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方方小说《天蓝》的语言和叙事特点
2017-02-24史诗源
史诗源
(东南大学 人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6)
论方方小说《天蓝》的语言和叙事特点
史诗源
(东南大学 人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6)
方方的《天蓝》是刊载于《小说月报》2016年第6期的作品,讲述了主人公母亲去世十年后发生在她身上的离奇事情。通过语言和叙事两个角度并结合小说文本对这篇小说进行细致解读,语言上自由直接引语和绵密标点的使用使小说情节不断向前推动,使人物对话充满节奏感;死亡叙事主题的延续和小说悬念的设置使小说内容充满吸引力。通过对小说的分析,可以得出这篇小说创作的成功在于精彩的小说内容、独特的情节构思,最为关键的是包括语言和叙事在内的小说技巧的运用。
天蓝;语言;叙事;悬念
方方是20世纪80年代“新写实”小说创作的代表作家,对人物生存状态的关注一直是其作品关注的重点,从20世纪80年代的《风景》到90年代的《祖父在父亲心中》、《落日》到新世纪《万箭穿心》、《水在时间之下》、《涂自强的个人悲伤》等等作品方方大都很难脱离对现实社会观照的创作初衷。到最近的刊载于《小说月报》2016年6月的作品《天蓝》[1],方方依旧是把视角投射在现实中,也延续了往常写作中的部分叙事艺术,但相较于方方一些观照生存困境的作品,《天蓝》这篇小说在很大程度上突破了以往完全立足生活状况的写作方式,淡化了小说的社会现实背景,把关注点更多地放在了事件和人物上面,这种创作可以说是方方在已有写作经验基础上做出的尝试。试图从语言和叙事两个角度对《天蓝》这篇小说进行细致解读。
《天蓝》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故事中的“我”,在一次去母亲墓前祭奠的时候遇到一个叫天蓝的女孩,并与女孩进行了简单的交流,其中的对话让“我”感到一种非常奇异的感觉。之后,“我”回忆起十年前母亲车祸去世的事情引出肇事司机也就是天蓝的母亲,在这之后天蓝就转入了“我”的班级成为“我”的学生。这之后更多奇怪的事情和奇异的感觉出现。事情的真相一直到“我”跟男朋友分手之后在对天蓝家做的一次家访中浮出了水面。原来在我“母亲”去世之后,肇事女司机已经怀孕之后就生下了天蓝,天蓝在六岁的时候开始变得“不正常”,经常出现不符合六岁孩子的状态,说一些奇怪的话,而这些怪异的地方都来自于“我”的母亲,也就是说母亲虽然在车祸中去世,但却以另一种方式活在了世上并且借助天蓝这个小姑娘寻找“我”,实现她在去世时候说的话“我会回来陪她”。这篇小说看似朴实平淡却充满精彩之处,首先从语言来看。
一、自由直接引语及绵密标点的使用
这篇小说语言上最显著的一个特点是自由直接引语的使用,自由直接引语简单地理解就是“仅省略引号或省略引述语的表达形式”[2](P274),它比直接引语更为灵活,能够把说话人的话语直接保留而不加引号和引述语,既能够用来表达人物的话语也能够用来直接描述人物的心理活动,是引语中的一个类型。赵毅衡把引语形式分为四个小类。即:直接引语、间接引语、自由直接引语、自由间接引语。[3]方方在《天蓝》中主要使用自由直接引语,偶尔也会使用间接引语。
方方在这篇小说中偏爱使用有引导、无引号的直接引语,这种类型的引语在小说中以主语第三人称和第一人称为主,在引导语和引导词“说”之间没有冒号和引号阻隔,直接引出人物话语或者想法。
开篇第一段就开始出现,“我第一次发现那对亮晶晶的眼睛是在母亲的墓前。她径直走到我身边,拉着我的衣袖,说我总算找到了你!”
这是天蓝第一次见到“我”时说的话。在这种直接的话语背后,可以看出天蓝对于找“我”这件事的执着和终于见到面的释然,省略引号和复杂的引述语后,天蓝找“我”的迫切心情就被直接表露出来。
她认真地说,这下我放心了。
我笑了起来,说小朋友,你一个人吗?怎么到这里来了?小心迷路了。要不要我送你回家?
