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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图鲁的秘密

2017-02-24周子湘

飞天 2017年2期
关键词:孩子

周子湘

赌场里乌烟瘴气。日出时分等同于黑夜,反正这里二十四小时灯光如昼。惨白的灯光下,一张张缺乏血色的脸被烟雾熏腾着,时不时爆出一两声惊呼或骂娘的声音,男女都有。这个地方不分男女,只论输赢,来这里都是拼命的。

赌徒都不相信,不相信什么也捞不回来。老婆孩子都可以放到赌桌上,老公和房子也可以,在这里,老少男女达到前所未有的平等。

蘇雪就是在这里看到正在拼死的何一满的。他眼神和动作都迟缓,一晚上没有睡觉的眼睛里满布血丝。但他那双青筋暴突的手洗牌时,眼神和动作都似鬼附体,瞬间像换了一个人。只有哗哗的风声,那副牌在他手中快速变换,刷刷进出,看得苏雪眼睛犯酸。

何一满曾在喝醉时对苏雪说过:“赌博全靠一双眼睛一双手,眼睛要像鹰一样厉害,手要练成泥鳅一样滑。”

从何一满的背影看,他仍然是沉稳的,但这是杀手的沉稳,浑身染着血,在赌场上拼杀。他向左边砍一刀、右边砍一刀,杀红了眼,苏雪觉得垂死挣扎的他也要向她砍一刀。他的力量那么大,让她简直不能靠近。

这已经不是她的丈夫何一满,这是赌徒何一满。他已经没有了半点温存,失去了心和肉体,被提纯成为一个纯粹的赌徒。他的心里此刻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个字:“搏”。

何一满一旦变成这副样子就臭不可闻。体臭、口臭、黏糊糊的脑油,失常的消化功能和黑白颠倒苍白灰暗的脸同时蒸腾起来,苏雪闻到的是生命坏死的气味。

何一满和黑娃他们赌,输多赢少,可他总不甘心,总想着下一局就能连本带利赢回来,他沉在自己的梦里不愿醒,以为自己马上就要光宗耀祖了。他把所有的钱都押在了赌桌上。苏雪看到自己的房子正在一块砖一片墙地被拆走,自己的家在一寸一寸瓦解。

她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满心都是恶狠狠的祈愿:输吧,输光吧,输光了你就死心了!

“完了,又输了!”何一满一拳砸在赌桌上,像被抽了筋一般瘫坐在椅子上。

苏雪一行眼泪哗地冲出眼眶,流淌在脸上。她扯着何一满的衣服说:“跟我回去!”

何一满一看见苏雪,生气地说:“你来干什么?赶快给我滚回去!”

“再来一局,我不信,不信赢不回来!”何一满开始掏手机,他把苏雪的手机也抢过来,放在赌桌上,疯狂地要再来一局。

“算了吧,一满,摸过女人的手,手气就不好了,你还是去洗洗手吧!”黑娃他们大笑起来,嘲笑着何一满。

何一满被激怒得满脸通红,他啪地打掉苏雪抓住他的手,怒吼道:“你给我滚回去!”

“你跟我回去!”苏雪依然紧紧拉着他。

何一满抬手给了苏雪两巴掌,苏雪的头像拨浪鼓一样左右摇晃了几下,身子很快站不稳了。

何一满用力拉着她,把她往赌场门外拖。苏雪紧紧捂着肚子,那里面有她未出世的孩子,可是何一满不知道。她不想让他知道,不想让自己还未成型的孩子一出世就成为一个赌徒的孩子。

苏雪没喊没叫,她只是双手紧紧护住肚子,她被何一满拖到大街上,一把甩到了墙上。她挣扎着要去拉他,他凶恶地推开她,对她大喊着:“滚,滚回家去!”

他头也不回地往赌场跑,穿过马路,失魂落魄的兽一样跑向赌场。

这是一个微凉的早晨。苏雪已经忘记了东南西北。很多人拥有早晨,可有的人是没有早晨的。街上来来往往的学生、老人、菜农、小贩、上班的人群,他们都拥有早晨。可是此刻的苏雪已经一无所有,她失去了一天中最新鲜无邪的部分——早晨。

她身子下的血河水一样流淌着,沿着她坐着的冰冷的地面,流淌在早晨的街道上。苏雪未成形的孩子还未见到早晨的第一缕阳光,就消失在一摊浓浓的血水里。

春分时节,残雪消尽,草原和沙漠看起来一般颜色。

这是内蒙古草原上的一座小镇,镇子久老,住着许多牧民,他们不愿或无力离开这片土地,守着自己一生奋斗过的地方。这里没有超市、没有高楼大厦,就连学校也仅有一座。唯一一条马路是十几年前修的坑坑洼洼的土路。随着政府一次次的搬迁,它像被遗弃的孤儿,留在这里无人问津。

苏雪走在学校门前的土路上,看到弓腰驼背的老人和茫然散乱的孩子,这个远离城市与喧嚣的地方,只有淡淡的苍凉回荡。

也许这份远离和苍凉正是苏雪要寻找的,她想用这份宁静安抚自己伤痕累累的心。孩子死了,苏雪曾在马厩里抱着一匹老马痛哭。她从城市里走出来,逃一般离开那个伤心的地方。何一满当然没有来找她,就连离婚都离得那么潦草、破碎,他怎么会来找她呢?离开他是苏雪最好的选择,离开他的打骂,离开他负债累累贪婪的双手。

马厩里,一匹灰色的老马在嚼着干草,马粪蒸腾出一股熏人的暖气。老马掀起肥厚的嘴唇在她的头边寻找干草。它并不怕她,侧过头用湿漉漉的鼻子嗅她的脸,用软乎乎的嘴唇蹭她的手。

