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与荆棘
2017-02-24倾顾
倾顾
你行走于玫瑰花丛,美如幻梦,可我知,你在我的爱里,不快乐。
1
荣长沛第一次看到渐渐,是在自家的后花园里。
荣家豪富,庄园绵延数百里。荣长沛的祖父爱好种花,手下便找来了奇花异草,直把一个后园搞成了植物园。下了雨,花园里的奇花异草湿漉漉地垂着头,荣长沛漫不经心地走过石子路,忽然顿住脚。那边种着一簇花,不知道是什么品种,蝴蝶似的,颜色是娇嫩的黄,在这阴霾的天色里格外显眼——可是完全比不过站在那里的小姑娘。
是真的小姑娘,最多不过十四五岁,穿着件简简单单的白裙子,漆黑的发被雨淋湿,披散在肩头。荣长沛视线扫过去,同她对视,心里竟只剩了一个念头:原来明眸善睐,讲的是这样的。
身后跟着的人讨好地问他:“大少,怎么了?”
“那是谁?”
那人看了看,忽然变了脸色,又挤出笑来:“大概是园丁的女儿吧,这样的人,您理她做什么?”
荣长沛没说话,站在那里盯着她看。她瑟缩了一下,垂下头,露出一段玉样的颈子。
那人还在催他,说是老先生要等急了。荣长沛从来唯我独尊的脾气,似笑非笑地觑他一眼:“不如你先去?”
那人总算住了口,他这才走上前。走近了才发现,她瘦得可怜,衣服贴在身上,显出伶仃的线条。荣长沛牵住她的手腕,她慢慢抬起头,听到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雨声渐大,浇湿天地,她咬住自己的舌尖,努力放缓声音说:“渐渐,我的名字是徐渐渐。”
“怪名字。”他笑了一声,随口问她,“愿意跟着我吗?”
那天他牵着渐渐的手去见祖父,荣老爷子正在喝茶,看他们来了并不惊讶。他放开她的手,陪着祖父喝了茶,这才说:“我要她。”
“你要她做什么?”
“算是个稀罕玩意儿。”
荣老爷子笑了,很宠溺地道:“胡闹,她是个人,哪里是玩意儿。”
荣长沛看她,她小猫似的蜷縮在那里,又可怜又可爱。荣老爷子在一边喝茶,到底还是说:“喜欢就带走吧,我的孙儿,想要什么是得不到的。只是有一点,你不准为难她,知道吗?”
“她一个小姑娘,我为难她做什么?”他漫不经心地答应了,却还在琢磨,要给她换一件鹅黄色的裙子,她穿一定好看。
那天起,渐渐便跟在了他的身边。
他是喜怒不定的脾气,待人好时便如春风化雨,不好时却又是雷霆万钧。这性子是荣老爷子特意养出来的,要的就是上位者的捉摸不定。
有一次,不晓得他因为什么来了脾气,不但将个钧瓷的花瓶摔了,还把自己关在房中不肯吃饭。他不吃饭,伺候他的一群人急得团团转。到底是渐渐站出来,捧了他的饭走到门前轻轻敲了敲。
他在里面,许久后,才淡淡地问:“什么事?”
“您该吃饭了。”
他没了声音,渐渐耐心等着,门终于被悄无声息地打开。
荣长沛坐在书桌前,他的眉眼间一片冰凉。渐渐怕他,却还是走过去,将饭菜摆好,这才说:“哪怕没胃口,总是要吃点的……不然老先生担心了怎么办。”
“你拿我爷爷压我?”
渐渐吓了一跳,连忙说:“我不敢的……”
他盯着她,看着她眼底凝出了水雾,盈盈的,像是一泓泉。半晌后,他忽然问她:“学上得怎么样了?”
渐渐是荣老爷子从孤儿院带回来的,没有正式收养,却也出钱供她上学。渐渐小声回答:“快毕业了。”
“这么快。”他倒是有些意外,“念的什么学校?”
