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灯不知霜愁

柏深深

1

许弯弯是邺思城里许家的小姐，而许家在四十二年前曾煊赫一时。许家如今的族长，许弯弯的祖父，当年与沈雎决战于马陵，那一役死伤惨重，却挽回了天朝四十二年的太平。

许弯弯出生的那一年，我闯进许府叨扰，直至奶娘抱着满月的许弯弯出现时，我才放下酒盏，当着满座宾客的面微笑着说：“她会死，并且会死在沈雎的手里。”

满座哗然，她祖父的脸色阴沉得可怕，随即命人将我这突然闯入的疯子赶出去。

那时我已经是名动邺思城的算命先生，我的话没有人敢质疑。可满座宾客无不讶异，因为我口中的沈雎，已经死去四十二年了。

如我所料，十七年后的许弯弯还是来找我了。

夜色浓重，黑鸦扑棱棱地落到树枝上，桀骜冷然的眼泛着黄色萤光。屋外的敲门声急促而杂乱，我连忙起夜打开门。

我微有怔愣，随即淡淡弯起唇，扶起许弯弯几欲倒下的身子，安抚地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许弯弯稍平静了些，身子虚弱无力地慢慢瘫倒，皎洁温润的月华映照在她惨白的脸上，一抹凄凉苦涩的笑自她嘴角浮现，她声音沙哑着哽咽出声：“我想救一个人，请先生告诉我如何逆天改命……”

我知道许弯弯口中的他是谁，我清楚地知道，她将会三次舍弃他，只是我从未想到她竟然会求我逆天改命。

目光落到她身上，我温然道：“我只是算命的，不会改命。”

许弯弯苦求我半晌，我没法子，只得告诉她一句话，又附赠一纸记之。然后，许弯弯便迫不及待地冲出屋子，消失在了浓稠的黑夜里。

那日许弯弯独自骑马赶往不苦涯，却又一次连人带马一齐坠入崖底。

许弯弯醒来时整个人都僵住了，她连忙起身四处探寻。身边的家马腿部擦伤，长嘶不止，然而周遭只是一片宽阔的田地，风吹过时稻子如浪般翻涌。

许弯弯震惊又无措地愣在原地，既惊惧于不知自己身处何处，又对周遭一切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远处传来吵闹的声响，一个大约十三四岁的少年郎紧紧捂住怀里的包袱在田埂上风一般地奔跑，仿佛慢一点自己就会没命。

他显然看见了怔忡之间的许弯弯，黑眸微敛，隐去那一丝恨意。紧接着，他拼命地朝她跑去，一边带着哭腔喊道：“姐姐，救救我……”

许弯弯有一瞬的恍惚，心底漫生出一股熟悉，情不自禁地想要靠近那个少年。

待他近到跟前，拜倒在地，一个劲儿地恳求她救自己，他短短几句，便精准地戳中她的心怀：“姐姐，请快些决定，若是身后的人追来，见你我在一起，恐怕也会牵连到姐姐。”

他说的没错，他身后少说也有十来人紧追过来，面目可怖，手里不是握着铁锹，便是斧头。许弯弯轻扫了他一眼，却翻身上马，朝他伸出手。

许弯弯狠命挥了一鞭，马儿吃痛狂奔，风带着稻草的清香扑向她的面颊，有些刺痛的触感。

待跑远了，少年回答她，这里便是云州。只是，这里的云州没有她的祖父许睦洲，这里是还是很多年前的云州。

她沉思良久才明白过来自己的处境，抬眸望着这个大约十三四岁的少年，他虽然脸上脏兮兮的，却不难看出他日后的俊朗之姿。

只是，这少年适才仅凭她犹豫的一瞬便看穿她心软，随后的话中又暗夹威胁，说服了她救下他。这样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让她不得不多想一番。