这一阵抚慰令她的心颤抖了。苏雪抱着那瘦长的、瘦骨嶙峋的马头失声痛哭,她的眼泪滴落在老马的鬃毛上。她捧起一把干草,送在老马面前。

辽阔的草原上,苏雪骑着老马独行,像草原上一条颠簸起伏的小船。火热的太阳烘烤着她和老马,草原上散发出浓烈的青草味儿。她一连几天让自己在静默中行走。她细细回想着往日的生活,独自咀嚼痛苦,她迎着开阔起伏的草原,默默地走着。老马似乎知道她的心事,它低着头嗒嗒地走着,一路走一路踏出浅浅的草窝。

苏雪仰起头,把脸朝向太阳,不让人看见她的悲伤。忽然一阵高亢悲怆的蒙古长调响起来,一个女人沧桑悠远的歌声回荡在草原上。歌声飞入云端,那低沉沉吟的歌声越来越激越,穿透了苏雪的心。

苏雪在马上听着,老马也竖起耳朵,静静听着,一颗泪珠噗地落在了马的鬃毛上。歌声找到了知音。

苏雪顺着歌声,骑着老马趟过一条小河,马停了下来,在河水里低头畅饮。苏雪从马上跳下来,看着这美丽又陌生的景色。一个女人走过来,拍拍马背,冷冷地说:“只有外来的女人才不知道心疼马,让它走这么远的路也不知道让马喝水。”随后又对着老马说,“多喝几口,这是草原家乡的水!”

苏雪看着这个奇怪的女人,无法将眼前这个邋遢、古怪的女人和刚才高亢清澈的歌声联系在一起。苏雪对女人笑笑说:“你好,大姐。”女人冷漠地看了她一眼。日光里,女人的脸没有一点血色,苍白,冰凉,冷的颜色。

残雪微乱的草原上,女人站在河边,她穿着长长的满是褶皱的褂子,头发蓬乱。那件绿格子的褂子,从膝盖上一阶一阶上去,通向没有光和温暖的所在。僵直的身體,冰冷的眼神。

像寒风刮在早春的草原上,太阳虽然出来了,但风是冷的。阳光里看见这个女人,人是活的,眼睛却是被冰封住的。

苏雪惊讶地看着眼前的女人,不等苏雪再说话,女人转身走了。她悲怆高亢的歌声让苏雪视她为知音,可她急匆匆走路的样子像一个疯子。

苏雪成为了一名乡村中学的老师。她辞去城里的工作,逃离亲戚、朋友、同事不断的询问和安慰,为什么离婚?孩子怎么没有了?她的心已经够痛了,不想别人再用安慰之名一次次撕开她的伤口。

很少有人愿意来这样偏远的小镇当老师,当地的老师想方设法逃出去,只有苏雪一头闯进来。她问那个既当校长又自己讲课的胖胖的女老师:“你们这里还需要老师吗?”女老师愣愣地看了她半天:“村子里的人都出去打工了,你为什么来我们这里?”

“因为……我没有孩子。我想和孩子们在一起。”苏雪说道。

“你的孩子怎么了?不要哭,女人没有了孩子,心要被挖走的。我们这里有许多孩子,都没有父母。他们的父母常年在外打工,村子里只剩下老人和孩子。你如果不嫌苦,就留下吧。”

苏雪成了一群牧民孩子的老师。她学会了拾粪、赶羊,学会了帮孩子们去井台上打水。她教初中一年级的语文课,孩子们喊她苏老师,有时喊雪老师,有时她帮他们穿衣服的时候,有的孩子喊她妈妈,无论叫什么她都愉快地答应。

这天,当苏雪锁上教室门准备放学时,她回头一看,一个少年的身影正孤零零站在她的身后。是巴图鲁。

巴图鲁的眼神倔强而黯淡,自尊又自卑。他心虚也许是因为自己的父母从没有来学校参加过家长会,也许是因为他连一首古诗都背不下来,每次考试成绩在全班倒数几名。可这是一个有着一双漂亮的大眼睛的机灵小伙子,高高的个子,开学第一天苏雪就注意到他。

第一节语文课,上课不到五分钟,巴图鲁趴在桌上,苏雪边讲课边走到他身旁,摸摸他的额头,又看看他的脸色,以为他病了。可是他没有生病。苏雪拍拍他的肩膀让他坐正。可她回到讲台前,他又趴下了。

他不能集中精力听课,这孩子有心事。

他打架打得很凶。有一次,几个男同学在放学路上用泥巴往巴图鲁身上扔,边扔边骂他是杀人犯的儿子。他狠狠地扑上去打他们,让那个骂得最凶的男同学闭嘴。可他们骂得更响了:“巴图鲁的妈妈是杀人犯,巴图鲁的妈妈是杀人犯!”

巴图鲁一拳打倒那个骂得最响的男孩,他又去追另一个,可一群男孩嬉笑着跑开了。苏雪在放学路上看到他们打架,急忙上去阻拦,男孩们四处跑远了,她拉住巴图鲁问他为什么打架。

巴图鲁气愤地一把甩开她,他边跑边痛苦地扯开嗓子吼叫。嗷嗷的风吼声、旗幡哗哗的摆动声、马群和牛群在风里低沉的奔走声,还有巴图鲁痛苦委屈的喊声,回荡在空荡荡的草原上。

苏雪看着这头小野马驹跑远,心里迷惑而震动,这个孩子身上究竟经历了什么?