“圣玛利亚学校。”
“怎么去了这个学校?”
“这个学校教女红和烹饪,我觉得……学这个替您做饭挺好的……”她越说声音越小,面颊红起来。
他看着她,心情忽然好了,问她:“学书法了吗?”
她点点头,他便带着她走到窗前。
那里放了一张梨花木的桌子,他抽出支狼毫小管,却放到她手里,下巴压在她肩头:“好久没写了,手都生了。”说着,他把住渐渐的手,带着她在纸上慢慢写。
笔尖拖出温软的笔锋,渐渐脸色更红,他却笑了:“渐渐见苔青,疏疏遍地生。这里面,有你的名字。”
2
渐渐十六岁时,荣长沛去了美国。他胆量最大,又有种孤高的脾气,嫌弃国内做生意束手束脚,索性去国外开辟一番事业。
离开前,荣老爷子问他:“你是真的想好了吗?”
他一笑,坦然道:“起手无悔,总要闯荡了,才知道值不值得。”
“要带着随从一起吗?去了外国,衣食住行都没有那样方便。”
“不了。”他随口回道,“我又不是去享福的。”
话是这样说,荣老爷子仍为他在花旗银行开了户头,往里存了不知多少大洋。
走的那天,荣老爷子亲自将他送到码头,他拎着个手提箱,戴一顶软呢礼帽,顾盼间皆是一往无前的锋利。船快要开了,他踏着甲板往里走,身后,却忽然跑出个人来,叫他:“少爷。”
果然是渐渐。
她穿了条鹅黄的裙子,上面飞着雪白的小花,盈盈如雪。不过十六岁,她便出落得这样好看。荣长沛视线在她脸上定格一瞬,问她:“你来做什么?”
“我来送您。”她鼓了勇气,小心地问道,“我能陪您一起去美国吗?”
“胡闹。”他笑着说,很纵容地敲了她一下,“乖乖在荣家等我,回来给你带西洋的裙子。”
渐渐闻言停下步子,有些难过地低下头。
见她这样垂首,荣长沛心下一动,安抚她说:“听话。”
她恋恋不舍地望着他,终于走下船去。
荣长沛看到了,可并不当作一回事儿。他拥有的太多,什么样绝代风华的女子没有见过,一个小丫头罢了,又哪里值得放在心上。
刚到美国时,他不大适应,牛排刀叉哪里有清粥碗筷来得熨帖?况且创业也那样艰难,银行里的钱流水样花出去,工厂却建得缓慢。在荣家时他是大少爷,出入都不必费心,早有荣家的威名替他打点妥当。可到了这里,一切都要靠他自己。
荣长沛迅速地瘦下去,腮上的肉再也不见了,留下清癯的面孔,便果然有了成年人的样子。他吃不惯西餐,厨艺又顶差,有一顿没一顿地将就,有一日下了酒席,竟然倒在了酒店门前。
醒来是在医院,一片雪白间,有个鹅黄的身影坐在床头低声啜泣。他皱起眉,缓缓问道:“你哭什么?”
渐渐抬起头来,一张小脸哭得花乱,握住他的手说:“您真是吓死我了……怎么就把自己作践得胃出血呢?”
“一点小病……”他忽然反应过来,“你自己来的美国?”
