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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方的红绿灯

2017-02-24冯文超

飞天 2017年2期

冯文超,辽宁黑山县人,大专文化,长期在青藏铁路工作,当过记者、文联秘书长。著有小说集《天路故事》、散文集《天路小景》等,散文作品曾获铁路文学奖、《散文》杂志新人奖等。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人生当中充满许多未知的变数。突然让舒强去当记者,事先毫无征兆,这让他一下子有些懵,半晌转不过弯来。当然,对这行他倒不是完全没信心。从文字上说吧,他也是进修了几年中文系,业余文学创作有好多年了,也小有成果,在省内外报刊上发表过十几万字的小说、散文,虽说没出什么大名,但在彭州铁路局的几十个作者里还是扳着指头能数得上的。要不是这点小资本,他也不会混到古城分局机关里来坐办公室。本来干秘书工作好好的,感觉不错,穿梭于领导之间,跑现场,写材料,杂七杂八的活都干,虽辛苦,但很风光,混好了能弄个一官半职。尽管舒强对做官不感兴趣,但还是愿意干下去的。可让他去干那个背着照相机、拿着本子和笔到处跑的活?为什么不选别人选自己呢?是自己哪件事没做好,得罪了哪个当官的吗?

现在,舒强和主管宣传的古城铁路分局党委副书记徐如春坐个面对面,答案马上要揭晓了。在那间宽敞明亮的大办公室里,徐书记亲自给他泡上茶,那是上好的毛尖,杯子里绿汪汪的,这叫他很心热。这种待遇对一个跑腿的小秘书来说,真的是受宠若惊,他有些不明白甚至于惶恐不安起来,更觉得变数重重,难道有什么事要发生吗?是福是祸?徐书记明亮的老板桌后墙上挂着一幅书法,写着:制怒。这两个大字遒劲有力,落款好像是个有名的书法家,也不知是赠送他的还是他自己搞来的。舒强一怔,没明白啥意思,不少人房间里挂的书法都是诸如博览群书、淡泊如水、难得糊涂之类的词,而这句话叫人费解。后来才听说是徐书记觉得自己脾气不好、爱发火,就请一位书法家写了这句话自诫。这位已届知天命之年的领导是个工作狂,外号疯子,他毕业于彭州铁道学院,由于有海外关系,文革中吃了不少苦头。但这后来又成了他升迁的资本。舒强的老爸是个老火车司机,和他共过事,提起他就很感慨:没有人想到他以后会当官。那时他很年轻,很不起眼,在下属的一个段里当锅炉工,邋邋遢遢,穿着破棉衣,扣子掉了,就用一根绳子拦腰一系,和民工一样。每天的工作就是把煤一锨锨送进炉膛,饿了,就在火边烤个馒头吃,总是低头不语,有人同情有人瞧不起。改革开放后,重文凭、落实政策,他先是当了技术员,后来被提拔为车务段副段长,再后来就调到古城分局当副书记,为人很和蔼。与舒强谈话时,也不是高高在上坐在老板椅上,而是走到舒强面前挨着他坐下,笑眯眯地望着这个年轻人:小舒啊,你文笔不错,你发表在《古城日报》上的散文《啊,高原铁路》我看了,很有力度,很有灵气。你是大有前途的!你现在当秘书,到现场的机会少,眼下有一个让你深入生活的机会。徐书记停顿了一下,看看舒强的反应,见这小伙子精神振作起来,全神贯注、目光炯炯地盯着他,就放下心来,说:彭州铁路局《铁道报》驻古城分局记者贾林调走了,缺一个人。这个活不错,一个人一间办公室,无冕之王啊!不少人都找我想干这个活呢!我推荐了你。这是有前途的活,好好写新闻,宣传好这条高原铁路,叫领导满意。你看贾林,才干了不到四年就提拔了,这不,调到车务段当工会主席去了。

哦,是这样?看样子自己多心了。但这种热情和礼遇让舒强不明白。本来他一个小秘书,这个级别,组织部门找他谈一下,给他一张打印好的命令就足够了,哪里用这么高级别的领导来找他谈?

舒强觉得徐书记是在彰显自己的亲民意识。但他还是隐约觉得可能是自己没有干好这份工作才叫他走人的,从秘书室出来的都是官,约定俗成,就像一棵树,直直地生长,可也有长出斜杈的时候,就像自己这种情况,不由得心里有点沮丧。

事实上,他觉得徐书记没说真话,不是不少人争着干记者这个活,是机关里不少年轻人不想干这个活。这行另类不说,动脑子写稿点灯熬油,是苦行僧的活。贾林走后,位置空缺了一阵子,机关不少年轻人议论谁会接替,都说这行苦,想混出点名堂的人千万别去,說贾林才干了两年,头发就掉光了。现在,徐书记说让自己来干,是看自己笔杆子还可以吗?人尽其才,真是莫大的信任啊!他立即表示同意,本身他也没想到爬上官位,对做官他也没这方面的嗜好,只觉得能有时间让自己发挥写作爱好就行,搞新闻和文学应该不矛盾,海明威和马尔克斯都是诺级的大作家,他们也都当过记者呀!舒强同意接手时,机关里不少人善意地劝他别干,并举贾林变和尚头的例子。舒强不屑这种说法,说贾林就是那品种,不干记者也会秃顶。也有人说通过记者这个桥梁和领导多接触,多给领导抬轿子,通过这个途径走仕途,脑瓜要活。舒强却不以为然,觉得当记者和做人一样,要正直点、真实点,不走歪门邪道。

仿佛是官运亨通,徐如春和舒强谈话后没几天,原分局长调走,由他接任,坐了古城分局第一把交椅。

可上任没几天,也该他倒霉,古城分局发生一起油罐车在隧道里脱线起火的事故。舒强第一次参加这样大的抢险场面写报道,心里没底,他认真采访,励志苦情,忙活了好几天,把稿子写好发给报社获得通过,才定下心回到家里。妻子凌艺上下打量他,问,空手啊?

他愣住了,还要拿啥?

人家隔壁也去抢险,人家还是工人,拿回来两盒奶油饼干!

舒强恍然大悟,工地上是给大家准备了不少吃的喝的,专门有个大帐篷装食品。他是光顾着采访,只吃了一盒盒饭、喝了一瓶矿泉水,没想着拿点什么,就对她解释,抢险是大事,我刚当记者,得把稿子写好,哪能想着捞实惠的事?再说铁路局的大局长刘焰来了,还有分局徐如春局长都在现场指挥。

凌艺哼了一声,徐如春!他老婆也经商,铁路上不少事她都插一手,你还不知道吧?下边不少人都这样说呢!

哦!舒强想起来,机关里是有这样的传言,自己没亲眼看到,所以没上心。他想起在抢险现场徐如春对刘焰毕恭毕敬的神态。因为这次出事故,刘焰狠狠批评了他。有人说,背着大家,徐如春痛哭流涕作检讨,他真害怕头顶这个乌纱帽被摘。想想也是,没了分局长的位置,他老婆在铁路这个地盘上还能挣上钱吗?

对于私利,舒强真的不怎么上心,就说现在住的这个安远小区,真是离上班的机关太远。以前骑自行车上班,冬天下雪路上有冰经常滑倒摔跟头;轮胎也经常被扎坏。妻子凌艺经常发牢骚,说机关里不少人都调到离机关近的好房子去了,这边现在住的都是没门道没本事的工人,成了纯工人住宅区,没有一个当官的,就剩你一个工人不工人、干部不干部的还在这儿,还住着最顶层。每天爬楼梯累得半路总得歇两次,现在还年轻,将来呢?

她说他们电报所一个住六楼的同事听说她住七楼,吃惊地喊:真高啊!眼球都凸出来了,很恐怖的样子,好像是住在月亮上似的。隔壁这家人聊天也和别人说,他和记者住邻居,别人也吃惊,说他那种身份的人也爬楼顶吗?

我本来就不是官嘛!但也理解妻子的心情,叹口气,想着上班确实太远,不方便。这里最早是郊区,是菜农的聚集地。分房时他几次想开口,但都心怯怯的不好意思,想着自己刚当上记者没几天,活还没干好,怎好跟领导说私事要照顾?

舒强望着凌艺,这个女人让他总会想起认识她的那个美妙的白天和傍晚。那时,他在办公室上班,被抽到一个临时的办公室出简报。一天中午累了躺着,忘了关窗子,结果感冒了,浑身发热、发软,躺在那张供临时休息的床上爬不起来。这时她来送电报。以前他到电报所发电报见过她,清汤挂面似的长发,穿件牛仔短衣,里边套着洁白的羊毛衫,又素净又雅气。当时他发的是局长签发的电报,是千篇一律地要求分局管内单位做好什么工作的内容。

姑娘接过看看说,你没写发到多少单位啊?

他大大咧咧说,你们还不知道多少单位吗?

我们不知道!你写清楚啊!

就这样拌起嘴来,觉得这个小丫头还挺厉害,他只得服输,重新在电报上写清发送单位。

这回他病倒了,她望着他,乌黑深邃的大眼散发出怜悯的光芒,两条秀眉皱起来,关心地催他,快去医院哪!

不要紧,我已经吃过药了。

下班后,他想找个饭馆吃点饭,结果她看见了。说你不要买了,我们宿舍几个姐妹做面片吃,多给你下一碗就行了。她让他在办公室等着,她真把热腾腾的面片端来了,里边有粉丝、木耳、鸡蛋,还滴了醋和香油,真可口!

他吃着,遗憾地说,再有点辣子就好了。

她说,你感冒上火,不能吃辣椒啊!

这个小丫头,不光厉害还挺体贴人的。

再次碰到她时,是在火热的高原初夏,古城铁路分局的院里花木稠密,大朵大朵的牡丹开了,富丽堂皇,而玫瑰花苞微吐一点诱人的红蕊,一股浓郁的香气熏得人沉醉,远远地看见她穿着碎花连衣裙,袅袅婷婷地走过来,见了他,头一歪,大秘书,问你个事?

说吧!他笑着望着她,感觉这小妞是个亮点,望着挺养眼的。

《古城日报》上的那篇散文《啊,高原铁路》是你写的吧?

是我,多提意见!

还不错,看不出你还挺有才的。

舒强以前伏案读书做文,一心想成名成家。对于爱情,他也有自己的一套标准,很向往《聊斋》里的男女情爱故事,书生烛下读书,突然香风飘荡,一个美丽女子姗姗而来,给他倒茶,表示爱慕。但一定是人,不是鬼狐。说起来也怪,都啥时代了,他还这样想。有人说他书读多了,呆了!沉缅于古典馨香里拔不出来了!

他解释,不是讲穿越吗?不是穿越到古代,就是穿越到外星人去。我觉得做人就要真诚点,有点本事,让女人瞧得起。

现在,这个女子来了,走进他的视野,他越看越觉得贤慧像红玉、可爱像婴宁、顽皮厉害像小翠。再后来,两人频繁交往,慢慢有了感情。

这些天,舒强在办公室里一直思索,觉得记者的活儿并不好干,这个活儿并不完全是写稿的问题,还有好多弯弯绕在里边,自己学不了贾林的圆滑。他又猛然想起贾林的前任,那个叫邱刚的记者,外号石头,那是个敢碰硬的家伙。但他在这屋里只当了一年的记者,椅子没坐热就败下阵走人了,原因是当时分局实现了安全1000天,要庆贺一下,除发奖金外,还搞了一个庆功宴,把有功人员请来,一共开了几十桌,热热闹闹地吃喝庆祝。此举被下边的工人称之为座山雕的“百鸡宴”。当时舒强做秘书,也参加了这次吃喝。分局长挨桌敬酒,到他这桌就说,办公室的同志辛苦!当时他就看到邱刚端着酒杯、戴著墨镜,神情严肃地四处转着。后来听说分局长和书记挨了上级批评,给了处分,是因为邱刚给上边写了篇内参,说古城分局用公款大吃大喝。而这也给他埋下了祸根。邱刚自己也不拘小节,好多小辫子被抓住,比如他是单身,洒脱不羁,住在办公室里,常常睡到日上中天才起床,别人都要去吃中午饭了,他才端着脸盆,肩上搭条毛巾一颠一扭地去厕所接水洗漱。还很前卫地蓄起怪模怪样的头发,有几片头皮屑在发尖摇摇欲坠。有一次他和分局的几个干部乘火车去沿线,那几个多是没结婚的年轻人,睡的都是上下卧铺,晚上不睡,聊起天来,聊着聊着就说到女人身上了,邱刚大言不惭地炫耀自己和好几个女孩有过性行为,一副玩得潇洒的得意姿态。另一个反驳他,说这事不在搞得多,而在于少而精;又说自己的老婆在医院工作,能拿到一种超薄的避孕套,感觉很好,可以给大家试试。这些话被人记下反映给领导。再是有些不该他管的事也去管,局长打电话批评一个干部时,他恰好在场,就推波助澜地大喊,撤了他!而后局长和书记等一些主要领导见了他也冷着脸不搭理,他没法再呆下去。报社里有人赞赏他,尤其是经营部的魏图,很想当记者,但文笔不行,看着舒强文绉绉的,他就常开导他,你应该跟邱刚学。舒强知道,魏图欣赏的不是邱刚的直率,而是邱刚的过激部分,觉得他真权威,把记者的权力用到极限,让别人害怕。

舒强这才觉得自己所处的位置是个什么位置,一个墙旮旯角而已,被挤在这里。和地方报社的记者不同,他们可以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惹了麻烦也可以跑,捅了谁就捅了。而自己的报纸是一张企业小报,也不发行到社会上去,只是内部人看看,自己本身就归彭州铁路局管,处在铁路局和分局的夹缝里,伸展不开拳脚,写稿也总是报喜不报忧,而每次开会,主编老霍又强调,好像语重心长似的,说要和分局搞好关系,不要发生不该发生的事。言下之意,别像邱刚那个下场。而老霍的前任主编是袒护邱刚的,古城分局把他挤走后,还是力排众议,大胆起用,又把他调到另一个分局当记者。但邱刚还是那个脾气,又是为什么事仗义执言,引起一场波澜,那边领导也不高兴,觉得他是个麻烦制造者,弄得别人不断担忧和恼怒,就撵他走。这边古城分局领导听说后很解恨,说这个人就是不成嘛!到哪都是一泡骚。而邱刚也憋气,干脆甩手不干,下海经商去了。

就这样神思悠悠地想着,电话响了,是羚羊谷工务段副段长高光献打来的,说看过报纸了,舒强写的抢险过程的整版通讯文采不错嘛!

接着他带着无可奈何的口气拉着长腔说,我也出了点事!

舒强吃一惊,你怎么了?

那个烟的事!有人反映说我趁着混乱,以大家的名义,搞了几条烟。

这真叫人哭笑不得。高光献带着人在隧洞口用水枪灭火,一个工人见火势迅猛,灼烤得脸皮像裂开般疼,就腿一软,要栽倒,高光献一把抱住他,喝道,这是哪个单位的人?送下去!后来火灭小歇时,不少民工、职工摸口袋,有的烟被火烤坏,有的被挤碎成末,送到鼻子边贪婪地闻着,恨不得把烟丝放到嘴里嚼。他深知这些烟民的瘾大,不抽难受,没精神,就跳起来,说,弟兄们,我给你们找烟去!他直奔那个装食品的帐篷,进去就喊,找点烟,给洞口抢险的弟兄们抽!

人家见他是个干部,给他一条加长过滤嘴红塔山。这在当时是好烟。他却推开,说民工们没烟抽,这点不够,多找点。人家一听,有些犹豫。他火了,铁路民工不是人吗?他们在洞口拿命在干活,就一盒盒饭打发了吗?后来他要到三条红梅。这件事舒强印象很深,觉得他是布衣草根段长,好样的!就和他聊了很长时间,有点一见如故的感觉。

所以说现在正直人难干!聊了几句,舒强放下电话,又陷入思索中,哦,百丈红尘中,每个人都在生活中寻找自己的位置,只有浑浑噩噩的人在随波漂流,我的位置在哪里呢?在偌大的古城铁路分局,管辖着那么长的一段铁路,几万人的单位,特别是这座办公楼里,竞争也很激烈,好多人为了混一官半职而竭尽全力,不惜代价,削尖了脑袋往上爬,因为当官是第一首选,上去了就有好处,有权有钱;如果好多年爬不上去,那就被人瞧不起,认为没本事。这年头物质第一,势利眼的人太多。当秘书时,舒强就把该干的活干完,业余时间看看文学杂志,写点短稿,登出来就感到精神格外充实,从没像别的人那样有目地地靠近领导、吃吃喝喝、送礼拉关系。这样,他在秘书室里就显得有点异类了,加之他太直率,处事不拐弯,因而办公室那些同事,杂七杂八的那些司机、文档、烧开水的、送信的都在背后议论他,说他在办公室干不长,更当不成官。这些人眼里,上去了就是有本事,上不去就是没本事,没有什么第三条路。办公室章主任曾经正儿八百地问过舒强,你写稿一年能挣多少稿费?舒强说,我是业余爱好者,又不是名作家,一年发几篇短东西也就几百元。章主任听了呵呵笑,再不说啥。潜台词可以猜得到:几百元也就一顿饭钱,头发还掉了不少。舒强接着说,不在乎钱,我爱好这个啊!