“老师,对不起,昨天是我不好,给你发脾气了。”巴图鲁站在苏雪身后,咬着嘴唇说。

“没有什么,巴图鲁,你是一个好孩子,能承认自己错误的人是勇敢的人。”苏雪看着他说。

“我是一个勇敢的人?”巴图鲁忽然抬起头,闪着亮晶晶的眼睛问。从来没有人用“勇敢”这个词夸过他,他有点小小的激动。

“你当然是一个勇敢的人。你的名字巴图鲁,在蒙语里就是勇士的意思。”

“老师,你怎么知道?”

“我是老师啊,当然知道。我查过资料,你是英雄、勇士的意思。”

有一丛小小的火苗在巴图鲁的眼睛里忽地燃烧起来,是一股灼人的希望之火。

“你爸爸给你起这个名字,一定希望你成为一名勇士。”苏雪说。

“可我没有爸爸。”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在巴图鲁的眼睛里突然黯淡下去。

“你的爸爸呢?”

“死了。”

“死了?”

苏雪想接着问下去,可巴图鲁不想说了。他说了声“老师再见”,快步走了。他想逃,他怕别人问他:“你的爸爸呢?”那是打他的脸,揪他的心。

巴图鲁抓着书包,大步跑着,爬上那座叫乌达的小山。他听奶奶说,自己小时候,爸爸就背着他爬上过这座山,从此,这座叫乌达的小山在巴图鲁的心里就是父亲。高兴的时候、难过的时候,他都要一个人爬上山顶,望着山下喊两声。也许爸爸能听见?可爸爸一次也没有回答他。回应他的,只有满山浓密的树木和蜿蜒曲折的小径。

被风雨浸蚀的白色岩石旁,是一棵棵高大的白桦树,斑驳遒劲的树干伸向蓝天,白色的树枝像张开的手臂,满眼都是问询的姿态。

没有人回答他。

巴图鲁站在静静的白桦林里,用小刀在树干上刻下这样几个字:“父亲和巴图鲁”。这歪歪扭扭的字正式宣告:这棵树属于我们,乌达山属于我们!他会在树下发呆,看树上的鸟窝,看湛蓝的天空,直到天黑。他会把心事说给这棵树听:“爸爸,那个女老师问我你在哪里。你真的死了吗?”

“巴图鲁,你爸爸真的死了吗?”一群男孩围着他,领头的男孩是隔壁班的大头,他长得又高又壮,手上戴着一副棒球手套,不断把玩着,嬉笑而挑衅地问巴图鲁。

上次往巴图鲁身上扔泥巴的男孩躲在大头身后,他是来报仇的。上次被巴图鲁打得那么惨,这次有大头撑腰,再也不怕了。他站在大头身后大声说:“他爸爸早就死了!”

大头哈哈大笑起来,他用棒球手套拉扯着巴图鲁的书包:“这么说,你是孤儿喽?哦,不,不是孤儿,你妈是寡妇,那应该叫你什么呢?”几个男孩哄笑起来,每个人都笑得浑身颤抖——家世卑微到这个地步,你就是不合群了。这么卑微,谁瞧得起你?不拿你做笑料,怎么打发漫长的课后时光?

大头的脸上挨了巴图鲁狠狠一拳。那又高又壮的身体也被打得摇晃了一下。疼痛难忍的大头挥起棒球手套,朝巴图鲁的头上打去。巴图鲁灵敏地一躲闪,躲过大头的棒球手套。他朝乌达山山顶跑去。

可他还是被几个男孩合力抓住了。大头的棒球手套一次次打在巴图鲁的脸上。他伸出手臂遮挡,棒球手套打在他的胳膊上;他放下胳膊挣扎,棒球手套又打在他的脸上。

他忍住疼痛不发出喊声,但他的眼睛里闪着近乎疯狂的光芒,他边挨打边往后退,忽然蹲下,捡起一根白桦树枝奋力反击,抽打着大头。大头的脸上挨了狠狠一树枝,他惨叫起来。巴图鲁用树枝顶着大头的眼睛说:“你再动一下,我戳瞎你的眼睛!”

大头吓得一动不动,男孩们看见领袖失利,全都傻了眼。“滚!”巴图鲁大喊一声,大头一哆嗦,转身跑开,男孩们尾随着逃走。

巴图鲁手里仍然攥着那根树枝,紧紧地攥着,他在发抖。装出来的强悍早已退场,恐惧和无助包围着他,血液仿佛凝固,每一丝呼吸都困难。

他在山上跑着,跑到那棵刻着父亲和他名字的白桦树下,狠狠踢打着树,泪水再也控制不住,汪洋恣肆地流淌在脸上。

他的手上划出道道血口,可他毫无知觉。

在生命无数的时光里,他对自己的父亲敬若神明,可此时此刻,他恨不得割开自己的血管,让那些该死的血液统统流出自己的身体。

他恨他,恨他的不知所踪,恨他带给自己的耻辱。如果别人是我的爸爸该多好啊,就像牧场的赛罕叔,他对自己的儿子巴夏多么好啊!可他又回想起父亲的样子,宽阔厚实的胸膛,他抱自己的时候,他身上淡淡的甜酒味,他用密密的胡茬扎自己的脸蛋,他背着自己,爬上乌达山,高声呼喊。

三岁的孩子会有记忆吗?巴图鲁坚信自己是有记忆的,他记得父亲的味道。

这令巴图鲁的心疼痛起来,一阵突如其来的负疚感将他淹没,他弯下身子,在白桦树边呕吐起来。他既渴望又失望,既痛苦又负罪,胃里翻江倒海,他更凶猛地吐起来。

苏雪是在巴图鲁的日记本里看到这段文字的。

巴图鲁的书包被几个打架的男孩从课桌里抽出来,他们下午上学来得很早,趁教室没人,偷偷把巴图鲁的书包扔在地上。苏雪正进教室放教具,撞见了他们的恶作剧,严厉地批评了几个男生。几个男生被罚写检查,并打扫一个星期的教室卫生,灰溜溜地走了。