许弯弯看到少年露出的一节枯黄瘦弱的手臂上有一处很深的牙印，皮肉狰狞着翻出。她心底微有怜惜，还只是個孩子罢了，到底是自己多心了。

她撕下裙摆，想替他包扎，他警觉地后退，眼神凶狠如浓重的黑夜里的一头狼一般，仿佛随时准备将她吞没。她不禁打了个寒颤，却道：“别怕，你受伤了。”她指了指他的手臂，他低头看了看，神情才松懈了一些。

许弯弯终归是叹了一声，这孩子这般不易，想必为了保命不得已心智早熟。

分道扬镳之际，许弯弯目光落在他紧紧捂住的包袱上，异样的感觉再次浮起，柳眉微不可察地蹙起，淡声问道：“你这包袱里是什么，他们又为何追你？”

他瑟缩了一下脖子，头深深低垂下，嗓音沙哑地哽咽道：“是我爹的遗物，我爹是马匪，所以他们都不喜欢我。”

许弯弯沉默了一会儿，摸了摸他的头，又从衣袖里掏出一锭银子给他。她正转身欲离去，却被他扯住衣角，只见他满脸的污垢和着眼泪，目光流露出恳求，轻声道：“姐姐，我不要钱，我母亲就快要死了，你帮我找找医馆吧，大夫们都不愿意救我娘。”

许弯弯到底还是心软了，跟着这个自称阿橘的少年去往了一处破庙。当许弯弯见到那个躺在稻草堆中面黄肌瘦的妇人时，便知她大概是患上了肺痨，即便是有大夫，也不过是强行拖些时日。

她利索地替他们收拾仅有的衣物时，阿橘忽然扼住她的手腕，微敛下的眉眼仿若有寡淡的笑意，低声道：“姐姐，你家在哪儿？”

许弯弯头也不抬，几乎倾尽半身之力将妇人搀扶至庙外，轻喘着答道：“我没有家，孤身一人罢了。”

这里的确没有她的家，许氏彼时恐怕还未扎根云州。

阿橘沉默了一阵，手微微松开，不辨情绪地低声应了一声“嗯”。许弯弯却忽感怪异地回头，适才她仿佛觉得一阵饱含杀气的风扫过，可回头却只看见低垂着头的阿橘沉默地跟在身后。

许弯弯替他安置好了他母亲，又在医馆的内院里租下了两间屋子住下，思忖着如何寻得回家之法。

2

七月的风还带着一丝热气，午后休憩的许弯弯闻到院内飘来的柑橘清甜的香气，她推开门便见阿橘从那棵粗壮的橘树的树枝间跳下，兜了一满兜的橘子笑着朝她跑来。

他顾不得擦拭额际眼角的汗，兴奋地把橘子捧到她眼前：“姐姐，这橘子挺甜的，你吃一个试试？”

“薛大夫知道你又偷他的橘子，可该生气了。”许弯弯眉眼一弯，笑了笑，却还是依言收下他摘的橘子。

阿橘便心满意足地回去母亲那里。他母亲情形不大好，恐怕没几天了，他除却见许弯弯，其余时间都安心守着母亲。

许弯弯唇角蓄着浅淡的笑意，大堂内出来的薛大夫不满地看了眼阿橘的身影，嘟囔了几句“混小子”，又回头看着她，道：“你倒是疼这臭小子，不过你可得小心些，这小子的心藏得深着呢！”

许弯弯眼神微动，嘴唇翕张，终究没说出话来。

她到此处两月有余，观察阿橘很久了，这个仿若她弟弟的少年对谁都有一股戒备。她记得初时，阿橘虽口口声声唤她姐姐，可夜间却会抱着那个包袱躲在门后睡，仿佛随时准备着。若有人来，他会立马惊醒，眼神暴戾，如一头凶兽。

唯独那一次，他染上风寒，夜里咳个不停，她端了碗药去他房里，灯火昏黄，烛光闪烁，阿橘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拉住欲离开的她的手，安心地睡下，嘴边是低喃的梦呓：“姐姐，姐姐……”