现在自己是有这个梯子了,干好了,多写些拍马、给领导脸上抹粉的稿子,不想干时让领导给自己安排个好地方,像贾林一样弄个副科,也算中级干部了,有个归宿,势利眼们也不会这样瞧自己,但自己的脾气行吗?他觉得自己和高光献很投缘,但这样的人明显吃不开。想着自己从秘书室出来,肯定还是哪点没干好,领导觉得他不适合这个岗位。

越想脑子越乱,想清静一下,就出门到院里转了一圈,看见花圃中那些花木都浓郁碧绿,玫瑰绽苞怒放,一片生机,很可爱。哦,又一个高原初夏的脚步在不知不觉中悄悄地走来了。他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一些。回到办公室,电话响了,是记者部主任尤兰,他告诉舒强,报社要开记者会,让他明天早晨赶到。舒强说,主任,透露点会议内容。尤兰哈哈大笑,说,是表扬小舒,这次火灾事故报道很辛苦。舒强说,别开玩笑了,现场的工人更辛苦,有的脸被火烤傷了,有的抬枕木把手弄破了,流了血。我写得太少,愧对他们!

尤兰说,别谦虚了!

从古城坐火车往东走四个多小时就到彭州了,那里地势明显比古城低了一些,喘气也舒服些了。舒强觉得有下了一层楼梯似的感觉,不禁感叹在高原上工作真是辛苦,海拔高喘气难,特别是那些围着两根钢轨转的铁路工人。

大气、浑黄、宽阔的彭河从这个城市边缓缓流过。街道两旁的槐树枝繁叶茂。舒强很高兴,一下子被这初夏的动人景色迷住了。挤在人流车流中,他往铁路局走,不用坐电车,一路看风景,几站路就到了。他想先去吃碗排骨面,彭州的排骨面很有名。

舒强正吸溜溜吃得满头大汗,抬眼见进来一个人,觉得眼熟,仔细一看,正是邱刚,真是巧遇!他蓄着时兴微卷的长发,板板正正的西服,很上档次的料子,这行头,真是做生意发了。哈哈,没想到碰上这个前任,他很高兴,连忙招呼道,邱老板!

邱刚也没想到在这里碰见自己的继任者,大喜过望,连忙应答着,他一只手提着一桶油漆。舒强笑问,要装璜房子啊?

哪里!朋友给的,你要就拿去!他还是那种豪爽仗义劲。他看看四周,说换地方,这里不能喝酒。把舒强拉到一个小川菜馆,要了一个泡椒鸡爪、一个豆豉凉瓜,两大玻璃杯扎啤黄澄澄的冒着白沫。舒强推辞说,下午开会,喝得脸红红的不好看。

你还是高原人吗?邱刚不满地白了他一眼,接着数落道,我也知道你老弟是很正直的人,但正直惹祸。悲剧都从执著开始。这是哪位名人说过的话?

聊到他怀念的记者生活,邱刚叹道,战胜不了自己,战胜不了强大的传统势力,就边缘化了。这好像也触到舒强的痛处,他也狠狠地灌了一大口啤酒。

徐如春这个人很厉害!邱刚说,别看我在时他只是副段长,后来当副书记,他有经济头脑也有政治头脑,他爬到分局长位置是早晚的事。你知道我写内参捅百鸡宴的事吧?当时他很高兴,因为后来局长被调走,班子调整,就等于是给他腾位子,他当上了副书记,这是他仕途的关键一步,所以他并不怎么恨我。还有一个原因,后来我才知道。就是当时吃的那么多的海参鱿鱼,都是他老婆给机关食堂进的货,价很高,小赚了一笔。当时她刚起步,从小做起。他老婆是市里卫生系统的干部,管多种经营。他当时是车务段副段长,还没跻身于分局领导班子里,动静不大,所以大家也没在意,想着人家是正常经商嘛!

邱刚眯起眼睛瞟继任者一眼,好像藐视他不知内情一样,别看我不在了,好多事我还是知道的,你从秘书室出来当记者,为啥呀?他故意卖关子不说。

徐副书记看我文笔可以,就……

文笔不是事,这行谁锻炼锻炼都能写。

是你得罪他了!

我怎么?没啊!

有次开会表彰,是工会还是哪个部门?我记不清了,要发奖品,让你把参加会的领导名单提供一下,给奖品。你漏了徐如春。

是啊!但他说有事,没参加会啊!舒强想起来了。

是的,他去了,在会场打个招呼就出来了。可是奖品你没给,要是会来事的人,领导只要沾一点边就给。你太认真了!

那个奖品就是个小钢精锅,就为了区区一个十几元钱的东西就这样?

书生啊!他倒不完全为那个锅,但你在他眼里是不会来事的人。

舒强一下子懵住了,他半天缓不过气来。真没想到啊,这是真的吗?如看了尤奈斯库的荒诞剧一样,常规的思维被颠覆了!眼前又浮起徐如春和蔼可亲地和自己谈话的那一幕,如是这样,那和蔼可亲也变成笑面虎了,叫人胆战心惊!

这是秘书室的人推测的,他们把领导摸透了。

是小阮吗?舒强问。

别猜了。

官场的事,舒强觉得自己的确不如小阮,他虽话不多,文化不高,但机敏,头脑够用。

自己常自傲地用文化这把尺子来衡量小阮,这的确是对方的软肋,但文化这东西,不是你读了多少书就行。想起一次分局在文化宫开大会,排队等着进场时小阮在徐如春身边,舒强在后。徐如春叼着根抽了一半的烟,突然不想抽了,顺手递给小阮,说了句,中华烟。

小阮立即接过来塞进嘴里抽起来。这叫舒强很恶心,如果是自己,决不会这样做,而是接过来就捻灭扔掉。而另一件事就是小阮曾得意地对他表白过,你知道徐局长是怎样考验我的吗?

我哪里知道?

他把一叠钱交给我,说这是500元,你替我放到保险柜里。

我一数,是600元,就对他说,局长,这是600元啊!从此,他很信任我。

舒强觉得快崩溃了,怎么这样啊?

舒强把邱刚当师长看待,毕竟人家是前任。他带着请教的口气说起这次火灾事故的采访报道,说起刘焰和徐如春。邱刚说,这次事故没撤徐如春,一是他刚上任,以前留下的安全隐患不能全怪他,二是他和刘焰的关系好,刘也在保他。他也深知权力的重要,要保住位子。现在已经有不少人巴结他老婆了,他老婆经商的手会伸得更长的。

邱刚喝得脸红红的,精神焕发,很有激情动人之处,话也滔滔不绝:我現在也俗了!也在和这些官僚们在拉好关系,有他们关照,生意好做,钱就自动长了翅膀自动往你口袋里飞。我现在和白丽萍也很熟,就是徐如春夫人,她给我一张名片,让我有事打电话。说我们老徐当他的局长,我经我的商,不同职业。买卖公平,愿买愿卖,跟他没关系,我没用他的权,没让他打过招呼。

真是这样吗?

你想想,白丽萍是个黄脸婆,又不是年轻貌美,要她公关也没资本啊!不说了。

没想到这么复杂,邱兄,你变了。

是啊,我随俗了,为了钱。我把这社会也看透了。有多少往事就在昨天……他唱起来。

舒强见他喝多了,连忙站起来去买单,被邱刚拦住,掏出了厚厚的皮夹子……

告别邱刚,舒强看看表,天!快两点了,要开会了!便急急往报社跑。

记者部人不多,加上主任尤兰才共六个人,坐在那么大的会议室里显得空荡荡的,干脆就挪到老霍的主编办公室开吧,这样随意些、紧凑些。舒强喝得脸红红的进来,大家都盯着他,这叫他很羞赧。窗子东面是人行道,是通往铁路小区住宅的一条小巷,相对安静些。槐树和银杏树像大把绿伞撑着,几乎遮住半条巷子,大车进不来,只有少许行人,很幽静,而窗子正对面是彭州铁路局的办公主楼,刘焰大局长就在那里办公。舒强总觉得那明亮的大玻璃窗就像他的威严目光在闪闪烁烁。

老霍并不是搞新闻的出身,以前一直做行政工作,后来才到报社。他颇有城府,泡泡眼的目光时而温和时而深不可测。

他首先讲话,说要两个轮子转,一个轮子是让各位记者围绕着铁路安全这个中心写稿,及时报道各分局的安全情况。再一个轮子要转的就是抓好广告、专版,这些是给报社进钱的事儿。现在我们这个四开小报!几乎没人做广告,只能登个铁路职工丢失工作证的启事,收个十块八块的,那点钱连塞牙缝都不够。你们来开会,报社只能管一顿饭,没办法,穷嘛!

老霍说现在是要更进一步改革开放,搞活经济,各单位都组织了多种经营机构挣钱。要解放思想,反左,上边有个领导也说了,进一步解放思想,放开胆子干!只要不开妓院、不搞军火、不贩毒,其它什么方法都可以,把钱挣回来就行。我们报社也有个经营部,但没实体,挣不上钱。记者面宽,活动能量大,有广告赞助的机会别放过。

舒强忍不住问了一句,记者要多写稿啊!老霍盯了舒强一眼,有些不悦,上次舒强写的抢险通讯只拍了几张现场工人照片,没拍刘焰的,他质问舒强。舒强解释说想拍刘焰,但大局长一摆手,说多拍现场工人。他听了就训舒强,你脑子不会转个弯?他说你也拍。舒强当时的确有抵触情绪,想着出事故是坏事,你领导也有责任,还好意思登你的照片?老霍回答舒强说,记者发现挣钱的线索,然后由经营部去联系,都是报社的事,要多配合。

老霍又启发道,我们是张小报,又是企业报,内部发行,影响力不行,一般是不会有人主动找我们做广告的。就利用铁路优势去搞,动动脑筋。他停住不说了,那意思是让大家八仙过海,各显其能。

会餐在金羊大酒楼,点了不少好菜,老霍和尤兰给大家敬酒,说记者在一线,辛苦。

经营部的魏图也去了,这顿饭由他买单。他是老霍调来的人,是老霍一个战友的弟弟。此人生性活泛,蹦蹦跳跳,目光四射,到哪里也不安分。他坐不住,东张西望,吃着吃着就不见人了。尤兰说起和魏图去一个单位办事,魏图要走捷径,带着尤兰这边钻墙那边跳墙,猴子似的,叫尤兰哭笑不得。正说着,魏图跑回来了,像发现什么大事一样眼睛炯炯闪光,他告诉大家说前边大餐厅有歌舞。歌舞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啊?但看魏图的表情就明白了几分。他进一步解释说,那些女孩穿得少、露得多。

大家一听,面面相觑,谁都不好意思去看。老霍更是愤然,说真没意思,用这办法揽客!后来,魏图笑着撇撇嘴说,要不是尤兰在,他早跑去看了。

舒强想着,古城和彭州相隔也就几百里,可这里要开放得多,看那满大街花花绿绿的大广告如火如荼,就知道有多热闹!

吃着喝着,魏图贴着舒强耳朵说,你那里我准备跑一躺,有了提成我俩对半开。主编和你们尤主任都同意了。这叫写稿创收两不误。

舒强回到古城分局,坐在那里写稿,脑子里想着报社布置的搞创收的事。他想起许多报纸都在搞创收,一家省部级报纸,舒强和他们打过几次交道,投过几次稿,一般稿子置之不理,但如果是写领导的稿子,马上有编辑打电话来,很热情,说文笔真好之类的话,然后就说出关键词,说能掏点专版费不?告诉一个账号,而那账号一查又是私人账号;或是说,我这里有张发票你们能报不?不多,也就几千元。是我们几个编辑出去玩时花销的。舒强挺生气,觉得有股和人做交易的耻辱感,就干脆地说解决不了,把电话挂了,最后稿子自然也见不了报。现在的世界,好像都是为了钱,人都为钱疯了!

他考虑来考虑去,觉得没必要理魏图,自己还是好好写稿。突然又想起高光献这个人,觉得他很有魅力,应该接近他,聊聊。就独自一人跑到羚羊谷工务段来采访。

高光献在开会,让舒强等一会。舒强就一个人在工务段段部转悠。

这个地方原本很荒凉的,只有羚羊和牧民,是高原铁路通过这儿而修建的一个铁路生活区,盖了不少楼,医院、学校、商店什么的都有。这个季节绿树成阴,鲜花盛开。那树大多是高原树种,新疆大叶杨最多,叶片很像枫叶,带齿边的三角形,很精致,如人工裁剪过一样,风一吹,翻起的背面像抹了银粉一样洁白,又如一片细碎的雪花在飘舞。花儿呢,大多是八瓣梅,细细的长长的秆茎,如少女腰肢般柔软,花分八瓣,或粉或紫,蕊儿黄粉粉,美丽中带点妖娆,在风中摇曳着,很妩媚。在这种荒漠地方,就是一小块绿地也像珍贵的昆仑绿玉,真的能起到缓冲作用,稳定血管里的血液,养眼养心呢!一个俄罗斯诗人说过,树是我们艰难岁月里的女友。

高光献出来了,拍响巴掌招呼他,大记者来了!舒强说没想到这里被你们建设得这么美!高光献感叹,说刚来时,这里是一片一望无际的大戈壁滩,起风时黄沙如烟弥漫,看不见人,无风时太阳紫外光热得能晒死人。地上荒凉得都是芨芨草和披碱草,再就是卵石砂僵,空荡荡的叫人心寒,他冒著风沙去车站接新分配来的工人,可那些人一到这里,行李都不想放下了,女工们更是互相抱着哭,觉得没心在这里扎根干活了。

当时他就想,这样的地方能呆住吗?拢得住人心吗?得改变环境啊!

他去附近找放牧的老乡调查,他们讲这里种不成树。分析土质,发现是盐碱土,就换土,用汽车从远处拉来土,又找了不少羊粪等肥料。终于,星星点点珍贵的绿色终于升出地平线。当这些苗苗长大时,有些工人盯着看,竟欢喜得流出了眼泪。

他带着舒强来到一个装修得很气派的两层小楼,这是段招待所。他的家在古城,自己单身住在这里。他喊了一声小苑。一个姑娘快步跑过来,细身细腰、欢眉大眼的,手里的钥匙叮当响着,喜滋滋地望着他俩。

安顿好后,高光献对姑娘窈窕的背影一努嘴,高兴着呢,户口解决了,接班上班了。

他说到这条艰苦铁路新线的这些工人,大多进来是有条件的,是为了解决家属农转非的户口才来的。上头也有许诺,一步步落上户口。为了这事,他陪管户籍的人喝酒都喝得胃出血了。有些人还说我大吃大喝。

他领舒强到他住的房子里。屋里倒是收拾得清清爽爽,感觉这个粗敦敦的汉子生活上很粗心的,就有些惊讶。对方说是苑霞帮他收拾的。看见屋里书籍不少,还有一个DVD放像机,上边堆着不少光碟,枪战、武侠的都有,还有历史故事片。舒强翻看着,突然见里边有张三级片,上边有个露点女人的图像,很刺激。就举着问,你还有这爱好?