她总算止住哭声,断断续续地说:“我担心您……拿攒的钱买了船票,偷偷跑来……去了您的住处。可您总不回来,我便摸索着问,这才知道您在医院。”
荣长沛简直想象不出她这样娇嫩的小姑娘,坐了这样久的船,又在这语言不通的异国如何问到了他的下落。她眼圈泛着红,痴痴地望着他,像是要将心掏给他看。
他反过来同她十指交扣:“下次不准这样了。”
她点点头,他便笑了:“你来了也好,渐渐,你不晓得我多想念你的厨艺。”
渐渐来了美国,因着语言不通,外加她性子天生寡淡,整日待在家中替荣长沛洗衣做饭。荣长沛嘴刁,她便每日清晨去码头买新鲜海货。
那些水手看她是东方面孔,又这样娇嫩,总是在她身边说些不三不四的话。她听不懂,可读得出神情里的下流,夜里缩在被子里悄悄地哭,白天在荣长沛面前却只字不提。
还是荣长沛那一晚回来,胃里不舒服,来寻她替自己熬粥,推开门却瞧见她蜷缩在被子中,整个人只剩了小小的一团。大概是怕他听到,她连哭都几近无声,还是他轻轻掀开被子,才瞧见她满脸都是泪。
荣长沛替她擦去眼泪,问她:“这是在哪里受了委屈?”
她大概是吓坏了,瞪大眼看着他,半晌,才呜咽着说:“没有什么委屈。”
她惯会粉饰太平,哪里会跟他讲实话。他也不多问,坐在她身边輕轻拍着她的背:“睡吧,我陪着你呢。”
渐渐终于在他的陪伴里慢慢睡去,他望着远处的天空,一颗星又亮又冷,忽得心底生出一些柔情。
“别怕,”他低声说,“我陪着你呢。”
过了几天,渐渐去码头,便看不到那些污言秽语的水手了。有穿着得体的女人走来,一口地道的吴侬软语:“你就是徐姑娘吧?”
她点点头,那人便将一提篮的鱼虾递到她手中:“荣先生的吩咐,最新鲜的海货,特意挑好了等你来拿。”
渐渐猜到是荣长沛做了什么,回去给他做了海鲜大餐。他坐在桌前读报纸,看她始终不问,自己心痒难耐主动说:“下次遇到这种事就来找我,自己忍着算怎么回事儿呀。”
“我怕给您添麻烦。”
“别怕,你家少爷走通了市长的路子,往后再没人敢欺负你了。”
晨曦里,他如浴圣光,英俊得让人移不开视线。渐渐看着他,却又红了脸,低下头去再不肯说话了。
3
做生意这种事讲究个时机,大概是时来运转,荣长沛的工厂顺顺利利开起来,又搭上了市长的路子,钱像当初一样流水般回到银行。
他坐在桌前看报表,瞧着那数据十分好看,心情大好地同渐渐许诺说:“过两天带你去看新来的马戏团表演。”
“我怎么好去那种地方。”
“渐渐,”他无奈,“这里是美国,你怎么还那样放不开?”
他总是这样想一出是一出,渐渐应了下来,心底喜悦又期待。
可过了半个月,待到报纸上说,那马戏团已经去了别处,荣长沛仍未带她去看。渐渐有些失望,趁着他吃早餐时小心翼翼地问他:“您上次说的马戏表演……”
“看我这记性。”他一边喝粥,一边读报纸,闻言抬起头一笑,“我上次买了两张票,本说要带你去,可被芬妮瞧见了,定要和我一起。”
“芬妮是谁?”
荣长沛没料到她会问这个,顿了顿才说:“她是市长的千金,我便是凭着她,才走通了市长这条线。”
渐渐得了答案,便不说话了,那张写着马戏团的报纸也被她收了起来。
还是荣长沛不大过意得去,抽时间带她去逛了公园。
正是春暖花开,护城河冰消雪融,不少人坐在草坪上野餐嬉戏。荣长沛牵着她的手,渐渐不好意思,又不舍得放开,只能垂着头跟在身后。樱草如翠,日光映出金色的影,荣长沛自枝头摘了朵小花插入她鬓边,赞许说:“真是越长越漂亮了。”
闻言,她面色更红,羞得眼睫都垂下,遮住了一双曼丽的眼睛。荣长沛望着她,忽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挑起她的下巴说:“渐渐……”
渐渐顺从地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四目相对,她眼底云雾缭绕,湿润如鹿,咬住唇不肯说话。这一瞬间,春来草长,有什么在心底疯长生根,荣长沛低下头来,被蛊惑般凑她越来越近。
可下一刻,身后有人笑了一声,落落大方叫他:“长沛,怎么这样巧,就在这里遇到了你。”
荣长沛如梦初醒,放开渐渐,漫不经心地转过身去,冲着她一笑:“大小姐,你怎么也在?”
