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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莫言《枯河》的变异性

2017-02-24王佳欢

关键词:权势小虎莫言

王佳欢

(郑州大学 文学院,河南 郑州 450001)

论莫言《枯河》的变异性

王佳欢

(郑州大学 文学院,河南 郑州 450001)

莫言的短篇小说篇幅虽然不长,却有着丰富的内涵。他早期创作的《枯河》,就是一篇向度深、广度泛的短篇小说。《枯河》中,莫言显露出他陌生化叙事的特点,以语言、感官、心理、结构的变异为突破点,对乡村权势和奴性的压抑进行了一次“向死而生”的反抗。

莫言;《枯河》;变异性

莫言是我国当代的著名作家,他凭借2009年出版的长篇小说《蛙》,获得了2012年度诺贝尔文学奖。他祖籍山东高密,他的作品中也处处充斥家乡的生活气息,正如鲁迅拥有鲁镇,沈从文拥有湘西一样,莫言拥有的是高密。他擅长创作长篇小说,“长度、密度和难度,是长篇小说的标志,也是这伟大文体的尊严……没有二十万字以上的篇幅,长篇小说就缺少应有的威严……”但同时他也并不否认短篇小说的威力,“我当然知道许多篇幅不长的小说其力量和价值都胜过某些臃肿的长篇,我当然也知道许多篇幅不长的小说已经成为经典……”[1]莫言早期创作的《枯河》就是这种篇幅不长,力量和价值却极大的短篇小说。

《枯河》是莫言以儿童视角表现社会人生的短篇小说。小说的主人公小虎是一个不善言辞的孩子,经常受到嘲弄和打骂,在村支书女儿小珍的怂恿下,小虎爬上村里最高的一棵白杨树为她折树枝,就在树枝快折断的时候,小虎连同树枝一起从树上摔了下来,正好砸到在树下等待的小珍身上。小珍的昏死导致了小虎的悲剧,他受到村支书、父母及哥哥等人的轮番毒打。就在挨打的当天晚上,小虎孤身一人来到村中的枯河边,悄无声息地死去。

在《枯河》中,莫言采用一贯的陌生化叙事手段,通过一系列变异——文本语言的变异、感官体验的变异、心理体验的变异及叙事结构的变异,渲染小说的悲剧效果。

一、文本语言的变异

语言的变异在莫言的小说中是普遍存在的现象,无论是他的长篇还是短篇小说,都具有用语言的变异来表达情感、渲染气氛的特点。

小说对月亮的描写意味深长。开篇,“一轮巨大的水淋淋的鲜红月亮从村庄东边暮色苍茫的原野上升起来时,村子里弥漫的烟雾愈加厚重,并且似乎都染上了月亮的那种凄艳的红色”[2]147。莫言用“水淋淋”和“鲜红”两个词形容月亮,这样的描写异于普通认知层面的实况,但突出了月亮升起时的“暮色苍茫”。在写到小虎的惨状时,月亮是这样的:“他摔倒在沙窝里时,月亮颤抖不止,把血水一样的微光淋在他赤裸的背上。”[2]151小虎离家之后,内心异常孤寂,“月亮照着他,月亮脸色苍白,月亮里的暗影异常清晰”[2]151。小说中的月亮从“水淋淋”的“鲜红”,到后来“颤抖不止”,慢慢变成“苍白”,莫言用变异的语言把静态的月亮写活了,月亮似乎是小虎的一种精神状态的写照:小虎离家时,“水淋淋”的“鲜红”的月亮以一种西方戏剧化的出场方式暗示读者将要有事情发生。小说中反复出现“月亮依然是水淋淋的”,意在告知读者,事情正在一步步发展,小虎内心的绝望孤独正在疯狂蔓延。小虎摔倒在沙窝,月亮也跟着“颤抖不止”,他“求援地盯着孤独的月亮,月亮照着他,月亮脸色苍白”。苍白的不是月亮,而是小虎自己,月亮给予不了他任何帮助。月亮终于落下、太阳升起的时候,小虎已经悄无声息地离去。

莫言不仅在描写月亮的时候运用了语言的变异,在描写星斗、鸡鸣、野猫等意象的时候也将语言变异,烘托一种与哀伤相和谐的气氛。“几颗瘦小的星斗在日月之间暂时地放出苍白的光芒”[2]147,“村子里一声瘦弱的鸡鸣,把他从迷蒙中唤醒”[2]153,瘦小的不是星斗和鸡鸣,而是小虎一颗孤独无助的心。

莫言对于语言的把握,始终保有自己独特的风格。他通过语言的变异,只用平淡无奇的文字就能成功渲染故事的悲剧效果。他对变异的运用,不仅表现在文字层面,在感官体验方面也有所体现。

