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校生陷入“楚门的世界”

郑毅

2015年9月7日下午2时许，南京某外资企业女白领颜芳突然接到该市鼓楼警方办案民警打来的电话，要她立即赶到刑警大队配合对一起严重刑事案件展开调查。当颜芳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来到指定地点后，顿时被惊得目瞪口呆，原来她的同居男友因涉嫌故意杀人被抓了。同为名校东南大学的同级校友，颜芳怎么也想不到，郁恒既不愁吃愁穿、也不为情所困，怎会去杀害一个与其素不相识的女人呢？2016年4月13日上午，南京市鼓楼区法院公开开庭审理郁恒涉嫌故意杀人未遂一案，从而揭开了其作案的心理轨迹……

毕业多年仍靠女友供养

1986年出生的郁恒是江苏省海安县人，还在孩童时期，其就遭遇了父母感情变故。父母离异后，他随父亲生活，后来父亲再婚。但渐渐长大的郁恒在后妈身上一直找不到母亲的感觉，而他越是这样，后妈就越对他不好。如此，郁恒还是经常去找自己的亲妈王芸，王芸则一如既往地对他好。再后来，郁恒随外公、外婆生活，直到长大成人。

外公、外婆一直教育郁恒好好读书。缺少父母呵护的郁恒很懂事，自幼就明白了靠读书出头的道理，因而从小学到初中他的学习成绩一直在班里名列前茅。高三上学期，学校分快、慢班，按当时成绩郁恒进快班没有问题，但后来却被关系户挤掉，这件事对郁恒打击很大。好在后来他发奋努力，终在2005年参加高考时，被南京东南大学电子商务专业录取。东南大学是211和985院校，属于公认的国内名校，郁恒对自己能考上该校甚感庆幸，外公、外婆及生母也都为他感到骄傲。

初进大学后，郁恒学习还算刻苦，到了大二的下学期他却开始谈起了恋爱，学习有所放松。郁恒追求的女孩名叫颜芳，颜芳也是海安人，两人在校同级不同系。两人经过一段时间的接触后，彼此有了好感，于是双方很快确定了恋爱关系。在校期间，两人的关系一直保持得很好，毕业前两人曾约定待双方落实工作后即结婚成家。

2008年7月，两人学成毕业，在地处南京主城区的祁家桥17号租房同居。安顿下来后，两人即开始忙着找工作，7月底，颜芳凭着自己英语专业的优势，很快被一家大型外企录用，并从此走上工作岗位。而与颜芳的幸运恰恰相反的是，郁恒投出去的简历要么没回音、要么过不了面试关。到了这年年底，一起毕业的同学大多落实了工作，但郁恒却仍然奔波在找工作的路上。好在颜芳已经有了稳定的收入，她不仅承担了两人的全部生活开销，而且一再安慰郁恒不要急，争取找个好点的工作。

郁恒又在外奔波了好久，但就是找不到他想要的工作，高不成低不就，如此时间就这样一天天被消耗了。找工作屡屡失败后，郁恒不愿意再去碰运气，于是提出改行，打算在家復习报考注册会计师。颜芳觉得郁恒这样耗下去也不是办法，于是答应了他的要求，并为他准备了复习资料。但要命的是，郁恒连续考了两年就是考不过。

2011年，郁恒在颜芳的帮助下，总算在一家会计事务所谋到了一份工作，工资待遇也还说得过去。颜芳鼓励他珍惜这份工作，扎扎实实地干事，工作之余继续备考注册会计师，一旦通过就可以在会计事务所稳定下来，那样两人就可以安心挣钱买房成家，好好过日子。但遗憾的是，郁恒在会计事务所才干了一年多就打起了退堂鼓。颜芳好言相劝，可郁恒在干了一年半后还是辞职了。辞职后他又把自己关在家里看书，把希望押在通过注册会计师考试上。

自认命运遭人设计，

产生厌世情绪

郁恒在家待久了，渐渐不太适应社会了。他离开会计事务所，既有怕吃苦的原因，又有搞不好人际关系的因素。在他看来，自己毕业于名校，凭什么在会计事务所干二等活，拿钱还比别人少一大截？郁恒生长在一个单亲家庭，受早年父母离异的打击，自卑心理重，他凡事都想胜过别人，而这个期望值一旦达不到，他就更加自卑。