苏雪捡起巴图鲁的书包,把课本、本子一本本装回去。一本蓝色的日记本吸引了她的注意,她好奇地打开日记本,看到下面一段文字:

我看到大头戴着厚厚的棒球手套,他冷冷地瞟了我一眼。我看着他那狂妄的眼睛,看懂了他的眼神,他是真的要打我,要伤害我。他举着棒球手套,向我走来。我的身后是一片呼声,他们都在等着看我怎样被打,他们兴奋得上蹿下跳。

我已经瞄好了一根桦树枝,我被他打得一步步往后退,接近那根树枝。我的身上疼得厉害,胳膊快招架不住了。汗珠从额头上流下来,真的像书里形容的那样,黄豆大。我终于捡起了那根树枝,我没有喊,可他们不知道,我其实很害怕,非常害怕。他们是一群人,我只有一个人。

可我知道乌达山就在我身后,我就不那么害怕了。我用树枝对准了大头的眼睛,我对他大喊:“滚!”没有人知道我有多痛多紧张,没有人知道我凶狠的喊声下的恐惧。

大头他们都是胆小鬼,他们跑了。我两只手抖个不停,竟忘了把那根树枝扔了。我走了很远,发现自己还紧紧攥着那根树枝。

天黑了,忽然降下的夜色很快要把我和乌达山一起淹没。谁也看不到我们,我和父亲也看不到对方。

苏雪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猛地刺痛起来。这个少年小小的内心里的伤痛,像一只拳头打在了她的心上。她严肃地处理了几个滋事打架的男生,并把打架的事情告诉了隔壁班大头的班主任。随后,她给全班同学布置了一篇作文《我的父亲》。

巴图鲁在作文里是没有记忆的,他写得很模糊。但苏雪在意的并不是作文,她在他的作文后面写下一段话:“世界上没有哪个父亲是不爱自己孩子的。你的父亲从未离开你,他一直和你在一起。他送给你最珍贵的礼物,就是坚强。”

她开始注意他。他总是那样孤独,不合群,下课后独来独往。偌大的草原静谧宽广,只有巴图鲁孤零零站在暮色里,像一只无家可归的鸟。

他在想什么?年少时是否曾梦想自己是无所不能的勇士,寻找到所有事情的答案。长大后你是否还会继续这个英雄梦?很多答案,哪怕穿过内心深处挖到肝腑也没有。你在恍惚中惊讶或迷茫的眼神,是否是青春王国里一块不和谐的石头?

这是他的国。野草冲出大地,他在他的国里,仰望着寻找天空在哪里。

苏雪抱着一摞作业本从教室里走出来时,看到他;锁上办公室的门,放学离开时,看到他;草原上的长风呼啦啦刮起,她被吹得抖瑟行走时,看到他的影子站在风里。影子也是孤独的。

“巴图鲁,为什么不回家?”苏雪追上影子问。

“不想回。”

苏雪没再问,她陪巴图鲁在风里走着。

“老师,你为什么不回去?”

“我也不想回。”

“为什么?”

“因为你也不想回啊。”

巴图鲁不好意思地笑笑,他说:“老师,我们回去吧。”苏雪点点头。

两个人默默走了很久,巴图鲁突然问:“老师,你说爸爸是爱我的?”

“当然,巴图鲁。没有哪个父亲是不爱自己孩子的。他一定是愛你的!他爱你,才给你起名巴图鲁。”

巴图鲁倔强的小脸上第一次露出灿烂的笑容。走到分岔口,他高兴地对苏雪挥手再见,随后向乌达山跑去。

他一口气跑到那棵白桦树下,对着那行歪歪扭扭的字说:“爸爸,我知道你是爱我的。苏老师说,你送给我最珍贵的礼物,就是坚强。”

巴图鲁对苏雪慢慢友好起来。他会主动帮苏雪去井台打水,会教她几句蒙语,会告诉她在市场上买东西时,哪些是好的炒米,哪些不好吃。苏雪在这个倔强少年的眼睛里看到了温暖。

这一对师生的友谊,是两颗孤独的心的交流和接纳。

“我能去你家里看看吗,巴图鲁?”苏雪把这个心里埋藏已久的想法说出来时,巴图鲁愣了一下。她要去看看这个神秘的孩子的家,她想帮帮他。

巴图鲁没有同意,也没有反对,他只是朝着家的方向走。草原上凛冽的寒风吹着两个一路相伴而行的身影。

这是村口的一户人家,房门口一棵小杨树,泛黄的叶子无精打采地垂挂在树梢,一个女人坐在树下。她身上的白衬衣长时间没洗,已经变成了土黄色,头发乱蓬蓬扎在脑后,如果不知道,会以为她是一个拾荒的流浪女人。

村里的小孩哄闹着,把小石子、泥块扔到她身上,一扔,赶紧跑了。女人仿佛没有知觉,她呆呆坐着,看着远方,嘴里自言自语的不知在说些什么。

巴图鲁两步走上前,把一群小孩赶走,他扶起女人说:“妈,咱们回家。”

这就是巴图鲁的同学咒骂的那个女人,那个被叫做杀人犯的女人。

“妈,这是我们苏老师,她是来看你的。”女人听到儿子的声音,慢慢转过头来。

苏雪记起了这双冷冷的眼睛。这双眼睛的主人,曾在草原上唱起高亢悲怆的蒙古长调,也曾厌恶过外来的城里人。那个在河边和苏雪说过话的邋遢、古怪的女人,竟然是巴图鲁的妈妈!