可若是她细心些，便会发现藏在被子下他眼角的一点泪痕。

阿橘用寒冬腊月的雪冰封自己的心，不让他人靠近，却又忍不住依赖着她。春花桃李，他总不忘捧着一兜花果欣喜地朝她跑来；风雨骤降，他又会像个顽劣的孩子淋得透湿，去街巷寻她，惹得她一阵不满，在她嗔怪的责备中笑着与她同撑一把伞回去。

她总狠不下心去问，他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直到那日她归来，阿橘同往常一般兜了些许桃子迎上去，许弯弯却一手劈向他的手臂，桃子滚落了一地。阿橘吃痛捂住手臂，怔怔地望着她。

许弯弯越过他，直直地往他的房间走去。阿橘想也不想地拦住她，面色阴暗得可怕，一言不发，周身冷冽的空气让她打了个寒噤。

她把手慢慢垂下，目光沉敛，低声道：“沈雎，你果真杀了人。”

不是阿橘，而是沈雎。不是因为他有个马匪身份的爹而遭人追击，而是因为他为了钱财杀了一个人。屋子里那个一直被他紧抓不放的包袱，里面应该是满满当当的银两。

许弯弯就在这一瞬明白了所有，难怪只要她一出去，沈雎便会立即跟去，又带着她走僻静的小巷，唯恐她看见城内公告牌上的通缉令罢了。

医馆外已经被捕快围住，只待她喊一声，那些捕快就会立马冲进来。

沈雎似有察觉，那张温和的属于阿橘的脸像是换了个人一般。他微微低垂着眼，轻笑声阴森又充满讥讽：“可恨我竟从来对你下不了手，否则你早该死了。”

微风阵阵，满鼻的清甜香味儿，许弯弯的身子却不由得颤抖。从脖颈后拂过的凉风使得她想起破庙那时的异样，她竟然差一点就死在了沈雎手上。

沈雎唇角勾起一抹冷笑，转身离去，清甜的风中传来他淡漠的话：“姐姐，你舍得要我死吗？”

他的声音在风中颤抖，他转身的侧颜看起来那么落寞而悲伤，仿佛他隐忍着极大的痛苦。

许弯弯眼眸骤睁，错愣惊讶的神情就那般凝固在脸上。

许弯弯僵在原地，就那般看着沈雎背着他的母亲从后门跑走，她如鲠在喉，连一句话都喊不出来。

沈雎从来不是良善之人，年仅十五便身负人命，而日后他的手上会沾染更多的血。

她分明都知道的，可当时她看着他那双属于阿橘的黑眸，恍惚觉得他还是自己当幼弟般疼着的孩子。

3

沈雎已经消失了半个月，她隐隐不安，打听了很久，只有城东棺材铺的老板似乎见过他。

听老板说，那日还下着雨，沈雎在他的铺子外站了很久，他好奇发问，沈雎缓缓抬头，轻轻地说：“我母亲走了。”然后，沈雎在雨中又哭又笑，似是为他从此以后孤身一人而悲伤，又似乎是为他从此以后再無顾忌而开怀大笑。

许弯弯的心仿佛被紧紧揪着，直觉要尽快找到他。

街头小巷烟雾迷蒙，雨滴落在她脸颊上又慢慢滑落，身后细碎的脚步声隐隐入耳。她稍侧目，余光瞥见青蓝色的官服。

许弯弯甩掉身后的捕快，快步往城郊树林那边走去。

那里僻静幽闭，许弯弯找了许久，果然见到了沈雎。他只身孤影地跪在墓碑前，不置一言，仿佛这般静默地跪了许久。

“沈雎，你回头吧，他们就快到了。”许弯弯顿了一顿，手摸到身侧挂着的那柄鞭子，随时准备拿下沈雎。

沈雎身子微晃，他唇边漾起轻笑，缓缓回过头来，许弯弯却不由得一怔。

这张善变的脸又成了平日里伶俐乖巧的阿橘。沈雎那双黑眸仿佛洞察她所思所想，不等她先出声便已先声夺人，他哀求着，字字中的，任凭她如何强撑，也被击溃得一败涂地。

“姐姐，你原谅我吧，我知道错了，往后我绝不再杀人，姐姐就放过我吧。”