女孩子突然说,这包很配你。不过我更喜欢这个。你也喜欢它吗?她用手指着系在圆环上的挂坠——一只用彩色毛线编织的小兔。
女孩不望墓,只是望着我说,我知道。我知道你一定会喜欢它。你怎么不住在仁康路了?
母亲说,给我女儿。跟她说我会回来陪她……
我说,怎么是你?
天蓝仰头望我,很大方地说,我可以向同学们自己介绍自己吗?我想了一下,说可以。
这一系列的例子并没有全数列举出文章中直接引语的使用,大量直接引语的运用使小说的情节进行流畅也把小说自身的神秘氛围营造到一个非常好的氛围。比如前文所举的开头段落,作者冷不丁地在小说开始处让一个“我”第一次见面的“她”说出“我总算找到了你!”这句话,会让读者自然而然产生好奇心,“我”是谁?“她”是谁?“她”和“母亲”之间又有什么样的关系,从小说的开始就让读者有足够的阅读欲并对后面的内容产生阅读期待。之后方方还是没有很快满足读者的好奇心,让女孩儿继续说出一些看似莫名其妙的话“女孩子突然说,这包很配你。不过我更喜欢这个。你也喜欢它吗?她用手指着系在圆环上的挂坠——一只用彩色毛线编织的小兔。”“我”和天蓝原本就是陌生人,她一见面就说出一些很奇怪的话,而且还表现出对“我”的东西还很感兴趣的样子,方方不停地通过直接引语这种表述方式加强小说情节的趣味性。之后又通过天蓝的话“我”知道她了解“我”以前的住处、喜好、忌口的东西等等比较隐私的个人信息。“我”对此只觉得非常诧异但也并不能想出合理解释。事情陷入混乱中,就在一团迷雾的时候,小说中来了一大段母亲出车祸前后过程的描述,并在这段文字中提到了前文所说的那个迪奥手袋和编织兔子,以及母亲去世前说要回来陪“我”之类的话。小说至此,读者可以隐隐约约猜出天蓝的身份了,但仍不能够确定,于是读者的期待视野形成,召唤着读者继续阅读下去。后续的情节在本文前面已经简单叙述,后面的过程方方还是乐此不疲地使用直接引语的方式。除了语言上的直接引语,一些心理活动也采用这种方式。
我忍不住侧过身对着母亲的墓说,春天。墓地。小女孩。机灵古怪,笑容亲切。满嘴说大人话,话中暗含玄机。妈,是不是有点像小说?
这一小心理活动是“我”在墓前结束和天蓝母女说话之后的想法。这段话俨然是“我”的一段内心独白,这段话的语言不仅仅是直接引语表露内心,还有个特点是标点的使用。短短一小短话作者连用五个句号,一个或两个词单独成句,把“我”面对奇怪事情后疑惑、冷静、推理、思索的状态展现出来,绵密句号的使用降低了奇怪事件带给读者的冲击,让人跟着“我”一起思考。与这句话有类似效果的还有其他例子:
这天下班,校长叫我去她的办公室。她就是当年为我母亲带手袋的朋友。校长说,你知道今天我见着谁了?我说谁呀?她说,就是当年那个司机。我说,哪个司机?她说,就是撞了你妈的那个司机!我有些吃惊,说她来做什么?校长说,她来为她的女儿转学。她要求孩子去你的班。
这段话以对话的形式出现,对话的两方是“我”与校长,因为省去了引号、冒号等标点的束缚,“我”的话、校长的话直接脱口而出,一问一答,问号、句号、感叹号的连续使用把说话过程中交谈对方的状态生动展现出来。小说语言有很强的节奏感,使得读者在阅读过程中不被其他无关语言干扰,印证了自由直接引语“是叙述干预最轻、叙事距离最近的一种形式。”[2](P283)在小说的后面,方方还在一段话中连续使用句号,但所达到的语境效果又有所不同:
我说,是的。我们之间是有一种说不出的东西。她对我关心过度了。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在利用天蓝弥补你过去的罪行。如果是这样,我劝你赶紧放弃。这对孩子的成长,对我的生活都毫无益处。天蓝实际已经对我的生活造成某种影响。我不希望她继续过分关注我。
这一段句号的连续出现,把“我”内心困惑但又略带愤怒的不满情绪大珠小珠落玉盘似的吐露出来。
