犬与狗

李守奎 1962年出生于河北省阳原县。现为清华大学人文学院历史系教授、中文系教授。主要研究领域为古文字、出土文献和汉字学，任历史文献学博士生导师、汉语言文字学博士生导师，目前开设的课程有汉字学、《说文解字》导读、出土文献选读、楚文字读解等。

中国人对狗的情感，一波三折。现代汉语中的词语，不论雅俗，狗一旦延及到人，几乎都是骂人。骂人长得难看，狗头鼠脑；骂人心性险恶，狼心狗肺；骂人为权贵帮凶，走狗、狗腿子；骂人恶习难改，狗改不了吃屎；骂人欺诈不诚，挂羊头卖狗肉；骂人无能窝囊上不得台面，狗肉上不得台盘秤；骂人气量狭小，狗肚子里装不了二两油；骂人口出恶声，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骂文章写得烂，狗屁不通；坏人聚在一起是狗党狐朋，做坏事是狗偷鼠竊，坏的爱好是狗马声色，不正当男女关系是狗男女，生出的孩子是狗杂种……不仅老百姓变着法儿地大骂狗，连文人也在那里斯斯文文地骂：狗恶酒酸、狗苟蝇营、狗彘不若……

在我们的语言里，很难找到赞美狗的。自从西风东渐，狗由改不了吃屎的贱种一跃成为富人怀中的宠物，惹得像鲁迅这样站在穷人立场上与富人作对的斗士看见那些见了穷人就狂吠、见了富人就摇尾的东西愈发生气，高喊痛打，落了水还要打！现在已经是大众都有余粮养宠物的时代了，狗的眼里已经不太分得清穷与富，全民爱狗，满街狗屎。狗被称为“狗狗”已经不足以表达对其的爱，有的家中已经是“儿子”“女儿”了。有一次同事说他急着回家，原因是儿子没人照管。我知道其有女儿，不曾听说有儿子，赶忙祝贺。同事哈哈大笑：“我儿子就是我家的狗！”——我无知、无语！

这近现代狗由被骂到被爱的变化，原因简单，大家亲历，我们知道得真切，不必多说。狗还有一个从被爱到被骂的过程，发生在古代，文献里记载不多。赞美狗，文献语言里留下一些踪迹，但更多的是在文字构形里。

商与西周的文献里没见到“狗”这种称呼，那时叫作“犬”，甲骨文中是这样写的：

下面的字形是甲骨文中的“豕”，也就是猪。

前者收腹翘尾，后者大腹垂尾，用最简单的笔画勾勒出这两种动物的区别特征。那时“犬”的名声并不坏，犬是人类“生产”的助手，很被人们重视。

远古时代，狩猎是人类获得蛋白质的主要途径，很重要。犬很早就被人类驯养，成为人们狩猎的帮手，“狩猎”二字都从“犬”，古人对犬的用途在文字构形中已经表达清楚了。犬在狩猎中如何帮助猎人？我没打过猎，不能确知，分析汉字能有一些隔靴搔痒的了解。

寻找猎物。狗鼻子好使，这是大家都知道的，“臭”字就是狗和鼻子的组合。

上面一个大头鼻子，下面一个犬，表达用鼻子辨别气味——嗅，和闻到的气味——臭（xiù）。打猎需要发现和追踪，比起人的嗅觉来，依靠狗的嗅觉显然有效得多，所以狗鼻子很重要。“臭”最初的语义并不臭！这个时候的猎犬要“默”，默默无声，不能惊动目标；默默有闻，低头寻索踪迹。所谓“好狗不叫，孬狗乱嚎”。“默”最初是用来表扬狗的。

发现猎物。见了兔子健步如飞，扑倒在地；主人与老虎搏斗，奋不顾身冲上前去助一牙之力，是谓“猛”。猛字从犬，最早是赞美狗之健壮勇猛。像猛狗一样的战士就是“猛士”，我们语言中还有颂扬狗的痕迹，只是被忽略了。

收获猎物。即使在简化字中也能见到“获”字中的“犬”，而且比繁体字还多出一只犬。收获猎物与犬何干？一箭射出，命中要害，受伤的野兽狂奔，钻入莽莽苍苍的草丛，在哪儿呢？这时的猎犬又冲上前去，小动物叼回献上，大野兽发现后汪汪欢吠通知主人。尤其是射飞禽，如果不是弋射，射中的目标可能会掉落到很远的隐蔽处，收获就更得靠狗了。