树林里有异动，鸟兽惊散，沈雎似有察觉，脸色惨白，立即伏身跪地，拽着她的衣角哀求道：“我会改的，姐姐原谅我吧！姐姐那么疼我，不是吗……”

许弯弯双手紧攥，脑中一片混沌，神情复杂又哀悯地望着眼前的少年。

他是沈雎，他日后会害死不少人，可倘若此刻他真能诚心改过……那日后将会死在他手里的那些人，包括他就都会活下来。

这念头一直在她脑海中回荡，她头有些眩晕地望着沈雎的脸，竟鬼使神差地答了一句：“走吧，以后都别再回来了。”

烟雨迷蒙，沈雎转身的那一瞬目光清冷又嘲讽，一身青衣很快消失在这林子中。

沈雎总是这般清醒，每一字句都插在她心底的软处，她却无处躲藏。

信任其实是一件很一厢情愿的事，无关乎是非，无关乎对错，只关乎你究竟想不想。

许弯弯从前从未想过自己的信任会带来怎样的后果，是福，亦或是孽？

捕快追上来的时候，雨下得正大，哗哗的雨声入耳，这般嘈杂，而捕快愤怒的话语却清晰得如天边骤响的雷鸣，轰然炸响在她脑中。

“沈雎终究是个睚眦必报之人，他不能容忍为自己带来如此境况之人。”

沈雎杀害之人的妻子陈氏，含泪愤然状告其杀夫夺财之罪——沈雎于五日前夜残害陈氏，连陈氏的三个孩子亦未逃过此劫。

许弯弯顿了顿，终究后退开来，任由着那些捕快掘墓。她眼底幽深而晦暗，比雨夜里寂静幽暗的乌云更加浓郁。

4

要让沈雎现身，唯一的指望便只剩下了他母亲的尸骨。

这或许不人道，但是获得总是需要舍弃的。正如许弯弯舍弃了她的怜悯之心，沈雎也舍弃了她最后的惦念。

不苦崖的风很大，站在山崖顶端俯瞰确是巍峨壮阔，崖底是连绵的森林，是望不到尽头的绿。

而崖顶却是另一番场景。沈雎腹部的剑伤往外渗着血，他咬牙恨恨地看着将他逼迫至悬崖边沿的那群人，他们的身后是母亲的棺椁，和静默地看了他良久的许弯弯。

那些捕快断定许弯弯同沈雎关系不一般，把许弯弯也绑来做饵，以此要挟沈雎。明知凶险重重，可看见沈雎走来的那一刻，许弯弯还是愣住了。

风迷了他的眼，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何在模糊的视线中看清了她微微张合的嘴，他倏忽一笑，淡淡地道：“斩草除根罢了。”

许弯弯一怔，终于还是沉默下去。

她用微微颤抖的声音假装平静，想问问他为何杀害那三个孩子，她原以为他是真的可以改变的。

结果所有的字句都被她吞没，她牵动了唇，却终究还是沉默了下来。

沈雎趁着捕快进攻的间隙一个侧身飞速跃至棺椁边，随即而来的是更加激烈的血战。许弯弯始终静静地看着沈雎不断地来到跟前，又再一次被捕快逼迫退开。

沈雎自知敌不过，他望向那头的许弯弯，沉寂了许久，出声喊道：“姐姐，我从来没告诉过你，我是喜欢你的。”

风扬起沈雎带着血污的发丝，他勾起唇角，黑眸里蓄满了热切和希冀。这眼神太过炽热，许弯弯心里一动，只是她已经无法再相信他了，她无法再看着沈雎继续错下去。

她握着软鞭的手紧了紧，翻转手腕狠厉地抽出这一鞭。就在鞭子触及沈雎的一刹那，许弯弯合眼侧过脸。

“你曾说你知道错了，今日却又说斩草除根，究竟你哪句话才是真的？”