猝不及防地,副段长黝黑的脸马上泛红了,出现不相称的羞涩,像被点了穴一样。他低头解释,长年累月在这高海拔地区呆着,寿命肯定缩水。我看了,退休回内地的那些老工人很少能高寿的。肌能也减退了,缺氧,肺活量大,心、肝、肺都变大,三大一小,底下那东西变小了。老婆不在,有时想试试那功能行不行,就看看这碟刺激一下看有没有反应。

一股难以言说的灼热涌上来,舒强也觉得自己脸红了。他说话有些结巴了,这玩意,还……是不看为好。他觉得,这个人在自己心中突然有一点点降格。但他欣赏高光献的直率,他是把自己当知心哥们的,不像别人会矢口否认,装正经。

是啊,我还是领导干部呢!就是有一百个理由也都不正当。高光献捏起那张薄薄的电子光碟,像赌气似的用力一掰,啪的一声尖利的脆响,碎成几小块,被扔进垃圾桶里。这一瞬间,两人都很尴尬。

吃完晚饭,舒强和老婆通了个电话。问家里有事没?凌艺回答说你还好意思问,你什么时候管过家,你说说?又说学校请家长,他不在家,她去了。老师说女儿的学习成绩又下来了,老师说她贪玩,偷偷看小说。舒强直想笑,怎么这和自己小时候一样啊!就说老婆啊,看小说不是坏事,就是要引导她首先把功课学好。等我回去给她父训一番。

手机刚关,又响了,是魏图。舒哥们,你在哪儿?我已经到戈壁新城了。你来找我,我住阳光酒店,你来吧,给你留张床,霍主编和你们尤主任让你配合我拉广告。稿子要写,但广告也要拉,要不弟兄们缺银子啊!看这儿地方虽小,倒是挺繁华,这么多桑拿水疗,灯红酒绿啊!就是口袋里空空的。你来,我请你,用我的私房钱。

舒强给记者部主任尤兰打电话询问此事,她回答说是真的,主编让他配合魏图,她叹口气,说没办法。言下之意,她还得听主编的。她用无可奈何的口气劝这个小老弟,那你就跟他跑几天吧!

没办法,舒强只好再硬着头皮打电话给凌艺,说自己跟魏图拉广告当马仔去了。想着老婆会不高兴,但没想到凌艺很欢喜,说这才是应该干的事。大概她想着会有一笔不薄的提成。

舒强有气无力地说,你怎么也变成这样了?他觉得她不再是看他的那篇《啊,高原铁路》时的那个女孩了。

看这世道,谁不为钱啊!你看家里这个样,房子也小,人家的屋里大屏液晶电视、全自动洗衣机,啥都有,看看你有啥?还有孩子,将来考上大学也要花钱,你不攒几个能行吗?现在光靠工资不行,马无夜草不肥。

舒强叹着气,觉得原来是想多呆几天,和高光献一块聊聊挺惬意的,没想到来个了这活儿。他只好乘火车去戈壁新城,和魏图会面。

魏图又给他打电话,带着兴奋的口吻说,你快来吧!有个人要见你。

舒强问,哪一个?

徐局长夫人,白丽萍。

他见我干什么?舒强吃了一惊,有些迷惘。

是我跟她说的,说你要来,她说听说过你,小伙子文绉绉的,很老实,不错。

她到那儿干嘛去了?

当然是做生意。你来吧,她要请我们吃饭。

要说戈壁新城这个地方,也是挺邪的,它的四周有丰富的资源,石油、矿石、石绵、盐湖。磁石吸铁般吸聚了大批生意人,有的人做得风生水起、日进斗金。小小的城市,竟然应运而生出200多家歌舞厅,酒楼、宾馆不计其数,晚上霓虹四射,夜夜笙歌,被称为戈壁的小香港,苍蝇见血般吸引了不少人来享受。据传以前有个川妹子想到这里淘金,先坐车来考察,一看这里资源多,而本地人不开化,钱好挣,大喜过望,就给家乡亲戚发来个言简意赅的电报:钱多、人傻、速来。这个笑话在网上广泛流传。

舒强到阳光酒店和魏图会合后,就去拜见局长夫人。

地点在一家酒楼包间。局长夫人很有风度,皮肤白皙,穿着一身套裙装,大方、得体。但毕竟上了点年纪,皱纹不少了。她握着舒强的手,客气地说,大记者!

舒强回答,怎么敢呢!

同席的骆总在这里可是个大名鼎鼎的人物,他是戈壁新城负责铁路多种经营的老总,器宇轩昂、身宽肩阔、目光炯炯,他热情地和舒强握手。在没来之前,舒强就听人说过骆总,说他做生意风生水起,好生了得,很有经济头脑。说一次为争一个古城来的老总,做成一笔大单生意,许多商家都备了酒席等待,也打听了这个老总的爱好,准备投其所好抢单,各路诸候兵戎相见,看鹿死谁手。但骆总没备酒席金钱美女什么的,就在一干人剑拔弩张时,他却偃旗息鼓,反而开着大奔离开了戈壁新城。有人想着他可能考虑竞争不过,一走了之,挣个面子,谁知他就在戈壁滩的路上截住了那位老总的车,两人交谈了一阵,双方击掌,就在车上把合同签了,叫那些想抢肥肉的同行大跌眼镜。魏图悄悄向舒强耳语,说骆总和白丽萍很密切,这当然是徐如春的面子,生意上也几乎是骆总吃一勺喂白丽萍一勺。说有一次两人为一单生意发生分歧,白丽萍要拿大头,给骆总拿小头。骆总的意思是说我给公家干,怎么也得让我过得去啊!要不不好交待。白丽萍不松口,两人不欢而散后,白丽萍回古城向徐如春告状。徐如春给骆总打电话,厉声说,老骆,你来一趟!骆总坐大奔儿来到徐如春办公室,徐如春一见他就瞪起眼睛,吼一声说自己开会,一甩袖子走了,把他晾在那里了。白丽萍又现身了,软硬兼施,骆总只得臣服。白丽萍满面春风地给徐如春打电话,老徐啊,老骆来了,中午请他吃个饭吧?徐如春又立即出现了,握着骆总的手,满面笑容说,老骆啊!对不起,刚才开会!为避嫌,他们没去酒店,饭是在徐如春家吃的,很朴素的几碟南方小菜,局长夫人特为骆总烧了一条虹鳟鱼。骆总是个有良知的人,现在寄人篱下,不得不在大局长面前低头,为此,也郁郁寡欢了几天。

自从上次和邱刚谈话后,徐如春在舒强心里大大降格,这个外号叫疯子的工作狂局长真不应该纵容老婆经商,而且还是在自己管辖的地盘。机关里,有干部说徐如春很会演戏,如当演员,一定是个明星大腕级的。

局长夫人不喝酒,慢慢啜饮着绿豆沙饮料,很文雅。舒强也要求喝饮料,白丽萍瞥了他一眼,你们当记者的,可是走南创北的,不会喝酒吗?

舒强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他喝酒的确不行,上次去彭州开会,和邱刚喝啤酒,脸红脖子红的,一进会场,老霍瞪他一眼就扭过头去,尤兰也盯着他。他觉得很掉价,从此碰到喝酒场合,他就想办法推辞。

这个场合,魏图倒像打了鸡血,情绪高昂,他和骆总拼白酒,那酒是纯青稞酿制,度数不低,一次一大杯。划拳时,魏图也颇费心机,他站起来,很谦恭地双手握住骆总的手,笑容可鞠,骆哥你好啊,是怎么——这么的——好啊!

酒令的第一句是先戴帽,原话是:两个好啊!再出拳,他给巧妙地改了,有意让对方高兴。他和白丽萍划时,又说成是,白姐你好啊,是怎么——这么的好——啊!果然,白丽萍开心地哈哈笑了。

舒強是书呆子一类的,对这种应酬性的饭局只能默默坐在一边看着,觉得难受,只盼快点散了。

喝得差不多了,魏图把主题思想——拉广告的事说了,乞丐般叫穷道,我们报社是清水衙门,过年过节都没钱发东西,只有化点缘喽!

白丽萍挺痛快地对骆总说,你帮帮,不虚此行嘛!

骆总想想说,我们公司代理铁路发货,经常找我们发货的有好几家企业,有家铜矿离这里不太远,老总和我关系好,我给他们打个招呼,你们去试一下。

魏图鼓起掌来,举起一杯酒,站起来,骆总,我先干了!接着又给白丽萍敬了一杯。

吃完饭,魏图说这顿饭我们请了。骆总说你们别管了。

第二天上午,骆总派车把魏图和舒强送到铜矿。

火车站边有一条专用铁路线通向矿里。魏图脑子一转,拉着舒强去了火车站,跟站长说明来意,让他陪着去矿里走一趟。他想着矿里发货肯定通过这个车站,站长也肯定和他们熟,因为有实权是被矿里巴结的人物。站长是个七零后,穿一身铁路服,标准化作业的样子,看见局报社的人来了,很是热情。桌上就放着《铁道报》。舒强出来久了,没见到新报纸,连忙抓起翻着,看见自己的一篇报道登出来了。魏图指着舒强介绍,这就是驻你们分局的舒大记者!站长顿时变得很尊敬,说经常看您的文章,写得好。舒强问铜矿的效益怎么样,经常发车吗?

站长摇头,铜矿石销路不行,前几年还可以。

舒强看了魏图一眼,那我们不去了吧?

魏图惊讶地扫他一眼,很不满,说这是任务!就把来意说了,让站长陪着走一趟。站长满口答应,戴上大檐帽,跟着他们来到矿里。这个矿紧靠山,这样也是采矿方便。那山像丹霞地貌的那种赤红色,望着的确不凡。

来到厂办公室,说明来意。秘书把他们领到总经理办公室。总经理50岁左右,也和老骆一样器宇轩昂,他满面笑容说,骆总给我来过电话,铁路上和我们关系这么好,再说,我们也得给站长个面子啊!说着,对站长呵呵笑着。送上烟茶后,他接着问,广告怎么登呢?

魏图说,把矿里的生产情况用照片登一下,配上文字,再登您的照片,您写上一些和铁路有关的话。看行不?

这样很好,路地一家嘛!

拐弯抹角说了几句,总经理问,广告费多少?

你们看着给,我们不强求。魏图说。

总有个价码吧?我看别的报纸公开费用的,整版多少,半版多少。

给两万吧,一个整版,连登两天。

好吧,我们商量一下。

魏图趁热打铁,老总,让我们舒记者给你照个标准像吧!

不用不用,我有现成的,到时候一块给你们。总经理打电话,让办公室主任过来,说,带报社两位客人到饭馆吃个饭。说他有事,就不作陪了。

舒强说,我们不吃了,到车站还有事。

办公室主任说,那怎么行?大老远来的,又是彭州铁路局的领导,平时请都请不到呢!我们发矿石什么的都是靠铁路,没有铁路,我们饭都吃不上。

矿上的家属区边是一条小街,饭馆挨挨挤挤,招牌各异。主任把他们领到一家川妹饭馆,说这是矿上最好的饭馆。老板娘30岁左右,大概因为高原和天府之国的水土相差甚远,她脸上的水汽消失殆尽,但在疲惫憔悴中仍可以看出当年的秀美丰采来。她一见主任进来,两眼顿时就亮了,连忙招呼让座,说主任哥哥,你把账给我结了吧,饭馆都没钱买菜了。好长时间没结账了,一本子都是你的签字,啥时候变成钱呢?

主任很尴尬,解释说,只要矿上一有钱,首先给她,只管放心。又说这是铁路上的两个领导,还有站长,大老远来的客人,好歹得吃个便饭啊!一边说,一边用眼瞪着她。

舒强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去,他拉住魏图说,咱们还有事,不吃饭了,心意领了。

魏图瞪他一眼,好像又说他书呆子。舒强觉得他挣起钱来真是爹娘不认的铁石心肠。

等老板娘和主任到另一个包间说什么时,魏图对舒强说,瘦死的骆驼总比马大,矿石这东西是宝贵资源。放心,没几个月他们就能缓过来。

吃饭时老板娘过来敬酒,对站长说,我回家时找你要张卧铺啊!我好久没回四川了,真想家。出来时我还是个小姑娘呢!现在没挣多少钱,混得不行,都没脸面回家去。

舒强开玩笑地说,那个钱多、人傻、速来的电报是你这个川妹子打的吧?

老板娘哈哈大笑,像一朵灿烂媚气的山花一样,说,这里的人不傻,倒是我们傻呢!钱都被当官的挣走了。

站长一摊手,面露难色地说,我只有三张铺的权力,矿上领导出差也需要的。

舒强对站长命令似地说,她要就给她一张!

站长看看舒强没说话。魏图说没事,就一张铺,多大個事?到时找我们舒记者,从分局给你批一张。

舒强说好,我把电话给你。

吃完饭,上车回来,看那条小街卖菜卖水果的人很多。站长说,这都是矿上的职工,效益不好,下岗了一些,这些人都自己倒腾着干呢!我们站上有个职工,找的媳妇就是这矿上的,要不是他在铁路上有工资,这阵也紧张呢!又说这个老板娘刚来时水灵灵,脸上红是红、白是白,桃花似的,惹得不少人总往饭馆跑,说是吃饭,但一半是看她。那时生意很火爆。舒强一下子想到刚才的饭馆服务台蹲着个招财猫,那只爪子一直摇啊摇,挺滑稽的,大概是装了电池的。

回到宾馆后,舒强说,图大侠,这个广告不做了吧,那样拿钱真难受!

魏图念念有词地说,书呆子总就是书呆子。你在这边当记者,这里是你的一亩三分地,没听说记者站金不换吗?你就盯着这事,没事就给站长打电话,让他催矿上快点办。矿上发车得通过站长,他也是个占一亩三分地的小土皇上呢,矿上不敢惹他。

舒强回到办公室,在走廊里碰上小阮,他低声说强书记找你好几次了,说有个事让抓紧报道。

什么事?

我还不清楚,你去强书记办公室吧!

他看看表,没顾上回家休息一下,放下东西就直奔强书记办公室。一进门,看见强书记正在静静地看书,他身后的一排书柜里也满满摆着书,顿生敬佩之意。这个党委书记是学者型的,不是做样子,而是一有空就认真研读,还作些笔记,有时还和舒强交流。惊讶的是,他文学书也看了不少,对《金瓶梅》评价很高,说它一点都不亚于《红楼梦》,说西门庆就是现在的暴发户,做投机生意,欺男霸女,有了钱便买个官做,勾结官府,为非作歹。对明朝初期出现的资本主义萌芽和当时的市井风俗、家长里短都描绘得很好。

这叫舒强惊讶又佩服,觉得他不像有些官僚,道貌岸然,暗地里乌七八糟的什么事都有,文化上更是狗屁不通。《金瓶梅》这部书就是不错,应该去其糟粕,汲取精华。这本书毛泽东还推荐给省委书记看呢。相反,徐如春和强书记不一样。他大学学的是理科,对文学书浏览得少。舒强有一次和他在戈壁新城开会,住到公寓里。开完会,徐如春在走廊里碰见舒强,问带书了没?看样子他这阵有点闲。

舒强回答,带了本《红楼梦》。

我不看!他脸上立即现出厌烦的表情。

后来有知情人议论说,文革时他挨整,找不着对象,正好碰见白丽萍,也是个有海外关系出身不好也挨整的人,于是两人惺惺相惜,结婚了。但大家私下说,白丽萍的长相不行,一张长寡脸,颧骨很高。他一直不满意又无可奈何。现在当了官,自然也就一本正经,在女人方面更要正经一点,而且在权力和金钱中也得到了充实。所以,一提《红楼梦》就好像戳着心中的隐痛。据说,他和强书记有分歧,强书记在分局党委常委会上提到过白丽萍经商的事,说是下边有反映,领导干部的亲属不应该下海赚钱。徐如春却振振有词,说自己妻子在单位分管多经,做生意是正当的,自己从来没给下边打过招呼、写过条子,纪委可以查,如有这方面的证据,愿意受处分。由此两人结了梁子。但徐如春和大局长刘焰过从甚密,根子硬,强书记也无可奈何。

强书记抬头看见他,说,回来了?辛苦!

舒强说,小阮说您找我?

强书记说,在当前的经济大潮下,各行各业的不少人都想捞钱,而且不择手段,钱这东西,该拿的正常收入可以,歪门邪道的不行,早晚要翻船。要教育职工爱岗敬业。特别是党员干部,要学习孔繁森精神,我们要树正气。你多写点底层职工为这条铁路无私奉献的报道。

舒强心里很热,觉得强书记真好。想着自己和魏图去搞创收,不由脸红了一下。

强书记正主持表彰一批党员先进个人。他让舒强从材料中找一些可以报道的部分,写成人物通迅,在《铁道报》上登一下,起到典型引路的作用。舒强痛快地答应下来,一口气写了几篇,发给编辑部的王镜,陆陆续续地登出来。

过了几天,舒强听说高光献升任段长了,忍不住给他打电话祝贺。真的,在一个单位,奋斗成一把手不容易啊!铁路上的正职可是一支笔,财权人权一把抓啊!高光献回答却有点无奈,说我当了干活的官,担子更重。我这段长的命令还没下,白丽萍就给我来电话了,说,小高,恭喜你啊!和你一个腔调!

舒强忍不住扑哧笑了,转眼一想又有些吃惊,她找你干嘛?