“大姐,是你?”苏雪吃了一惊。

“进屋吧。”女人淡漠地看了苏雪一眼,她推开身后的木门,让苏雪进去坐。女人坐在床上,给苏雪搬来一把椅子让她坐。

“巴图鲁,去村口买刘三的凉菜,再买点卤羊肉,再买一瓶酒,家里没酒了。”女人对巴图鲁交代着。

“大姐,我坐一会儿就走,不吃饭,我也不会喝酒,我是来家访的。”

“来我们草原人的家里,哪有不喝酒的?巴图鲁和我说过你,说你对他很好。他学习差,以前的老师都不喜欢他,他说只有你喜欢他。我要谢谢你!”

“这是我分内的工作,不用谢,我坐一会儿就走。”

“你们城里人就是矫情,不喝酒你就走!”女人烦躁地用手拍打着床,像要撵苏雪走。

这个古怪的女人激起了苏雪的好奇心,她为什么这么反感城里人?她想到今天来的目的,她要弄清楚在巴图鲁和女人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苏雪不急不恼,把提包放在了桌上:“好,不走,今天咱姐俩喝一杯。”

女人不再用手拍床,安静下来。也许是刚才的发火让她耗费了力气,女人有些疲惫,头发散乱下来,几缕头发像门口杨树的叶子,斜斜探下来。她的嘴唇惨白而干裂,起皮的地方像裂开口的桔子皮。

她木然地坐着,久久无话,只是时不时舔舔嘴唇,微蹙着眉。干裂的嘴唇上洇出一道血口子,她舔干了,血又慢慢洇出来。仿佛她的嘴角是一座火山口,滚烫的熔岩要随时喷发出来。

巴图鲁把酒菜买来,拨出自己吃的菜,安静地进了里面的屋子。

女人倒了两杯酒,和苏雪碰了一杯:“谢谢你对巴图鲁好,苏老师!”

苏雪也端起酒杯和女人碰了一杯。

“巴图鲁经常和年级里的同学打架。”苏雪说。

“他不学会打架,家里没男人,谁保护他?他要学会自己保护自己。”女人夹了一口菜,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酒,一口气干了,“你也没男人吧?我那天在河边看你哭得那么伤心,有男人谁跑到这鬼地方来?”

苏雪夹菜的手抖了一下。她的心事像打翻了的五味瓶,各种滋味泼洒开来。

“对,我也没男人。”

“你有孩子吗?”

“有一个,流产没了。”

女人哀怜地看着苏雪说:“你也是一个命苦的女人,咱姐俩一个命。”

女人拿起酒瓶,给苏雪倒了一杯,又给自己满上,她拉着苏雪从椅子上坐到床上:“来,大妹子,咱姐俩喝一杯,我只说这世上就我最苦,没想到你也是一个苦人。”一仰头,女人把酒干了,苏雪也干了自己的酒。

一条火龙在苏雪的身上热乎乎地燃烧着,她的脸上像开出了桃花,又热又红。“你看,一醉解千愁,一喝酒你就再也不难过了,脸色多好!”女人对苏雪说。几杯酒下肚,女人和苏雪亲密多了,她凑近苏雪问,“你男人是怎么死的?”

“他没死,他是一个赌鬼。”苏雪并不想在女人面前流泪,可这火苗一样的酒把她燃烧了起来。

她把堵在心窝里的话一股脑倾倒出来。她又闻到了赌场里乌烟瘴气的臭味,混合着纸牌和汗臭的气味,仿佛看见何一满那像磁铁一样粘在赌场的双手,他忽然尖厉地喊“又输了”的样子。

苏雪向女人讲述着一切,讲述她追到赌场,如何在赌场里苦苦地寻找他,如何看着他把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拿去耗尽,他杀红了眼一般,根本不听她的劝阻、乞求,他响亮地给了她两巴掌,把她扔在街上,任自己的孩子化作一摊血水。

女人沉默地听着,她忽然往嘴里猛倒了一杯酒,哇地哭起来:“原来你的男人并没有死,你还哭什么哭!你虽然死了孩子可怜,可他毕竟还活着,也许他哪天改好了,你还可以和他重归于好,孩子还会有的。你知道不知道,最痛苦的是人已经死了,你想什么都没用了,什么都空了,都没有了,你知道不知道?”

像热浪里砸进一块冰石,女人的话让苏雪心里一惊,她怎么会有这样奇怪的想法?

苏雪感到一个小脑袋在偷偷听她们说话。那是巴图鲁。他假装在厨房里忙上忙下,她听见水壶和茶碗碰撞的叮咚声,还有水壶烧水的嘶嘶声。他用烧水、倒茶的借口进进出出,他侧起耳朵,想听一听他亲近的两个女人——母亲和苏老师究竟在说些什么。

当他听到赌场上的何一满和母亲说“人已经死了”时,他端著茶碗的手抖了一下,热水险些烫了他的手。

女人彻底醉了,她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自言自语道:“穷就穷一点,为什么非要扔下我们母子俩,去那么远的城里打工?我只要一家人在一起!”激烈的话说完了,女人又要给自己倒酒,苏雪拦住了她:“大姐,别喝了,你醉了。”

“我没醉!”女人身子一下瘫软下来,眼神哀哀地说,“可是不进城又怎么办呢?一大家子人,上有老下有小,每张嘴都要吃饭,钱从哪儿来呢?为什么那些工厂,不在村里多开点,孩子他爸就不用跑那么远的地方打工了。”

女人忽然唱起了长调,歌声悠远而悲伤,苏雪听不清歌词,但哀伤的曲调让人心里疼了起来。仿佛那条苍凉而清幽的小河,在她和女人的心里奔涌着,穿过荒僻空旷的漠野,在这宁静的草原之夜,让两颗荒芜的心安放在一起。

