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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降过后

2017-02-24李育善

美文 2017年3期
关键词:支书鸡舍贫困户

李育善 陕西省丹凤县棣花镇苗沟村人。政府公务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先后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文汇报》等报刊杂志发表小说、散文等数百篇。《乡镇干部》《一个村子的选举》先后被《新华文摘》等刊选载,获各类文学奖十几项。出版有《李育善散文集》《山里的事》。

霜降过后,秦岭山上的树叶都在急切地魔幻般变化着色彩,生怕错过这一年在山里最后登场的机会,真是秋的万花筒走火入魔一般。随便用手机拍一张发上微信,赢得的“赞”能把机子撑破。“霜叶红于二月花”,是一幅幅真实的画面,不但是颜色的丰富多彩,给人收获的厚重让人也踏踏实实的。播种时我在包扶的柞水县凤凰镇皂河村住了几日,如今到了收获的季节,我要去看看贫困户到底收成咋样,口袋鼓起来了没有。于是,放下手头的工作,到村里住了几天,走村串户,跑各个合作社,见到的一张张粗糙的笑脸,还有听到那一阵阵爽朗的笑声,我心里好个瓷实呀。

天变冷了,我想起包扶的老匡家的俩儿子,一早就跑到商店给娃买棉袄。电话问了娃的身高,可商店没开门,到九点多,在一家童装店反反复复挑选才买到。司机小陈笑着说:“您从来没给女儿买过吧。”我说:“这还是真的。”这一折腾,到上午11点半才到村上修桥的地方。危桥拆了,正在修建,车子都到文书老四商店的对面了,只好掉头,返回从东沟口下到河里走。这是修桥改的临时便道。车子在河道里颠簸过一个湾,郑支书在指挥挖掘机给车装石头,打过招呼,他去忙了。我们已经处得像一家人了,像平凹先生说的,见面不用握手,也不用说客套话。到工地上,我见两边的底座已砌好石练。老郑说:“水泥柱子、打现浇的水泥钢筋都买好了。”我说:“一定把好质量关。”他笑着说:“你看那个高个子就是技术监理,天天都在黑着脸训人。这一点领导放心,我不能拿我的人头当尿壶。”前行走了不到200米,也就是村委会门口那座桥,是副支书老卢负责。他跟我同年,看上去却比我显老。我拍着他的肩膀说:“同年呀,修桥是大事,一点儿都不能马虎。”他笑着说:“同龄领导放一百二十四个心,绝对没麻达。”他又皱了皱眉头说:“前几天这雨下得河里涨水了,河中间的柱子没法施工啊,急瞎了,想上冻前做好哩。”盛夏季节我也来住过几天,河里干枯,一点儿水也没有,现在却成了小河淌水哗啦啦了。走到村委会住地,已经是12点半了,我们匆忙做饭吃。

饭后,郑支书陪着我先到包扶的老匡家。叫“老匡”,其实比我小好多。他家门大开着,还是那五间石板房。门口墙上挂满了苞谷串串,黄成一片金色。他从房后面出来,笑笑的,又是忙着发烟,又是拿凳子,还要去倒水,我一把拉他坐下。问了问今年的收入情况,他苦笑着说:“唉,种的重楼连一苗都没出。”我急切地问:“咋回事儿?种子的问题吧。”他无奈地说:“说不来,反正没见苗子。电话打过去人家还不好好接,说给补几斤种子哩。”我详细一问才知道,他是从外地订购的种子,一斤600多元,买了20斤,花了一万二。现在门口一大片地里全是荒草。我氣愤地说:“不行,告他们。”支书说:“咋告呀,没跟对方签合同。当初我劝他,又不听。”老匡低下了头,我心里也憋屈。他前几年在矿上打工,落下个硅肺病,也干不了重体力活。我调整了自己的情绪,给他鼓劲儿说:“没事儿,从头再来。”我给他送了两个娃过冬的棉袄,他手在衣服上蹭,说:“哎,哎,这咋好意思哩。”我塞到他怀里。娃在镇上上学,妻子陪着。妻子在一家酒店打工,一月收入一两千元。我说:“开春想法把房子盖了,再种些丹参、荆芥,种苗我来解决。”他抬头感激地拉着我的手说:“领导,这……这……咋谢你哩么。”