她没说啥,但我预感不好。

她的出现,总是和赚钱连在一起的。唉,钱多少是够啊!

刚关机,魏图的电话又打来了,让舒强记着铜矿广告那个事,抽空往那儿再跑几趟,把钱要来。

舒强对这个人真是没办法,脑海里浮出那个川妹饭馆女老板白净脸上无可奈何的愁容,想着那个招财猫有气无力地挥着手臂,就啪啪拍起桌子来,人家都发不出工资来,好意思再去吗?我看算了,就是杀猪也得找肥猪啊!

魏图倒是没说话,但舒强知道他不会就此罢休的,可能是在想什么暗招呢!

谁知没几天,《铁道报》把铜矿的广告整版赫然套红登出。照片上的矿总经理笑容可鞠。还有他的手迹:路矿一心,乘改革东风,共同发展,为西部开发作出贡献!舒强立即感到脑子木麻木麻的,给魏图拨电话,问怎么回事。魏图低调地说,考虑到你没时间,我又跑了一趟,把事办了,霍主编很高兴,最近拉成了好几家路外广告,进了不少账。又说,你放心,本人说话算数,这活不是我一个人干的,有你!提成对半,到时我给你捎过去。

果然没几天,舒强接了个电话,对方说是彭州到古城这趟车的列车长,有人捎了个大信封给他。

他到车站取了信封来,见用骑缝章封得死死的,发件人写的是彭州《铁道报》经营部,就知道是魏图办的。用手摸了摸,厚厚的硬硬的,不得不承认,这魏图办事也真够利索的。

到办公室打开一看,一叠子百元票,共3000元,但不少都是旧票子,有几张还缺了角。想着魏图把新钱都挑走了。

交给老婆时,凌艺高兴极了,也不顾孩子在,猛地在他脸上啵一下,喜滋滋地说,怪不得说马无夜草不肥,这一下就相当你几个月的工资啊!

舒强往床上一躺,唉,我舒某人算完了!

没完,这才是走上正道的第一步!

哈哈哈哈哈!舒强大笑起来,笑得很疯狂,在床上翻滚着。凌艺看他一眼,发癫啊!这点钱你就高兴成这样,买彩票要中500万,你得去跳楼啊?

舒强觉得自己不是高兴,是神经质的苦笑,眼前又浮现出川妹饭馆那个招财猫,还有女老板的带忧虑的秀美模样,想着她打拼得不容易,一碗饭一碗菜地干活,下层人的艰辛啊!她如果真来找他买票,就算是自己掏钱也要给她买一张下铺,让她睡得舒服。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减轻一点心里的内疚。

红蛇似的几挂鞭炮在地上蜿蜒着,随噼噼啪啪的燃响腾起一大片青烟,几乎弥漫了整个办公大楼,火药味呛得人喘不过气来,街上的行人也纷纷驻脚,满脸惊奇地往院里探望,不知道古城铁路分局发生什么事了。徐如春和强永钢站在台阶上满脸笑容地望着——自上次油罐车脱线起火事故后,古城分局实现了第一个安全百日。徐如春果断下令给每个职工发了100元奖金。

尤兰告诉舒强说,古城分局实现安全100天,魏图脑子里又有创意了,说让那些跟铁路有关的企业祝贺一下,掏点广告费。借鸡下蛋。老霍同意了。

舒强说100天怎么祝贺,太少了吧?如果是1000天还差不多。再说不少厂矿不景气,分局运输口喊着没人发货完不成运输任务呢!发不了货他们就挣不到钱,哪有钱给你广告费?

尤兰说,你不愿意,那就让他自己跑去吧!

魏图又给舒强打电话,说咱哥俩配合得挺好,就再跑一圈吧!

舒强说,我不跑了。就把对尤兰说的话对他又说了一遍。魏图说,你真是妇人之仁,你没听有个大人物说过?资本来到世间,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想挣钱,脸皮薄不行。

舒强厌恶魏图这个人,他不爱读书,却不知从哪儿现学来的学问,现粜现卖。觉得可笑,就说你去滴去吧,本人没有鼻窦炎。

当记者,当个有良心的记者就行了,要像法拉奇那样是不可能的。那个女人太了不起,爱人当她的面被活活割去生殖器,她都不低头。相比,自己只是个小玩意。小也当个小秤砣吧,别被人小看就行!

又一个爆炸性消息传进舒强耳朵——高光献出事了!而且原因叫他大吃一惊:高光献把段上招待所的女服务员给糟蹋了!这姑娘肚子大了,死活要和他结婚,而他老婆又不同意离。现在他在单位里没法工作下去了,已经被免职,到下边一个车间当主任。连降两级,说还是强书记为他讲了话,说他技术上有一套,有让他戴罪立功的意思。按徐如春的說法,作为一个段长,这影响太恶劣,应该一撸到底,去当工人!

这个老高,真是糊涂!已婚的大男人搞姑娘,那不是自己给自己下套吗?舒强很为他惋惜。

高光献已经搬出了段办公大楼,卷铺盖下到车间上班,地点在原来靠近铁路的一个四合院平房的领工区里。从副处级干部一下降到副科,这个码子掉大了。

一见到记者来了,高光献就惭愧地低下了头。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叫舒强心里阵阵发酸,很是为这个很爷们的人遗憾。他开门见山地问起他和苑霞的事,说哥们你真糊涂啊!当官的,吃喝一点,捞点钱,在有些人眼里好像都正常,但一碰女人就触了红线,走进雷区了。现在的人不知怎么了,对男女关系的事,比看足球比赛还感兴趣,传播得比病菌还快,杀伤力强啊!

提起这件事,高光献一直垂着头,半天叹口气,憋出话来,说自己在这里是单身,苑霞帮着他洗洗涮涮的,慢慢的就喜欢上了她。一次喝了点酒,心情也不好,她扶他进房,伺候他。那是周末,整个招待所静静的没有一个人,就她值夜班,他就糊涂了,把她拉住没让她走……

发现她怀孕后,他很懊悔,给她钱叫她偷偷去古城做手术,而她却告诉了母亲。她母亲很生气,给她出主意,让她把孩子生下来,以此要挟高光献必须娶她。

舒强跺脚,怎么这么糊涂?

高光献说,这里不少家属都是农村来的,带着狭窄的眼界。比如爱拉老乡关系、搞小圈子,不称呼你职位,而称叔、哥以示亲热。

那现在怎么办?

我老婆不同意离婚,搬到这儿来盯着我,我到哪儿她都跟着。但是夫妻生活上和我背靠背,报复我!苑霞听她妈的话,也说再不嫁人,叫我给个说法,等着嫁我。一见我,大眼睛就忽闪闪艾艾怨怨的,叫我不好受。

你也真是倒霉!舒强想起没当记者那会,就耳闻过有些基层段长玩女人但都“仙人跳”,有脱身之计,用提拔干部或给点小恩小惠的办法就把对方打发了,没事人一样,继续道貌岸然。而现在的女人为权为钱献身主动解裤带的都有,有了既得利益觉得合算就不再说啥了。没有像高光献遇到的这样剪不断理还乱的。

高光献本人也很矛盾。妻子一直很担心自已的男人出轨,了解她的人说她是围着醋缸转的女人,生怕老公有别的女人,现在终于掉进去了。但她不想离婚而成天和丈夫吵闹,后院起火,而上高中的儿子却站到爸爸一边,生气地对母亲说,你把我爸闹倒就好了,离吧,离了你我爸会找个更好的!这个八零后男孩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事,再者爸爸是家里的顶梁柱,当着个小官,把他闹倒了也没什么好处。高光献看着一脸憔悴眼睛红肿的妻子,觉得对不起她;而对苑霞,更觉得对不起,一个大姑娘,怀了自己的孩子,被人指指点点,自己也应该承担责任啊!可现在自己要被撕成两半了!有人公开戏称他是一妻一妾;有人戏说他是两片面包夹一片肉。一纸撤职和党内警告处分还不算,强永钢书记还和他谈话,严肃地让他处理好家庭的事,如处理不好,后果很严重。

而徐如春局长当时是力主开除他党籍,一撸到底的。徐如春是出于公心呢,还是公报私仇?舒强问起白丽萍向他推销东西的事。

高光献点头承认说有这事,她推销的是铁轨下的垫板,数量大得能用20年。前任钱段长做过一些巴结上级的事让大家非议痛恨,徐如春不得不把他调走以平息怨怒。高光献当时给了白丽萍闭门羹,这简直是破天荒的事。而当时徐如春打来电话,暗示地问,你嫂子到了没?他回答说到了。正想给他解释一下不买垫板的理由,而对方只问了这一句就啪地挂断了电话。舒强心里恨恨地说,好你个徐如春,好你个不写条子、不打招呼。

走,我们到段上仓库看看去,你就会明白,我为什么不买她的东西。

段上有个堆放杂品的仓库,由一个保管员看着,他一见高光献来,就打招呼说高段长!高光献严厉地说,我不是段长了,你还不改口?

那个保管员笑着说,你是好段长。这样一说,气得高光献说不出话来,只是叹口气。

来到黑黢黢的墙角,保管员把电灯打开,见那儿堆放着不少电子屏幕、耳机、键盘之类的东西,好像都破破烂烂的。保管员很知趣,轻手轻脚走开了。

这都是钱段长买的白丽萍推销的东西,都是劣质产品,用几天就坏了。当时段上为了强化职工教育,打报告给分局,要四万块钱买这些东西,报告打上去了没动静,钱段长就托人去问,答复是已经在徐如春局长的办公桌上了,等他批呢!这时,白丽萍给他打电话,说东西我给你进,报告你放心,会批!

没几天,报告批下来了:同意,拨款八万。在公开场合的一次教育会议上徐如春慷慨激昂地说,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说要四万他给八万,翻一倍!底下听的人热烈鼓掌,说他真是好局长。

舒强想起有人评价说徐如春演戏可以当大明星这个话,觉得此言不虚。

高光献说后来大家见进来的这些东西是水货,大呼上当,但钱段长把事压了下来。

舒强知道,钱段长也不干净,被大家称为茅台段长。倒不是他爱喝茅台,而是他老婆在段上不远的家属区开了个小卖部,货架上常年摆放着两瓶茅台。这两瓶高档酒像长了翅膀一样,飞走又飞回,原因是有人买走给钱段长送礼,钱段长不喝又摆在那儿往外卖,如此反复,变魔术似的,那两瓶茅台始终立在货架上。钱段长也有女人方面的事,但风过无痕,不像高光献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当时,强书记刚到分局上任,带着舒强和另外一个秘书到沿线调研,到羚羊谷时听到一些有关钱段长的反映,就跟徐如春提醒过,但徐如春袒护他,说这人我知道,虽有点小毛病,但还是很务实的,比如这沿线艰苦地区工作的小伙子找不着对像,我每次下去,他们就围着我要对象。我就拍板,谁能给这沿线的小伙子介绍成五对,我就给他涨一级工资。结果老钱就真弄成五对。了不起,一个段长,这样关心职工生活,了不起!当时他还对舒强说,你是个笔杆子,发挥点专长,把老钱这事整成个材料。

舒强了解了一下,这事很水,其中两对根本没成。就给徐如春如实汇报,徐如春脸色很难看。

后来听说他要提拔钱段长为工务分处长,因为强书记的极力反对才作罢,再后来因为钱段长在本单位鬧得动静太大,惹起众怒,才被迫调到其他分局去了。

当时,舒强曾对小阮说,徐局长说要给钱段长涨工资,怎么没兑现呢?

小阮说,他只是说说,真要有那规定,都去介绍对象去了。比如,上次在会议室开会,有人迟到,徐局长大发雷霆,拍着桌子站起来,对着我说,小阮,你告诉章主任,叫他做个迟到席的牌子,以后谁迟到就坐在那儿!

章主任听了后很世故地对小阮说,咱们得理解局长,他是说说,强调下纪律,但不可能真做。真做个牌子摆在那儿像个啥?也太极端了!

舒强觉得这些人在官场上的经验确实可以,自己毕竟还是太嫩了。想想自己城府浅、说话也直抒胸臆,好激动、总感情用事,这都是当年文青时落下的毛病。

高光献无可奈何地告诉舒强,他被撤了后,新来的段长很快就和白丽萍达成协议,购买了段里能用20年的钢轨垫板,这个段管辖着上百公里的铁路,这是多么大的一笔买卖啊!按现在的科技发展,说不定过五年就能更新垫板,买那么多用不完到时候都成废品了!这不是坑人吗?挖国家墙角的钱往自己腰包里装。前几天我下去检查工作,看见钢轨垫板,莫名其妙地就来气了,对着一块垫板狠狠地一■头。大家见我咬牙切齿那样子,把好好的一块垫板砸碎了,都吃惊地瞧着我,他们哪知道我的心……看着那条我们用心血培育的铁路,觉得那钢轨、石灰枕木,还有道砟,那就是我们的胳膊和肩膀啊!就说道砟吧,必须是花岗岩石和青麻岩石,坚硬、有棱有角才行,可现在不少道砟,是风化石做的,供应商是图省事省钱,可这种石头会慢慢风化变圆,造成道床板结,危及行车安全。我当段长时,有个石砟厂和我联系,只要用他们的石砟,每年会给我几万元好处费,被我拒绝了。

舒强想起儿时在铁道线上玩,由于道砟硬,孩子们管道砟叫铁石头。在傍晚经常拾起一块道砟击打另一块道砟,孩子们为那青蓝的暮色、金色的月牙、道砟撞出的火星而开心欢呼。现在的道砟相撞,还会有火星溅出吗?

唉,关健是我没把上级巴结好。高光献很痛苦地抱着头,我是草根出身的段长,我深知下边的艰辛。对腐败我抵制,但也付出了代价。因为这些,有些上级干部对我有意见,同级干部对我有意见。现在风气坏了,上上下下都捞好处、捞钱。上面,彭州铁路局、古城分局,跟我们有关的处长们,你要送钱疏通,才会给你批经费,要不就找理由卡你。过年过节,一些站段领导都找局长、副局长汇报去了,口袋里都装着硬货。本来徐如春就要撤我了,倒不完全是他老婆做生意的事。这两年我们段的好班子命名都没有,段上的人都说怨我,原因是分局党群口一个常委带着几个人来蹲点考察,说是检查“三讲”(讲政治、讲团结、讲纪律),这样正经八百的事,怎么能搞腐败?我让他们住在段招待所,没给他们好处,让他们和我们一样在食堂打份饭,晚上没派人领他们到舞厅玩,没给他们塞红包,他们回去给强书记和徐如春说了我一大堆不是。段里班子成员都对我有意见,上次段多经办拿出一笔钱,说是分给班子成员,快过节了,大家需要钱。我不同意,说下边工人知道了影响不好。这下把他们惹恼了,说我在班子里独断专行,搞不团结。现在我体会了,和领导搞好关系是第一位的,干活是第二位的,你搞好了关系,就算活没干好,导致火车掉道翻车,上边领导也会想办法给你开脱。舒强,你是文化人,一定读过蒲松龄的《聊斋》吧?书里有篇《梦狼》,就是讲官场腐败的。白翁的儿子白甲在南方做官,他深谙官场之道,他对弟弟说,弟日居衡茅,故不知仕途之关窍尔。黜陟之权,在上台不在百姓。上台喜,就是好官,爱百姓,何术能令上台喜也?就是说,当官一定要把上级巴结好,这才是升迁之道,对下边好有什么用呢?我是犯忌了。段里中下级干部我也得罪了不少,原因是我处理过一些坏事,因为有的车间主任虚报民工人数,明明雇了20个,却报30人,多出的钱揣进自己腰包;就连小工长,碰到工区边来了施工单位,租工区的空房子用,租金也往自己兜里揣,惹得工人告状。上下风气都坏了,骂别人贪,自己遇到机会也贪。

舒强也很有感触,想起作家纳博科夫,他的作品《微暗的火》《普宁》自己都读过,写得很艺术,但他口头上还是反对为艺术而艺术,在他的访谈录里,记者问道,人类最卑劣的行为是什么?他回答道,腐化、欺骗、折磨。问他最美好的行为是什么?他回答,仁慈、自豪、无畏、不惧。

老高,你这样做没错!国家早晚会收拾那些腐败坏风气的。

高光献嘿嘿笑了,有些无可奈何地说,我这几天唱那句京戏,看你横行霸道——能有几天啊!

舒强也被逗笑了,老高,你是犯了错误的好人!

高光献说,我认同这句话。有些人在苑霞这个事上对我有意见。我老婆不离婚,也不和我过夫妻生活,就这样来折磨、报复我。她住在工区,我接电话她也要竖起耳朵旁听。就这样看着我。我真想死了,我下决心了,我坏到底,她两个我一个也不要!