通过自由直接引语和绵密标点的使用,小说语言达到了有效推动情节发展的作用,能够在直白的语言中无障碍地表达小说人物的情绪状态、心理活动,并把读者的兴趣和目光锁定在小说文本中,虽然在对话上过多使用直接引语但并不让人有单调之感,因为这种引语的使用很好地结合了小说相对神秘和玄妙的情节,省略繁杂的语言让人物语言和叙述语言很好地混合。而绵密标点的使用让人物对话或人物内心思考很有节奏地展现出来,对情绪表达有很好地帮助。所以虽然语言上使用的技巧很简单,却能使人物的情绪一泄而出,增强了情节的生动性和人物性格的丰满感,效果事半功倍。
二、死亡叙事主题的延续和叙事悬念的设置
死亡是小说创作中亘古不衰的主题,也是方方小说中常常涉及的。从让方方一举成名的《风景》到90年代的体现着方方的成熟与稳健风格的《祖父在父亲心中》、《落日》、《乌泥湖年谱》等,再到21世纪的《琴断口》、《万箭穿心》、《水在时间之下》等小说,都牵扯着死亡,都或多或少地弥漫着死亡的气息,让读者在阅读中时而战栗、时而心跳、时而唏嘘、时而愤懑,并不断承受着死亡带来的沉重、压抑和悲戚,让读者不得不接受生存本相原来如此残酷和荒谬的事实。[4]到了《天蓝》这篇小说中依然存在死亡这个主题,但不同于往常作品中死亡带给人的巨大悲剧性和苍凉感,这篇小说中的死亡是作为一条暗线存在的,并且死亡也不是惯常意义上的死亡,虽然人确实死亡了,但又借助另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活着,人死了却“活着”这种写作方法在方方那里并不是第一次使用,她的代表作《风景》就是一个典型例子,作品的叙述者是从幼年早夭的“小八”视角看家庭成员人生的经历和遭遇,这种“活”是一种虚无缥缈的存在。到了《天蓝》中,这种“活”变成了“死而复生”,实实在在的“活”,有种民间说的“灵魂附身”或前世记忆的意思。相较于以往作品中死亡,《天蓝》中的死亡开始有了温情在里面,作者写死亡的目的不是为了揭露社会的黑暗,底层市民生活的困境,人性的阴暗之类的消极社会现象,而是以“死亡”为轴讲述一个关于亲情和救赎的故事,在这个故事里社会背景被模糊,生活细节被忽视,人物性格被拉远,小说的落脚点紧紧地放在了事件上。所以《天蓝》可以说是延续了方方小说创作中的死亡叙事主题,但不能否认的是这种主题已经不再是单纯的死亡主题,而且死亡已经被降到了暗线的位置,是推动小说情节发展不可或缺的元素,但却不是小说创作的主要关注点。
在死亡这一暗线的牵引下,小说开始设置叙事悬念。《现代汉语词典》和《辞海》对悬念的解释是“欣赏戏剧、电影或者其他文艺作品时的一种心理活动,即关切故事发展和人物命运的紧张心情。”“作家和导演为体现作品中的矛盾冲突,在处理情节结构时常用各种手法引起观众或读者的悬念以加强作品的思想、艺术感染力。”在西方较早设计悬念的是亚里士多德,他在《诗学》中提到了“突转”和“发现”:所谓的突转“指行动按照我们所说的原则转向相反的方面,这种‘突转’,并且如我们所说,是按照可然律和必然率而发生的。”[5](P33)《天蓝》中的很多情节就印证了亚里士多德的理论,一些看似偶然的事情其实是被必然性推动发生的。在前面分析小说语言的过程中已经或多或少地提到了小说情节的神秘性,这归功于作者叙事悬念的设置。从小说的一开始,在“我”第一次遇到天蓝的时候就对她莫名其妙的话感到了惊愕。出于好奇“我”试着和这个陌生女孩交流,但并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读者也跟着迷惑起来。在小说的前半部分从“我”第一次见到天蓝到分开方方用了一点惊愕、有点奇怪、有些惊愕、满脸诧异、又一次地诧异等表示不解的短语表达了“我”的疑惑,这种疑惑也把读者带进了迷雾之中,跟着“我”一起好奇。在小说真相还处在混沌不清的状态中的时候,方方突然插入“我”母亲车祸去世的场景,让人自觉不自觉地把母亲去世和天蓝联系起来,而使母亲和天蓝能够产生交集的是母亲临死的时候让肇事司机转交给“我”的一个迪奥手袋。但因为母亲去世已是十年前的事情,而对天蓝“我”也可以说是一无所知,所以并不能理出什么线索来。但为什么方方偏要在“我”还处在混沌之中的时候引出母亲去世的事情。