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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诗缘

2017-02-24刘荒田

美文 2017年3期
关键词:日记

刘荒田

2015年炎夏,我在故国古城,把一张文稿纸拿进字画装裱店,说要先装裱再镶框。老板是画家,像对付古画一般小心,把折叠起来的纸片打开,倒没注意内容,从茶杯蘸了一滴水,放在纸上有字处,说:“先试试会不会洇开,裱前要把全张弄湿呢。”试验后,他说没问题。接下来,是谈价钱,很快成交。 这张文稿纸是去年在旧金山的居处,从青年时代的日记本上发现的,发黄,边沿破损,折了四折,打开,是一件别致的生日礼物——新诗《春天在我们心中飞翔》:

春天的天空倏地清净明亮,

悲吟的小河此刻多么欢畅;

深土里的种子也吐出了芽梢,

春天在我们心中飞翔。

走啊,

远离那尘俗的纷扰,

快让我们的灵魂换上新装;

吹响我们沙哑的芦笛吧,

躺在野花丛中任心儿自由歌唱!

趁华兄生日良辰

赠汝一笑

1971.4.14

那是云云送给我的23岁生日礼物。从那一天到2014年春日,相隔43个寒暑。其间,我们从单身汉变为祖父、外祖父,从青年变为退休老人。而且,都已基本上离开诗。我是若即若离,偶尔写些短章。他早已改写小小说,到晚近,以绘硬笔山水素描自娱。

然而,44年前,新诗是我们的救命灵丹。我们以汉语渺小而不甚规矩的方阵,抵御邪恶的专政,与铺天盖地的虚无对峙,填充心灵太大的空白。往后退一年,那是20世纪70年代的开端。这一年,我花了半年,到县城师范学校为即将赴任的“小学办高中”教师开的速成班进修。暑假以后,在小学新设的高中班当语文老师和班主任。这年秋天,云云和母亲一起,在“战备疏散”运动中,被扫地出门,从省城回到从来没回来过的老家,在和我家只隔两条巷子的祖屋安家。

知道云云的文名,则在此前两年,那是1968年,我刚刚回到乡村当知青的日子。云云的两个弟弟和我一起在碉楼的通铺上抵足而眠。他们自豪地说起省城的哥哥,“文革”前已在全国著名的《羊城晚报》“花地版”发表了好些儿歌。知道他抵达,我找上门去。广州的“疏散办”派来的卡车在村边停下,他的两个弟弟忙着把从车上卸下的家具、行李搬进门。云云脸色苍白,背着手,好奇地看著天井上的蓝天。经他弟弟介绍,我和云云握手,交谈,他操纯正的省城话,谈吐文雅,一阵子笑嘻嘻的,一阵子无语,劫后余生的茫然和侥幸混杂的神情。我为他担心,个子这么小,从来没干过农活,花光几百块安家费以后,吃村口的西北风吗?

好在,生产队长是厚道人,不想让母子俩和一连几天每天挑一百多斤柴草,走数十里山路却没有倦色的本色农民比体力,只安排他们干在禾堂晒谷子、摘花生一类的轻活。不久,云云当上记分员,每天负责出勤时点名,记工。不出数月,他的家乡话蛮像一回事了。

我在小学里教书,忙且累。但是,读了云云推荐的外国书后,走出颓废,下决心学习写作。云云是现成的老师。许许多多周末的夜晚,我们在他的家,围着一盏大号煤油灯,轮流抽水烟筒,侃侃而谈。他讲文艺思潮的嬗变,歌德和海涅的短诗,贝多芬和肖邦的生平,他在省城时每个周末都去欣赏的西洋古典音乐,那是崭新的天地。刚刚从“文革”过来的年轻人,满心的戾气,不平,不甘,怀疑,幻灭,不知不觉地瓦解。我们还常常一起到田野散步,一路把蛙声踩成起起伏伏的琴键,在繁星下放肆地抨击“四人帮”的残忍和“文革”骗局。

纪伯伦说:“给我静默,我将向黑夜挑战。”我和云云清明踏青时,悄悄地宣告:给我们诗情,我们将战胜邪恶;给我们饥饿,我们将制造灵魂的饱嗝;给我蟋蟀叫,我将在漆黑的天穹钻孔为星。相约一起写诗,我买来一本天蓝色封面的日记簿,谁有新作便抄上。云云用红蓝铅笔在各页的天地头绘上简单的插图,如三色堇、彩带、绿叶。