舒强握住他的手说,老高,那不是你的性格,振作起来,把家庭的事解决好,你还是一条好汉。我在火灾现场就看出你是好样的。犯了错误就看是改正还是沉沦,你千万别沉下去!

高光献看着舒强,眼眶慢慢湿润起来,像融化的冰块。

转眼就到暑气蒸腾的季节了。人走在街上,就像泡在热水里。彭州的槐花開了,那串串花儿白中透绿,散发着醉人的清香,真是秀气可餐;桉树、银杏、梧桐长得枝叶繁盛,满目葱茏,绿阴遮道,蝉噪声震耳,大有盛夏味道。《铁道报》记者部里,空调嗡嗡响着,仍然有人在不断地擦汗,从窗子望下去,看见这下火的天气,街道上柏油晒得黑腻渍渍的,行人撑着阳伞,步子迈得很快。

报社又开了次记者会,部署实现安全200天的报道。

晚上照例管一顿饭。魏图也去了,他悄悄告诉舒强,白丽萍到彭州来了!

舒强有些惊讶,她来干嘛?

好像来看刘焰局长的爱人,他爱人住院了。

哦,是这样?

她可以呀!别的人想买营养品去看,门都进不了。刘局长不让任何人去。

魏图接着说,上次拉广告,人家给我们帮忙了。我俩请请她吧?

她能来吗?

这个你别管,一切我来操作,我唱主角。

第二天中午,魏图打来电话,说是订好了胜芳菀的雅座,让舒强晚六点到。

舒强已经对这个女人没好感,就推辞道,我得回古城,还有稿子要写呢!

你真是拉不展的人!人家白丽萍听说你在才答应来的,说你文质彬彬的,对你印象很好。

唉,我去死吧!

你又拉不展,要学学邱刚啊!

又来了!你就忽悠吧!舒强想去看看白丽萍也好,看这个女人又在做什么买卖。

晚上六点,舒强和魏图在胜芳菀等来了白丽萍,她开着子弹头的车进入停车场,然后熄火下车,风度翩翩走过来,穿一件蓝色印花长裙,庄重大方。魏图点的菜有特点又朴素,因为通电话时白丽萍说吃顿排骨面就行了,这是彭州特色,千万不要铺张!而且她来买单,理由是,我下海了,比你们有钱。

魏图说嫂子放心,给我个表现机会,怎么的一顿饭还吃得起。

魏图点的菜也確实不贵,都是有特点的彭州菜,什么芝麻酱拌凉皮、肉丝炒百合、烤羊肉串、蕨菜末蒸蛋等。主食是小碗排骨面。白丽萍很满意,她还是不喝酒,要了几罐果汁饮料。魏图要了一瓶皇台白酒,反复劝她,她坚持不喝,说自己皮肤过敏。拉起袖子,胳膊上果然泛红。她挠了挠,从小包里拿出一管激素药膏抹了抹。魏图望望舒强,嫂子不喝,你个男爷们得喝一杯吧?舒强只得喝了一杯。酒一进肚,就觉上脸。好在白丽萍也没再劝他喝。三个人平静地吃了顿饭。

吃过饭到外面,华灯初上,夜色旖旎。大家就站在过街天桥上望灯景。那直矗云天的楼群灯火变得水晶般璀璨,街上各色闪动的、静止的、流走的灯火,耀眼炫目,像夜的幕布上展示的绝世珍宝,织成了这个大西北城市的迷人夜景;迎面而来的汽车,车灯耀眼如朵朵灿灿闪亮的银花;而背驶的一辆辆汽车,尾灯如朵朵鲜红的小花,真是好看极了。而从彭河那边流动过来的风清凉如水,钻进短袖衫里腋窝那个地方,更是叫人消暑惬意。

啊,真美!白丽萍欢乐如少女,激动地对舒强说,记者,作首诗吧?

相反,在舒强看来这些灯火很俗。他心里冷笑,说了一句:人造的灯火,物质的闪光。

大家笑,说太绝对了。舒强谦虚地说是大实话,不是诗。

魏图提议,去唱歌吧!我唱首李娜的《嫂子颂》献给你!

白丽萍笑道,你们去玩吧!现在好多娱乐场所都是给男人开的,真不公平!

魏图有点喝多了,就乘兴大胆地说,徐局长不会去这地方吧,也不会找小妹吧?

白丽萍说,要是那样,还不如把挣的这点钱交出去,平平安安过小日子,也不当什么分局长了。她停停又说,如春不会那样,他和我受了那么多苦,知道权力来得不易。那时候,我们有海外关系,被定成黑五类,我们很穷,一次我端着半盆面粉,拿了一角钱去换面条——那时换一斤面条八分钱,经过水渠时,一阵风吹来,不小心把一角钱掉进水里,眼看着漂远了,水渠那么深,可不敢去捞,搜搜身上,还有几分钱,不够,我只有回家。如春听了后安慰我,说不吃面条了,咱们吃糊糊,用勺子搅搅就行,一样饱肚子。又拿出口琴来,吹奏了一首“田野小河旁,红莓花儿开”的歌让我高兴起来。从那时我就发誓,将来要有钱!她突然觉得失嘴,打住了。

舒强望望她,看见这女人鬓边有几缕灰白的头发被晚风吹得扬起来,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滋味。经过特殊年代的磨难到今天扬眉吐气后,有些知识分子变了,当上官后,好多人都有补偿心理,有的拼命捞钱,有的拼命找女人。可也有些杰出的人才忍辱负重地为民族复兴而工作。徐如春在女人方面没听见什么风言风语,他常针对下级因为男女作风的传言瞪着眼睛警示道,别为了鸡巴一时舒服而毁了一辈子!而在挣钱方面,他的表现怎么形容呢?上个世纪的俄罗斯一个大人物有句名言是这么说的:资本家捞了一把,该轮到我了吗?

魏图还在晕白丽萍,嫂子是女强人!

听到这话,白丽萍笑了,说其实女人应该是小鸟依人的,但现在为什么出现女强人?就是你们男人不行了。说完她开心地大笑起来。

魏图唯唯诺诺说,是是是!

白丽萍又有点感伤,挣点钱也真是累,老公和我那丫头我都照顾不上。看着人家钱不多,但一家人很温馨,我很羡慕。可我只有这样了!

魏图说,嫂子,我们大老爷们都比不上你呢!

白丽萍不吭声,又掏出药膏抹胳膊。

魏图关切地问,嫂子,你没去医院看看,皮肤过敏得这么厉害?

医院也看不出什么,我呆在家里就更厉害,有时痒得把胳膊都挠红了,渗出血珠来。出来几天就好些,难道和心情有关吗?所以我爱往外边跑。

魏图趁着她高兴,就又烧了一把:我们报社广告老是完不成任务,嫂子还得给我们帮帮忙。

白丽萍说,我能帮就帮,但我再不和铁路打交道了。

魏图吃惊地问,为什么?

有人告如春的状,说我借他的权力挣钱,其实没有的事。

舒强自觉冷笑浮上自己的面颊,但没人看得到。

魏图不死心,那我们再去戈壁新城找骆总。

白丽萍缓和了口气,对舒强说,我可以再帮你们一次。老骆在昆仑山开了个露天玉石矿,但他收拾不住,偷抢玉石的人太多。舒记者你跑一趟去看看,现场写篇报道,登在报纸上,呼吁大家关注一下。我再叫老骆想办法给你们报社弄点钱。我也知道你们是清水衙门,知识分子清高,又死要面子。

昆仑玉石!舒强一听,顿时想起戈壁新城南边那一溜覆雪的山峰,觉得新鲜又震撼,大脑皮层感觉强烈,又有好新闻吸引眼球了,好题材!有机会跑一趟看看去。又转念想,白丽萍真会放弃铁路这块肥肉吗?不会,她没什么真本事,还得靠老公的权挣钱。昆仑玉石比起铁轨胶垫和电化教学设备更像羊肋巴条一样肥香。

送走白丽萍,魏图用手机上的计算机把账算好,这次宴请广告部没办法入账,他和舒强一人摊一半。舒强边掏钱边看着这位老兄,觉得他办事可以,但总离不开算计。

回到古城,舒强才知道,有人写了封实名举报信,反映徐如春纵容家属经商捞金的问题。举报信是这样写的:

彭州铁路局纪委、古城铁路分局纪委:

向你们反映古城分局分局长徐如春的违法乱纪问题。徐如春一直纵容他老婆白丽萍在他的权力圈里做生意,据说他老婆已挣了1000多万。为巴结徐如春,不少拍马溜须者给这个女人帮忙,以求升迁。不帮忙的坚持原则者,则受到徐如春的打压报复,如羚羊谷工务段段长高光献,被降职降薪。徐如春因在文革中挨整,心怀仇恨,平反后当了局长便开始利用手中的权力疯狂敛财。组织上用这样的人真是瞎了眼。

机关党委为了加强党性教育,给大家发《焦裕禄》电影票,徐如春早早来到影院门口,逢人就讲,要受教育。可他的所做所为有共产党员的气味吗?

举报人: 丁旭明

这封信摆在分局党委书记强永钢的案头。他把目光移開这封信,闭上眼睛思考了一会,然后站起身,一步步走到窗前,哦,自己身处的办公楼形状如放倒的王字,是一座仿苏式建筑,风风雨雨好多年了。就说院里这座花园吧,现在青枝绿叶、郁郁葱葱的,各种花树一年四季都养眼悦目,工间操时大家来散散步,养养精神。可过去是什么?是一片光溜溜的水泥地,能容下上千人集会,专为开会所用。文革时,院里开过无数次批斗会,而这个丁旭明那时才30多岁,正是年轻力壮火气旺的时候。他是一个造反组织的头头,戴着红袖章,喊口号、散传单,上窜下跳,风云一时。他在机关里也算是个老资格的人了。现在,年过花甲的他以一名老党员的身份举报徐如春。看电影的事,强书记有印像,当时他和徐如春的座位是挨着的,当看到焦裕禄顶风冒雪去到火车站看望灾民外出讨饭的场景时,强书记流下泪来,转脸看徐如春,发现他正在打瞌睡……想可能是他昨晚出去检查工作睡得晚了,所以也没在意。

对被举报这件事,徐如春的回应是,当前工作首先是反左,真是一点没错,有些人文革遗风都渗透到血液里了,总想变着法儿捏造事实整人,这些人不死,文革阴影就存在。但强书记觉得举报信反映的问题,是有部分事实根据的。在彭州铁路局纪委过问此事时,强书记对这一问题如实讲,徐如春老婆利用丈夫的权力经商,群众是有反映。徐如春本来就和刚正不阿的强书记有矛盾,这回更是结了梁子。但强书记清清白白,没有什么把柄抓在他手上,他只是恨在心里。对于举报信的内容,徐如春答复说,自己老婆属正常经商,不存在违法。如果是因为我当局长的原因,那从今天起,她不再在铁路范围内做买卖。如再有这方面的反映,自己愿受党纪处罚。再是高光献的问题,他身为一段之长,乱搞男女关系,现在是他在前边走,后边就跟着两个老婆,各抱着个小孩,这叫什么啊?腐败到家了!影响极坏!职工们都背后称他是妻妾段长,这样的人不处理不足以平民愤。再说对他的处理,也不是自己一个人的意见,是分局党委常委会形成的决议。再是丁旭明这个人官瘾大,在机关里总瞄着高位、想捞点油水,达不到目地就乱咬人。他是从部队转业到铁路分局的,文革中造反,有整人的劣迹,后来清查时,被开除党籍,因此一直耿耿于怀。现在我还是要说,当前主要是反左的这句话太英明了。丁旭明这样的人只要活着,就有文革幽灵在阴暗角落里游荡。他们以正确面目出现,实则比谁都自私,只不过是嫉妒别人,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而已。举个例子吧!上次拆迁盖房,丁旭明和一些老脑筋的退休工人觉得分配的新房还要再添钱,这是吃亏了,就当钉子户,钉在那里不走。他带头煽动闹事,竟然给这些老头们一人发一个他做的红袖章,这和文革中的造反派有什么区别?可怕不?

由于举报信没有提出确凿证据,加之大局长刘焰发了话,说他亲自和徐如春谈,劝其家属远离铁路圈子,如再有反映,查实后要严肃处理,决不容情。据说徐如春在和大局长谈话时,很动感情,哭得呜呜的,觉得在家属经商问题上,他是有责任的,但没违法现象。他拿党籍保证,以后不再发生此类事。

舒强听到这事的处理结果,长叹一口气。他觉得这封信没有提供足够的证据,丁旭明名声又太臭,徐如春又善于演戏伪装,加之有刘焰保护,没能把他扳倒,让他逃过一劫,这是很遗憾的事。他想,自己应该把有关白丽萍的所作所为揭露出来。

躺在办公室的铁床上,盯着雪白喷塑的天花板,舒强碾转反侧。以往写稿累了,总是这样躺着休息会儿,这次他怎么也睡不着。难道人生的成熟就是变成卵石一样圆溜溜的,而有棱角就有隐患、就有粉身碎骨的危险?想起前任、刚正的记者邱刚也变了,他是宋江,最初造反,而后被招安了,变成个钻进钱眼的小老板;而贾林这样的路子应该是企业报记者顺理成章的路子,吹吹喇叭,别得罪领导,弄顶小乌纱帽戴戴,也算没白干。

如果顶着干,后果就很难说了,自己位置保不住不说,还会身败名裂,落个卖红薯的下场。

正当舒强七上八下为当英雄和懦夫、随俗还是抗争费思量时,又传来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强书记调走了,到彭州铁路局当政法委副书记。在这个机关大楼里,这不啻是爆炸性的消息。这个刚正无私、两袖清风、很受大家爱戴的分局党委书记,怎么说不干就不干了呢?上边说是正常调动,但私下有传言讲,大局长刘焰不太喜欢强永钢,觉得他不太听话。而徐如春是个聪明人,会看风向,他也跟强永钢不好好合作,两人貌合心不合,强永钢是两头受夹板气。

强书记走的那天,不少人都去送别,站台上黑压压一片,很震撼。才几天工夫,强书记满头黑发就白了鬓角,他含着热泪跟大家一一握手,抱歉地说,你们别为送我耽误工作。在这里这么多年,我永远记着同志们给我的帮助。他特地握了下舒强的手,记者,有时间我们还可以交流读书心得。往常他的大手绵软有力,现在,舒强感觉那手有些颤抖,他心里动情地喊着,强书记,大家心里明白你的!

徐如春也去了,火车开走后,他显得依依不舍、满脸愁容地对旁边的人说,强书记是我的拐杖啊!他一走,我怎么办啊?

真是大腕级演员,谁都知道你俩是水火不容的关系。说真的,他对两袖清风的强书记是又恨又怕。现在强书记调走,他是心里窃喜而幸灾乐祸的,觉得老天真是给他帮了个大忙。

强书记走了没几天,彭州铁路局党委提议,在古城分局新党委书记没配置前,由徐如春兼党委书记。这样,徐如春就把分局的党政大权一把抓了。

十一

老婆你好!在看电视吗?

那边凌艺可不想和他甜言蜜语的来点小情调秀恩爱,她不耐烦地问,你啥时回来?

舒强说,现在领导们都回去了,但我回不去,我要去遥远的昆仑山。

你到那儿干啥去?

去看玉石矿,领导给的任务。

弄点玉石回来!

可不敢!

嫁你这样的人,酸到家了!

还得一周才回去,家里辛苦你了。

你说得轻巧,家里啥事不是我撑着?有点时间还得盯着孩子做作业。

舒强想幽默一下,对着话筒低声唱了句,爱上一个不回家的人。可一听凌艺在那边抽泣的聲音,便长长叹口气。唉,自己一直往外跑,顾不了家。一次,他听说下着大雨,妻子用自行车送孩子上学,路泥泞难走,不小心滑进泥水坑里,还是路人帮着把他们娘俩拉起来……现在他在电话里只有哄着她。想想凌艺对他的爱,虽不细腻但火辣,高兴的时候,她总是抱着他的脑袋看他的头发,细细拨弄着,好像寻找什么,发现一根白发就很利索地狠狠拔掉,然后爱惜地拍拍他的脸颊,嗯,不错,还年轻呢!

唉,不惑之年,还年轻!

一家人其乐融融时就挨坐在一起看电视,遇到男欢女爱的镜头,十岁的女儿就会驼鸟顾头不顾尾一样羞得把脸埋在沙发垫子里,过一阵问,完了没?这叫舒强莞尔,多可爱啊!