离开老匡家,我心里沉沉的,支书却说:“他还是我本家妹夫哩,好人,脾气瞎,在外打工只买了电视和摩托,也没置办啥家当,跟人一说话就嚷。春上,给镇派出所修房,让他去看场子,一月给3000元,还嫌麻烦。是个大钱挣不来、小钱看不上的主儿,提不起。”我说:“看来扶志才是最重要的。”

太阳都爬到山顶了,我们来到小陈的香菇厂。

他正在往冷库装鲜香菇,见我来了忙把手在衣襟上擦了擦,来握手。看那一筐筐鲜香菇胖乎乎、圆嘟嘟的很可爱,我心里也热乎起来。

大棚外场地上坐着成十个妇女在剪香菇把儿,他们有说有笑,很开心的样子。我问一位中年妇女,她笑着说:“一天能剪30多筐,坐着干活也不累,还给管饭吃哩,一天给七八十元哩。”小陈说:“这些全都是贫困户,从春上到现在少说在这里也干过上百天了。”我暗暗一算,光劳务一个人就能挣近万元哩。我见香菇把把堆了一地,问咋不也卖了呢,小陈笑着说:“剪下的把把还要把接菌料袋的一头剪了,再烘干,一斤卖2元钱,划不来,就让干活的背回去上地去,这可是最好的有机肥啊。”小陈说:“今年价钱不好,一斤鲜的卖3元,挣一块钱,估计能产15万斤。”他一边干活,一边说着。又拉我进棚里看,他说:“这段时间是休眠期,过了再给菌袋注水,加盖一层塑料薄膜,还能再出一茬子哩。”他已有好几年的经验,技术上顶呱呱了。鲜香菇大多销往西安,冷库存3吨多,周转剩下的就烘干卖干的。他让我给县扶贫局说话,听说政府有扶持资金,明年他想发展40多个贫困户入股哩,合同都准备好了。只要扶持,他保证40多户一年内脱贫。我立马给扶贫局长打了电话,说好明天让到县上对接。小陈高兴地拉着我的手说:“谢谢,我替那些贫困户再谢谢你啦。”我也很兴奋,兴奋明年又多了几十户摘掉贫困的帽子。

夜幕降临,山顶雾气弥漫,我们来到和泰养鸡合作社负责人老吴家。淡绿色铁丝网围成的几亩地里有好几排鸡舍,各种颜色的公鸡母鸡挤成了一疙瘩一疙瘩。夏季来时,鸡苗还在种的青菜地里出没,现在连草根也被鸡吃没了,个个长得都有五六斤重的样子。

院子里轮椅上坐着一位老人,支书说是老吴他母亲,问老吴呢,老人指了指鸡舍。鸡群像有组织跑操一样,一会儿一溜溜跑向东,一会儿一溜溜跑向西,个个看着精神抖擞的样子。鸡群里有一种楼花鸡,个儿矮。支书说这种鸡长得慢,鸡和鸡蛋都卖得贵。不一会儿,老吴从鸡舍出来,鸡们包围着这个“鸡司令”。他走出鸡舍,一群鸡也跟着出来,被他吆回去了。出来把手在裤子上擦擦,跑上前给我们掏烟。老吴母亲见我们来到院子,只微笑着点头,又专心地看那些鸡去了。老吴龇着牙笑着说:“今年养了2万多只,已卖了3000多只了,一斤12元,比去年便宜了。一只鸡6斤左右,净挣二三十元。只是从南京拉回来的2500只鹅死得只剩二三百只了,赔了5万多块哩。”看他说到赔5万元时,依然笑笑的,我有点纳闷,他瞅着我笑着说,等忙过这一阵子叫娃到南京去,当时签有合同。问到带动贫困户情况,他仄瘦的脸上挂满了笑,说:“领导放心,现在有11户入股了,我再赔都不让他们赔的。”我要看合同及相关资料,他一边给上坡干活的儿子打电话,一边在屋里翻找。不一会儿,他抱了一摞摞出来。我让司机小陈把11户花名册拍了照。老吴拿着合同让我看。老吴说:“有一户委托养了3000只鸡,只拿1000元,等鸡出售后扣除成本,净收入中每只鸡给提10元,其余给人家。”他抽了一大口烟,又说:“这样的话,贫困户也不用操心了,干些其他事情也能多挣几个,还把屋里照看了,一举两得么。”

