有时脱缰的胡思乱想
黄鹂路上的流浪妇人
黄鹂路 是我家门口的第一条路
也可以说是我和这个世界发生关系的出口
和回到个体的入口 春节以后 在这条路上
我就再也没有见到那个流浪妇人
我注意到她 还是在前年深秋
那时我和同事经常去东亭小区的仙桃农家菜馆吃午饭
那里有个小院子 可以晒太阳
在进入院子的一个过道上 我注意到她
头发蓬松 已有不少白发 脸上有不少皱纹
身上穿着一个破夹袄 腰间用一根绳子捆着
脚上 穿着一双脏兮兮的解放胶鞋
我们在喝酒的时候 菜馆的老板
经常给她送去一碗饭菜 她在过道里安静地吃着
身边是一堆包装纸盒 塑料瓶子什么的
还有一个擦鞋和修鞋的中年女性在边上坐着
这样我算是认识她了 每每我们在阳光下
或在树荫下 喝酒吃饭聊天
她也在过道中 在她那一堆杂物中
端着一个瓷碗吃饭 过了一段时间 我发现她
把家安在了 正在拆迁的黄谌家湾边 那里
刚刚砌起了围墙 在还没有卸下招牌的
马应龙药店门口 和一堆拆下的砖和围墙之间
她依然是堆了不少包装纸盒 塑料瓶子
还放上了一床棉絮和被子 已经是冬天了
我依然和同事去吃午饭 有时看见她
在路边的垃圾箱中捡青菜叶子
或者从边上的兰州拉面馆和热干面馆前的
垃圾桶中 捡出没吃完的面条一根根晾晒在硬纸盒上
我没有资助过她一分钱 因为她从不乞讨
我有时打量她一下 但她并不看我
也看不出有什么表情 她这时的交谈对象
是一个穿制服的马路清洁工
我见过她们站在垃圾箱边 一起说话
又过了一段时间 她把家安在了马路对面的
城市自行车棚边 棚边有个大广告牌
她把棉絮和被子 放在两辆自行车之间
但捡来的东西 好像变少了
这两年间 她身体好像不错
像一只勤劳的蚂蚁在黄鹂路上生活着
只是春节以后 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
有时出入黄鹂路 我会突然想起她 感到她的
白发 像一根根银针 刺痛我
虽说我们之间连眼神的交流都没有
我印象中的她 就只有那种低眉顺目的表情
现在 我走在黄鹂路上 有时感到像在经过她的旧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