舒强甚至怀疑起来,白丽萍这么积极地怂恿自己去玉石矿看看,让写篇报道,有什么目的?总像是热情中掩藏着什么似的,又在演什么戏呢?玉石矿应该是块肥肉,难道因为大家的舆论和反映,真的不在老公管辖的这口锅里捞肉吃了?

舒强接到高光献打来的电话,让他去看他。舒强觉得他正为两个女人苦恼,一去他可能又要诉一番苦。说实话,看着那憔悴样,也挺同情他的。就说这次不去看他了,要到戈壁新城去看玉石矿去,说这是徐局长夫人的意思,想看看她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高光献说,她不会罢手的,你去看看,有没有猫腻?找老骆,能刨出根来。

从羚羊谷坐半天火车,舒强到了戈壁新城。他住进了上次和魏图住过的阳光酒店,要了一个阳面的房间。这里的海拔比羚羊谷高出不少,日光中的紫外线更强,晒到脸上滚烫烫的,房间里也变得暖洋洋的。楼房顶上安装有不少太阳能热水器。

这个小城是昆仑山下的一块绿洲,抬眼就能望见远山顶端四季覆雪的奇观。老骆所在的办公楼离火车站不远,能看见挂在楼前的戈壁新城铁路综合公司的牌子。老骆的办公室倒不豪华,只比一般办公室多了个空气加湿器,冒出的缕缕水汽如弥漫的白烟。老骆正坐在老板桌前,牙疼一样捂着腮,好像在思考什么。

舒强和他也混熟了,就笑问,怎么了骆总,失恋了吗?大老板还愁什么?

权和钱都不会有温馨。这话不错!只有平平淡淡过小日子,每天妻儿笑语、日落炊烟,这样才好。记者,是不是?

舒强大笑,骆总,你能当诗人了!

骆总说,我是个粗人,但年轻时也写过诗,现在被绑在这条船上,身不由己了!

能知道你愁什么吗?

老骆摆摆手,说弄不成。追问半天,他才道出原因,白丽萍说要脱离铁路这个使她发家的是非之地,而老骆这个公司是自己吃一勺喂她一勺的关系,而且还有借贷的关系,她欠这个公司100多万,还钱她不用现钞,用她在古城的一套房子来顶。那套房子,当时房价便宜,买时也就花了十万,在这块地皮上,再涨也值不了100万。有人献策,让老骆恶性循环、黑吃黑,压给一个有求于公司的货主,逼他买下。老骆觉得这是馊主意,他还从没干过这样的事。他很苦恼,暗暗咒骂道,这个娘们!我老骆和人家打交道,从来都是堂堂正正做人,和这个娘们打一次交道,我的人格就丢一分,再打几次,我老骆在朋友眼里就不是老骆,是个王八蛋了!

看样子骆总不是为虎作伥的人,但对徐如春和白丽萍,这两个捏着权柄能决定他命运的人,他是苦笑叹气无可奈何没了棱角。骆总真是英雄末路,别的货主也说过,老骆从来不搞欺骗奸滑之事,和他打交道尽管把心放进肚里。凭这些,他的信誉很好,这回他血压又上来了。他告诉部下,房子先搁在那儿,别硬压人家,但这笔账的缺口怎么填呢?真是发愁!

舒强也同情老骆,用笔记下了这件事。看着老骆暂不想这个事了,舒强才问起玉石矿的事。老骆从窗台上拿起一块东西递给他。舒强左右摆弄着看了一会,觉得坚硬而有棱有角,不解地说,这就是块石头啊!

看,这你就不懂了!老骆接过去,爱怜地反复摩挲着说,这才是块好昆仑玉。舒强又拿过来仔细看了一下,见石头黝黑,石缝里隐约透出点白色来。

舒强说,我对这些玩意不太懂。

骆总说,我也不懂。我拿着这块石头,开车回老家河南,走了几千里路,去了趟南阳玉石厂,那里摆弄玉石几十年的老师傅反复看了我这块石头,说油性大,是羊脂好玉。

望着眼前这位中年人,舒强觉得他真是让人敬佩。看样子做生意也是相当辛苦的,不可能都是上酒楼搂美女。想着又问,骆总,是不是玉矿被偷抢,局势有点控制不住了?

骆总点点头,我刚从山上下来,你看,衣服都没换。我们在山上有个点,盖了个小房子,有人守在那儿。这样吧,我下午陪你去一趟。

下午,一辆日产越野车开到了阳光酒店,接舒强上车。车上还带了一箱矿泉水和几盒抗缺氧的红景天胶囊。这条高原公路宽阔平坦,青黑的柏油上跳荡着滚烫耀眼的日光。远处,昆仑山的余脉莽莽苍苍,峰顶覆着四季不化的积雪,刺目醒眼。那连绵的山脉像舒强身上的佳能相机的变焦镜头一样,慢慢拉近了,这山都是石头,没有植被,或青灰色,或赭红色,山体峥嵘挺拔,没有柔和的线条,锥立刺天,气势磅礴。进了山口,就像进入了山的家乡,群山环绕,一座又一座,迎来送往都是山。舒强觉得自己缺氧了,顿时觉得心跳加快、头晕乎乎的。看样子,这是高海拔在发挥作用了。老骆让他用矿泉水服下几粒红景天,少顷才好些。再往前走就脱离公路了,越野车钻进一道山沟,沟里布满横七竖八、大大小小的石头,可能被山水冲刷过吧,都很洁净光亮。汽车颠颠簸簸,人在车里也像块石头左右上下晃荡、碰撞。舒强觉得中午吃的东西直往上涌,他连忙把车座边的塑料袋扯开,一阵翻江倒海的呕吐。老骆轻轻给他敲着背。就这样颠晃了好长时间,最激烈时,身子弹跳起来头撞到车顶,又重重落在座位上,髋骨发疼。又晃荡了一会,车子总算停下了。下车在一个山坳里,四面被山围着,这些山也是岩石垒就,光秃秃不生一棵草。老骆指着眼前正对着的一座山说,玉矿就在这山顶上。

舒强仰望着,见山尖几乎戳到白云,就长长叹口气,问老骆,当时是怎么发现的?

雨后的山洪经常把小玉石块冲出来,有时从山上蜿蜿蜒蜒淌下的雨水像小河一样,但却是深绿颜色,这就奇了。后来知道雨水里含着玉石的氧化层。从牧人那里听到这个消息后,我立即派人来找矿。后来就赶紧给有关部门打报告,申请采矿权。

山脚平地上有一座简陋的小土房,老骆说那是他们临时搭建的点。旁边堆了一大片石头。走近看,和普通石头没什么两样。老骆说那是采下来的玉。

房子里跳出个人来,骆总好!

老骆瞪起眼睛,没上山吗?

那人解释,山上有人干活,自己在山下看玉。

老骆说我带记者来了。进屋所见是简陋的床铺、矿泉水、方便面,还有些蔬菜和面粉锅灶。那人跟老骆叫苦,说山上冷。老骆瞪眼,说该配备的给你们都配备了,就是懒。再坚持几天,矿就要交了。

望着山顶,老骆说,看吧!等一到晚上,山顶满天星星一样的手电光,都是偷盗玉石的。

舒强问,不能叫人看着吗?

山上海拔太高,晚上露营真受不了!

老骆叹口气,凭我们公司的力量是难管的。但这是块肥肉,给别人吃了,又心不甘。这昆仑玉现在不太值钱,有一天会值大钱的(若干年后的2008年奥运会,昆仑玉做成运动员的金银镶玉奖牌后,价格一路暴涨,这是后话)。老骆说,山上海拔太高,你我都爬不上去。算了,别光荣了!我告诉你情况吧,这山顶发现玉的地方打了个玉井,采玉是用一种炸药,威力小的那种。玉石采下后顺着山坡用绳子一块块出溜着拖下山来。

舒强看见山坡上果然有一道鲜明的拖痕,形成了一条弯弯曲曲的灰白小道。哦,玉是美的,美总和丑纠缠在一起,采玉和窃玉的都有,而得到美的过程也这么艰辛。舒强望望白云缭绕的山头,感叹着,为自己的身体不争气而懊恼。

舒强睡不着了,做起梦来,乱糟糟的:一会是一张乌黑的大嘴在吞噬过来,一会儿好像走进一个隧洞,愈走愈深,愈走愈黑,接着隧洞又变成了玉井,那么多玉石突然失了火,怪,这玉石竟然和煤一样燃烧起来,冒着黑烟,变成稀泥一样漫漫流淌着……接着又出现徐如春和白丽萍诡秘的笑容。

天亮返回时,老骆问舒强,稿子能写了吧?

舒强觉得脑子还是浑浑噩噩的,直到坐车出了山口,看见来时经过的那两根熟悉的钢轨和那个远远矗立的小车站,才长长吐了口气,好像插进了定心骨,慢慢缓过劲来。

回到阳光酒店,舒强接到魏图的电话,说听说铜矿效益上去了,发了好多车矿石到内地,矿里给古城分局写了感谢信,感谢铁路运输的鼎力协助。魏图有些踌躇满志,舒大记者,咱们再跑趟铜矿吧!让你会会那个川妹饭馆的小娘子,我看你们眉来眼去的。

舒强哼了声,你拉广告还是拉皮条?

提到那个女老板,舒强心里会跳几跳,当时和魏图去拉广告时,火车站站长夸那个川妹子漂亮能干,但因高原干燥、阳光紫外线强,在这深山高海拔的地方每天一身葱花味,脸上的胶原蛋白流失快,显得很憔悴。他想到上次拉广告的蠢事,总像是亏心对不起人家一样。可想啥来啥,刚放下电话,就接到铜矿火车站站长的电话,这小伙子用脆生生的嗓音说,矿里效益好了,车站的运量也上去了,想让舒记者去一趟,给报道一下。挂了电话,舒强思忖,跑一趟,明天早晨赶回来也行。他怕魏图闻到味再跑去宰人家一刀。来到铜矿火车站,站长高兴地陪他到运转室,指给他看墙上贴着的一张红纸,上边写着:

尊敬的古城铁路分局领导和职工:

由于市场经济的瞬息万变,近一年来,我矿生产的矿石滞销,拖欠了职工工资,造成了职工队伍的不稳定。今年二季度以来,销量回升。你局在车皮紧张的情况下,优先安排为我矿运输,使矿石顺利销出,解了燃眉之急,扭亏为盈,稳定了职工队伍。我们万分感激!

铜矿全体职工

站在这张纸前,舒强闭上了眼睛,心里是说不出的滋味,觉得那是一块镜子,自己不敢照。像有一只无形的虫儿,在一点点啮咬着他的心,真是愧悔啊!人家端着的饭碗只有一点米,本身就吃不饱,你还硬从里边抠一块!他想着如果是魏图,定会开心大笑,带着自得的口气挺起肚子很拽地说,怎么样?还是铁路帮了你们大忙,你出点血也是应该的。然后乘胜追击,找到矿里,叫他们掏腰包再做一个版面的广告。

这封感谢信,矿里也会派人送到分局。徐局长会让人在办公楼大厅新安装的电子屏幕上输入播出。他猛然想起,魏图若闻到味儿,肯定会追来。他就用严厉的口吻告诉站长,如果报社那个魏编辑来,别告诉他这件事,就说矿上还是发不出工资来。不能老揩人家的油!站长有些奇怪地望望他,但很快反应过来,点点头。

快到中午了,站长说,舒哥,去吃饭吧,还到那家四川饭馆!

舒强眼前闪现出那个川妹老板的一脸愁容,就问,矿上把她的账结了吧?

应该没问题!我们去吃饭时,她脸上笑成一朵花似的。舒强真想去看看她,不知为什么,觉得那个女人挺有吸引力的,但还是克制了自己,收住脚步,说自己还有事,得马上走。

火车快到羚羊谷车站时,舒强收到了羚羊谷工务段工人郝铁路的电话。这个人以前巡道时防止过一场大事故,舒强报道过他,现在他带着哭腔说,舒记者,你在古城吗?你办公室电话打不通才打你的手机。出事了!

舒强吃了一惊,忙问,什么事?

高主任、高光献死了!

什么?怎么回事?快说!

洪水下来了,淹了铁路,他带着我们抢险,滑坡塌方,他被泥石流埋了!郝铁路说着大哭起来。

舒强脑袋一阵阵发疼,一阵眩晕,瞪着眼,张大嘴,有些呆瓜了。他决定立即在羚羊谷下车。

十二

等舒强赶到时,暴雨像个肇事者早已逃逸,一场悲剧已经接近尾声了。

出事的地点还是在距巴台隧道不远的那条线路上,远望那个隧道,真他妈的总像是个挥之不去的黑镜头。

那天降了一场秋雨,雨点子很大,噼里啪啦的,打到耳朵上又疼又麻。不久,山上的洪水就冲下来了,那是一股股混合著红赭色土壤的泥水,血色小瀑布一般轰隆隆地往下冲,铁道边山上的护坡砌石和防洪沟的砌石不少都被洪水冲落,堵住了泄水口。水位呼呼地上涨着,冲上了线路,眼看那两条钢轨也被吞没了。东西两边来往的列车被逼停了。工务段发出红色预警信号,高光献火速带着线路工们上线路抢修。他手拿铁锨,带头趟着深到膝盖的水,上到路基上。郝铁路和其他线路工也拿着铁锨紧跟着。郝铁路对高光献是带着不满的,经常从背后皱着眉看他。他觉得他虽是个好领导,但美中不足,太好色。高光献也好像破罐子破摔了,他不理老婆也不理苑霞,听说双休日远远地跑到彭州歌舞厅去喝啤酒,一次能喝十瓶。有人劝他,他瞪眼,怎么?我自己掏钱,不能玩吗?喝多了就揪自己的头发自责,为自己的弱点而痛苦不堪。现在他看着雨帘倾落,天地一片浑浊,水位继续往上抬涨,汹涌着漫上来,一片汪洋,就大吼一声,快,清除防洪沟里的落石!说着他带头跳进洪水齐腰的沟里,往外掏石头,又对着工长喊,找几十个蛇皮袋子,装上土,在路基边堆起来,引开水口!

雨水还在喧哗倾泻着。高原上很少下这样的大雨,今天是怎么了?老天也和我们过不去!雨水的哗哗声、铁锨撞击石砟声、大家的喊声交织在一起,工作服很快被淋透沾满了泥浆,贴在身上湿漉漉的。

增援的队伍火速赶来了,整整一汽车民工和职工,还有一汽车草袋蛇皮袋铁锨等工具。水势很快被控制住了,两条宝贝一样的钢轨露出来了,被洗得水淋淋黑烁烁的发亮,被水冲走的道砟在一块块归拢、填补。大家松了口气。高光献站在道轨中间仔细察看着,突然轰隆隆一声巨响,铁道边的护坡崩塌了,石块泥浆滚滚而下,一下子冲压到道轨上。危险压来时,高光献一愣神,飞速反应过来,把身边的工人郝铁路向旁边一推,小伙子一下跌出好远,逃过了一劫,而泥石流毫不留情地将高光献吞噬了!大家惊呆了,接着全都疯狂地大叫大喊,高主任!郝铁路嚎啕大哭。快扒!众人一起拥过去,用工具掏,用手扒,指甲扒掉了,血和泥浆、道砟混到一起,但那几吨数量的泥石流像座小山,一下子掩盖了几根钢轨,就是挖掘机也不是几下子就能解决问题的。接到报警电话赶来的段领导迅速联系附近火车站,对这个地区进行封闭,拦停来往列车。增援队伍开来了,冲到线路上清理岩石泥浆,大家尽量不用锹镐,多是用手搬走岩石、清走泥浆,想着快点把高光献救出来。但扒出来的高光献已经看不出模样,早已停止了呼吸,人们哇哇大哭起来。

舒强下了火车赶到段部,看见满院子的花圈白花花的一大片,像刚飘下一场大雪,挽联在风中飘舞着,一股悲凉静穆的气息,很是瘆人,就站在那里发愣。郝铁路眼睛红肿,慢慢走过来,手上包着纱布。他叹口气垂下眼睛,什么话也没说,只是一脸负疚哀愁的神色。

高光献的追悼会开得不伦不类,开得提心吊胆,不开不好,开又不好开。这主要是因为他的两个女人。事先,段上不主张开追悼会,因为得避开他的私生活这个敏感问题,只表彰他抢险献身的英雄事迹。段上先是试探着给分局打了一份报告,但迟迟没有批复。后来据小道消息说,是徐局长没表态。新段长心神领会,想着不声张,悄悄办了后事就算了。谁知过了几天,分局办公室章主任来电话,语调沉重地宣布要给高光献开追悼会,而且徐如春局长要亲自参加。

新段长很有些意外,但又没办法,只得赶紧布置。他怕出了意外给分局领导惹麻烦,就去做高光献爱人和苑霞的工作。前者好说,没什么意见。主要是苑霞,她没名分,怕她闹,弄得影响不好。领导劝苑霞不要出席追悼会,她就大哭大嚷起来,说孩子是高光献的,总得让他送送爸爸吧?好话劝了一大堆,她就是咬着牙不松口。后来新段长板下脸来,威胁道,这次局长也来,你去可以,但要是在那里闹,惹了麻烦我可不客气!苑霞说你放心,我不是泼妇,叫孩子看看老高就行。但就是这样,新段长身上还是汗津津的,头发丝直竖。唉,这个老高,死后也不让人安宁!