鸡群一堆一堆的,“咯咯咯”叫着,有的进了鸡舍。夜幕也拉下来了。老吴硬拉着不让走,叫吃了饭再走,我们还有事情就告辞了。

晚上,在支书看修桥材料的帐篷里吃饭,他和妻子在路边搭起的帐篷里吃住。他笑着说:“让领导受委屈了,不过也是另一番感受么。”我也高兴得点头称是。听着哗哗哗的小河淌水,加上偶尔几声狗叫,抿着支书自家酿的苞谷酒,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第二天一早在鸡叫声中醒来,晨雾漫到小学操场上,满眼都是雾,脸上都潮潮的。“白云生处有人家”,在这里才是真实的存在。早饭后,雾也散开了,太阳也照到半山腰了。没有让村干部陪,我们自由去看看。先到养牛合作社,养牛场正好在通村公路下边的地里。那里几个男人正在间下用锨拌着石子、沙子和水泥,打牛圈的另一半地平。他们见来人了,向牛圈里喊了一声,一个长头发的小伙子走出来,他就是合作社的头儿殷书富,见我笑着说:“领导你来了。”赶忙在身上抹了一下手,掏烟给发。我问了发展情况。他笑着说:“买了20头牛,这几天,白天在山沟放,晚上赶回圈里。”我反问道:“上次来你不是说养100头哩么?”他一摇头说:“再甭提了,让人家给骗了,交定金时说好一头200斤左右的牛5000元,拉牛时要6000元,只好少买些了。”他说今年入股的有6户贫困户。其中李玉莲一户入了3万,殷世同入了1万,还有大股东郑传华。问到咋样分红时,他说,除过成本,像苞谷、麦皮、豆秆等都有票据,加上人工费等,按入股情况分红。他还告诉我,一个月牛能长一尺左右,圈养的话一天长3斤左右,一月就是百十斤,放养成本低,可长得慢。圈养出栏需8到12个月,放养得13到16个月。他现在是放养、圈养结合。出栏时,公牛一般在1400~1600斤,母牛在1100斤左右,市面价一斤15元,一头牛净挣4000元左右。他拉着我的手进到牛圈里,指着给我说,这些是西门塔尔牛,那两头是梨木赞牛,梨木赞出肉率高,正常比西门塔尔牛多出50斤左右。现在以母牛为主。他还很注意卫生,一天打扫一次,三天消毒一次。他说:“妻子得癌症不在了,拉下一屁股债,打工也还得差不多了。养牛不怕卖不出去,厂家每斤13元收哩。”说着一甩长发,接着说道:“已经和23户贫困户说好了,春节一过就到东北去,明年再发展四五十头。”我拍拍他的肩膀说:“好好干,我也会支持你的。”

太阳已经照遍了整个皂河村的山山水水了。我又来到林下经济合作社。这个社领头的是任扶春,他曾经是东垣村支书,合并村后任副主任。他上县里去了,妻子和儿子在厂子里。儿子看着很精干,二十来岁。任扶春告诉我,现在鸡存栏2万多只,已经出售了上万只,公鸡一斤8元,母鸡一斤6元,还养了上千只乌鸡,从河南引进的。乌鸡的冠都是黑的,浑身一抹黑又亮。乌鸡蛋一斤25元,比土鸡蛋贵一半多哩。合作社还无代价管理核桃树,核桃肥都是免费送上门让家家户户施肥的。他走过去从地上捡起一颗鸡蛋,过来笑着说:“领导看,这就是乌鸡蛋,比土鸡蛋小点儿。”我也没看出有啥区别,确实能小点儿。他满有信心地说:“明年要扩大到600亩,再种点儿药材啥的。现在有二十来户贫困户入股了,加上劳务三十多了,明年争取带动四五十户。”看着小伙子明亮的眼睛,我心里十分踏实。