二、感官体验的变异

感官的变异即作家故意将体验者的感觉做夸大或者错位处理,给人一种生动的感官体验。

小说中多次出现感官变异的描写。小虎遭受毒打之后离开家时,“一钻出柴门,他立刻化成一个幽灵般的灰影子,轻轻地漂浮起来。他沿着村后的河堤舒缓地漂动着”[2]147。他在河堤上蹲着时,“感到自己的心像只水耗子一样在身体内哧溜哧溜地跑着,有时在喉咙里,有时在肚子里,有时又跑到四肢上去,体内仿佛有四通八达的鼠洞,像耗子一样的心脏,可以随便又轻松地滑动”[2]147。小虎在回想小珍出事时候嘴角的血,“一缕蓝色的血顺着她的嘴角慢慢地往下流”[2]150。别人打小虎的时候,“他看到两条粗壮的腿在移动,两只磨得发了光的翻毛皮鞋直对着他的胸口来了。接着他听到自己肚子里有只青蛙叫了一声,身体又一次轻盈地飞了起来,一股甜腥的液体涌到喉咙”[2]151。当小虎趴在沙窝里时,“他很想动一下,但不知身体在哪儿,他努力思索着四肢的位置,终于首先想到了胳膊。他用力把胳膊撑起来,脖子似乎折断了,颈椎骨在咯嘣着响”[2]151。小虎想到了小媳妇儿的死,“支部书记一下子化在地上,浑身上下都流出了透明的液体”[2]153。小虎想到父亲的泪,“他看到父亲满眼都是绿色的眼泪,脖子上的血管像绿虫子一样蠕动着”[2]154。莫言运用视觉、听觉、触觉、味觉等描写,刻画了小虎在遭到人们毒打之后的感官体验,这种感官体验是非常态的。

莫言通过一系列感官的变异描写刻画小虎的生命体验:一是突出小虎遭受的毒打之重,感官体验出现了混乱;二是以感官的变异突出表现村书记等人的权势对下层人民的压迫,以及底层人民为了生存而对村中权势的低眉顺从,已经到了毫无人性可言的地步。这是莫言对中国乡村中存在的自上而下的权势压迫和自下而上的奴性顺从的无言的控诉。

三、心理体验的变异

莫言对小说情节的处理,除了语言的变异和感官的变异之外,还有一个突出的表现手法——心理体验的变异。心理体验的变异,指的是体验者心理上有非正常化的心理问题出现,比如:崇尚死亡。

小说《枯河》中,有一段文字是描写小虎回想村中一个小媳妇死亡时的场景的。“那是一个眉毛细长的媳妇,她躺在一张苇席上,脸如紫色花瓣。旁边有几个人像唱歌一样哭着。这个小媳妇真好看,活着像花,死去更像花……死者的脸平静安详,把所有的人都不放进眼里。大队里的红脸膛的支部书记眼泪汪汪地来看望死者,众人迅速地为他让开道路。支部书记站在小媳妇尸身前,眼泪盈眶,小媳妇脸上突然绽开了明媚的微笑,眉毛如同燕尾一样剪动着。支部书记一下子化在地上,浑身上下都流出了透明的液体。人们都说小媳妇死得太可惜啦。活着默默无闻的人,死后竟能引起这么多人的注意,连支部书记都来了,可见死不是件坏事。”[2]154小虎独自一人站在枯河中,悲哀地感受到自己即将死去。他感到害怕,但是想到小媳妇死后比死前受到更多人的注意与尊敬,甚至支部书记都为她流泪,小虎反而不害怕了。在听到母亲呼唤他的声音之后,小虎感到“这叫声刺得他尚有知觉的地方发痛发痒,他心里充满了报仇雪恨后的欢娱”[2]155。

小虎这种向死而生、崇尚死亡的心理体验,在严肃的心理学中是不正常的,但是在《枯河》中,却有合理性。在村支书权势的压迫下,在家人奴性顺从的毒打下,死亡也许是小虎获得新生的最佳选择。

四、叙事结构的变异

阅读文本可以发现,一种悲凉、凄惨、狞厉的氛围贯穿着小说的始终。如果只是通过大量的变异是难以达到这种效果的,莫言能做到这一点的另一个技巧,体现在结构的安排上。《枯河》采用的叙事结构并不是常见的单纯顺叙或者倒叙,而是一种时空交叉的叙事结构。