女人唱累了,摇摇晃晃扑倒在床上睡了。巴图鲁送苏雪出门时,他想对苏雪说什么,可那倔强的嘴唇抿了抿,终究什么也没说。

苏雪走出那扇木门,静静关上了门,月亮升在天空中,云雾缭绕。

巴图鲁在学校的教师宿舍看到一个男人拿着一把刀对着苏雪时,他吓了一跳,准备冲进去救老师,却看见那个男人把刀对着自己的手指头劈了下去。

苏雪冷眼看着何一满对着自己的手指头举起刀,她一动不动。她怕自己动,她一动就会夺过刀朝向何一满的脑袋,要劈就劈脑袋,和手指头无关。脑袋里装着疯了的想法,想赢想疯了,想钱想疯了,家输没了,孩子输没了,还是按捺不住何一满那颗要跳出胸腔的心:发财要快啊!

她宁愿要不赌的半个丈夫,也不要一個赌鬼做完整的丈夫。

何一满的刀停留在离自己手指一寸的地方,他舍不得剁下去,那是他自己的手指,他演一出苦肉计,只是想挽回苏雪的心。

苏雪看着这个坐火车再坐汽车风尘仆仆来找她的男人。这个脸色苍白枯瘦的男人蓬着乱糟糟的头发,胡子在脸上散乱地疯长着。他的衣服不知穿了多长时间没换,全是褶皱,裤子的膝头鼓起两个松塌塌的包,脚上的皮鞋盖着厚厚的尘土。

一身衣服比他要疲惫得多,衣服被他穿得累垮了,穿得筋疲力尽。这身衣服还会坐在赌桌前赌博吗?想到的一瞬间,苏雪打了一个寒颤。

“雪,真的,是为了你我才戒赌的。”何一满收起了刀,他低着头,声音里显出悔意,“以前都是我不好,害了你,害了这个家。”

“我们已经离婚了,你和我没有关系了。”苏雪说。

“怎么没有关系?一夜夫妻百日恩,我们是多少年的夫妻,是说断就能断的?”

“你打我的时候,不就已经断了吗?”

“那是我一时糊涂,我打我自己。”说着何一满抬手开始扇自己巴掌,一声声脆响,刀切肉一般。

苏雪的眼泪从脸上流下来。眼前这个不成器、扶不起的何一满!她知道他扶不起,可还是在锲而不舍地扶他。她恨透了他,可当他真真切切站在自己面前时,心里那些退去消尽的潮水哗地又涌回来。他是她的一味药,一味苦药,虽然早已吃下去,消失得无影无踪,可那味药已融进身体里、血液里,一直作用着她。

她伸出手,拉住了他扇自己巴掌的手,眼泪滴落在他的手上。她也许是糊涂,也许是心软了?

巴图鲁看到自己的老师对着这个男人又哭又笑,这究竟是怎样一个男人?巴图鲁把心事告诉了母亲,他问:“爸爸真的死了吗?他有一天也会回来吗?”女人一言不发,忽然嚎啕大哭起来。

苏雪每天在勤奋地备课,她虽然是汉语言文学专业出身,但毕业了这么多年,教初中的课,还有许多知识要准备。虽然这只是一所乡村中学,但她精心备课,要给孩子们带来一堂精彩的语文课。村里留守的孩子,大多数父母不在身边,家里只有老人,老人年纪大,自己都顾不过来,哪有精力管孩子呢?

这天苏雪正在写给孩子们排练话剧的剧本,巴图鲁敲了敲她的窗户,她看到一双漂亮的大眼睛:“老师,我看到他了。”

“快进来,巴图鲁,你看到谁了?”苏雪高兴地说。

“他!”巴图鲁紧紧地皱着眉毛,那双眼睛里满是焦急。

“他……怎么了?”满满的一脸笑凝结在苏雪脸上,她知道巴图鲁说的是谁了。巴图鲁转身跑出屋子,苏雪拿起大衣紧紧跟着跑了出来。

何一满正在下注,苏雪不知道他这一局押的是什么,可是看得见他脸上兴奋而紧张。那个魂不附体、浑身散发着恶臭的何一满复活了。

赌徒天生都嗅觉灵敏。这家隐藏极深的地下黑赌场被刚来几天的何一满迅速找到,又被整天好奇地观察他的巴图鲁一路跟踪过来,最后才是苏雪。半小时前,她还在幸福地备课,渴望着和何一满展开新的生活。

新生活果然劈头盖脸。

何一满两只手掌不断把玩着筹码,它们正烧着他的手心。赌徒都相信“下一把”,苦苦朝拜,吃多少亏都无怨无悔,他们宁可信其有,信则灵,虔诚地把四处搜刮来的钱放在赌桌上朝拜。何一满翻遍了苏雪的箱子和大衣口袋,为找这点钱,他下了大力气。

何一满的目光中带着股狠劲,带着股虔诚,也许这种专注和诚恳放在工作或事业上,他能闯出一番大作为,可他放在了赌桌上。苏雪看着这道目光,仿佛看到何一满走在一条断崖上。

苏雪抓住何一满正在下注的手。忽然有一个女人抓住他的手,何一满一扭头,那双出了神的眼睛刹那间没有认出苏雪。他想甩开苏雪的手,而苏雪紧紧拉着他,想把他拉出赌场。

何一满的眼睛里有一种无辜的哀求:要饭的好不容易要到一碗饭,正要接,却被人把碗打了。这是要饿死他吗?

“就一局,一局,雪,你要拦着会要了我的命的!”何一满已经急了。

“你没命了,还会赌吗?”