时间仿若静止，黄昏的云霞绚烂，沈雎的眼眸呈现死寂般的平静，他眼中最后的一丝光也湮没在这漫天的霞光中。

那一鞭打中了沈雎的脸，他身子微侧想避开时被人猛然推下崖底。

那个人，便是许弯弯。

许弯弯怔怔地望着空无一人的悬崖，心里莫名的一阵抽痛，眼泪止不住地淌下，她的双腿仿佛受指引般一步步往悬崖走去。

她的身体在悲痛，仿佛要跟随沈雎一起。

坠下悬崖的一瞬，风呼呼地刮过她耳畔，一切记忆终于再度浮现。

原来她又一次杀死了沈雎，她始终没能救他。

许弯弯初遇沈雎是在她十七岁生辰那天，那日她也是这般坐在行往许府的马车里，途经不苦崖时马受了惊，连人带车一齐坠入崖底。

那是她第一次来到这里，也是第一次见到沈雎。那时的沈雎正被一群人追赶，险些丧命，是许弯弯出手救了他。

那会儿的沈雎温和又腼腆，至少在她面前是这般。他常唤着姐姐跟在她身侧，陪她寻找她的家人。许弯弯则细心教导他向善，沈雎也很听她的话，只要她皱一皱眉，沈雎便立马低头认错。

小村屋的日子平淡而温馨，那有别于姐弟的情愫在沈雎一声声乖巧的呼唤里暗中滋生，待许弯弯察觉到时一切都晚了。

沈雎愤怒而暴戾地质问她：“你明明也喜欢我，为何要走！”

许弯弯垂在身侧的手紧了紧，心内却是已翻涌成海。沈雎還年轻，他不知道他的命运，也不知道他们之间跨越了四十二年多，可是她都知道，又怎么能放任自己就这么错下去？

当晚她修书离去，沈雎却发了狂，往日因她而压制的本性此刻都爆发出来。于是，那晚青菱乡火光冲天，七百一十二人的鲜血染红了整个村庄。

沈雎用这样决绝的方式逼迫她回到自己身边，他掐住婴儿的脖颈站在不苦崖上，眼窝深陷，仿佛没有了意识。待见到许弯弯，他眼眸中闪过光芒，甚是欢喜地唤道：“姐姐。”

许弯弯眼眸里盈满泪，静默地望着对面神情无措的沈雎。然后，她身子微微颤抖着，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将狠厉的一鞭抽向沈雎。

他自始至终都是那样欢喜的表情，连眼睛都未眨一下，却就这般被打下了悬崖。

许弯弯接住那个婴儿，低垂着头，哽咽道：“你要是那时就死了该多好。”

沈雎死后，许弯弯再醒来时便回到了沈雎死后四十二年的云州。

她黯然来到我这里，企图得到一些指引。我曾说过沈雎会杀了她，她却问若是她害死了沈雎，又该如何。

我思忖片刻，眸光淡然地看着她，道：“不妨试试不苦果。”

世间万物自有其定律，秩序不可乱，天命不可改，回到过去的人无法带着上一次回去的记忆去改变历史。

而不苦崖峭壁上生长的不苦果却可以令人记起一切，但这逆天之物不会长存，四十二年前便已经绝迹了。

我曾告诉许弯弯这个改命的方法，将这一秘事写于纸上由她随身携带，以防她忘却，但天命难违，那纸张仍是丢失了。

5

这世上所有的人凡有悔恨遗憾的，都不顾一切地要行逆天之事，譬如许弯弯，譬如我。

我早已经备好了香茗，合眼静坐，等待她的到来。

这是许弯弯第三次来找我，她望着桌案上腾着热气的两杯茶，愣愣地出声：“你早知道结果？”

我微微笑了笑，淡声道：“你忘了，我是个算命的。”

她怔了片刻，忽地抬头看我，低声问道：“真的就没有法子了吗？”

我轻轻吹开浮在水面的细碎的茶渣，不答反问：“有法子又如何？你若真想救他，又为何两次杀他。”

