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履生 穿针引线的文化行者
2017-02-25王海珍
王海珍
在大片时间被公共事务所占据之后,他在碎片化的时空里拼出了一片又一片文化版图,体制内官员的外表其实还是学者的底色
不在博物馆,就在去博物馆的路上。这个很老的句式也只是部分传达了陈履生的生活状态。曾经在国家博物馆任职副馆长,他与他的同事们促成多项国际顶级艺术品来华展览。10多年间,走过世界160多家博物馆,走访、参观、学习、考察、交流,在博物馆与博物馆之间的路程,如果真有心统计,那足够绕地球一圈。
出现在公众视野中的陈履生,或是在文化讲堂中,或是在主持会议时,或是在开幕式的嘉宾席上,儒雅,健谈,有趣,温和,是定静的学者。
相比于副馆长这一职务性称谓,他更习惯人们称呼他为Mr.CHEN,透着一股子时尚与亲切。而他却也是很有老派范儿的传统文人。他喜欢的称谓与他在公众面前的形象约略相悖,在他身上体现着某种中西交汇。他从来不是封闭型的,在变化面前更愿意张开双臂。即便已经迈入60岁的门槛,在他的身上一点也感觉不到他对年龄的恐惧。退休的生活已经成为未来的路程,他说,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他现在的人生偶像是饶宗颐。
没有一天懈怠过
2010年,陈履生54岁时,步入国家博物馆工作。在进入国家博物馆之前,他先后是南京艺术学院的美术历史与理论专业的研究生,曾是人民美术出版社的编辑、中国画研究院(现为国家画院)的研究员、中国美术馆的学术一部主任,是中国美术家协会理事……由此脉络可以显见,他与美术界文化界的渊源之深。Mr.CHEN就是典型的“跨界”代表,艺术界的“斜杠”。
作为艺术评论家,陈履生致力于美术史论研究和美术评论,在新中国美术史、汉画研究、美术编辑学等研究领域有着开创性贡献。作为一名画家,陈履生的绘画以其独特的笔墨语言和蕴含的文化气息被人们熟知和喜爱,山水以极简的山峰、石头、烟云、泉水等元素,表现山水画审美的传统精神和现代性;梅花一改古人出斜枝的结体方式和追求梅之老干的苍劲味道,一枝直出,脱离古代范式,于千变万化中表现出严谨和精心,颇具耐人寻味的现代意味。作为一名摄影家,他将镜头对准身边的人和事,来国家博物馆参观的人、路边经过的槐树、世界各地的博物馆建筑,都被他定格保存。他多年来笔耕不辍的文字,近年来多有著作出版。2016年,一月之内出版新书七本,一并亮相……他的老友评价:“陈履生啊,一个人活出了三个人的人生……”
“我没有一天懈怠过。”陈履生说。在大片时间被公共事务所占据之后,他在碎片化的时空里拼出了一片又一片文化版图,体制内官员的外表其实还是学者的底色。繁忙的事务性工作并没有对生命造成损耗,反而成为一种滋养,这很难得。“我没有一天懈怠过”背后更是对生命的尊重,还有对人生有所交待的使命。
虽然跨界众多,但是在他身上从来都感觉不到忙碌匆忙,他总是从容的,有条不紊的。或许是他有着天然的统筹能力,把每一种能量都运用在合适的轨道之内,因而可以在时空转换中游刃有余,胸有成竹。
国际文化交流的使者
在很多场合的演讲中,陈履生都秉持着这样一个观点,博物馆作为文明社会中一道独特的文化景观,标志着社会文明的进步与发展。他这样给中国国家博物馆定位:“中国文化的祠堂和祖庙、中国梦的发源地和首都北京的城市客厅。”
他将传播博物馆文化作为自己对外工作的一个重要部分,也因此会面对形形色色关于国家博物馆的提问,最常见的一个问题是:在国家博物馆中,镇馆之宝是哪几件?他总是有些无奈,“我最怕遇到这样的问题,在国家博物馆有超越五千年文明成果累积的各个时代重要的文物和艺术品。收藏的133万件藏品中,很难去比较它的珍贵的程度,它们是没有可比性的。”他继续说,“比如,我们的司母戊大方鼎,商代的国家重器,和新石器时代的舞蹈纹盆也不能比——不是一个时间段的,很多的这些文物构成了中华文明发展的一个历史过程。这个过程,去掉某一段都不行,每一件都是一个历史的见证,仅仅是看哪一件的话,我认为还是远远不够,最好还是有系统地去看,而不是看一件两件。”