马尔克斯的长篇小说《百年孤独》这样开头:“许多年之后,面对行刑队,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将会回想起,他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这一开头的妙处就在于对叙事时间的处理,他将时间三维——过去、现在、将来,聚集于同一言语时空,“现在”是叙事时间,这一时间将过去与将来关联起来[3]64。莫言在《枯河》中,也设置了一个拥有时间三维的结构:“一轮巨大的水淋淋的鲜红月亮从村庄东边暮色苍茫的原野上升起来时……一个孩子从一扇半掩的柴门中钻出来……”[2]147小虎离家出走,这是小说叙述时间的“现在时”;接下来小说叙述小虎为小珍折树枝,从树上摔下来砸晕小珍,遭到轮番毒打,交代小虎离家出走的原因,这是小说叙述时间的“过去时”;“直到明天早晨他像只青蛙一样蜷伏在河底的红薯蔓中长眠不醒时,村里的人们围成团看着他……”“明天早晨,他要用屁股迎着初升的太阳,脸深深地埋在乌黑的瓜秧里。”[2]147这是提前交代了“明天早晨”的故事结局,是叙述时间的“将来时”。

莫言将叙事时空交叉打乱,但是并不会给读者带来阅读障碍。这并不是所有作家都能做到的。前面分析过的月亮、星斗、鸡鸣及野猫等意象,除了有衬托人物、烘托气氛的作用外,在这里还起着标志时空的作用。细读文本可以发现,凡是出现月亮、星斗、鸡鸣、野猫的时空,都是小虎现在所处的时空。也就是说,这些意象是“现在时”的标志;而描写小虎遭受毒打的场面,则处于“过去时”中。“过去时”中众人打小虎的热闹与“现在时”中小虎孤独无助的绝望形成鲜明对比,加剧了故事的悲剧气氛。

莫言这种高超的结构安排,既使小说的故事脉络有了多个层次,又使读者可以在多个时空里寻找故事线索,增加故事的趣味性,渲染故事的悲剧性。

五、结语

莫言通过语言、感官、心理、结构的变异,描写了一个孩子在孤独中死去的故事。故事本来是具有悲剧性的,但是对于孩子来说,他的死亡并不是个悲剧。在村支书权势的压迫下,小虎难道不是为他的过失付出比死亡更惨痛的代价吗?在家人一腔奴性的火焰对准他时,他难道不觉得变质的亲情折磨比死亡更可怕吗?小虎选择了用死亡的方式反抗乡村的权势和家族的奴性——向死而生。

变异手法书写是莫言作品独特性的体现,他钟情于变异的叙事手法,也是对权贵的一种抨击。变异的手法除了能以特殊的方式烘托出文本氛围之外,更能用特殊的情感表达作者内心的激情。对于莫言来说,他内心最大的激情就是揭露乡村权势的丑恶嘴脸。莫言以变异的手法,用简单而又常见的故事构成《枯河》的情节,自然有其用意,这也与他儿时的经历有关。莫言讲过一个故事,他小时候和母亲到麦田里拾麦穗,被看守麦田的人抓到,“那个身材高大的看守人扇了她(母亲)一个耳光,她摇晃着身体跌倒在地。”[4]在乡村中,稍微有点权力在手,就有压迫底层人民的资格。儿时的莫言见过太多这种仗势欺人的事情,也见过太多下层人民为了生存而对权势唯命是从,不顾情分。人情冷暖不过是权贵的一句话,人性的真善美在这种极端压抑的环境中被抹杀。莫言正是出于对这种乡村弊病的厌恶之情,才创作了《枯河》这样的小说,以变异手法突出底层人民在极端压迫的环境下所表现出的极端罪恶,以及受压迫者极端痛苦的身心体验,并以此痛诉乡村的权势和奴性对人的迫害,借小虎的向死而生精神对乡村的弊病进行一次义无反顾地抗争,救赎人心,解放人性的真善美。

[1] 莫言.捍卫长篇小说的尊严[J].当代作家评论,2006(1):25-28.

[2] 郑电波.中国乡土小说名作大系:第2卷[M].郑州:中原农民出版社,2014.

[3] 祝敏青.小说辞章学[M].福州:海峡文艺出版社,2000.

[4] 莫言.讲故事的人:在诺贝尔文学奖颁奖典礼上的讲演[J].当代作家评论,2013(1):4-10.

(责任编辑:王菊芹)

An Analysis of Variability in Mo Yan’sDryRiver

WANG Jiahuan

(School of Literature, Zhengzhou University, Zhengzhou 450001, China)

Although Mo Yan’s short novels are not long enough, they have infinite connotation. TheDryRiver, his early creation, is a deep and broaden short story. In theDryRiver, Mo Yan showed his narrative characteristic of defamiliarization. He rebels the rural power and servile suppress with the spirit of “born to die” by using language, sensory, psychological as well as structure variation as the breakthrough point.

Mo Yan;DryRiver; variability

2016-12-25

王佳欢(1991—),女,河南郑州人,郑州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I207.42

A

1008—4444(2017)02—015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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