追悼会上,一方面是会场悬挂的高光献的大照片和抢险救人的英雄事迹,一方面是他的两个女人都带着孩子站在那里,成了不协调的一道风景。大家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当初苑霞和老高妻子倒是和解了。当汽车把老高的遗体送进羚羊谷医院时,医生听听心脏,说没抢救的必要了。两个女人闻讯都跑来了,哭成一团。

她俩以前热战冷战,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吞了你。现在,在老高的遗体前,两个女人对望着,突然都是两眼泪花,一个喊大姐,一个喊小妹,拥抱在一起。大家苦着脸低下头来,觉得生活真是太丰富多彩了!她们倒是一起慢慢抬着老高出了病房。

现在,老高原配听说苑霞也要参加追悼会,脑子一激灵,这个小骚货是不是想争夺遗产?到时我可不怕,不行就试试,大闹灵堂也行。

徐如春带着工务、劳资部门的领导走进会场,他久久地望着高光献的遗像,不时低头擦眼泪。随后他握着高光献妻子的手安慰说,分局研究过了,老高定为因工死亡,给予抚恤金。老高的孩子17岁,正上高中。老高老婆趁机要求道,孩子不上学了,希望进铁路接爸爸的班。徐如春面露难色,说孩子还是要上学,将来考大学,现在上边有规定,没有接班的政策了。老高老婆坚决要求让儿子接班。徐如春沉吟一下说,老高这事特殊,尽量办吧!听到这话,老高的老婆就差跪下磕头了。她觉得自己这孩子功课一般,考大学很难,再说现在大学生成堆,很难找到工作的。如能进铁路上班再好不过,铁路是垄断企业,没有竞争者,板上钉钉的铁饭碗。她眼睛瞟着一边的苑霞,生怕她也提出什么要求,搅了自己的事。徐如春又说了些安慰的话,对站在旁边的苑霞表现出很厌恶的样子。

苑霞这女子也真可以,她抱着孩子站在老高的遗像下流泪,好像别人不存在似的,更没理会这个跺一脚地就晃的灸手可热的局长。她默默地站着。

整个灵堂死一般的静穆,新段长冷汗直流。

突然人们晃动起来,整个灵堂也在摇晃,有人尖叫,有人僵立着目瞪口呆,半晌才反应过来是地震,拥挤着往外跑。徐如春喊着别慌,可也被小阮和章主任拖着护着架出门去了。舒强没跑,他看见苑霞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就跑上去拉她。她却挣脱说,别拉我,让我死了算了!

仿佛只一瞬间,摇晃就停止了——可能是邻近的地方地震了,轻微地波及到这里。可整个吊唁大厅空荡荡的,人们都逃命去了。

这之后,安靜一段时间后,见孩子接班的事没动静,老高老婆就打听段人事部门,答复是分局没发话。老高老婆就带着两瓶茅台酒和一条中华烟来到徐如春办公室。徐如春放下手中正看的文件,打电话叫人事处长来,把这困难讲了,让他去办。处长面露难色,说彭州铁路局没给招工指标,也没有文件。徐如春火了,拍着桌子对他发威,还把老高老婆带来的烟酒举起来,当着他的面放进身后的书柜里,对处长吼着说,这烟我抽了,这酒我喝了,你看着办吧!

处长吓得站起身来,连说千方百计想办法办。他也知道只要局长同意,总会有招进来的办法。这事办好后,徐如春又吩咐处长,你们当人事干部的,别成天板着脸对条文,放松一下,你带着老高老婆和孩子逛逛街,到热闹摊点吃点小吃,看看这座城市这几年的发展变化。

这事一传出去,大家都啧啧称赞,觉得徐如春真是了不起,是个好局长。

但没有几天,又一个消息钻进舒强的耳朵。说出事的那道防洪沟和护坡砌石是豆腐渣工程,本应该用青麻岩片石,但包工头为了省钱用的是风化石片,水泥灰浆沙子都不达标,时间一长就出问题了。搞工程的都喊着百年大计质量第一,但事实上往往偷工减料、以次充好,糊弄几年,出了问题还找他修,他又赚一笔。

谁干的工程?

咱局长夫人手下的包工队呗!

白丽萍?

嗯!

舒强觉得眼前又一黑,唉,又是这个女人!

人们都对徐如春处理高光献女人的事翘大拇指,觉得这个当官的很人性化,冲淡了他夫人下海捞金的不光彩事,觉得这也正常,不捞倒不正常了。人家当官嘛!自古都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上头不管,我们小老百姓更管不了。捞也没捞我的,只要多给咱小工人涨工资多发点奖金就行。现在风气就这样,你舒记者当了官也一样,你只是没机会捞。

相反,他们对男女关系更为热衷,像生活中的调料味精一样不可少,花边八卦传得津津有味,本来只是一根树枝,被他们描出不少叶子来,丰富多了。这一段时间,从段机关到工区到处都传着高光献的风流韵事,说他和苑霞频频上床,年纪大了招架不住,竟然买了性药装进口袋,洗衣服时被人发现。总之,这人死了,留下很多话题。

舒强没跟徐如春他们回分局,章主任目光閃烁地问他,你不走吗?舒强说,我病了,在这医院里看看。他的确感冒发烧,住进了羚羊谷卫生所。也可能是这一阵太过于疲劳,过分郁闷了。不少人来看他。出乎意料的是,苑霞也来了,她双眼红肿,穿着深色T恤衫,拿来一包黑枸杞,说是羚羊谷的特产,戈壁滩上野生的,泡水喝很养人。她拿起舒强的杯子洗干净,放进一把黑枸杞,冲上开水,眼看那水变得蓝莹莹的,透着墨水一样的颜色,挺好看的。看看病房里没人,她小声对舒强说,她想告白丽萍,是她承包的豆腐渣工程害死了老高。她不会像老高老婆那样,只要领导照顾,争点小恩小惠。她说不连累舒强,只是要舒强把她写的检举信修改后帮着投给上级机关。

舒强看了苑霞写的揭发检举信:

尊敬的上级领导和纪委机关:

我是羚羊谷工务段的一名职工,现检举揭发局长徐如春夫人白丽萍为捞钱而偷工减料、搞豆腐渣工程,致使铁路护坡砌石崩塌,造成车间主任高光献死亡。

护坡和排洪沟工程是前年9月完成的,这个工程队是私人性质的,因包工头认识白丽萍,她给前任钱段长推荐,承包了这个工程。没有经过招标,由钱段长指定,这个工程队就与段技术室签定了工程承包合同。他们为省钱,以次充好,用风化石代替青麻岩石,水泥沙子也不达标,经过一段时间的雨水冲刷,造成滑坡,导致人员伤亡。

举报人:羚羊谷工务段苑霞

有事实,字句也通顺,看样子这个高中生还行。但还应写得再具体些。舒强说,你先不要寄出去,我再了解一下这件事的来龙去脉,重新整理一下,以记者内参形式发出去,我就不信扳不倒他!

苑霞说,舒哥,这件事他知道后肯定要报复,我不想把你搅进去。你是正直人我知道,但你也归他们管,还是保住你的前途吧!我无所谓,破罐子破摔了!我准备辞职,到深圳打工去。

舒强瞪起眼睛,为什么?

我没脸再在这里呆下去了,孩子我也带走,总不能让人看见他嚼舌头吧!昨天郝铁路给我来电话,说他要一辈子照顾我,我们一起生活。我当即把他骂了,说你要乘人之危吗?他结结巴巴地解释,我气愤地把手机关了。

舒强说,我知道郝铁路这个人,他是真诚的。

苑霞说,人家正难受呢!把我当成随便的人了!当初我和老高发生关系,也是我主动的。老高对工人好,不买白丽萍的账,不媚上,不送钱送礼,得罪了不少人。他探听到消息,知道自己段长的位置难保,那天他喝了酒,躺在宿舍里翻来覆去地难受,想吐吐不出。我看他这个样子,就伺候他,恰好这时停电了,漆黑一片,这时他摸到我的手,喊他老婆的名字。我说我是苑霞,他说你怎么是苑霞?抓住我不放。我浑身发烫,他抱住我,我就瘫软了,实在没有勇气拒绝他,就……我只有用女人的身体安慰他了。但这铸成一个大错,把我也毁了!

人活在世上,唉!舒强说不出什么话安慰她。

舒强又在羚羊谷住了几天,侧面打听这个豆腐渣工程的来龙去脉,可是知情的人有的讳莫如深,有的躲躲闪闪。他对这件事的关注,很快就引起人们的注意。他接到了老霍的电话,劈头就骂他不听报社指挥,说你还是报社的人吗?有事要请示!接着说,胡一兵要去海南开一个新闻研讨会,来回得半个月,你暂时来替他一下!这是调虎离山吗?舒强想着,抓紧整理苑霞这封举报信,走时将它发给了彭州铁路局纪委。过了一阵,没有动静,倒有流言蜚语,说高光献的小三告状想讨要说法,这个女人真不要脸皮,还嫌不出名吗?想上焦点访谈吗?领导对她不理会。舒强很生气,就把苑霞的告状信修改了一下,交给了强永钢书记,让他转给局领导。过了一阵,局纪委找到苑霞,说经过调查,白丽萍与此事无关,她没打招呼也没介绍工程,她早就不和铁路打交道了,新段长和包工头都能证明。护坡以次充好的事正在派人调查取证,如有此事,将严肃处理,够纪律处罚的就按纪律处罚,够法律治裁的由法律治裁,决不姑息!舒强明白了,这个回合徐如春和白丽萍竭力又想滑过去。但纪委给苑霞的回复是正在调查,会有答复。而苑霞也受不了这强大的舆论压力,带着孩子去深圳了。舒强打电话给强书记探听情况,强永钢也叹口气,说他们上下勾结,官官相护。现在这些事都是冰山一角,可能还有更大的黑幕呢!舒强说,我不是唐吉诃德,独自挥舞着长矛斗风车,会有人支持的。强书记说,有人察觉了你给苑霞改举报信,又增添了部分事实的事。舒强吃惊地说,这事没人知道啊!强书记说,你住在羚羊谷工务段招待所,苑霞频繁找你,早有眼线看见了,他们上勾下连的。

舒强猛然觉得自己向来办事都是大大咧咧的,没有顾及这些。想起上次尤兰对他说起的一件事,说有人写匿名信给报社,反映舒强和铜矿那个四川餐厅女老板有不正当的关系,说她从舒强住的房间里呆到凌晨才离开,说舒强帮她承包了阳光酒店的餐厅,肯定吃了回扣,再就是和她睡过。老霍看了信很生气,对尤兰说,当记者要注意,不要发生不该发生的事!以前是有教训的,不是有个叫邱刚的吗?惹出的事至今还让报社背黑锅。尤兰仔细看了看匿名信说,没有事实,尽是猜测,这样的信可以不理会的。老霍说,你还是和他谈一谈,敲打一下。

舒强当时很气愤,他对尤兰说,确有此事,但没有不正当的。戈壁新城的阳光酒店是古城分局多种经营部门投资修建的,当时餐厅要对外承包。那个铜矿的川妹饭馆女老板找到舒强,让他帮忙中标。舒强就找了办公室章主任和副主任小阮,推荐她。经过招标考察,川妹子如愿了,她封了三个红包,给舒强、主任和小阮。舒强不收,劝她也别给他们。川妹子说,舒哥你真是书呆子,他们是一定要给的,将来结账都是他们签字。你们是大企业,财大气粗,不会像铜矿那样打白条的。舒强只能叹口气,摇摇头。而章主任和小阮认为舒强也拿了一份。现在的人,谁是傻子?

第二件事也有,但不是匿名信写的那样。那个川妹子是很感激舒强,对他有好感,觉得这个白面书生人好,也帅气。舒强到戈壁新城采访,下榻阳光酒店的晚上,他正看电视,传来敲门声,是川妹子来看他。白天,舒强看见过她骑着电动车嘟嘟嘟一溜风去买菜,上穿发白的牛仔衣,下穿黑色紧身保暖裤,把大腿小腿肚包得线条分明,屁股圆圆的,戴着防晒太阳镜,很有诱惑力。她在房间里和他聊着,慢慢地天就黑了。她没有要走的意思,从她那闪烁的火辣辣的大眼里他像是察觉到什么,心不禁怦怦跳起来。出差在外很寂寞,再说正是年富力强,有一阵没有床上的事就想,下巴颏上憋出些小豆豆疙瘩,男同事看一眼就调侃,看樣子你又老实了几天呗?而且眼前的这个来自天府之国的女人水嫩嫩的,像个剥开的茭白,但舒强还是克制住了。眼前的这女人是想报恩呢,还是想要拴捞他、让他像只潜力股不断地给她增值?就拉着她的手说,妹子,天晚了,我要休息了,明天再聊!她突然把小牛仔衣解开,露出的紧身衣勾勒出优美的胸腰,特别是两个小乳房,挺挺突突。她要干嘛?舒强血液上涌,心狂跳起来。她很平静,舒哥,你是好人,你不要钱,是不是要?……舒强明白过来,连连摆手,我什么都不要,别乱想!她低头说,我觉得没有免费的午餐,一个男人对女人好,不要这就要那的。舒强说,你一百个放心,我什么都不要!又说了句笑话,别感谢哥,哥是雷锋。她笑了,那你给我照张相吧!我今天都30岁了,照相纪念一下吧!舒强想想同意了,他知道相机里没装胶卷,就这样假装着照几下,她要照片时就说照坏了。假拍了几张后,舒强把佳能相机镜头盖盖上。她靠过来看,一股温暖的馨香传导过来,舒强真有点意乱,就说你去休息吧!她低头说,舒哥,你是好人!你们当记者跑社会的认识的人多,认识有名的中医不?看他惊讶地望着她,她说自己得了点妇女病,看了几次也没看好。20岁到这里来打拼,整整十年了。高原气候恶劣,铜矿那里水质也不好,听说山上的矿也有放射线。舒强问,老公没带你到外地看吗?她说,哪顾得上啊!光是忙挣钱了。她仰起头,坦率地看着他,要不,我给你讲一夜我的事,好吗?有很多故事呢!舒强连忙推辞说要写稿,对她说,快去休息吧!她站起身走了,出门后在走廊里故意大声说,我走了,明天早点下来吃饭!这分明是喊给别人听,也是帮他洗刷嫌疑。这一夜,舒强翻来覆去没睡好。想着如搂着这迷人的川妹子睡一夜会怎样?也许没事儿,是自己想多了。再是她要照个而立之年的纪念照,为自己没放胶卷而愧疚。唉!知识分子就这样,太敏感,送到嘴边的肉都不敢吃。就这样患得患失想了一夜。二天早晨他昏沉沉地去吃早饭,见她眼睛红肿,给他拿饭时强笑了一下,说话也不像以前那样没有拘束阳光四溅的可爱样子了。舒强想着一定给她打听老中医治病的事儿。

传言发生后,他找到她,想让她写个证明,她惊异又带嘲讽地望他一眼,哥你有病啊?这是没事找事啊!

这个书呆子较真的形象肯定刻在她心里了,以后见面她只是客气地打个招呼而已。后来在分局走廊里也碰见过她,是来找章主任结账的,她再也没到记者站找过舒强。当然舒强也没给她找过医生。

商人就是商人,唯利是图!舒强很生气又无奈,觉得自己好心又办了件蠢事。但他想着川妹子的病,又心软了,还想着帮她打听名医的事。他把这些讲给强书记听。强书记很痛心地说,关键是风气坏了,上行下效!但世界上哪个国家都不允许腐败的,要给他们亮红灯,这个盖子早晚会揭开,这需要上下一齐努力!