芬妮是混血儿,父亲来自某个欧洲古老的家族,母亲则是日本人。她有双碧绿的眼睛,乌发如墨,美得凛冽,如有杀气。
闻言,她走来,看了渐渐一眼,挑眉道:“若不是来了,怎么看得到你金屋藏的娇?”
“胡扯。”荣长沛同她很熟,似笑非笑道,“这是从小跟着我的,怎么就成了金屋藏娇。”
芬妮不语,只是笑着同渐渐对视一眼。那一眼,渐渐看出了敌意,慌忙低下头。另一边荣长沛哪里看得出女人间的血雨腥风,只当是巧合,问:“你也是来散步的?”
“我来找你的。”芬妮说着,揽住他的手肘,笑盈盈地说,“第一大道开了家法国餐厅,听说十分地道,我想约你一起去。”
荣长沛答应下来,又想到渐渐,问她要不要一起去。渐渐识得眉眼高低,明白芬妮并不喜欢她,低声说:“我不去了……我吃不惯法国菜。”
“你一个人回去,知道路吗?”荣长沛有些担心
闻言,芬妮笑了:“要我的司机送她回去不就成了,你开着车我们两个一起去第一大道。”
这分配简直完美无缺,荣长沛想了想,走去给渐渐买了支棉花糖,叮嘱道:“回去记得做饭,别我不在家就胡乱应付。”
她驯顺地望着他,荣长沛心中柔软,摸摸她的头便同芬妮一道离开。她站在原地,望着他的影子被拉得又细又长,小口吃那棉花糖,只觉得甜进了心底,也苦进了肺腑。
4
渐渐十八岁时,荣长沛决定回国。那一年他已经功成名就,工厂遍布全美,算是衣锦还乡——最要紧的是,还带回一个未婚妻。
他同芬妮,说来也是水到渠成,家世、容貌都十分相配。回来时,荣老爷子率众来迎。他先走下船,风尘仆仆,那张英俊的面孔上,亦无什么欣喜之色。身后的芬妮穿着旗袍,头发梳作中式模样,柔情万种地挽着荣长沛的手,端的是伉俪情深。
荣老爷子十分欣慰,问荣长沛:“一路回来,可是辛苦了?”
“这新式的快船上应有尽有,哪里就辛苦了。”
“我瞧你脸色不大好……”
“爷爷,”荣长沛忽然打断他,“咱们先回去吧。”
他一向孝顺,对荣老爷子从无忤逆。荣老爷子有些讶异,还是芬妮上前打圆场:“爷爷,长沛路上辛苦了,回到家,我们再同您细说。”
一路上皆是沉默,到了家后,荣长沛忽然道:“明日我还要出海。”
“出海做什么?”
“渐渐被海盗掳了……”荣长沛眼底仿佛有团火在烧,又凉又绝望,“她是为了我才被抓去的,我得去救她。”
荣老爷子顿了顿,看了看芬妮,只是道:“你总要跟爷爷说清楚,爷爷才好帮你。”
却原来回来的路上,为着躲避风暴,他们的船驶上一条陌生的航道,抛锚在了远离人烟的野岛。那里算是海盗的老巢,他们自投罗网,若不是渐渐豁出性命,讨好取悦了海盗头领,又在酒中下了迷药,荣长沛和芬妮哪里能逃出来。
荣长沛站在那里,满脑子都记着渐渐将他推上船时的笑容。她要留下,一是为了给他们争取时间,二则是慌乱中找来的船太小,容不下三人一起。
他紧紧握着她的手不肯松开,她本是笑着的,却慢慢落下一串泪来,望着他低声说:“少爷……求您了,您若不走,我这辈子都不会快乐的。”
“你怎么办?渐渐,你留下了,他们会怎样对你?”那些海盗的手段谁不晓得,最是残酷暴虐。
渐渐吸了口气,抬起眼睫,冲着他甜甜地笑起来:“我会活下来等着您的,您会来救我的,对吗?”