颜芳算是个有耐心的女孩，她理解郁恒，对他的感情特别深，郁恒辞职后，她心里虽然有些不高兴，但却从未表露过，并照样鼓励他好好看书复习，争取早日通过注册会计师考试。但要命的是，尽管郁恒整天看书，死记硬背，还是屡考不过。在经历多次考试不过的打击后，郁恒的性格开始发生变化，他整天郁郁寡欢，除了看书就是买菜为二人做晚饭，除此之外连门不都不愿出。颜芳看出了郁恒的心情变化，经常开导鼓励他振作精神，不要背思想包袱。不仅如此，她还到附近一家健身中心为他办了年卡，让他每天去健身中心锻炼身体，多接触人。

在长期的共同生活中，颜芳始终如一地对郁恒好，她爱他胜过爱自己。这些年来颜芳虽拿着不菲的薪水，但却一直省吃俭用，甚至连一件档次稍高的衣服都舍不得买，但她却舍得在郁恒身上花钱，郁恒的所有花销几乎全由她出，郁恒想要什么她都满足他。郁恒这样的日子持续久了，反而心理变化越来越大，大到甚至不理解颜芳为什么如此对自己这么好？

郁恒除了看复习资料书外，也喜欢一个人在家看影视剧，并渐渐上瘾，有时一看就是几小时。其中他对一部名叫《楚门的世界》外国电影很感兴趣，有时他想到自己的遭遇和眼下处境，他就觉得自己极像这部电影里的主人公楚门，命运早被人设计安排好，故渐渐萌生了悲观厌世的念头，只是一时没有表现出来。

2015年下半年，颜芳经不住父母一再逼婚，所以便开始做郁恒的工作，劝他春节期间一同回家把婚事办了，但郁恒开始坚决不同意，认为自己连工作都没有，自己都没法养活自己，结婚还有什么意义？后经颜芳反复做工作，甚至是哀求，郁恒才答应下来，但前提是回老家后颜芳不能说他没有工作。事实上，颜芳早在父母面前撒了谎，称郁恒落实了工作，否则其父母也不会同意她和郁恒在一起。

这年的正月初六，颜芳与郁恒在海安老家按民间习俗举办了婚礼，但双方并未领结婚证，这是因为郁恒不愿意领。如今郁恒越来越想不通，自己毕业这么多年找不到正式工作，颜芳为什么对自己如此痴情？在他看来，颜芳选择和他结婚很荒唐，可能又是被人早安排好的一出闹剧。从此，郁恒开始经常失眠，有时整晚无法入睡，头脑里乱七八糟。不知内情的颜芳要带郁恒去看中医，但郁恒并不配合。

2015年9月4日晚上，郁恒接到母亲的电话，母亲在电话里告诉他，说其外公被诊断出癌症，且已到晚期，希望他抽时间回来看看。郁恒在电话里一句话没说，待母亲说完他就挂断了电话，但事后情绪显得很不好。大约过了20分钟，郁恒给外婆打了个电话，问了下外公的情况并安慰了外婆。郁恒是外婆一手带大的，他对外婆的感情很深。当晚，郁恒对颜芳道：“我的一家太戏剧化了，平常人根本不可能会有这样的经历。”

这晚郁恒的心情糟糕到了极点，想到幼时遭遇父母离异、大学毕业后找不到工作、考注册会计师屡考不过、如今外公又得了癌症……想到自己遭遇的这些不幸极不公平，再联想到颜芳不可思议地对自己那么好，郁恒更坚定地认为自己就如同电影《楚门的世界》里的主人公楚门，这一生早被人设计好，等待他的将是命运的灾难降临。胡思乱想到这里，郁恒觉得活下去已经没有任何意思，不如早点自己结束自己的生命，免得被人安排着去死。

一心求死，愧对女友一片情

郁恒产生强烈的轻生念头后，颜芳并不知情。2015年9月6日早上8时许，早起的颜芳为郁恒准备了豆浆包子，然后自己就赶去上班了。9时许，郁恒起来吃了早饭，但由于心情郁闷、头脑杂乱，他无心看书，于是便决定到外面去走走。郁恒骑上自行车出门后，不久便转到鼓楼区水佐岗32巷附近，然后他锁好车开始在附近转悠。当他来到一个院子的15栋楼下时，他发现地上有只牛皮纸袋，于是就捡起来翻看里面的一本杂志。

此时，住在该栋楼二楼的一个叫王娟的中年女子发现了郁恒，并随后来到楼下以警惕性的口吻责问他：“你是什么人，跑到这里来干什么？”“我就住在三楼，和别人合租的，我有东西掉下来了。”“这栋楼的人我都认识，我怎么没见过你，你到底是干什么的？”郁恒被问的很生气，感觉对方把自己当小偷，受了侮辱，于是他就愤怒地离开了这里。