许弯弯一怔，眼眸光彩暗淡，沉默良久。

我轻轻饮了口茶，不置可否地轻笑一声，从橱柜里拿出那碟精心准备的不苦果递给她。

隔着薄薄的一层热气所化的轻雾，我看不大真切她的神情，我低声道：“世上仅剩下这一颗不苦果了，这是我多年前采摘的。”

然后，在清晨的薄雾中，我靠在门边，目送她远去。

许弯弯走得很急，我甚至还没来得及告知她，她此番回去看到的沈雎并非从前的沈雎了。

不苦崖确实有逆转时空之能，但它并非会将人送回固定的时间。

许弯弯站在崖顶，风飒飒地扫过她的发丝，她蹙眉警惕地望着将她围起的数十人，侧目环顾，始终没能发现印象中的少年沈雎。

那群人似乎并不打算伤她，只是粗暴地将她捆绑起来扛在肩头，往崎岖蜿蜒的小路穿行。

路的尽头是寨子，许弯弯被狠狠扔在地上。她还来不及抬头看一眼，便听得一个不悦的低沉声音冰冷地道：“哪只手扔的，便砍了哪只手。”

那人慌忙求饶，紧接着便是一声惨痛的呼号声，惊得许弯弯突然抬首。

坐在高堂之上的人居高临下地望着她，脚下踩的是紫貂的皮毛所制成的毛毯。

那是二十二岁独当一面的沈雎，被所有人惧怕的沈雎。

那一年饥荒闹得很严重，加之一批原本应被押往边境流放的恶徒途中逃跑，沈雎很快便将这些反叛的难民和流寇集结起来，占山为王，以麻木不仁烧杀抢夺威慑云州。

只因其一双魅惑而冷冽的红眸，被所有人畏惧。

许弯弯震惊地望着他的眼睛，仿佛不认識这个太过陌生的沈雎。他微微敛目，淡声道：“这双眼，是当年造成的，双眸充血，再也无法恢复。”

说罢，他似乎想到什么，眉头舒展，有些雀跃地唤她道：“姐姐，你想必口渴了吧，你陪我一起喝。”

那杯盏被递到她跟前，她只闻到便呕吐不已，一手打翻那杯盏，浓稠的血洒了一地。

她匍匐在他脚下，目光空洞而茫然地环顾四周，刺鼻的血腥令她不适。然后，她抬起头，声音颤抖：“沈雎，也许你真的只有以死谢罪这一条路可走了。”

沈雎不甚在意地笑笑，一手慵懒地支着下巴，上上下下打量着她，岁月没有在她身上留下痕迹，她还是当年的那个许弯弯，一丝改变也无。

他低声道：“我死过的，你忘了吗？”他的双眸沉静地望着她，如一潭死水，冷寂而孤独。

许弯弯一僵，下唇被她紧咬到发白。良久后，她垂下眼眸，再也说不出话来。

6

许弯弯被关在房间，抱着腿蜷缩在角落里，两眼泛着泪光，送去的食物一直未动。

听手下来报时，沈雎有一瞬的失神，他的手轻摸着匣子里满满的黄色鲜果，重重地按下匣子的盖子。

他最终还是去见了许弯弯，他踏进牢房，两人一时静默，便都这般对望着。

沈雎放下盛满热食的锦盒，默了半晌，用疏淡的目光轻轻扫向她，说：“都是你爱吃的。”

许弯弯轻轻别过脸，纹丝未动。沈雎黑眸微沉，带着些微的恼意拂袖离去。

沈雎再未特意去见许弯弯，却也不限制她的自由，偶尔若遇见了微醺的沈雎，许弯弯转身想走，却会被他像顽劣的孩子那般拉扯住衣角，嘴里唤着姐姐。可等他清醒了，他却又情绪大变。