何一满顿了一下,随后大笑起来。苏雪从没有听过比这更自暴自弃的笑。

在来赌场的路上,苏雪多希望巴图鲁会认错人,他只是一个孩子,说不定他看错了呢?不是何一满——她多希望巴图鲁看错。

可眼前是真实的何一满,熟悉得每根头发都认得的何一满。苏雪眼前一片黑暗,她连拉何一满的力气都没有了。赌场里声音嘈杂,她看着何一满迅速扭过头去,右手短促有力地比画着,继续赌局,左手兴奋而紧张地握着。他的脖子往前探,饿极了就着碗边喝粥不怕烫的贫贱模样。

对钱的激情、对横财的渴望在他体内灼热地燃烧着。他要把自己的命拎到赌桌上,再赌一把。二两的命,越赌越贫贱的命,可是也要搏一把,现在他只有孤身一人,苏雪,家,那化为血水的孩子,去他的!不赌会要了他的命。

世上有比死了孩子更绝望的女人吗?苏雪从何一满的手里夺过筹码,扔了出去。何一滿怒不可遏,他抬起手,想再给苏雪两巴掌。

苏雪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何一满丧气地放下手,对苏雪狠狠地说:“随你的便!”苏雪转身往赌场外走,何一满在她身后又喊了一声:“随你的便!”都输得倾家荡产了,还怕你绝望?

苏雪走出赌场。草原的风呼呼地割着她的脸,她一点也感觉不到疼。何一满在她的心里,真的死了。

苏雪跟着巴图鲁走,她在村口买了酒菜,她不想回自己那个冷冰冰的教师宿舍。此时此刻,她的心里积攒了太多委屈,她想找人说说话。

她把酒菜放在巴图鲁家的桌子上,对着女人说:“大姐,陪我喝一杯吧!”

女人看着默默流泪的苏雪,一声不吭。她倒了两杯酒,只是吃菜。女人一杯一杯喝着,忽然把酒杯重重放在桌子上:“你家何一满还活着,他还没有死,你有什么好伤心的?他来找你,找你认错,虽然他又去赌,可至少他还要你,你还能看看他。你知道不知道?有的人你拦都拦不住,你不想让他走,他比兔子还跑得快!”

苏雪停止了哭泣,她诧异地看着女人,女人说的是谁?是谁让她如此哀伤?

女人每次都要把自己喝醉,才像倒豆子一样哗啦哗啦说起话来。她拍着桌子,训斥着苏雪的不知足:“一年到头,他也不回家一次,地里的活儿全让我一个人干,我又要下地,又要养孩子。那么重的活儿,压得我腰都直不起来。他一拍屁股进城打工了,剩下我一个人,还有公婆要养。那年公公死了,家里连个抬棺材的人都没有,满村子找人帮忙。我一个女人,叫天天不应,所有的劳动和苦累都压在我一个人身上!”

她又灌下一杯酒,痛苦地呼吸着:“我一年一年等他,见不到他,我连一个吵架的人都没有。他总说钱赚够了就回来,说城里才有机会。可你摸摸我空空的床,冷成什么样……开始他还打电话,到后来,电话也不给我打了。我盼啊盼啊,白天盼,晚上盼,那电话就像生了锈,死活不响。天冷天热,我连他换衣服没有都不知道。他那么粗心的人,一个人在外面,病了饿了,谁管他?他死他活,我都不知道,还不如死在我眼前,至少我还能守着他的坟!”

女人大哭起来,压抑在心底多年的苦恼顷刻之间如暴发的洪水,汹涌而出:“是、是我杀了他。可我并不是要杀他,我不想让他走啊!他几年才回家一次,呆了几天又要走,我留不住他啊!我给他的饭里下安眠药,并不是要毒死他,我只是想让他睡觉,错过火车,他就可以不走了!可我放得太多了,我不知道他会死……十一年,十一年牢狱,我也算得到了应有的惩罚。那时候巴图鲁才三岁,婆婆带着他。等我出来,婆婆也死了……”

苏雪彻底停止了哭泣,心里雷殛一般:这个被村里人叫做杀人犯的女人,原来并没有疯。她只是无数留守妇女中一个普通的有血有肉有爱有痛的女人。

她那样厌恶城市、惧怕冰冷的夜晚,她逢酒必醉,是因为她的心里有一条冰冷的河流。河流淹没了她,在漫漫长夜中,她感受不到温暖。

女人醉了,哭着说着,趴在桌子上昏昏睡去。苏雪把她扶到床上,盖上被子。让她静静地睡一会儿吧,她的心太累了。

苏雪慢慢穿好大衣,她一转身,看到站在门口两眼通红的巴图鲁。他攥着小小的拳头,眼泪挂在脸上。他的脸瞬间枯萎了。他忽然之间变得渺小而瘦弱,皱纹爬上他那张饱经风吹日晒、极少欢笑、比同龄孩子苍老的脸。也许那些皱纹是一夜之间刻上去的。

这个怀揣着秘密长大的男孩,在他敏感而早熟的内心里,也许早就猜到了答案。可他静静守护着这个秘密,为自己的母亲,也为自己的父亲。

“巴图鲁,你怎么了?”苏雪忽然很担心他。

他的脸毫无血色。他听到了一切。那本他一直捧在手里、在隔壁屋子假装读的书哗地掉落在地上。他又惊又痛,放声大哭。

“为什么?为什么?”巴图鲁哭着跑出去。苏雪紧紧追着他,一把拉住他,把他拉在怀里。她任由他泪水决堤,仆倒在地上,全身颤抖。他守护着这个秘密太久、太累了。

“我该拿你怎么办?巴图鲁,我该拿你怎么办?”苏雪抱着他,一遍遍问他也问自己。

泪痕在月夜里风干了,他们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家。这对母子哭累了,安静地睡去。苏雪疲惫地走出那扇木门,将它轻轻合上。