这个时代的犬关乎饥肠辘辘的人们能否吃上肉，是人类的好助手，是“生产”的重要工具，有理由讨厌吗？人们说犬，大都好话，直到现在，猎犬、牧羊犬中的“犬”与走狗、笨狗中的“狗”语感还是不同。以犬喻人，也多存善意。

猛的特征是大张其口，充分发挥伶牙俐齿的威力。古人说“爪牙”，是用鹰之爪与犬之牙，比喻助手之得力。《诗·小雅·祈父》：“祈父！予王之爪牙。”郑玄笺：“此勇力之士。”随着狗名声的败坏，爪牙才变成坏人的帮凶，才有了贬义。

由于犬如此可爱，有人就用来做爱子的昵称了。司马相如少时好读书，学击剑，所以他的父亲一高兴，“名之曰犬子”，这可不是后代的谦称，而是爱称。

犬虽然重要，也可爱，但古人对人、犬还是严加区分的，不论怎么爱犬，犬的地位永远低于人。所以说自己是犬，那就是谦称，“愿效犬马之劳”，虽然谦虚，但并没有骂自己的意思。

社会在发展，随着农耕的发达，肉食主要源自豢养，狩猎由生产行为变为娱乐活动，过度狩猎，就成了骄奢淫逸的行为，很为正人君子所不齿。狗的勇猛在猎人的眼里是美，在他人眼里就成了帮凶。狗的称谓后出，那时，狗之价值已经发生了变化，其荣光已经没落了。《晏子春秋》记载：齐景公的“走狗”死了，景公命令宫外为狗供棺，宫内为狗设祭。走狗是善跑之狗，本来是指好狗，可是以骄奢著称的齐景公居然给走狗装棺设祭，像死了爱妃一样，坏礼法，乱邦国。这走狗不论多么优秀，在晏子之辈的眼里，已经是祸国殃民的妖物了。狗善跑勇猛也不具备正面价值了。

打猎中已经没有那么多的用场了，狗还得与人为伍，争取愉快地生存。聪明的狗就施展献媚的本事，与人亲近，一旦得了人的欢心就升格为“宠物”，不仅可以登堂，还可以入室，甚而至于可以上床。汉字中有个“狎”，从犬，说的就是狗性温顺可以亲近。人狗相狎，只要不过分，没有什么不对，毕竟宠物就是让人狎的。但人如果像这一类狗一样被人狎或把人当狗一样地狎，就不对劲了。读古书会见到“狎客”一词，有两个意义，一是陪侍权贵游乐的人，是几陪服务没做过考据，赔笑、陪吃是一定的，如果所陪有龙阳之好，陪睡也是难免的，这是被人狎，把己不当人；狎客的第二个意思是嫖客，这是狎别人，把人不当人。总之，狎昵这种亲近，当事者可能很舒服，社会判断总是不舒服。总之，人们把人之谄媚逢迎与狗之乖巧讨好相联系，由对人的厌恶而牵连到了狗。狗的温顺也不对了。

那是一个狗找不到北的时代，好狗孬狗，都没有什么价值，都是有钱人的玩物，淫乐的工具。董仲舒说“博戏斗鸡，走狗弄马”，肯定不是表扬。至于农家柴门之狗、无主之野狗，连猪食、鸡食都吃不上，为了生存，不择手段，不择食物，被人骂、被人打就更不要说了。

历史进入到了百姓养“宠物”的时代，狗获得了大众的新宠。诚信丧失，人不如狗，“像狗一样的忠诚”成了对人的表扬。狗事件、狗新闻不断，恶狗咬人被淡化，义犬效忠被放大，打开各种媒体，人，坏人坏事多；狗，好狗好事多……

与狗相关之字不再造了，用狗骂人的词也逐渐淡出了，狗狗、宝宝、女儿、儿子都是狗了。今天的人们怎么了？有钱了？寂寞了？恩及禽兽了？人道不够讲狗道了？一言以蔽之，时代发展了，狗文化也发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