荣长沛心里难过得不成样子,千言万语,却知道不该这种时候说,只说:“是,我会来救你。”
“那我就满足了,少爷,芬妮小姐……你们路上小心。”她说着,重重推了一把船。她是那样柔弱的姑娘,此刻却有无穷的力量。
船被海浪推着,离岸越来越远,她赤着脚趟进水里,望着他们,怕得浑身颤抖,却还是不肯叫他一声。她怕开了口,就不舍得他走了。
海天一色,那颜色浓艳得仿佛自天幕流入水中。人如浮萍,而世事如刀,总在最猝不及防之时将那点渺茫的依系狠狠割裂。
荣老爷子看着他,他到底是再也忍不住,坐在那里用手捂住了脸:“我得去救她……不管过了多久……我都要去救她。”
“救她不一定非要你自己去,我同港督说一声,请他派水师前去,不比你独自一人要强得多?”
“可我答应了她。”
“胡闹!你答应了,你有这个本事吗?!”荣老爷子气得说不出话,抬手要给他一耳光,看到他憔悴的样子,却又放下手来,“长沛,荣家只你一个孩子,你若出了事,要爷爷怎么办?”
荣长沛还要多言,芬妮却猛地抱住他,呜咽着说:“长沛,你要怪就怪我吧,是我给你偷偷打了麻醉剂,要你一路都昏迷不醒,我只是怕你会一意孤行。就算你不在乎我,也要在乎我腹中的孩子呀!”
回国前,芬妮确实已经怀孕。荣长沛被她抱着,只觉得身心都是倦的。她哭了半晌,晃了晃就要跌倒,他将她抱起,沉默着送入房中。
当夜,荣长沛取了荣老爷子的印信前去港督家中,却在门口就被荣老爷子的人逮到。荣老爷子拄着拐杖走出来,到底给了他一耳光:“把他带回去,不经我允许,不准放出来。”
“爷爷!”荣长沛不敢置信。
荣老爷子面色冷硬:“真是孽障,她母亲迷了你父亲的心窍,她又来缠着你!你若回去,我便让港督出兵救她;你若一定要亲自去,我便直接派了船炮,将那小岛轰平,要她葬身大海!”
5
荣长沛这人,说是英俊潇洒,文韬武略无一不精,又因是荣家唯一的子嗣,走到哪里都有人捧着,可到了如今他才明白,一切都并非他自己的。
他在家中被囚禁了近半年,寻了许多的法子逃出去,最成功的一次,也不过是到了码头,便被荣家人抓了回来。荣老爷子气得下了狠心,将他绑上太平山的别苑严加看管起来。
还是芬妮看不下去,挺着肚子来劝他:“你总要服个软,要爷爷晓得你不会一心寻死呀。”
他不说话,沉着眉目擦枪。芬妮落下泪来,哀求说:“你若是真出了事,渐渐不是彻底没了指望?”