他更愿意说国家博物馆的对外交流工作,“西方国家的著名博物馆有丰富的中国艺术品的收藏,但是,我们的国家博物馆基本上没有外国的收藏,这成为我们的一个心病。”国家博物馆缺少国外藏品,有其历史原因。但作为有着对外文化交流使命的国家博物馆,并不止于仅仅展示自己的藏品,“我们要不断地引进国外的展览。”陈履生说。于是,他走访参观世界各地博物馆,抓紧每一个契机,将世界顶级藏品展览引入国内,让国人不出国门,就享受到世界珍品的视觉盛宴。
自2011年3月重新开馆以来,国家博物馆在对外合作展覽方面亮点纷呈。开馆之初与德国三大博物馆合作“启蒙的艺术”,与大英博物馆、英国国立维多利亚与艾伯特博物馆打造“瓷之韵”,与意大利文化遗产部合作展出“佛罗伦萨与文艺复兴”,与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共同推出“道法自然”,与法国罗丹博物馆合作的“罗丹雕塑回顾展”……几年间,国家博物馆策划举办的大型国际交流展达30余个,其中既有与世界著名博物馆合作的关于西方艺术史的展览,也有和世界各地各具特色的博物馆合作的主题展览。展览从早期人类文明、文艺复兴到19世纪艺术发展的主题设置,反映出国家博物馆在对外展览中的独具匠心。
多维度高规格的国际展览,引国内观众如潮涌入国家博物馆。陈履生说,“只有国家的强大,才有博物馆的强大;只有博物馆的强大,才有国家文化的强大。博物馆正成为一个国家,一个城市中最重要的窗口。”
每一个展览背后,都有着无数次的沟通、交流、谈判、往返。作为国家博物馆负责国际文化合作交流和策展的负责人,陈履生为此付出大量的心力。他在国际文化间穿针引线,互向交织,一片片五色斑斓的文化版图就这样被他带入国内,呈现在国人面前。
“这些展览从不同层面让观众了解了世界文明丰富的成果,也为国家博物馆建立有中国特色的展陈体系进行了很好的探索。在缺少西方艺术收藏的情况下,我们在努力和国外博物馆包括政府机构合作,力图通过学术的组合,更多更好地挖掘、利用展览资源。”陈履生说,这无疑是国家博物馆一多年历史上外展数量最多、级别最高、规模最大、举办最密集的一个阶段。
建世界最大油灯博物馆
每年奔走在博物馆与博物馆之间,在五大洲的文明中穿梭,在千年时空留下的臻品间流连,如此想来,在博物馆工作,倒也有很多浪漫。在《开讲啦》演讲现场,有观众打趣,陈履生的形象与国家博物馆副馆长的身份很相合。嗯,那温润如玉的气质里有常年文化底蕴,也有经年博物馆的滋养吧。
过眼的物品都是无价之宝,行走的都是宏伟震撼集千年灵气之地,走遍世间繁华,内心深处最念念不忘的却是“油灯”。从殿堂顶级藏品的世界级交流到收集寻常百姓烟火生活的陪伴品,这样的反差,也很——“陈履生”。
2016年11月28日下午3点,由陈履生提供藏品的油灯博物馆(常州)在常州西太湖畔雅集园内开馆试运营,并计划于2017年5月正式开馆。
陈履生作为油灯博物馆的“主人”,将他近40年来收藏的各式油灯陈列于此。这不仅是全国范围内第一家专业化程度很高的油灯主题博物馆,也是世界范围内油灯藏品量最多、规模最大的博物馆!
陈履生的油灯收藏,源于1980年代初期,那时他还是南京艺术学院在读的学生。“我硕士专业学的是艺术史,很多国外艺术史家都是从研究自己的藏品开始。我没有钱,不可能去买昂贵的书画或者陶瓷,就把目光转向那时还无人问津的油灯。”油灯价格便宜,兼具实用功能,而且他觉着与自己小时候的生活还发生着某种联系,就顺手收藏了一二。“当这种略带几分古意的油灯放到书架上,它总让我想起小时候在江苏扬中老家的艰苦生活。”陈履生说。陈履生出生在江苏扬中,家中兄弟四人,父亲经营一家照相馆,家务劳作皆由母亲勤苦操劳,儿时母亲深夜在油灯下缝补剪裁的剪影或已恒久烙印在他内心深处,如豆的萦弱灯光伴随着他走过童年、青年。
从油灯时代到电力时代的剧变,陈履生这代人都深切地经历过,再没有像他们这代人感触之深。不论是油灯的历史意义与还是投射于内心的情感,都促使他将油灯收藏继续下去。
初到北京,他经常到后海一带的老北京“鬼市”上收集油灯,一件、两件的积攒下来,逐渐形成了一定的规模和数量。陈履生回忆,后来他开始编辑中国美术全集,需要经常到全国各地出差考察,这也给他收集更多的油灯提供了机会。当时购买一盏普通油灯的价格约二三十元。这些油灯多属于民间用具。一直到90年代中期以后,他才收集到了一些具有重要历史文物价值的油灯。