来到我包扶的黄邦成家,门口堆了不少板栗的毛刺壳,边上放个火盆正在烧着板栗毛刺壳,没有焰,只有烟。小张敲门没人应,推开门没人,到公路边找到邦成的母亲,她手里拉着一个两岁左右的女孩。问老人家邦成呢,她笑着说:“到街上去了。”邦成在石场干活就能挣3万元,又兼护林员,一年下来也拿好几千元。我笑着说有钱了,赶紧给娶个媳妇。老人笑着摇头说:“没得跟的。”看着七十好几的老人比上次见脸上更光堂,说明过得不错呀。她要给倒水,我不让,在院子站了一会儿,就回到屋里去了。不大一会儿出来,走到我面前,从她那红格子呢子外衣口袋掏出一把板栗给我吃,我不要,她硬塞到我手里,又给同行的小陈、小张一人手里塞了一把。我要给那小女孩板栗,她笑着说都给过了。她看我用牙咬开板栗皮剥着吃,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了,和额头上的皱纹平行一并摆了。我说今年板栗收成不错么,这么多毛刺壳。老人说:“我爱烤火,都是邻里送的。”老人隔壁老潘也是我的包扶户,门开着,一问才知道是在江苏打工的二儿子回来了,他说他爸和他哥到河南去了,他从无锡电子厂刚回来。去了半年,一月3000块,也挣了一万八,给家里了5000元。他说年前不去了,把家里收拾收拾。阳光下邦成母亲和老潘二儿子的脸上都亮堂堂的,看着人心里也滋润。

快到中午12点了才赶到东沟殷主任家。她家院子外靠山根儿建了不少鸡舍,用绿铁丝网网着。一群公鸡“喔喔喔”接二连三叫着,鸡冠在阳光下红得发亮,身上的毛也是油光可鉴。一群母鸡在“咯蛋咯蛋”叫着。他们把房后面山坡根儿上也围起来,让鸡们自由上山找虫子吃。

我们沿着土路朝沟里走,这路已经列入明年打水泥路计划。路两边散居户,家家门口都挂着一串串苞谷。一位老人坐在路边石头上晒暖暖,问他话,他说耳朵听不见,说他八十有二了,腰疼干不成啥了,靠娃们了。老人脸上的淡定从容让我觉得他过得很幸福。两个中年妇女,一个在对面地里,一个在路边隔着小溪说话,说到那棵柿子树上的葫芦包蜂窝,路边那位妇女说:“把人都害咋了。”说了一大堆话,那方言有些没听懂。问我们是旅游的吧,我说是扶贫的。她笑着说:“那好么,多给些钱哦。”我只笑了笑。

回到殷主任家的院子,坐在一堆豆稈边上晒太阳。我随手剥了黄豆角,豆子咋是棕红色的,问正在做饭的殷主任,她说那是黑豆。我又剥了另一株真是黑豆。我把剥出的棕红色豆子放在小桌上晒,有一炷香工夫豆子慢慢变黑了。殷主任的老汉老刘从平房顶上晒苞谷下来,抓了一只公鸡到小溪边,说杀了给我们尝,我咋样拦也拦不住。

坐在院子看那山上,仿佛是无数个秋色图案组成的一场盛大的画展,让人咋也看不够。头顶上没有一丝云朵,是深远的蓝天。这里真是神仙福地。住在这里不长寿不由人,难怪90岁老人随处可见。

殷主任的合作社也带动了东沟十几户贫困户,说到这些,她脸上总是荡漾着自豪和得意。

下午5点左右,我们在殷主任带领下又来到七组养羊合作社。陈延涛家养了近200只,大多是布尔山羊,母羊有60多只,有位五十来岁盆盆脸的妇女,见我们来笑呵呵的,她就是延涛的母亲。场子已有几只母羊也是上午刚产下羊羔。小羊羔一个个“咩咩”地叫,走路稳稳实实。那女的说她在县城打工,养羊人手不够了,就回来了。她一副见过世面的样子。一只羊羔去吃那只母羊的奶,母羊用蹄子踢了一下,吓得羊羔跑开。她笑着说:“那只不是它生的,不给吃。”另一只羊羔去吃,它很温顺。山腰一群羊在“咩咩”叫,看上去就像一堆雪,或像一片云呢。她告诉我们,一只羊出栏时有七八十斤,能挣一二百元。儿子出去联系贫困户了,明年要多发展些。

天已经黑了,看到满天繁星闪烁,仿佛一家一户脱贫的希望之光,我的心里一下子也有无数星光闪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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