大概是这句话打动了他,立春时,荣老爷子来看他,他将自己收拾妥帖,系了领带,又刮了胡须,认错说:“爷爷,我知错了。”
荣老爷子将他一手带大,生怕他走了歧路,一时老泪纵横。他望着远处,不知在想什么,眉眼都是冷的,似是心已经不在此处。
芬妮生下了一个男孩,荣老爷子为着庆祝,摆了三天的宴会,要荣长沛亲自来应酬。他从出来之后,又变回那个稳重的荣家继承人。
宴会非常盛大,豪车自山头摆到山尾。港督也到了,送了一套小孩子的首饰,又拍拍他的肩膀说:“一晃你也这样大了,切莫再伤你爷爷的心了。”
容老爷子对外只说他要休養,只有少数几人晓得内情。荣长沛低一低头算是回礼,港督走过他,若无其事地低声说:“你那个小丫头,我已经送回来了,只是不知被你爷爷藏到了哪里……”
“谢谢您……”
“别谢我,就当是我难得的善心。她被救回来的时候,惨得连我都看不下去了,伤痕累累,又怀了孕,昏迷的时候还一直在叫你的名字……”
荣长沛猛地握紧手,颤抖着问:“她怀孕了?”
“是呀,大概是那些海盗做的。我劝她将孩子打掉她又不肯,真是傻。”
港督说着走远了,荣长沛站在那里,灯影闪烁间,他仿佛这世上最孤寂的存在,人人与他擦肩而过,却无一人明白,他心中究竟是何等情绪。
灯火散尽时,他缓缓推开门,屋内,芬妮正抱着孩子亲吻,见他来了,笑着说:“你总算回来了,替你熬了醒酒汤,要喝吗?”
“渐渐回来了。”
他话音刚落,芬妮手中握着的玉如意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孩子受惊哭起来,她连忙哄着,又问他:“这是什么意思……爷爷不是说,一直没寻到吗?”
荣长沛不再说话,想了想,将孩子接过来,淡淡地道:“我要你陪我演一出戏。”
那年五月,荣长沛同芬妮举行婚礼。一场婚礼,将全港所有豪门尽数请来,荣老爷子难得露出笑容,抱着曾孙子喜不自胜。
一边荣长沛陪着他,忽然说:“前些时候港督同我说了件小事,说是他的人已经将渐渐交给你了。”
荣老爷子一顿,语调平静地问:“那又如何?”
“我晓得你一直怕我重蹈父亲的覆辙,他同渐渐母亲私奔,两个人一道死在了大海上。”他说着,唇角微微扬起一点,像是笑了,可眼底仍是冰冷,“我不会。我比他有责任心,既然娶了芬妮,便不会再后悔。爷爷,把渐渐放了吧。”
荣老爷子挥退下人,又将孩子放入推车,这才给了荣长沛一耳光。他唇角流出血来,却只拿手背抹去。荣老爷子怒视着他,却在他古井无波般的眼神里渐渐苍老起来。
“你大了,我管不住你了……”他说着,自怀中掏出一把钥匙,“我把她安顿在海边的渔村里,你想去的话,就去吧。”
6
荣长沛推开门时,屋内的渐渐还在睡着。她瘦了许多,本就巴掌大的小脸如今更是一点肉都没有。屋内冷清,虽是五月,仍是冰凉。荣长沛慢慢走过去,刚要触碰她,她却猛地睁开眼,厉声道:“是谁?!”
“渐渐……”荣长沛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颤抖,仿佛透着绝望,“是我。”
淡淡的月色下,渐渐的眼是毫无焦距的昏暗,她伸出手来在虚空中摸索,荣长沛连忙将她的手握入掌心。她的指是冰凉的,白玉一样,唯独缺了一些红尘烟火气。
听到他的声音,她僵住,像是害怕,又像是伤心地笑了笑:“荣长沛?”
“渐渐,你这是怎么了……你看不到了吗?”
“是啊,看不到了。”她的声音轻轻的,“我哭瞎了一双眼,也没有等到你。”
荣长沛如遭重击,后退一步,放开了渐渐的手。她的手悬在空中,如垂死的白鸽,许久后,落了下去。
“你现在来找我,是要做什么?”
“我……我想补偿你。”
“补偿?”渐渐笑起来,“你偿还不了了。少爷,我有了一个孩子,可是生下来就是死胎。我只会洗衣做饭,可现在眼睛也瞎了。我遍体鳞伤,从身体到这颗心,都已经碎得不成样子了。”
她说一句,荣长沛便绝望一分,到得最后,只能哀求她:“渐渐……”
“听不下去了是吗?”
