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士比亚和喜特勒
2017-02-24猫主义
猫主义
“唯一的莎士比亚”“超越一个时代,属于千秋万代”“莎士比亚就是无限”“人类最伟大的戏剧大师”……人们对威廉·莎士比亚总是不吝赞美之辞,但是莎翁并非独一无二的戏剧天才,至少在18世纪的英国,有一个与他旗鼓相当,甚至在某些方面可能超越了他的业余戏剧家,名叫温斯顿·史密斯。
温斯顿·史密斯在很多方面像莎士比亚,隔着两个世纪,他宛如莎士比亚的影子。他也出身于普通的中产家庭,也没上过大学,也当过各种学徒和临时工,也活了五十多岁——在当时算是长寿。终其一生,他也写了数十部外行看来精彩、内行看来伟大的剧作,包括喜剧、悲剧、历史剧、神话剧乃至荒诞剧。遗憾的是,温斯顿·史密斯生前籍籍无名,其作品没有一部被搬上舞台,在他去世后不久,终于有一位收藏家兼文艺评论家意识到这些剧作惊人的价值时,他所收集的所有温斯顿·史密斯的手稿又毁于一场火灾。
温斯顿·史密斯是另一个莎士比亚,是运气糟糕透顶的那个版本,人生的每一个节点都因为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向着哭笑不得的方向转折。
青年时代的温斯顿,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剧院当道具师助理,工作包括画幕布、用篾条和彩纸制作模型、梳理假发,以及清扫观众吐的槟榔渣。他把自己在业余时间写作的几部剧本送给剧院长看,剧院长一一否定,因为他不喜欢这个年轻人。温斯顿眼珠凸出,且先天性地外斜视,看起来像只蛤蟆。而剧院长对蛤蟆有童年阴影——他小时候在泰晤士河边抓蛤蟆玩,染上一身疱疹,奇痒难忍,几乎抓掉自己一层皮,从此对一切两栖动物深恶痛绝。
温斯顿当了七年的道具师助理后,终于放弃了博取剧院长的赏识,转而寻求伦敦城著名诗人、剧作家沃克的指导。沃克性格傲慢,几次将温斯顿拒之门外,在温斯顿死缠烂打之下,终于勉为其难与之在一个沙龙见面,并收下了他带来的稿件,答应回家阅读,然而再无下文。后来的文学史研究者在沃克的日记中找到了原因,那是戏剧性的一幕:当沃克带着温斯顿的稿子回到住所门前,正打算开门时,一只大鸟从头顶掠过,把一泡屎不偏不倚地拉在了温斯顿的手稿上,于是沃克把手稿丢进了垃圾桶。或许沃克以为这个“相貌丑陋然而殷勤的年轻人”还会再次来找他,然而事实是两人之后再无交集。
温斯顿没有停止写作,但是不再殷切地希望得到世界的认可。他的伯乐在他生命的最后五年才出现——珠宝商米勒是一位票友,认识了退休的广告牌绘制工匠温斯顿,知道了他的写作副业,阅读了他的作品,大为震惊。米勒没有把温斯顿的作品推荐给剧院,而是打算亲自投资演出。双方已经签好合同,米勒却中风离世,几个儿子为财产继承权扯皮,一切又付诸东流。
你或許为温斯顿感到遗憾,为每一个怀才不遇的人感到遗憾,而下面要讲的这个故事,则可能让你庆幸——幸好时乖运蹇,没有让亚当·霍奇走上政坛。
亚当·霍奇的父亲是十八世纪晚期英国一个富裕小镇的镇长,有心培养这个儿子接他的班,亚当坚决不从,跟母亲要钱偷偷跑去巴黎学艺术,他学过绘画、表演和大提琴,没有一样坚持下来,然后法国大革命爆发,他回到了英国故乡,又突然对政治表现出浓厚的兴趣。父亲已经培养了另一个儿子,不再需要他了,把他扫地出门,他只得跑到伦敦当喜剧演员维生,同时积极参加政治社团活动。
亚当是一个偏激的民族主义者,并且像许多偏执狂一样,有种莫名其妙的吸引力。他多次在公共场合发表演讲,说新时代的大不列颠需要一场新的圣战,应该把异族逐出这片伟大的土地。尽管屡屡因扰乱公共秩序被拘留,他还是迅速凝聚了不少拥趸。转折点发生在又一场慷慨激昂的演说进行时,一个路人突然响亮地指出——这不是某某剧中那个弄臣吗?气氛变得微妙尴尬,人们眼中的光芒黯淡下去,为自己受到一个小丑的煽动而感到羞惭。亚当·霍奇身份的多重可能性在一个观众的注视下坍塌,变得唯一,政治家必须具备的庄严性在他身上消失了,从此之后,他只能是喜剧演员亚当·霍奇,并最终以这个身份死于肺结核。
有趣的是,亚当·霍奇的事迹是被温斯顿·史密斯记录下来,从而才在今天被我们了解的。身为一个卓越的文学家,温斯顿对人性有着深刻的洞见。他多次在日记和信件中讲述他认识的“热情而危险的年轻人”亚当·霍奇,并以之为原型写出一部悲剧——可惜同样焚毁在那场大火中。在温斯顿的剖析中,亚当·霍奇的人格,与一个多世纪后出生的阿道夫·希勒特如出一辙。十八世纪的英国在错过一位莎士比亚的同时,也错过了一个希特勒。
而此刻在我们的身边,在墙的另一面、街道另一端、地铁的另一节车厢、大雪路过的另一座城市、地球对面的另一个国家,不知有多少莎士比亚还被当成傻士比亚,有多少希特勒被当成喜特勒。命运以它独特的盲目和不公,导演着每一个人的人生。
你不会知道他们的名字,正如我也并不知道“温斯顿·史密斯”和“亚当·霍奇”的名字。
以上故事皆是虚构,但你知道它们曾经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