想起铁道线上的红绿信号灯,彻夜不眠地照射着远方,远远望去,给人以动力和警示。舒强敬佩地望着这位老领导,他在彭州铁路局是个黑包公式的人物,一身凛然正气,不贪不占,不计较官位得失,对坏人坏事毫不客气亮红灯。有些人对他又恨又怕,又无可奈何,就以工作需要之名给他弄了个可有可无的闲职。

十三

舒强来到报社,先是听到一个消息。说是魏图如愿拿到副科级主任的任命,不知他是用什么办法把老霍摆平的。戴上乌纱帽,他很高兴,重新印了不少名片,装在口袋里,像揣着一团火,烧得他直想蹦蹦跳跳。平心而论,魏图这人很能干,这种人在社会上也混得开,但和自己不是一路人,书生怎么能和江湖上的人比呢?只有摇头叹气。

老霍见了舒强,明显冷淡了许多,耷拉着眼皮,显得眼泡更大。他不满意地说,你不要管人家分局的事,你没资格管,将来你还得在人家手下干,有碗饭吃就不错了。

看样子有人知道他干预徐如春和白丽萍的事。

泡泡眼闪闪烁烁,带着关心的口气说,小舒,你干了一阵记者了,当记者要跑江湖,八面玲珑,我觉得你很内向,不太适合,还是爱好你的文学去吧!我跟徐局长说说,给你安排个好地方。

他终于下“逐客令”了,既是主编大人这样开口,舒强心里冷笑几声,很痛快地答应下来。

回到古城分局自己的办公室,舒强看着房间里的书籍等物,想着自己就要跟这里画个句号了,一阵放松的疲倦涌上来,就躺在床上歇息。不知为啥,有一种心犹不甘、壮志未酬的悲凉感。

桌上的电话响了,他懒懒地去接——是尤兰打来的,小声告诉他,说老霍催着人事处让把你的档案赶快转到古城分局。

哦,我知道了!微臣盼着的就是这一天啊!

果然没几天,老霍就亲自给舒强打电话,说是从现在起,你已经调回到古城分局了。以后欢迎来报社玩。我给徐如春局长通电话了,让他想办法给你提成副科级。徐局长连连答应说,小舒是人才啊!笔杆子可以啊!我们要用!

舒强脑海里条件反射般浮出这两人的油滑嘴脸来,心里冷笑一声。

殊不知,人算不如天算,没过几天,就传来老霍退居二线的消息,原因是局里要减员,官员们都不想下来,就只好按岁数往下裁,男55岁、女50岁。老霍正好在55岁的格上,他极不情愿松开好不容易才到手的权柄,但组织人事部门说这事没商量,就是一刀切地下命令,必须让出岗位。

舒强觉得很开心,真是出了口恶气。

听新闻部主任王镜说派来了新主编,尤兰和王镜接着被任命为副主编。这俩人是不错的!舒强觉得选对人了。

舒强被挂起来了,等着分配。因为还没人来接他,他就还在记者站这个小房等待着,每天没事,看报喝茶,倒也悠闲,比起以前来,真是闲得自己都不相信似的。他觉得,古城分局不会给他好工作,他帮着苑霞仗义执言的事,徐如春可能知道,弄不好会发配他到远远的一个戈壁小车站去当一个可有可无的差事。

在家里凌艺也开始数落他,说他没必要搞世上皆浊我独清,你一个小人物,胳膊总是拧不过大腿!像贾林那样多好,不惹心烦过顺心日子。起早贪黑写了那么多稿子,几乎每期报纸上都有,现在才干了一年,什么事都较真,得罪了当官的,那么多心血稿子都白写了。什么事都要顺行,不要逆行,这个道理还不懂吗?

夜里,舒強搂着妻子,发现她已经冒出了几茎白发,还不到四十岁啊!心里一热,眼泪差点涌出来,想起她每每高兴时,总是瞪着乌黑深邃的大眼睛,轻柔爱抚地找他的白头发,找到就狠狠拔下来,然后用小手拍拍他的脸颊,行!小伙子,还年轻呢!自己这一年在外边跑,不管家,她带着孩子独自操持着,很不容易,一股怜惜愧疚之情油然而生。他把自己这一年来经历的每件事、写的每篇稿都在脑子里回放一遍,觉得自己没有错。学不了法拉奇,采访过风云人物,吸引无数人的眼球,那是世界级的记者,但在自己的这块小天地里,他也坚持了记者的良心。他问凌艺,本性难移,我还要这样走下去,你会离开我吗?她回他一句,嫁你就知道你是书生,小傻子!舒强搂紧了妻子,这是我最后的阵地,要不天真塌了!

待分配的日子在一天天熬着,舒强从不到人事部门去打听,任其自然吧!他埋头看书,整理了几本采访笔记。

十四

一个秋意渐深、黄叶飘飞的下午,有一辆子弹头车悄无声息地开到了戈壁新城骆总的办公室前停下,车上下来一个气质不凡的女人,穿一身银灰色套裙,她就是白丽萍。这是源于有人送给她两副一白一绿的昆仑玉镯子。这种玉向来就只是两种颜色:碧绿和洁白。白丽萍拿到后爱不释手,喜欢得摆在枕边。她忘记徐如春让她近期不要在铁路范围内活动的告诫,来找老骆。而且这次车里还坐着一个人,就是《铁道报》社的魏图。

这魏图也早嗅到了昆仑玉的气味,大为兴奋,想着到处跑广告提成也没几个钱。自接触白丽萍后,视野变宽了,他的野心也慢慢膨胀起来,又通过她认识老骆这个重量级的老板后,便经常热线联系。如果老骆来彭州铁路局办事,他会主动摆宴,再送些百合、雪梨等特产。在他看来,老骆是个商海大鳄,想挣钱少不了要求他,而白丽萍更是手眼通天的局长夫人,更要死死靠住,他竭尽拍马之能事。听说她要去玉石矿,便要求带他去转转,说是去拍几张照片。实际想着如能掺合进去,顺便搞一批玉石,做成一笔,那可真是天上掉下个大元宝。哼!让报社的人瞧瞧,我魏图可是个上通下达、是能干大事的人。

白丽萍来见老骆,自然也带点握着老骆命脉的意思。一来老骆是徐如春的下级,任免他只是一张纸的事;二来老骆有个儿子,没有正经工作,在社会上混,总惹是非,弄得他血压不断升高。白丽萍已给老骆透露过,说徐如春会想办法把他儿子安排进铁路,解除他的后顾之忧。老骆自然高兴。白丽萍下车伊始,就要求看看玉石。老骆就领着她和魏图进山。老骆介绍说,这一阵前来疯抢玉石的人越来越猖獗,偷玉的人,有的徒手抱着一块就窜,有的开着汽车农用车来,装上一些就跑。这里崇山峻岭,戈壁滩大得无边无际,你很难抓到他们。再是售玉没有统一价格,有的收了人家回扣,给上千儿八百块钱,就能拉走半卡车玉石。据说市里正在研究保护措施,考虑派武警封山。老骆这个矿虽是铁路多经部门开采管理,但也要受地方政府管辖,即所谓双重领导。白丽萍不动声色地听着,没说话。她的皮肤病可能又犯了,不停地晃着身子,用药膏抹胳膊。

山上临时盖了几间坚固的木板活动房。有几间宿舍,还有两间充当仓库,装满了玉石,有专人守卫。白丽萍一个一个看,看完后,老骆要带她下山,她不动声色地问,你不是还有个仓库吗?连这个秘密她都知道,可见什么根底也瞒不过她。老骆有些脸红,他叹口气,叫人取钥匙。看了这个库里的几块玉石,她停住脚步不动了,这库里的玉石,外层石皮薄,摸着油腻光洁,敲一敲,听一听,就知道是上等货。来之前她有准备,看了一些介绍玉石的书籍,又请教了一些懂玉石的人,所以现在她眼睛亮了,反复看了后,说,老骆,这个库里的玉石我买下了!

老骆的脸上出现与往日的沉稳不同的紧张,为难地说这些石头已被一家残疾人开办的玉器厂女厂长买下了。

她不是还没提货吗?

是,她正要到咱们分局运输处去报计划,申请集装箱,但现在集装箱紧张,计划单一直没下来。

你可以给她搞点别的玉石。货,我提走!以后她要车皮有困难可以找我。

按理说,这也是仁至义尽了。但老骆长叹,我答应人家了,她也看了货了!换了她会知道啊!做人要讲信用啊!

那你看吧,别说我以权压人。

老骆苦着脸不说话,想起那个残疾的小姑娘厂长,小时候,她为救一个触电孩子,一只胳膊搭进去了。以后自立自强,拿到大专文凭,又成立这家残疾人玉器厂,带着一帮残疾孩子闯市场。骆总很钦佩她,答应给她最好的玉石。看了货后,小姑娘高兴得又蹦又跳,说一定雕出最好的挂件,还要雕一颗玲珑剔透的玉心送给老骆。

老骆苦着脸不吭声。白丽萍说,我可是掏钱,别说我占了铁路的便宜。

结果是数了几十块上好的玉石,那个库也变得空荡荡的了,按很便宜的价格交了钱。白丽萍让老骆开了收据,突然她按住老骆的笔,说发票写上魏编辑吧!看着魏图一怔,她说我现在不好抛头露面和铁路上打交道了,反正我们是合作,有你们报社的好处。

魏图连说那当然,就写报社经营部,经办人是我。可发票白丽萍却装进自己精致的鳄鱼皮小包里。整个交易过程,老骆都木然地坐在那里。

本来决定第二天走,可当天晚上出了点事,老骆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地上丢了一地烟蒂。后半夜,他突然从老板椅上栽下来,被送进医院,经检查是脑充血。抢救到天亮,总算保住了命。

白丽萍咬牙骂老骆撑不起台子,但觉得大事已办好,决定先溜走,她让魏图押着玉石车后走。这正中魏图下怀,望着这些财富,他已经开始在琢磨什么了。公路边来往昆仑山的货车很多,很快就说定了一辆农用车。看看天色渐晚,太阳已经向昆仑雪峰顶上的巉岩投下鲜红的晚照,又一点点坠滑下来。

白丽萍开车出了山口后,见前边公路上警车排列,红红的警灯伴着警笛闪烁着,一片呼啸声,如临大敌的样子。她心里一跳,哦,真是封山了!

这边魏图也慌了手脚,他给白丽萍打电话,对方没接,望着满车上好的玉石,实在舍不得,就和那个农民模样的司机商量,看能不能找路把车开出封山区。司机说较难,但也不是没缝隙可钻,绕开公路,从戈壁滩上转转试试,但工钱要多加。魏图答应,只要把这车玉石运出去,花这点小钱算啥!

舒强也在这时来到戈壁新城,这阵赋闲,觉得自己如陶公归去来兮一样,也想顺便找老骆聊聊,他不知老骆已出事,电话打不通。想摸摸白丽萍的近期行踪。他就在阳光酒店门口溜达着,想着这一阵的烦心事。

这时,酒店的旋转门转出一个人来,正是白丽萍,拖着拉杆箱。她也看见了舒强,就目光锋利地盯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匆匆上了开到酒店门前的子弹头,疾驶而去。几片秋天枯黄的落叶跟着冲起的气流在空中悠悠打转……

舒强一怔,他想起尤兰告诉他的,魏图到这边来了,就给他拨,手机信号不太好,半天盲音后,听到的是:你好……暂时无法接通。

这个魏图又在搞什么名堂?

连打几次,终于通了,传来沙哑的嗓音,好像他在大病中。怎么回事?出了什么事?听说舒强也在戈壁新城,对方高兴起来,好像是强吐出最后一口气似地呻吟着说,舒老弟,好人啊!快来救我,那个黑车司机想独吞玉石,把我砸晕,他开车跑了……

舒强大吃一惊,真的假的啊?

不骗你,我要死了,躺在戈壁滩上,就是不疼死,晚上也会冻死!快来!求你了!

你在哪里?

不知道,山口不远的荒滩上。

快给老骆打电话吧!他还在矿井那里吧?

丢人啊,不给他打了。

那快给白总、白丽萍打!

这个臭娘们,打了几次都不接。

你找个车来接我,千万别报警,丢人的。

舒强刚开始听到魏图的呻吟声还有些报复的快意,现在觉得情况严重了,他也着急起来,说了句,你坚持住,我想办法!想来想去,只有报警才能救魏图,得抓住那个抢了玉石逃跑的黑车司机。

警车载着舒强一路奔驰,警灯闪烁、警笛呼啸,顺着国道直奔昆仑山口,终于在离山口几公里的荒滩上找到了奄奄一息的魏图,所幸他只是被砸晕,并没流多少血,加上高原反应,已经昏迷。送到医院抢救一阵就没生命危险了。接着,根据魏图的描述,警察又全力追捕那个黑车司机。

老骆的公司被警察传唤了。责问为什么违背市政府文件,独自出售玉石?公司的人没办法,只好供出白丽萍。

而白丽萍反复推卸责任,说是魏图要的玉石,与她无关。老骆提供的那张发票存根,确实写的是魏图的名字。

躺在病床上的魏图咬牙切齿,这个臭娘们真狡猾!我要整理材料告这个臭娘们。他对舒强说,她不光借老公的权力捞钱,还和老公一起买官卖官,我有证据!

舒强讽刺地问他,你不怕她报复?

他老公是分局长,又不是彭州的大局长,管不到我的。这个臭娘们装逼装得像,全靠老公的权力在两条鋼轨上捞钱。她根本没有经商的本事,炒股亏得一塌胡涂!

别人说起老骆遇到倒霉事,都是当初没听人劝,开采玉石没有祭山。

祭山?舒强觉得奇怪。

就是带着煮熟的猪头、香烛,到山根摆上,跪下磕头,说些我们采玉惊动您老人家了、要多关照一类的话,还要放一挂鞭炮。

这不是迷信吗,信这些?

怎么是迷信?前一阵,一些学者来研究昆仑神话,西王母、虎齿豹尾的昆仑兽,也是披红挂彩,搞得很热闹嘛。

那是一种文化,不是……

什么鸡巴文化,都一样嘛!

十五

过了一段时间,舒强和苑霞提供给上级领导的有关徐如春和白丽萍的违纪材料终于有了说法,上级纪检部门经过调查,掌握了一定事实后,决定对白丽萍进行双规。而徐如春也被停职检查,说明问题。当纪委办案人员对白丽萍寓所依法搜查时,在她的卧室紧靠床前的柜子里发现了近千万元摞得整整齐齐的现金,散发着一股刺鼻的霉味,而她的皮肤过敏原因也就此有了答案。她是不敢把巨款存到银行的。再一个叫办案人员惊讶的事是,当要带走她时,她的亭亭玉立的女儿面无表情、非常冷漠,看着母亲被带走而无动于衷。这个女孩儿是家里的老大,徐如春给白丽萍下过跪,而白丽萍给自己的这个女儿跪过。徐如春表面是铁路王,威风八面,但他内心也很纠结、恐惧,总害怕自己出事。时间一长,觉得自己是个两面人,一阵是人、一阵是鬼。他恳求白丽萍住手,或向别的领域发展,别在自己的地盘里找粥喝了!甚至下跪。而白丽萍信奉有权不用,过期作废。这个世道里,钱越多越好!而这个女孩则有别于父母,她正在上大学一年级,班上的许多贫困生连学费都掏不起。一个来自山区的孩子被投资赚钱的网站骗了学费,自杀了!这件事对她震动很大,她不明白,为什么这社会有人富得流油,而有人穷成这样?白丽萍解释说就是这样,竞争无情,有穷人才会有富人。小女孩对父母这种利用权力捞钱的做法不齿。白丽萍哭着恳求她,我的宝贝,我们是为了你!将来我们去外国!小女孩昂着头说,我哪也不去,我打工赚钱养活自己,不需要你们!白丽萍扑通跪下,你可怜你妈吧!我们原来多苦,好容易翻过身来,谁知道将来咋样啊!这都是为后辈子着想。小女孩还是拽拽的昂着头,不领她的情。

说来也是奇事,白丽萍在指定的地点交代问题的这一大段时间里,她不用再往身上抹激素药膏,皮肤病竟不治而愈了。

又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舒强的电话响了。是尤兰打来的,爽朗的声音充满喜悦,小舒,我们研究过了,还想让你回报社,你是个好记者!你愿意不?

舒强觉得一阵疲惫的温暖袭来,半天没有答话。不知不觉地掏出没还交出的记者证,看看自己神采飞扬的照片,摸摸报社的钢印,摸着国家新闻出版署的鲜红印章,不觉眼泪流了下来,想着做一个正直、说真话的记者不容易,但自己别无选择,他只有继续走下去。

责任编辑 子 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