荣长沛想要碰她,可她收回手去,垂下眼睫,终于下了最后的审判:“少爷,我们已经回不去了。”
“是我对不起你。”荣长沛说,“我会补偿你的。”
“你不要来打扰我,就是最好的补偿。”她语调平静,躺在床上,蜷缩如茧。
世界安静如花,她在其间,却无半片容身之处。
荣长沛只觉得眼底炙热,有什么要喷薄而出,他跌跌撞撞地出门,又安静地合上,方才缓缓地坐在门前,背靠在门上。夜空里星辰满天,可人生却已经无路可走,荣长沛仰起头,一颗泪顺着眼角落下,没入鬓边,不见了踪影。
荣长沛明白,渐渐一定是恨了他的。他背弃了诺言,任由她一人漂泊在痛苦的海上,只拿一点微不足道的言语,就说要弥补她。可怎么弥补?
他是真的拿出了十二万分的诚意来弥补,他带着珠宝首饰、绫罗绸缎去找渐渐,却被她关在门外。她眼不能视,他便坐在门外念童话故事,《胡桃夹子》《爱丽丝漫游仙境》……她过去爱听,每次他念的时候都聚精会神,随着故事而激动,可如今屋内只有一片安静。
他将一颗爱他的心揉搓得不成样子,如今又来祈求谅解。失去的东西总是最好的,他失去了渐渐,方才明白这么多年的陪伴,竟是这样刻骨铭心。
7
门忽然开了,荣长沛本靠在上面小憩,背后猛地一空,差点跌在地上。
屋内没有开灯,只有渐渐手中端着的一根小烛映出一点单薄的光。荣长沛每日都来,她不见,他便在门口等到天明。这是渐渐第一次替他开门,他心里高兴,站起身问渐渐:“你怎么还没睡?”
“你不要再来了。”渐渐垂下眼,又要关门,“你既然已经成亲了,便回家好好过日子吧。”
荣长沛皱了皱眉,却还是温柔地道:“渐渐,我来是我自己情愿的。你也晓得,芬妮她心里是有别人的,同我一道回来,也是因为意外……我们两个承诺过,生下孩子她便还会回美国。”
说来也是意外,一次酒后,他大概是真的昏了头,竟将芬妮当做渐渐拉入怀中……醒来时芬妮坐在床边,就那样望着他,看他一脸震惊,反过来安抚他说:“不过是一场意外,我们便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吧。”
可怎么能当什么都没发生呢?芬妮怀了身孕,隐瞒不住,只能和他回国,却又告诉他,自己是有心上人的,要他不必挂心,生下孩子便会离开他。
荣长沛话音刚落,渐渐便笑了一聲。她半回过头来,像是看了他一眼,可是眸底,空空如也:“女人的话你也会信……她是爱你的,我看得出来。你既然已经辜负了我,那便别再辜负别人了。”
荣长沛到家时,芬妮正站在客厅里,抱着孩子来回走动。荣长沛上前,才瞧见孩子面色潮红,像是生病了。芬妮满脸焦急,看到他勉强笑了笑:“宝宝发烧了睡不安稳,我抱着他走一走。”
她亦瘦了不少,原本姣好的面容上也是一片倦色,荣长沛望着她,心中一时纷乱,握住她的手问:“你……芬妮,你是喜欢我的吧?”
芬妮一愣,问:“长沛,你这是什么意思?”
“说有心上人只是骗我,因为你看出,我喜欢的人是渐渐,对吗?”