纪伯伦还说:“如果我在‘写诗的能力和‘未写成诗的快乐之间选择的话,我就要选那快乐,因为快乐是更好的诗。”上午,我从学校回到家。和母亲以及弟妹四人一起吃午饭,粮食不够,改吃木薯粉搓的圆子,圆子浮在大锅混着大白菜的汤里,每人一气吃下四大海碗,还是饿,但锅已见底。看看门外,太阳很高,天很蓝,雏燕在门楣上吱吱叫。首先是生产队长道振叔的吆喝:“男劳力去山嘴挖沟,女劳力去鱼塘边薅草,阿柱带三后生去墟运石灰。”15分钟以后,懒洋洋的人民公社社员从巷子里踱出。道振叔的使命至此宣告完成,甩下一句:“我去开会。”他跨上一辆单车的尾座,单车由在生产大队担任“毛泽东思想”辅导员的阿城当“司机”,到墟里的茶楼饮茶去(乡里人称为“烫嘴”,道振叔的茶瘾须以茶楼滚热的茶来解)。往下,就是刘云云的事,像他这般,资格远超“称职”所需的高级记分员,堪称空前绝后。他坐在塘基的花岗岩上,给从面前经过的“劳动力”(这是“人”唯一的用途)点名,口音虽然未脱省城腔,但吐字清晰。点名之前或之后,我走近云云,点头,打招呼。为了躲过众人眼目,蓝色日记本要以披肩布裹着,递给他。他在呼叫“彩娟”“孟飞”“招娣”的间隙,对我做意味深长地笑,小声问:“有新作?”我害羞地点头。他说好好,继续忙他的事。当天晚上,我从学校回到村里,迫不及待地找云云,他和我交流心得,不客气地挑毛病,总是那几条:感情浮夸,语言表面华丽而底子空虚,题材陈旧。我当然服气。接下来,交流读歌德的《浮士德》和普希金的《叶盖尔尼·奥涅金》的体会。

2015年8月18日,我从祖国回到旧金山的家。稍事休息后,搬出一摞旧日记,为续写《一段诗缘》做准备。1970年、1971年、1972年这三年的日记是重点,按时间顺序开读。

教我惊异的是,云云的名字极少出现。据记回忆,他是1970年夏秋之交被清洗回乡的。这一年的中秋,为阳历9月15日,星期二。我先和与我一起在乡村小学当民办教师的Y商议,每人出两块钱,买了月饼、苹果、龙眼和沙士汽水,邀上云云,在村外溪头小事庆祝。圆月当空,蓝色天宇明洁如梦,三个年龄不到30岁的愤青,在草地上摆开供品,纵情说笑,骂人。身边的小闸,因上游太满,水漫过闸门嗬嗬流下,白花花的。夜深,凉意沁人。无酒,遂以满腔对缪斯纯真的崇拜烫热青春肝肠。谈兴正酣时,同村的青年人阿罩饿得睡不着,预先侦知我们今夜有所动作,为了蹭食,搜索到溪边。低级的“兰亭”雅集被他搅了局。这般赏月,一辈子只一次,兹事体大,但不曾在日记留下片言只字。从中秋节起,一连10天没写日记。其他琐事,如从云云那里借来《海涅诗选》《出了象牙之塔》《苦闷的象征》,每晚读至鸡叫时分才恋恋地熄灯就寝,备受“文革”暴力污染的心灵经受人类文明的主流冲刷,何等痛苦又多么痛快!读书的细节竟极少载于日记,而这些,是我和云云,以及Y三人,每个周末总要没日没夜聊的最重要话题。可怜的日记,除宣泄伤感之外,是自我反省和激励。40多年以后再读,还有一重可笑的障碍——夹杂不少俄文单词。中学六年学的都是俄语,知青年代还进修过,学得最勤时,差不多能读普希金诗作和哈雷诺夫寓言。那时这样做为防偷看,今天却是作茧自缚。

几乎所有日记都隐瞒和云云的交往,放到今天,只有偷情和当间谍,才要这一类保密功夫。为什么?理由是显而易见的——怕害人害己。优秀的小学教师和差点儿被上调到北京的《中国少年报》去当编辑的云云,“文革”中先挨多场批斗,最后被扫地出门,祸起于日记。他说,为了“旧官吏”的家庭出身,他从来不在日记中暴露真实思想,唯一的漏子出在一段读鲁迅杂文的感想:“这位文化革命主将若活在斯世,当写些什么文字?”有鉴于此,云云无数次明说和暗示:说无妨,写却千万小心。“道路以目”的境况不难证明——模范记分员云云每天为出勤者点名的塘基上方,公社广播站频繁地播放的“判刑布告”中,获刑最重的是“反革命分子”,而他们的罪证,都不过是“反动言论”。

那本合写的诗手抄本早已丢失,好在日记本上有一些原稿。那年代,我毕竟处于古来敢叫嚣“帝力于我何有哉”的乡村,拿误工补贴的治保主任,斗大的字识了几筐,在社员大会讲“阶级斗争新动向”时,例必以“历史车轮滚滚向前”开头,但对酸文假醋的分行玩意儿(他不知道这叫“诗”)缺少警惕性。这就是我敢留下不革命也不反革命的习作的缘由。从日记看,我的开放是逐步的。把云云这么重要的朋友完全隐去的1970年,“一打三反”运动在春天进入高潮,余波荡漾之际,谁不是惊弓之鸟?1971年的日记,收入诗作多了,也偶尔提及云云。