那个唤她姐姐的沈雎，让她心底生出异样的感觉，不是曾经的阿橘，更像是她第一次来这里见到的沈雎，那个会愤怒地渴望着她的爱的少年。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日，朝廷终于打算动手了。据闻帝都有支许家军势如破竹，从不曾败过，两日前已经从帝都出发。

许弯弯蹙眉满寨子找沈雎，最后却在刑房里看到了惨烈的一幕。

沈雎慵懒地坐在藤椅上，见她来了，有些兴奋地拉着她走近那些被斩断手脚的人，嘴边挂着无比残忍的笑意，一字一句地道：“你还认得那些脸吗，都是当年活下来的捕快，如今他们为鱼肉，我为刀俎。”

许弯弯浑身忍不住战栗，她猛然回头狠狠看着他，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原本朝廷出兵，我担忧你出事，现下我却想你立刻死去！”

闻言，沈雎一僵，瞳仁猛然缩紧，踉跄着倒退几步。

很快，他便敛下心神，冷淡地笑了一声，沉声回击道：“死？你不是已经杀了我两次吗，每一次你都做得很好，来啊，再杀我一次！”

许弯弯震惊地望着他，仿佛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也不敢相信他所说的话。

他冷笑着凑近她耳畔，轻声呵气，幽冷而饱含恨意的声音传来：“不妨告诉你，我记得一切。你可记得你第一次推我坠下悬崖？当时，并我没有摔下去，被悬崖峭壁上的树枝挡住，明明没有死，却比死更绝望。下面是无底深渊，上面是万丈高的峭壁，我苦苦撑在那里，仅仅靠着一些不苦果果腹。”

最终他还是没能撑下去，松手掉了下去。他以为他会死，可是醒来却发现一切都回到了原点，然后看着许弯弯再次出现在自己眼前。

许弯弯每一次都出现在不苦崖附近，加之他清晰的记忆，令他开始怀疑这个千百年来被世人视为不祥之地的不苦崖。

他把许多做好标记的东西往不苦崖扔下，又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时间找到那些东西，这证明他所猜测的，不苦崖有逆转时空之能。

而他之所以能记得一切，大抵是因为他机缘巧合之下吃过的不苦果。

“所有的不苦果都已经被我摘下，没有人可以改变命运，我沈雎注定会活到最后！”沈雎抱着那个匣子，发狂一般大笑，笑声却那样苍凉，寂寥。

7

从沈雎安营扎寨的地方遥遥可见云山雾罩的帝都方向，他终于还是到了马陵——他生命终结的地方。

沈雎身侧的人都是行诡异之法的流寇，计谋也超出常人之外，帝都的八万军马竟快要败于沈雎的八千人之手。

这夜并不平静，帐外满是行酒令的高呼声，所有人已经得意地高呼沈雎为万岁。许弯弯便是在这时挣脱了看管人的枷锁，闯入了沈雎这里。

许弯弯身形似乎更见消瘦，她披散着的凌乱的黑发更衬得她肤白胜雪，她贝齿轻颤着咬破了下唇，丝丝血迹令她的唇更加樱红。

这样的许弯弯美到了极致，醉醺醺的沈雎心底一阵悸动，伸手揽过她，薄唇轻擦过怀中人儿的肌肤。

她在沈雎怀里瑟瑟发抖，她的眸光里晦暗难辨的情绪，像是怜悯，像是无助，又或者是一种蓄谋已久的决断。她唇边是惨淡的笑容，低声轻喃：“沈雎，你回头吧，跟我离开这里。这是救你，也是救所有人的最好的办法。”

“倘若我跟你走，你是否会永远忠于我，属于我？”沈雎将头深埋在她纤细的脖颈里，深吸着她的味道。

许弯弯攀上他的双肩，深沉绵长地吻着他，沈雎渐渐迷失在这种不同于以往的快慰里，然而仅仅只有一瞬，许弯弯就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沈雎倏地睁眼，拿出了那柄被她藏匿在身上的匕首。

他冷笑道：“如今倒换我问一句，你哪句话才是真的？”