走出这个院子的门，郁恒瞬间大脑失控，一个杀掉王娟然后寄希望被判死刑的念头在他头脑中定格。于是他快速骑车回到住处，然后准备了刀、塑料袋、换洗衣服等就往王娟处赶。在这个短暂的过程中，郁恒更加坚定了杀死王娟以求自己一死的念头。

郁恒来到王娟所在的小区后，即上楼摸到王娟的家门口，当时的门正好是开着的，王娟在客厅里做事。郁恒见此，怒火中烧，他拔出刀闯进屋内并关上门后，一下子扑向王娟，并朝她的脖子处连捅带划，几刀下去后王娟当即倒地，血流如注。郁恒怕王娟还没死，又用枕头捂了她一会嘴。后见王娟不大动弹了，他才停止行凶并走进王娟的卫生间，清理自己身上的血迹，然后换上随身带来的干净衣服，這才出了王娟的门。返回家的途中，郁恒扔掉了刀等作案工具。

其实王娟没有伤到致命处，她没有死，当确认郁恒离开后，她以本能的求生欲望爬起来，然后踉踉跄跄地来到楼下呼救。巧合的是此时一名快递小哥正好进院子送快递，于是随后帮她报了警。警察赶到后当即将王娟送到医院抢救，并对案件展开侦查。不可思议的是，郁恒此时也跑过来观察动静，当发现多名警察在现场后，他即意识到大事不好，于是又折了回去。

9月7日，郁恒被抓获归案。归案后他如实陈述了作案动机，称自己就好似电影《楚门的世界》里的主人公楚门，命运早被人设计好，故觉着活的没意思。因为受不了王娟对自己的鄙视与侮辱，所以才产生杀死她好让法院判自己死刑的念头。颜芳是这天快临近下班时接到警方电话，获悉郁恒出事后，她当时几乎都要崩溃了。

郁恒为如此丁点大的小事起意杀人，办案人员怀疑，颜芳更不敢相信，于是她强烈要求警方对郁恒做有无精神疾病突然发作的司法鉴定，但后经南京脑科医院鉴定，郁恒作案时具有完全刑事责任能力。案件起诉到法院后，颜芳自己出钱为郁恒聘请了律师，寄希望律师能为郁恒减轻罪责。不仅如此，她还代郁恒支付了王娟3万多元的医疗费，这些钱都是她省吃俭用积攒下来打算为买婚房用的。

2016年4月13日上午，南京市鼓楼区法院公开开庭审理被告人郁恒涉嫌故意杀人一案。这天，颜芳陪同郁恒的母亲王芸早早来到法庭，等候旁听庭审，她们要亲自听听郁恒陈述的杀人经过，因为她们至今都弄不明白郁恒怎么会去杀人？庭审中郁恒面对指控，辩称没有杀害王娟的故意，之所以对王娟动刀是因为其语言刺激了自己，只想教训一下王娟而已。郁恒的辩护人也指郁恒有强烈的厌世情绪，故怀疑其有精神疾病。

郁恒不承认故意杀人，公诉人随后拿出他归案后多次供述的稳定供词。在那些口供笔录中，郁恒交代：命运对其不公，自己幼时失去父爱，毕业后又找不到工作，考注册会计师又屡考不过，如今外公又得了绝症，自己就如同《楚门的世界》里的主人公楚门，命运早被人安排好，故产生强烈的厌世情绪。我也尝试过自杀，但是我也没有这个勇气。除了杀人，我想不出来还有什么其他罪行可以判处死刑，所以我才决定杀了王娟。

当颜芳和郁恒的母亲从郁恒及公诉人口中获知其杀人动机及经过后，顿时在旁听席上掩面而泣，痛不欲生。郁恒在庭审的最后陈述阶段，向法庭及受害人表达了深深的忏悔，他说，“我现在很后悔，我对不起受害人、对不起深深爱着我的女友，我自己努力不够，还埋怨命运不公，我错了，我希望得到法院的从轻处罚。”此次庭审结束后，颜芳当着郁恒和电视摄像镜头的面表示，“我不会抛弃郁恒，我会一直等到他回来与他结婚成家，我要用爱让他回归正常人的生活。”

同年6月17日，南京市鼓楼区法院根据前期庭审查明的事实，对案件作出一审宣判。法院认为，被告人郁某故意杀人，致人重伤，其行为已构成故意杀人罪，但因意志以外的原因未得逞，系犯罪未遂，判处其有期徒刑8年，并赔偿受害人各项损失4万元。一审宣判后，郁恒不服并提起上诉，10月28日，二审法院经审理，认定一审法院查明的事实清楚，适用法律正确，量刑得当，故判决驳回上诉，维持原判。

（文中除郁恒外均为化名）

编辑：黄灵 yeshzhwu@fox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