1972年2月1日日记,抄下的诗《春莺》:“春莺在河边叫了一声/走了,扑打一下翠绿的羽/沾着露珠的羽毛/在水上留下影子//它从此不再来了/然而河水的思念无尽/在一个大雨天/爬上岸去看春莺”。记得云云读到它时,提高嗓门,说好好!好在什么地方?我问。他说,单纯。

今天重读1970到1972年那三年的诗习作,水平一般,手法老旧,绝大部分是四行一节,隔句押韵。唯一的可取处是畅达,致命伤是缺少惊奇。

我拿着放大镜翻閱日记,多次中断,原因是外孙女走进书房,非要坐在我的膝盖看米奇老鼠的动画片。终于读到这样一篇:

“我正处于骚乱期,一切正在蓬勃地发荣,却不能统一在一个坚强的观念中。离开了少年的梦,又没有进到沉稳的年龄,所以总是向四周伸出许多触角,不管向哪个方向都被掣肘。这是苦痛最多、危险潜伏最多的年岁。然而我总不相信,在颠踬中会倒下去。现在的我不是我,真正的我在将来。蜕壳的蝉,将来定会变出连自己也认不得的面目。将来,多么好!它离我还迢遥,但在思想中又靠得很近。

“Friend说:‘我是一滴水银,现在是整体地动着,浑圆,不会再破碎。在最艰难的时候,Art给了我生命的勇气。哦,一提起它,我浑身就充满了圣洁的情感! 他又说:‘在内心笼罩阴影的时候,我是那样努力地反省,审视自己的渺小处,从而深知我离那境界多么遥远,灵魂也就得到净化。

“他还说:‘年纪大了,我已经淡然于情欲,只追求真正的Love,努力探索爱的灵性,尽量使它升华到无我的境界。爱应该牺牲,应该让人快乐。真爱不在于肉体的结合,经历牺牲才能领略它的美。

“我深深地敬爱着,这是我生命中的Light啊!我庆幸身边有一位导师,有一个神明似的声音,召唤我向艰难的高处走。这就是神的意旨?这就是青春的庇护所?不用语言,他的存在就把我照耀得通明。

“夜间徘徊星下,许多玄想。微霜下,星光映于田垄,近物依稀可辨。在英雄精神的震慑下心君恬宁。退避到远处的情欲,偶作野兽的长嗥,声浪隐隐袭来,但我不复害怕。”

写日记的情景历历如绘:快到24岁生日,领着25元人民币月薪的乡村民办教师,意气昂奋。青砖老屋北厢房内,小号煤油灯搁在阔大的桌子上。(我敢说,在以侨汇为主要经济支柱的家乡,这样正式的“办公桌”置于普通人家是难以想象的,柚木,带七个抽屉,桌面铺厚玻璃,桌面左侧刻字:“永益隆大宝号新张宏发”。它是新中国成立初期,我家所经营的文具店开张时,父亲在商业圈的朋友合送的贺礼),差不多每天都写一两千字的日记。

对着字迹清晰的日记,有一个疑问,上文的“friend”是谁?肯定地说,是云云。知青年代他在我思想上的位置,无人可以替代。和长我八岁的云云,不但每个星期都见面深谈,每天黄昏回家,也不难听到他的嗓音——他在我家墙外的青石板旁边,履行记分以外的另一使命:为社员上交的尿过秤。我在房间里,就着窗口射入的斜晖,抄维吉尔的《牧歌》:“这儿的水滨伫留着紫色的春天,/夜鹰就在这儿曼唱着相思的恋歌”,墙外,云云和挑来两桶尿液的中年女社员过招。“你自己看,探肥针还能骗人吗?掺水也不能这么过分嘛!怪不得池塘干了这么多!”云云为自己的玩笑先笑起来,女社员不好意思地干笑。

从日记知道,同一时期充当“导师”角色的,云云之外,还有虚拟世界的约翰·克里斯朵夫。关于这一出现于罗曼·罗兰同名长篇小说的不朽形象,1972年的日记,充满这样的文字:

“重读《John Christophphe》,啊,多么好!是这个英雄扶持我,穿过一重重关隘。我沉没在漩涡之中,是他划来方舟,我只有感谢!在生命的这个时期,他就是未来,就是普照的Sun!青春有六月的大雷雨,有硕大无朋的痛苦紧攫心灵,可是,怕什么?受苦吧!永远受苦吧!——噢,‘要能坚强多好!坚强而能受苦多么好!”

“即使在过去多少年辰,我也不会忘记这最光亮、最清朗的时光!”

2015年6月,一个平淡无奇的日子,一群朋友到我们夫妻在古城的住处。云云和妻子也来了。他年交75岁,腰杆笔直,谈笑风生,除了牙齿缺掉数只,并无触目的老态。我把装框的“文物”送上,他大感意外。就此了却一桩心事。然而,“今日之我”所含的无限丰富的“往昔”之中,主旋律依然可以把握;而云云,是参与演奏的首席乐手。恩同再造,岂敢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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