沈雎狠狠掐住她的脖颈，血色般的眼眸恨意浓浓，阴冷地赌咒：“你以为我还会给你第三次机会吗！等我凯旋归来，便是你将死之时。”

说完，他猛然推开她，大步离开。许弯弯瘫软在地，双肩颤抖，凄苦而无措地哭泣。

她明明想要救他，卻每次都让他陷入更深的绝望，她究竟怎样才能让沈雎活着，让所有即将死于他之手的人活着？

许弯弯指甲深嵌入肉里，紧咬着下唇，目光哀戚地望着沈雎大步离去，召集手下的身影。

那也许是她最后一次见到他，她的唇上涂抹了随身携带的软骨散，她自始至终都没有办法阻止这一切发生，既定的未来不会更改……

8

所有被记载在史册的事都不会逆转，这世间的一切都会按照它既定的方式一步步缓缓前行。

许弯弯领悟到这点的同时，也明白自己此后都不会再去不苦崖了。

当她艰难地从悬崖峭壁爬起，看着我目光平静而温柔地向她走来，我手里泛着寒光的匕首折射出的冷光令她心惊。

许弯弯拼命摇头后退，这像极了沈雎的熟悉感觉，带着无尽的恐慌席卷了她的心。她眼神一动，恍惚间明白了一切——我之所以知道一切，之所以会拥有仅剩的不苦果，是因为我就是沈雎。

我钳住她的下巴，刀锋顺着她的肌肤慢慢滑到脖颈，温柔地低声道：“你可知道，我等这一天等了多久。”

她又何尝知道，我当日倒下时究竟有多恨。

我闭眼的那一刻，心底嗤笑着发誓，无论是隔了四十二年，还是隔着生死，我定要找到许弯弯。

幸而出战前我做好了完全的准备，虽没有把握，却只得放手一搏。我吩咐手下，倘若我有任何意外，便把那些匣子里的不苦果都给我喂下，然后把我的尸首扔下不苦崖。

不苦果本身为逆天之物，或许除去能唤起前世的记忆外，还可令我再次活过来。

大概是我死前怨念深重，又或许是因为我的期待太过强烈，我重生在了四十二年以后的云州，许弯弯刚刚出生的那一年。

我醒来时发现自己在一具算命先生的身体里，他本应该在那天死去，可我却代替他活了下来。

我有些许诧异，感觉到手里有异物，摊开一看，竟是仅剩的一枚不苦果。

我支撑着孱弱的身躯，踉踉跄跄地去往许弯弯满月的宴席上，当着众人的面，低笑着说出了一句话：“她注定会死在沈雎手上。”

因万物皆有因果，我不得不等她长大，只有等她杀死四十二年前的我，如今的我才能真正存在。

许弯弯睁大眼看着我，绝望地颤抖着放弃挣扎，垂眼低叹一声：“沈雎，最后叫我一声姐姐吧……”

我微微一怔，又想起小村屋里我日日缠着许弯弯，跟在她身后唤着姐姐，我微有片刻的失神，而后沉下心神，用极轻极淡的声音在她耳畔告诉她：“这一切都不会结束了，我还活着，我会在这里继续当年未做完的事，会杀更多的人……”

许弯弯忽然抬眼，她的眼神充满厌憎，和终于狠下心置我于死地的坚定。我淡笑着任由她握住我的手，反手将匕首狠狠插入我的胸膛。

我艰难地侧头看她，疲倦地低声喃喃：“你总是这样，怜悯了所有的人，却始终不肯怜悯我。”

我缓缓闭上眼，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我这一生沾了太多鲜血，我不在乎任何人，可我不想让许弯弯一次次在自责和道义中挣扎选择。只有沈雎完完全全死了，许弯弯才能得到救赎，我也才能得到救赎。

许弯弯呆滞地望着眼前的我，忽然痛哭出声，将我紧紧抱在怀里，手颤抖着捂住我胸口不停淌血的刀口，喃喃自语：“不要怕，姐姐在这里……”

从此以后，这世上再也不会有沈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