目的很明确,设置悬念,引出后面的故事。也确实如此,之后天蓝就转到了“我”的班上,而“我”也知道了天蓝母亲就是当年的肇事司机。方方又在这里设置了悬念,为什么当年的肇事司机会把孩子送到“我”的班上,其中的原因又是什么?但很显然真相还不能揭晓。之后天蓝一系列对“我”非常关注的事情让“我”更是混乱起来。她虽然只有三年级但却和“我”聊得非常投机,她知道我身上有疤痕,吃芒果过敏,和背后说“我”坏话的学生打架……这一连串的事情让“我”摸不清头脑,但“我”的生活确确实实因为天蓝的出现变得愉悦起来。作为读者在看到这里多多少少可以猜出天蓝和“母亲”可能存在的关系,但又很难相信,于是会带着这种猜测继续阅读下去。方方不断地设置悬念,不断制造很多偶然事情,并通过天蓝不停地给出线索,但只是线索没有答案,“我”想不出答案,读者不能肯定答案。
真正悬念之所以成功是因为它不仅有“突转”还有“发现”,“‘发现’,如字义所表示,指从不知到知的转变……‘发现’如与‘突转’同时出现,为最好的‘发现’”。[5](P34)“因为那种‘发现’与‘突转’同时出现的时候,能引起怜悯或恐惧之情。”[5](P35)因为当“突转”和“发现”完成后,情节由“不知”转为“知”,事情的真相就会暴露出来,人物的情感就会为真相所影响。在天蓝发现“我”男朋友出轨并告诉“我”之后,“我”对天蓝的多管闲事开始反感,于是做了家访。在进入天蓝房间的时候,“我”被一种非常亲切和熟悉的气息震惊到了,这种感觉和第一次在教室牵天蓝的手一样。正像小说中说的“我无法理解自己何故如此”,读者也被这种奇异的感觉吸引,悬念还在,但真相却在一步步靠近。天蓝的母亲开始讲述天蓝六岁以后的不正常,在看到一个和当年母亲送给我的那个一样的迪奥手袋之后就坚持说是“她”的。这个手袋在小说的一开始就出现,中间出现了一次,在最后又出现一次,前面的出现营造了小说情节的神秘感,最后的一次出现是揭开事情真相的开始。在天蓝母亲的话让“我”知道天蓝的记忆是母亲的,所以天蓝的前世是“我”母亲,这样的真相把“我”一步步推向震惊、混沌和恐惧之中,让“我”不知所措。到这里,小说的悬念被揭开。
三、结语
《天蓝》这篇小说没有深刻的社会主题,深沉的社会背景,也不旨在揭露小市民的生存困境,只是通过讲述了一个看似平淡实则离奇的故事。整体语言平实流畅,但在夹杂口语的平淡语言中大量自由直接引语和密集标点的使用,使原本平淡的语言产生不一样的效果,在延续以往死亡叙事主题的基础上配合充满悬念的小说情节,让一篇简短的小说充满吸引力。这篇小说不仅仅是呈现了一个由巧妙的小说内容和独特的情节构思组成的故事,更值得我们学习的是小说创作中包括语言、叙事在内的写作技巧,而这也是小说内容和情节足够吸引读者的关键所在。
[1] 方方.天蓝[J].小说月报,2016,(6).
[2] 申丹.叙述学与小说文体学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
[3] 赵毅衡.小说叙述中的转述语[J].文艺研究,1987,(6).
[4] 刘建秋.试析方方小说的死亡意识及生成土壤[J].小说评论,2014,(2).
[5] 亚里士多德.诗学[M].罗念生,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
责任编辑:余朝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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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1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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