客厅里安静极了,半晌,怀中的孩子啜泣一声,芬妮这才反应过来,放开搂得太紧的手,说:“说这些做什么呢,总归,你心里有别人的。”
他这一生自负聪明,可原来,竟已经伤了两个人的心。荣长沛站立不住,跌坐在沙发上。
芬妮将手搭在他的肩头,柔声道:“我不希望我的爱成为你的负担,长沛,过段时间我就回美国了……”
“不,”荣长沛反手握住她的手,“芬妮,我们已经成婚了,我就是你的丈夫。你还要离开我吗?”
“如果你愿意,我当然想要陪在你身边。”芬妮一笑,眼底隐隐有泪,“我虽然骄傲到不想自己的爱人心中还有别人,可我又卑微到,愿意他的心中不止我一人。”
荣长沛长叹,揽她入怀,她乖巧地倚在他怀中,那样娇弱。可他心中记挂着另一个女子,有如水的眸子,总那样驯顺而怯怯。渐渐……他在心中唤着她的名字,却明知,她是再也不会回到他的身边了。
8
荣长沛最后一次看到渐渐,是在码头上。
那天的风带着槐花的香味,从如镜的海上轻轻吹来。荣长沛几乎已经记不得自己是要去做什么了,只是记得渐渐扑入他怀中时,身上也带着盈盈的槐花香。她背后中了一枪,仍在向外滴着血,热而粘稠的液体顺着他的指缝淌下去。荣长沛脑子一瞬间空白起来,紧紧抱着她,半晌后,才发现自己一边颤抖着,一边厉声要人去请大夫。
渐渐就那样倚在他怀中,大概是冷,瑟瑟发抖地攥住他的衣角:“少爷……”她哀哀地说,“求你……救救我们的孩子……”
“什么?”荣长沛有些恍惚。
渐渐呛咳一声,痛苦而悲伤地说:“那一夜你抱住的人是我……可我怎么配同你在一起?芬妮小姐说她会帮我……可她骗你说怀了你的孩子……明明,怀了你的孩子的,是我呀。”她的眼底渗出泪来,那样多,那样绝望。
荣长沛抱着她,祈求说:“别说了,渐渐,等着大夫来……”
“我等不到了……芬妮小姐骗了我,她说只要你回到她身边,她就将孩子还给我……可我去要,她却翻了脸,给了我一枪……少爷,我好怕,怕她会伤到孩子……少爷,你救救我们的孩子呀……”说着,她哭起来,哭得像个不知愁滋味的天真少女。
可世界已经将她的一切夺走了——她的母亲抛弃了她,同男人私奔却死在了海上;她的父亲借酒消愁,早逝而去;她被收养,却爱不得,求不到,连孩子都被人夺走。她这一生太苦太苦,苦到仿佛上苍将全部的苦难都送给了她。
荣长沛握住她的手,手指一根根咬死手指,像是他们再也不会分开。
可她的面色一寸寸苍白下去,她忽然说:“真香呀……是槐花的味道……少爷,那岛上真冷,可我晓得,你一定会来救我的……我从没怪过你,我知道你尽力了……可我只是想,若是我能勇敢一点,早点告诉了你真相……是不是,结局便会不同了……”
但她终究还是没有等到不同的结局。
残阳如血,映得她面上似是有些虚幻的血色,荣长沛颤抖着抚上她的脸,只觉得触手一片冰冷。有什么东西至死不休,可人死了,一切都化为了乌有。
“渐渐,”他轻声叫着,“渐渐,我带你回家。”他抱起渐渐,她的头靠在他胸口,像是睡着了。
远处有海鸥的悲鸣,似是一场大雨将至。一辆轿车猛地停下,却是芬妮赶来,脸色苍白地看着他,辩解说:“我没想杀她……是她一定要抢走孩子……”
看着荣长沛越走越近,却又掠过她走向远处,芬妮心底升起恐惧,追上去问他:“你要去哪里?”
“不知道。”他平静地回答,微微回過头来,眼角一颗泪摇摇欲坠,便如这摇摇欲坠的一生一般可悲,“我只是想找个,再没人能伤害她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