月亮从云雾里朦朦胧胧钻出来,照着草原上的大地,清澈而明亮。苏雪知道,那个死去的男人——巴图鲁的父亲,和自己的丈夫何一满,已经消失在生命茫茫的长河中。

苏雪让何一满走了,彻底离开了自己的生活。一切再也回不去了,她像一颗漂泊而来的草种,在小镇上留了下来,生根发芽。

新学期开学,一个年迈的老人牵着一个羞涩内向、连语言交流都有困难的孩子站到苏雪面前时,一向在孩子面前乐观亲切的她,内心深处忽然黯然失望,怜悯而失落。

吉雅是这学期开学分到苏雪班上的新学生,没有基本的计算能力,识字能力仅为简单的词语。即使简单的词语,认起来都困难:月亮、秋天、课桌、裤子……她会把“门口”的“门”读成“口”,教过的东西很快就忘了。

苏雪看着这个漂亮的女孩子,心里深深地惋惜:吉雅是一个智障女孩。

晚上,苏雪正在宿舍备课,一阵敲门声响起,竟是吉雅的奶奶。老人被让进屋子,坐得战战兢兢。苏雪去给老人倒水,老人一把拦住:“苏老师,不要倒水,我说几句话就走,吉雅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

苏雪安慰着老人:“吉雅奶奶,你别慌,有什么事你慢慢说。”

吉雅奶奶的白发在灯下愈发苍白,她的眼神里有一丝躲闪的目光。她的脖子刚劲地挺直着,可随即又无力地塌陷下去,肩膀软塌塌地松懈着:“你知道吉雅是怎么变成傻子的吗?”

苏雪愣了一下。

“是我用药把她灌傻的。吉雅生下来后,她的妈妈嫌家里太穷,跟人跑了。我儿子心里气,可是没有办法,他一气之下出门打工去了。没有人养吉雅,只有我这个老太婆养她。吉雅两岁的时候,一次感冒,我给她买了感冒冲剂,冲了一包给她喝。可她闻着药,哭死哭活不喝。小孩子啊,哪有喜欢喝药的?我就拿勺子灌着喂她——如果不灌她就好了,什么都不会发生——只一会儿,她又吐又拉的。我把她抱到村诊所,医生说,我给她喂的是一包老鼠药!”

苏雪的身子抖了一下。老人自责地拍著胸口说:“我不识字啊,我把感冒冲剂放下,就去做饭了,转过头给她喂,怎么就把老鼠药拿上了!家里就我一个人,她爹妈都走了,如果有个人帮我看看药就好了。”

老人的声音哽咽了:“苏老师,求求你不要放弃吉雅!如果我哪天走了,我真不放心她一个人在世上,她怎么活下去啊?她必须要认识两个字啊,再不能和我一样。”

苏雪频频点头答应着,她一把握住老人颤抖的双手:“你放心,我不会……放弃吉雅的。”

吉雅在蒙语里是因缘的意思。世上的因缘际会,冥冥之中,有的被注定等待。吉雅,这个朝霞般的小姑娘,坐在苏雪的教室里。她像草原上所有的女孩一样,走完了那条蜿蜒在草丛中的小路,来到学校。她经历了所有的欢乐、艰难、忍受和困惑,前面也许依然困难重重,但草原上多了一个快乐的女孩。

苏雪站在讲台上,她在简陋的教室里看到一双双瞪大了的天真的眼睛看着自己。她在这些孩子的身上闻到了马汗味,闻到了汁水饱满的青草味,还有大自然浓烈的气息。

和这些孩子们在一起,苏雪心里的伤痛和压抑感消失了。

她在这些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价值。有什么能比在别人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价值更幸福的事呢?

苏雪让巴图鲁和吉雅放学后等她,她要带他们去一个神秘的地方。苏雪带着两个孩子走在星光下起伏不断的原野上。路过那条她曾经走过的小河,蜿蜒曲折,流水潺潺。她停下脚步,蹲下身子,把自己的双手浸泡在小河里。河水清澈的凉爽安抚着她的心。

苏雪从包里掏出三盏河灯,把两盏放在两个孩子的手上,一盏捧在自己手上。

“老师,这是什么?”

“这是河灯,是对逝去的亲人的怀念和对未来新生活的祈愿。”

两个孩子静静地看着河灯,他们用小手捧着这盏莲花形的河灯,河灯里是一根小小的蜡烛,白色油纸做的河灯晶莹剔透。巴图鲁用火柴点燃蜡烛,递给吉雅。吉雅点燃了自己的那一盏,又递给苏雪,苏雪也点燃了自己的河灯。

他们捧着河灯,像捧着一朵洁白的莲花,轻轻放入水中。小小的河灯在河水里旋转了一下身子,仿佛在和他们告别,缓缓飘向远方。

星光升了起来,仿佛夜空里无数盏灯火。河水中,烛光明灭闪耀,那缥缈的夜空中,定然有美丽的街市。河灯越漂越远,苏雪知道,它们会汇入星河之中。

一列火车从远方开过,惊醒的黄羊从梦中跳了起来,它跳跃在月光下的原野上,像嶙峋的黑色岩石。河水在汩汩地、日夜不息地流淌着,流淌在留守的女人、老人、孩子的心里,流淌在苏雪的心里。

这不辞劳苦的河流,正穿过荒僻空旷的漠野,带走那些被遗弃的忧伤和痛苦,在这个宁静的草原之夜,流向清澈的远方。

月亮从云层里发出明亮的光,苏雪看到一抹明艳动人的云霞。这样的夜晚正在悄悄地流逝,那些爱和不停歇的生命,在等待新的一天降临。

责任编辑 郭晓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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