收藏也讲缘分,他念念不忘的一个藏品来自西藏,“1993年5月,因为完成《中国民间美术全集》工程,第四次去西藏。在阿里见到孔繁森,他向我提供了一个关于民间文化方面的路线图,特别提到定日的民间银器制作。为此,我们在定日专门去拜访了孔繁森去过的那个银匠的家。”陳履生曾经撰文写过他的收藏故事,“那位老艺人听说我们是孔书记介绍来的,表现出了特别的热情,拿出了他多年的珍藏,其中一件20世纪50年代制作的油灯,设计制作均精美无比。谁都想不到这是由银元一锤一锤打造而成的。我提出了收藏他的这件心爱之作,老艺人说,你们是孔书记的客人,我就将它转让给你,几十年来我一直不舍得卖给别人。他把油灯放到了一个土制衡器上的一头,另一头加上银元,先看是几个银元的分量,折合成银元的市价,再加上手工费,这就是油灯的价格。整个的交易过程近乎原始的朴实。”收藏的不仅是油灯,还有经由藏品而发生的人与人之间的情谊互动。这些都是收藏的乐趣。
在陈履生收藏的油灯中以汉代油灯居多,有一百五六十盏,之所以钟情于汉代油灯,主要因为他的硕士论文研究的就是汉代神画中的两对主神(这两对主神分别是伏羲、女娲和东王公、西王母),因而对汉代有特别的感情。“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并不知道有独立的西王母油灯存在,第一次见到是在成都的古玩市场,刚进门就看到柜子顶端放了一个像油灯的陶器,细看之下,发现是一件西王母油灯,造型典型,西王母坐在龙虎座上,龙虎的头上各有一灯盏,正前方的坐上还有浮雕的仙人求药。它的出现解决了我的一个认识问题:油灯和汉代的信仰、生活、文化之间存在紧密联系。几年后,在同一个地方的不同商铺,我又发现了东王公油灯,其典型造型是东王公坐在双龙座上,两面都是龙头。这两件油灯的发现进一步说明汉代油灯造型采用汉代神仙社会的祖神形象是带有普遍性的。”陈履生说。如今,另一件大型的汉代十三头西王母陶灯成为油灯博物馆(常州)的“镇馆之宝”。
收集到的油灯越来越多,摆放空间成了一个大问题,陈履生萌发了建一所油灯博物馆的想法。一方面可以为这些油灯找一个存放之地,另一方面又可以将自己的私人收藏与公众共享,促进油灯文化的研究。1998年5月18日国际博物馆日那天,陈履生建立了中国内地第一家、也是唯一一家油灯博物馆。地址选在陈履生的老家江苏扬中。他的老父亲自告奋勇当了首任“油灯博物馆”的馆长。
随着藏品日渐丰富,位于扬中的油灯博物馆也承载不了他庞杂的藏品,常州武进区西太湖畔的雅集园将之纳入,于是,“油灯博物馆”与现有的“刘海粟夏伊乔美术馆”、“陈履生美术馆”等共同组成了一个独特而具有相当规模的文化园区。
陈履生收藏的油灯从新石器时代一直延续至今,几乎贯穿中国5000年历史,基本囊括了除金质以外的各种质地,包括银、铜、铁、石、玉、陶、瓷、玻璃、木、竹等。绝大部分藏品是他利用在外出差考察的机会自掏腰包从各地购买而来,有的还往返数次才得以入手。也有一部分是他的朋友们在世界各地看到油灯作品后,第一时间购买并捐赠的。这也让他的收藏多了一份温情。
扶老携幼赤子心
在陈履生的朋友圈,不久前发过这样一则消息:“昨天晚上和92岁的黄永玉先生吃晚饭,今晚和82岁的刘勃舒、80岁的何韵兰先生吃饭,这就是扶老携幼,老先生需要一个一个照顾,中青年需要一个一个扶持。”
在民风朴实的长江中的岛县扬中出生长大,后又北上功成名就,兼具南方人的细腻与北方人的豪爽行入世之事,然而他身上亦保留颇多古风:守信,仗义,尊师,感恩,前行路上遇到的一臂之力,会一一念及在心。一个关于陈履生的故事,某天,一位长者画展在台北开幕,他正好在台北,按原定日程他要回北京参加不了。在去机场的路上,听闻飞机要延误两小时再起飞,随当机立断,打车飞奔开幕式现场,致辞庆祝后,又飞奔至机场,没一刻喘息。
时间就是这样挤出来的。这样的事情,在他生活中很多,他竭尽所能去关照身边的人,常存善意,心有不忍。面对艺术领域公共事件,也会发声,当然也很讲分寸。
身处喧嚣名利场中,内心却有自己一片静默天地,看他的画、他的摄影便知。比如,那枝桠映天的“国槐”——那是他的“空旷之地”,很干净。
责任编辑 余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